杜永利

開始這段講述之前，我要隱去他的真實姓名。為了敘述的方便，就叫他蓋涂陳吧，該名號來自蓋茨比、涂自強、陳金芳。

這三位文學(xué)人物都曾試圖甩掉自己的底層屬性，卻在躍遷過程中撞得頭破血流。人潮洶涌的城市，你很容易找到與之經(jīng)歷相近的人，甚至他們的表情都可以無限趨同，無不包含著疲倦、沮喪與迷茫。他們來自廣闊的鄉(xiāng)村，借著大學(xué)擴招或城鎮(zhèn)擴張而步入城市，與故鄉(xiāng)日漸疏遠卻又無法在堅硬的城市扎根，因而成了兩頭不靠的漂泊者。他們喜歡以蝙蝠自居，這個晝伏夜出的物種，擁有鳥類的翅膀卻又歸屬于哺乳類，它分類上的尷尬，正好類比了無法界定城鄉(xiāng)身份的他們。

珠玉在前，按說已無書寫的必要，但是這個故事如此銳利，如同一根魚刺卡在我的喉頭，叫人不吐不快。我想我有必要寫出來，因為個體經(jīng)驗無可替代，共性之中又包含著無法復(fù)制的個性。也因為，蓋涂陳其實是我的化名，我必須講出自己的故事。為了避免落入自傷自憐的窠臼，保證敘述的客觀性，文章采取了第三人稱敘述。

一

鏡頭拉到蓋涂陳的單位。這是一家公職單位，門庭豪氣，外表光鮮。落日的余光在樓盤間磕磕絆絆，經(jīng)歷了九死一生才抵達他的窗前。

窗臺上的植物被殘陽血染，多肉透明而脆弱;仙人球舉著拳頭、帶著刺，咋咋呼呼卻仍舊逃不脫透明與脆弱。他常常以這兩種植物自比：剛?cè)肼毜臅r候懵懂無知，對暗處的傷害毫無招架之力;經(jīng)歷了一年的揉搓以后，脾氣變得暴躁，總在忍無可忍時發(fā)火，非但沒能解決問題，反而落人口實，搞臭了名聲。別人就不同了，別人是文竹，支棱著觸角到處闖蕩，起初是試探，后來發(fā)現(xiàn)對方無力反抗，便明目張膽地開疆拓土了。他討厭這些植物，這分明是自然界在對人類的行徑進行暗諷。

他拉上窗簾，辦公室暗了，往事在腦海里蹦跶。

公家單位很多工作都是虛的，沒有明確分工，很多人都在鉆營人際，對工作不上心。蓋涂陳發(fā)現(xiàn)自己處于天然的劣勢，與他同一批考進來的，都是在城市長大的，從小學(xué)的東西就不一樣。他學(xué)種地，父母總是說：“人騙地皮，地皮騙你肚皮?！币蛄诉@句話，他從小到大沒有說過一句謊，沒耍過一次滑。同事卻不一樣，有的是富商之子，從小看的是做生意的套路，雙眼骨碌一轉(zhuǎn)，算盤在心里噼里啪啦已經(jīng)撥了幾百回;有的出身公務(wù)員世家，耳濡目染的全是為人處世的潛規(guī)則，一出手就是制勝的絕招。

新人們想著法子討好領(lǐng)導(dǎo)，人前裝勤快，給領(lǐng)導(dǎo)接接熱水、擦擦桌子，私底下自己科室的垃圾從來沒倒過。他們嘴巴很甜，領(lǐng)導(dǎo)愛寫打油詩，他們馬上在朋友圈轉(zhuǎn)發(fā)，并附上“比肩莫言”幾個字。蓋涂陳學(xué)不會這些，很快成了異類。

那天一大早，領(lǐng)導(dǎo)給同事打電話，問昨晚交代他的材料有沒有從市政大樓取回來。同事說：“辦公室現(xiàn)在沒人，需要有人守電話，我暫時走不開?！鳖I(lǐng)導(dǎo)問：“那個誰，叫什么來著？不愛說話那個，對，小蓋是吧，他在哪兒？”

