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笑峰
東漢建安時期,戰(zhàn)亂不斷,災異頻發(fā),百姓流離失所,朝不保夕。在此時代背景下,以曹氏父子、建安七子和蔡琰為代表的建安文人通過詩文作品表達對人生的慨嘆與反思,使建安文學體現(xiàn)出鮮明的生命意識。建安文人對生命脆弱性、短暫性的喟嘆,對人生價值和存在意義的反思和探索,是穿越歷史時空的永恒主題,時至今日依然具有較大的生命教育價值。在高校文學史、文學鑒賞等課程中充分挖掘建安文學的生命意識,可以起到良好的生命教育作用。
一、建安文學生命意識的產(chǎn)生原因
所謂生命意識,是指“具有了意識活動能力的人類,對自我生命存在的感知和體悟,以及在此基礎上產(chǎn)生的對人的生命意義的關切與探索”。也有學者認為,“生命意識指人類發(fā)展到一定階段后,對于人類生命的本體、對人生在宇宙中的位置、人生的價值、生存的意義諸問題的高度關切、思考,以及在此基礎上對生命自由的追求、對生命苦痛的超越”。建安時期的文學作品之所以充滿生命意識,與當時特殊的自然條件、社會背景和文化環(huán)境分不開。從自然條件上看,當時旱澇、地震、風雹等自然災害頻發(fā),瘟疫肆虐,人口急劇減少。曹植在《說疫氣》中寫道:“建安二十二年,癘氣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蜿H門而殪,或覆族而喪?!北缓笕俗u為“醫(yī)圣”的張仲景在《傷寒論》序言中寫道:“余宗族素多,向余二百,建安紀年以來,猶未十稔,其死亡者,三分有二,傷寒十居其七?!贝颂幍摹皞奔粗肝烈?。建安七子中,除孔融和阮瑀外,其余五人之死皆與疫病流行有關。曹操在赤壁之戰(zhàn)中敗北,主要原因不是《三國演義》中所說的被火攻之計打敗,而是曹軍水土不服,瘟疫流行。從社會背景上說,漢末三國之際,是中國歷史上戰(zhàn)亂最多的時期之一,百姓流離失所,軍士死傷無數(shù),生命之脆弱如同草芥?!鞍坠锹队谝埃Ю餆o雞鳴”(曹操《蒿里行》),“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王粲《七哀詩》),“白骨不知誰,縱橫莫覆蓋”(蔡琰《悲憤詩》)等詩句都是對當時生靈涂炭的真實寫照。從文化環(huán)境上看,當時老莊學說盛行,道教神仙方術也頗具影響。老莊道家的生命哲學給身處亂世的人們提供了不同于儒家道義生命觀的自然生命觀,而神仙方術則使慨嘆人生苦短的文人有了憧憬長生的思想資源。所以,這一時期,游仙詩成為詩人抒發(fā)生命自由、消解生命悲劇的文學體裁。在上述三方面原因的交互影響下,建安文學表達了豐富而深沉的生命意識。
二、建安文學生命意識的具體體現(xiàn)
(一)建安文學對生死與時間的喟嘆
李澤厚先生說:“對生死存亡的重視,對人生短促的感慨、喟嘆,從建安直到晉宋,從中下層直到皇家貴族,在相當一段時間中和空間中彌漫開來,成為整個時代的典型音調(diào)?!辈懿倜鎸Α版z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的景象,生發(fā)出“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的感慨。(《蒿里行》)曹丕面對“昔年疾疫,親故多離其災,徐、陳、應、劉,一時俱逝”的事實,不禁產(chǎn)生“痛可言邪?昔日游處,行則連輿,止則接席,何曾須臾相失”,“何圖數(shù)年之間,零落略盡,言之傷心”,“追思昔游,猶在心目,而此諸子,化為糞壤,可復道哉”的無限感傷。(曹丕《與吳質(zhì)書》)人生之悲劇性在于死亡之不可避免,正如曹操所言:“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騰蛇乘霧,終為土灰。”(《龜雖壽》)戰(zhàn)亂和災異更是直接將生命之脆弱與短暫暴露在建安文人面前,影響了他們的生命情感和生命認知,由此生發(fā)出對生死與時間的感嘆與思考。