同事看了看正在掃地的蓋涂陳，答了一句，他還沒來呢，估計在路上。領(lǐng)導(dǎo)便說，和小蓋聯(lián)系，讓他直接去市政大樓。同事不失時機地把最后一句外放，蓋涂陳只聽到這一句，心想領(lǐng)導(dǎo)終于想到他蓋涂陳了，竟屁顛屁顛地去了。

類似的套路，同事屢試不爽。日子久了，蓋涂陳終于發(fā)現(xiàn)加班的總是他一個人。于是，他長出了一身刺，打算給進犯的同事一些顏色。

那天領(lǐng)導(dǎo)安排蓋涂陳寫一份緊急材料，要求一小時之內(nèi)務(wù)必完成。他在網(wǎng)上找模板，同事不知情，以為他在看新聞，便假傳圣旨：“領(lǐng)導(dǎo)讓你去財政局送個材料?！鄙w涂陳正焦頭爛額，理不出頭緒，一聽這話就惱了：“有病吧，一會兒讓寫材料，一會兒又讓跑腿，想把我撕開嗎？”說著就要給領(lǐng)導(dǎo)打電話。同事嚇傻了，沒想到平時不聲不響的蓋涂陳竟敢質(zhì)問領(lǐng)導(dǎo)，便趕緊阻攔：“別急啊，你沒空的話，我?guī)湍闳ヒ惶?，都是一個科室的，我?guī)湍闩芡葲]啥?！鄙w涂陳氣不過，還是打了電話，領(lǐng)導(dǎo)一頭霧水。

同事露餡兒了，懷恨在心，在單位發(fā)起輿論攻勢：蓋涂陳真懶，啥活都推，同事之間互相幫忙，還要分得那么清。結(jié)果，一次大會上一把手說：“有些新同志太獨了，工作不要分你的我的，這是咱們大家的。”

蓋涂陳給同學(xué)打電話。同學(xué)說：“你知道嗎？你在競爭中落了下風(fēng)，領(lǐng)導(dǎo)很可能對假傳圣旨的行為大加贊賞，你同事明顯有手腕，有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潛質(zhì)。只要把工作做好，領(lǐng)導(dǎo)才懶得管手段如何?！鄙w涂陳直呼荒謬，生氣地掛了電話。

不久季度考核開始了，蓋涂陳被畫了很多“差”，同事卻是滿紙優(yōu)秀，這恰恰印證了同學(xué)的推斷。他想不明白，從小就被教育不能說謊話，為什么如今卻行不通了？種地和當(dāng)公差真的不同嗎？同學(xué)告訴他：“誠實是沒用的，相反，不動聲色地操控他人，才是技高一籌的表現(xiàn)，這是適者生存的叢林法則。道德從來都是騙人的，遮擋不住狂野的欲望?！鄙w涂陳實在聽不慣這種論調(diào)，他的三觀快要被摧毀了。

他懷念兒時在鄉(xiāng)村的生活，一心勞動，多勞多得。城市的職場卻并非如此，他始終無法適應(yīng)這個環(huán)境，或者準(zhǔn)確地說，他對此天然排斥，并不打算融入其中。

二

辦公室完全黑了下來，打工人蓋涂陳關(guān)了電腦，走到樓下，掃開一輛共享單車。有涼風(fēng)吹過耳畔，他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有了一絲松弛。頭上有蒼天，星河燦爛晃眼，卻與他無關(guān)。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沒看過星空了，生活的霧霾遮蔽雙眼，日子久了，他竟然忘記對光明的追尋，就像麥克勞德筆下的礦井之馬，視覺退化了。

呼嘯的公交像逃離犯罪現(xiàn)場一般，載著倦歸的人群回家。他掃了一眼透亮的車窗，人擠著人，窒息之感觸手可摸。每個人都埋頭于手機，也許那是他們的窗戶，能吹進曠野之風(fēng);也許那是他們的興奮劑，能給乏味的生活帶來快感。

街燈輝煌，把身后的影子拖得細瘦如劍，狠狠刺向他的脊背。反射弧過于漫長，他始終沒有痛感。當(dāng)然也可能是麻木了，對飛來的刀刃無動于衷，就像此刻認(rèn)了命的影子，在顛簸的路途選擇躺平，怎么拖拽都不肯起來。

他終于騎到了城中村。這是充滿煙火氣息的另一番天地，擁擠、臟亂、喧囂，又熱氣騰騰。沿街的店鋪不停地叫賣，聲浪起伏，如同蜂巢失火。一溜招牌發(fā)出絢爛的光芒，給蒼白的生活涂抹虛幻之光。小食攤主和城管玩著捉迷藏的游戲，卻總能見縫插針地把生意做成幾單?？諝庵杏縿又澄锏臍庀ⅲ闷鸫蚬と说目诟怪?，逗引他們走向夜市攤。重口味的臭豆腐和麻辣燙最受歡迎，遲鈍的味蕾需要重油重辣來起死回生。幾杯啤酒下肚，內(nèi)心仍舊郁結(jié)，始知張愛玲所言不虛——喝再多也無法澆滅胸中的塊壘，胃和心臟到底隔著一層皮。于是，有人醉眼迷離，有人鬼哭狼嚎，在狼狽之中眼睜睜看著曾經(jīng)的自己漸行漸遠。

他還了車子，胡亂買些燒餅，回到住處前已經(jīng)吞完。村子里的房屋原來都是根基不深的平房，有傳言說拆遷在即，于是整個村子聞風(fēng)而動，開啟瘋狂加蓋模式。蓋涂陳每次外出都小心翼翼，生怕哪座樓房會轟然倒塌。他租的這棟還好些，只加蓋了兩層。另一個吸引他來此租住的原因，是房東有莊稼地，農(nóng)忙時節(jié)能看到院子里攤開的糧食，這叫他心生親切。類似的情況也發(fā)生在單位，他唯一的朋友是來自鄉(xiāng)村的清潔工阿姨，她和蓋涂陳一樣卑微得叫人心疼。她曾對蓋涂陳說：“你是唯一不指揮我干活的人，其他人只會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流汗?！?/p>

蓋涂陳穿過冗長的走廊，需要不停地跺腳，以便提醒十五秒記憶的聲控?zé)簦哼@里有人，這里有人！他不想被忽視，他需要一種存在感，所以跺腳的時候是帶著恨的，鄰居們都狠狠地摔上了門。他要存錢買房，因此租住的房間是最差的，空間逼仄，僅有一張床和一桌一椅;沒有空調(diào)，熱天蒸桑拿，冷天墜冰窟;公用的洗手間，總是有人忽略墻上“來也匆匆，去也沖沖”的提示。朋友阿強曾來宿舍做過客，走的時候樓上晾曬的衣服正好滴下水珠，打在他的面頰上。阿強抬頭看了看，覺得掛滿衣服的天井很有美感。蓋涂陳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一直住在井里，他記得自己說了一句“潛龍在淵”。

他看了一會兒書，隔壁的浪叫準(zhǔn)時響起。他想搞惡作劇，臨開口時卻捂住了嘴巴，他聽見自己無聲地喊：“大點聲，聽不見！”他無法看書了，孤獨和欲望像蟲子，肆無忌憚地啃噬著他的心，并沒多疼，卻叫人躁動不安。他想起沿街的成人用品店，永遠看不見顧客，卻在不斷地更新貨物。他想到很多故事在暗夜里悄然上演，無依無靠的打工人在陋室里互相攀緣，在風(fēng)聲轟隆的夜晚，他們抱緊對方，纏繞成兩條互相取暖的蛇，吐出信子，交換體液。無邊的孤獨里他們互為稻草，在溺亡之前拯救彼此于深淵。

三

蓋涂陳在這座城市已經(jīng)十一年了，前幾年是讀書，接下來的幾年在工廠做設(shè)計，一年多前考進現(xiàn)在這家單位。很多故交都相繼離開，如今只剩下他一個人。內(nèi)心柔軟的部分已經(jīng)對外封閉，很少有人能夠長驅(qū)直入，更別說落地生根了。成人的世界，很多人都把自己砌入銅墻鐵壁之中，保護自己的同時也隔絕了人類之間的信任。當(dāng)發(fā)覺很多人都是表里不一的演員時，他很難再將自己柔軟的斧足伸出來，只能做一只緊緊閉合的河蚌。至此，吞了多少沙子只有他自己清楚。每當(dāng)夜深人靜之時，他都試圖將孤獨與痛苦打包，以珠子的形式為柔軟的內(nèi)心畫出保護圈。