王瑤先生說:“我們念魏晉人的詩,感到最普遍、最深刻、最能激動人心的,便是那在詩中充滿了時光飄忽和人生短促的思想和情感。”曹操的《短歌行》雖然主要表達的是渴慕人才前來投奔、及早建功立業(yè)的主題,但作品一開始卻表達了詩人對人生苦短、來日無多的慨嘆,“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與漫漫時光長河相比,人生確實是短暫而易逝的,而且在蒼茫天地之間,人仿若一葉扁舟,偶然寄身某處,且不知未來會飄向何方,面對生命起始之幽昧不明,面對未來之復雜多變,人自然會變得憂思不斷。正如曹丕在軍旅途中所感悟的那樣:“憂來無方,人莫之知。人生如寄,多憂何為?今我不樂,歲月如馳。湯湯川流,中有行舟。隨波轉(zhuǎn)薄,有似客游?!保ú茇А渡圃招小罚]有人知道心中之憂來自何處,人生不過暫時寄托于人世,何必如此憂愁多感呢?歲月之奔馳并不會因“我”悶悶不樂而暫歇,人生如同水中之舟,只是隨波逐流,不知將會??亢畏健2茇н€將人生比作枯枝上之飛鳥,“四時舍我驅(qū)馳,今我隱約欲何為?人生居天壤間,忽如飛鳥棲枯枝”,“上有滄浪之天,今我難得久來視。下有蠕蠕之地,今我難得久來履”,“歲月逝,忽若飛”。(《大墻上蒿行》)枝頭飛鳥,只是暫棲此地,生命的歸宿和依靠是什么?面對茫茫天地,曹丕感到困惑、迷惘、感傷,當然,這也是他生命意識覺醒的體現(xiàn)。
建安文人對生死與時間的體驗、對人生短暫的悲吟,恰恰體現(xiàn)了他們對生命的珍視以及對生命價值的探索。出自對生之有限以及死之必然的體認,建安文人借助游仙詩來抒發(fā)性情,排遣人生短暫所帶來的憂思與悲傷,從而達到暢情之目的。曹操在《精列》中寫道:“厥初生,造化之陶物,莫不有終期。圣賢不能免,何為懷此憂?”萬物之初生,皆是造化陶鑄之物,因此也都有終止之時。這種世界觀其實是當時流行的易學和老莊哲學的氣化世界觀。萬物都是氣化之暫時呈現(xiàn),有始必有終。正如莊子所言:“道無終始,物有死生?!保ā肚f子·秋水》)即便是圣賢,亦不能免于死亡,也就不必為了生命終將走到盡頭而憂思感傷。接著曹操寫道:“愿螭龍之駕,思想昆侖居。見期于迂怪,志意在蓬萊。周孔圣徂落,會稽以墳丘。會稽以墳丘。陶陶誰能度?”他想象著螭龍駕著車將自己帶到魂牽夢繞的昆侖山,期望能夠到蓬萊仙山去求得長生不老,但即便是周公、孔子、大禹這些圣賢也要死去,古往今來又有誰能夠永世長存呢?游仙正是出于對死之必然與生之有限的極度憂患,讓生命在另一種時空意境下得以延長從而實現(xiàn)永恒,以期消解現(xiàn)實的苦楚。但正如曹植在《贈白馬王彪》中明確提出求仙乃是虛妄那樣:“虛無求列仙,松子久吾欺。變故在斯須,百年誰能持?”建安文人能夠清醒地認識到,“存亡有命,慮之為蚩”,生死存亡是個人無力違抗的“命”,沉迷于虛無縹緲的蓬萊仙境,并不能完全從現(xiàn)實的痛苦中解脫出來,故而,他們理性地轉(zhuǎn)向人生價值與生命意義的思考與探尋。
(二)建安文學對人生價值和存在意義的追尋
當人體驗到生命短促、人生無常的現(xiàn)實時,人生應當如何度過才算有意義、有價值也就變成一個迫切需要回答的問題。面對生命的有限性,曹丕積極思考如何將有限的生命拓展出無限的意義,他說:“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在曹丕看來,文章已然超越了抒發(fā)個人感情的文學功能,而成為具有廣泛影響和恒久意義的事業(yè),文章之影響與意義已經(jīng)超越了有限的生命與榮樂,而具有無窮之影響與不朽之意義。所以作為文學家,應當效法古人,將自己的全部生命投入到翰墨篇籍中,從而使自己的聲名借助文章而傳諸后世,成就不朽的文學生命。
受儒家觀念的影響,建安文人自覺將個體生命與國家或民族的前途和命運聯(lián)系起來,將建功立業(yè)、重整天下作為自己的歷史使命承擔起來。因此,建安文學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的是慷慨激昂、自強不息的建安風骨和英雄意識。實際上,曹丕除了“寄身于翰墨”外,其生命意識還體現(xiàn)在建功立業(yè)、平治天下上,他在《艷歌何嘗行》中寫道:“男兒居世,各當努力!戚迫日暮,殊不久留。”其父曹操則在感慨神龜、騰蛇之生命亦有終期之后表達了自己建立功勛、重整天下的豪情壯志:“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保ā洱旊m壽》)曹植在《白馬篇》中也說:“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痹娭小熬柢|赴國難,視死忽如歸”之雄豪志氣,亦曹植內(nèi)心壯志之體現(xiàn),正所謂“吾雖德薄,位為蕃侯,猶庶幾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yè),留金石之功,豈徒以翰墨為勛績,辭賦為君子哉!