他不喜歡去熱鬧的地方，尤其是人潮涌動的街頭和商場，在那里，他內(nèi)心的孤獨會被無限放大。整座城市幾百萬人，人海茫茫，卻沒有一個人可以聽他傾吐悲喜。他感覺自己漂泊在遠離大陸的深海，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他想：“我被整座大海環(huán)繞，卻沒有一滴水可以解我口渴。”

他刻意讓自己忙碌起來，手洗衣服或者一遍遍拖地，以此來抵擋傾瀉而下的孤獨。自己就是一個世界，不需要分身制造另有他人的假象。因此，屋子里要放得很滿，避免生出回聲;鏡子要遮起來，杜絕與自己的狹路相逢。他以為自己足夠強大，可以輕松地療救孤獨，可惜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潰不成軍。

有年過生日多買了一只雞腿，因為天熱而無法保存，想了一圈卻想不到可以一同分享的朋友，最后只能眼睜睜看著雞腿壞掉。有天晚上，急需手持身份證拍一張照片，他咬著身份證對鏡自拍，卻照得彎彎扭扭，最后只得去大街上喊了一個陌生人。有好幾次出門忘帶鑰匙，只能喊開鎖公司解決，隔壁的情侶卻沒有這種煩惱，因為他們總是守望對方歸來……凡此種種，無不在訴說著一個事實，那便是“無人與他立黃昏，無人問他粥可溫”。

先前隔壁住著一位考友，他們一起參加公職考試，成功通過面試。考友在體檢時查出了肝功能受損，因此失去了入職的機會。搬走時他勸蓋涂陳也快些搬走，這肝病來得很蹊蹺，他懷疑墻紙和桌椅有甲醛。

蓋涂陳因貪戀這里房租便宜，一直沒有行動，終于在入職半年后被查出痛風(fēng)。那晚他左腳的大拇指被億萬只螞蟻啃噬，輾轉(zhuǎn)反側(cè)攤了一夜的餅子。天亮?xí)r他想起考友，想讓其陪著去醫(yī)院檢查。電話打通后卻聽出聲音的異樣，原來考友已困囿于瑣碎的婚姻生活，無法抽身?？加岩瞾碜脏l(xiāng)村，住在岳父母家，岳父母想讓孩子隨女方的姓氏?？加褯]能考上公務(wù)員，也沒有自己的房子，所以在爭奪冠名權(quán)的暗戰(zhàn)中毫無底氣可言。

蓋涂陳勸慰了幾句，掛了電話，只能自己去醫(yī)院。在公交車上他想，原來每個人都在自己的苦水里泅渡，即便是嗆水了窒息了，也不會輕易找他人訴說。

他從公交車上艱難地移下去，慢慢挪動著腳步，幾百米的距離走了半小時。這時候他內(nèi)心的疼痛洶涌浩大，他想哭一哭，并不是為他自己，而是為所有無依無靠的進城青年。

四

蓋涂陳已經(jīng)過了而立之年，他先前因為工作不如意，一直沒能找到對象?？歼M體制以后，村里的親朋好友想著他總算安穩(wěn)了，便不停地給他介紹對象。前前后后已見了幾十個，大部分都是一面之后再無下文。

《水滸傳》里的“潘驢鄧小閑”總結(jié)得實在到位，他對照自己，發(fā)現(xiàn)五條沒有一條過關(guān)的——沒有潘安的相貌;沒有勇氣與女生肢體接觸;沒有鄧通那般有錢;沒有如簧巧舌，不知道該聊些什么;時常加班，沒有多少工夫相陪。他不知道該如何破局，已經(jīng)使完了所有心勁，卻仍舊尋求不到答案。

媒人鼓勵他：“這都得去碰，有的人姻緣晚，姻緣來的時候擋都擋不住?！睘榱嗽缛张龅阶约旱囊鼍?，他仍舊屢敗屢戰(zhàn)。較之以往，他變得穩(wěn)重多了，在遭到拒絕以后不會再難過。只是有一次，他失態(tài)了。

那位姑娘是舅媽閨蜜的女兒，學(xué)的中文，與從事文字工作的蓋涂陳相談甚歡。她從蓋涂陳的言談之中覺察出他很有才情，便迫不及待地要與他見面。他們相約在萬達廣場，姑娘說那里有很多飲品店，可以隨便選一家聊上一下午。蓋涂陳的舅媽說這位姑娘很漂亮，他心里有所準(zhǔn)備，見面時還是被驚艷到了。那么多紅男綠女進進出出，卻沒有一個人能蓋住她的光鮮。蓋涂陳本能地后退一步，心里的氣已經(jīng)泄了一半。

那個姑娘走了過來。她身材高挑，穿著講究，畫了柳葉眉，涂了鮮紅的唇彩，很明顯是個精致的女子。舅媽說她剛從上海辭職歸來，空降到這座三線城市的相親市場，可謂是降維打擊。姑娘打量了一下蓋涂陳，挑了挑眉，她沒有去飲品店，而是臨時決定去逛商場。接下來的一個小時，姑娘自顧自逛著，蓋涂陳像跟屁蟲一樣，竭力去尋找話題，卻總得不到回應(yīng)。他大概猜出來了，真人和她的心理預(yù)期相去甚遠，因此她惱羞成怒，懶得理他。

這時候已經(jīng)到了飯點，正好逛到了一家牛排店，蓋涂陳想著應(yīng)該請人家吃一頓飯，說不定會有轉(zhuǎn)機，畢竟在微信上聊得那么開心。姑娘同意吃牛排，但提出AA制。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蓋涂陳知道這是姑娘不想占他的便宜，以便日后干脆利落地消失。

坐定以后，蓋涂陳重復(fù)姑娘感興趣的話題，她總是不搭腔，最后銳利地來了一句：“你能不能說普通話？”很多人都看過來，他有些招架不住。他們老家是同一個地方的，她明明能聽懂，為何要急于和老家劃清界限？

服務(wù)員忙了好一會兒才過來，遞上菜單問蓋涂陳他們要幾分熟。姑娘說七分熟，蓋涂陳想到母親說過的“喝酒三分醉，吃飯八分飽”，便說：“七分會不會夾生，來八分的吧?！狈?wù)員撲哧一聲笑了，相親的姑娘花容失色，像看外星人一樣看著他。他摸不著頭腦，后來才知道牛排的熟度有一、三、五、七分，但是沒有八分熟的。

吃完這頓沉悶的飯，他們各自回去了。蓋涂陳怏怏不樂，想，好不容易找到了聊得來的人，不能輕易放棄呀。他哪里知道，之所以聊得來，是因為姑娘情商高，并不是兩人傾蓋如故、相見恨晚。他不死心，在抖音上看見別人都在買“秋天的第一枚柚子”，于是買了一枚進口黃柚，用小刀鏤刻出心形圖案。姑娘收到的時候，說了一句“好幼稚”，蓋涂陳快繃不住了，趕忙給自己找臺階：“是啊，是好柚子，我專門買了進口的。”

回去以后，姑娘再也沒有回過消息，過了兩天他發(fā)現(xiàn)自己被拉黑了。他很生氣，打電話給舅媽，問這姑娘啥意思，居然不聲不響地把他拉黑了。舅媽說：“你先別氣，這次就當(dāng)買個教訓(xùn)吧。第一印象很重要，你想想頭回見面，你穿的什么東西？”去萬達那次，他穿著專門買的新衣服，花了好幾百塊呢。而且借了一塊名表，精心打理了發(fā)型。舅媽不信，把姑娘的原話撂過來：“人家說你太土氣，太邋遢?！?/p>

蓋涂陳失控了，要找姑娘興師問罪，問她為什么出口傷人。他已經(jīng)竭盡所能，把最好的自己呈現(xiàn)了出來，卻被說成邋遢，這分明就是歧視，太傷人自尊了。他想起在鄉(xiāng)村勞作的父母，他們踮起腳尖，高舉胳膊，做出認(rèn)命投降的謙卑狀，方才把他舉到城市。沒想到，在城市里他竟然連人家的腳底板都夠不到！

他在電話里失聲痛哭，舅媽說沒事沒事，天涯何處無芳草。

五

下班路過橋頭的時候，蓋涂陳習(xí)慣性地望一望沿河的樓盤，全市最貴的樓盤都在那里。樓頂?shù)摹氨坦饒@”“恒大”“建業(yè)”等字樣被燈光打亮，像是發(fā)財心切的巨獸怒睜雙目，俯視著地面上蠕動的螻蟻。他奮力蹬了幾下，卻怎么也蹬不動，車子吱吱呀呀地喊著疼。

小時候母親給他講，晚上騎車要小心后座招來厲鬼。他感覺房產(chǎn)商就是一群厲鬼，他們套緊了籠頭，意欲讓他當(dāng)牛做馬，榨干他青春的血。

他在總結(jié)相親失敗的經(jīng)驗時，說自己沒有鄧通那般有錢，說得再具體一些，實際上就是沒錢買房子。有一多半相親對象在得知他沒有棲身之所時，頭也不回地走了。

不久之前，他剛碰見了以房子為相親門檻的姑娘。那是五一假期，媒人張羅了很久才促成此次見面。據(jù)媒人說，姑娘眼光很高，百分之八十的概率看不上他。那天他超常發(fā)揮，多次把她逗笑，最終她答應(yīng)第二天一起去逛街。第二天卻又生了變數(shù)，她的姐姐跳出來，讓推遲一天再出去。原來，空下的這一天是留給媒人提條件的。媒人開門見山地說：“先準(zhǔn)備十五萬彩禮，在市區(qū)買個房子，拿著房本過來驗明真假。如果答應(yīng)了就去逛街，不答應(yīng)就大路朝天各走一邊。”蓋涂陳想，最起碼應(yīng)該先接觸一下，看看是否合適，直接提出這些，未免吃相太難看吧？

可是姑娘不肯松口，她早就摸清了男方的家底，對媒人說：“越是有錢的人家，我越不提條件;像他家這樣的……”

蓋涂陳的父母摁著他讓他答應(yīng)人家，說砸鍋賣鐵也要湊夠錢。他卻逃回了城市，很長時間不敢回家。

他不愿給女方扣上“物質(zhì)女”的帽子，那樣固然解恨，卻偏離了真相，遮蔽了自己的軟肋，類似于諱疾忌醫(yī)，根本無助于問題的解決。他明白房子是繞不開的坎，沒有房子，他將無法在城市扎根，稍有風(fēng)吹草動，就會被吹到犄角旮旯。那種身不由己的漂泊，沒有哪個姑娘愿意品嘗。

他畢業(yè)已經(jīng)七年了。這七年來他節(jié)衣縮食，手機卡得要命，接近于磚塊了，仍舊不舍得更換。同事說錢不是省出來的。說得很對，可是不省又有什么法子？他的父母年老體弱，決不能再去攫取他們的血汗。他做了一些文字方面的兼職，都是零敲碎打的小活。如果不是加班太多，他真想晚上去送外賣。

他每天都要看公積金的數(shù)目，瀏覽安居客和58同城，以便及時跟進房市的動態(tài)。他的收入很固定，一切都能被計算出來。他只能在時光流轉(zhuǎn)中熬磨年歲，用螞蟻啃骨頭的勁頭去慢慢攻克。

他幻想著自己已經(jīng)擁有了一套房子，其中一間要作為書房，擺滿喜歡的書籍。再在陽臺種上蔬菜，給生活以綠意，欣賞完了還能豐富家庭食譜。他幻想著自己和妻子站在陽臺上，陽光打亮他們的周身，城市在腳下鋪展開。登高望遠讓他生出“一覽眾山小”的豪邁之情，那時候他一定會覺得自己就是城市的主人。

他一直等著那一天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