若吾志未果,吾道不行,則將采庶官之實錄,辯時俗之得失,定仁義之衷,成一家之言。”(曹植《與楊祖德書》)除“三曹”外,其他建安文人也有類似的價值追求,如孔融晚年不甘于隱居,亦志在匡扶漢室,他在《雜詩》中寫道:“人生有何常?但患年歲暮。幸托不肖軀,且當猛虎步。安能一苦身,與世同舉厝?!笨兹诟袊@人生無常,只恐年歲遲暮,有幸托此不肖之軀,應當像猛虎一樣奮勇前驅(qū),怎能困苦終生,與世俗同流合污。王粲在《從軍詩》中則表達了自己追隨曹操、重造天下的決心,“棄余親睦恩,輸力竭忠貞。懼無一夫用,報我素餐誠”,“我有素餐責,誠愧伐檀人。雖無鉛刀用,庶幾奮薄身”。陳琳也曾發(fā)出時光飛逝,士人當及時建功立業(yè)之感慨:“騁哉日月逝。年命將西傾。建功不及時。鐘鼎何所銘?!保ā对姟罚┛傊?,建安文人既不同于《古詩十九首》中的宦游學子,也不同于放浪形骸的魏晉風流,他們積極追求功業(yè),從而突破了個體生命的有限性,拓展了人生的意義。
三、建安文學的生命教育價值
鑒于建安文學所蘊含的豐富而深刻的生命意識,高校在中國文學史、古代文學作品鑒賞等課程中應充分挖掘建安文學的生命教育價值,在專業(yè)教學的同時自然而然地實現(xiàn)立德樹人的課程思政教育目標。具體而言,建安文學的生命教育價值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有助于大學生樹立正確的生死觀。大學生正值青春年少,但是也會遭遇親朋離喪之痛。所以,如何正確地看待死亡,從而更好地向死而生、珍惜光陰,也就顯得非常必要。現(xiàn)代人普遍持有線性時間觀,認為人的生死也就只是線性流逝過程中的兩個時刻點而已。然而,在儒家和道家生死觀念盛行的建安時期,生命被理解為一個氣化過程,天地自然是一個大的生命周期,而人的生死則是一個小的生命周期。生死不再是點到點的時間線段,而是循環(huán)往復的氣化循環(huán)。線性時間觀念下所理解的生死現(xiàn)象容易“把有生死的人從本源性的‘道’境中連根拔起,人只能孤單無助地走向絕對的終結(jié)和虛無”,從而帶來對死亡之恐懼與拒斥。而東漢末年的建安文人雖然也常常感嘆人生短促,但他們大多能夠坦然面對這一自然過程。將生命理解為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并將其放置于天地自然的整體性循環(huán)中,生命也就不再孤單無助,死亡也就不再是不可接受的了。在講解建安文學時,對當時世人如何理解生死、如何體驗時間之流逝進行適當闡發(fā),有助于大學生樹立正確的生死觀。
第二,有助于大學生選用恰當?shù)姆绞绞惆l(fā)生命情感。人生在世,難免遭遇挫折、體驗苦痛,尤其是面對生命之有限性,如何選用恰當?shù)姆绞脚沤庑闹兄畱n慮與感傷、抒發(fā)生命之情感,成為影響大學生生活幸福感的重要因素。當代大學生抒發(fā)生命情感的方式有交友、參加社團活動、打網(wǎng)絡游戲等,但是,這些方式都只能暫時起到排遣或表達情感作用,卻不能幫助大學生建立起內(nèi)在的意義系統(tǒng),不能真正消除無聊、焦慮、恐懼死亡等負面情感。建安文人提出的“寄身于翰墨”的主張,是期望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來立言,從而超越自然生命之有限性,通達精神生命之無限性。對于當代大學生而言,他們可以通過誦讀富含生命意識的經(jīng)典文學作品或者進行文學活動的自由創(chuàng)作來抒發(fā)情感、升華心靈,以超越有限的肉體生命,構(gòu)建無限的精神生命。
第三,有助于大學生確立正向的生命價值觀。生命不僅是一個自然過程,而且是一個文化過程;不僅有生死之時限,而且有人生意義與人生價值。受儒家價值觀念的影響,建安文人大多將個人生命與家國天下聯(lián)系起來,將承擔歷史責任、重塑天下秩序、建立卓絕功業(yè)作為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努力方向,甚至具備“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這樣超越生死的精神。因此,通過講授建安文學,可以激發(fā)學生的愛國主義熱情,培養(yǎng)其社會責任意識,引導學生突破小我之私,將個體人生與民族和國家的歷史命運聯(lián)系起來,在自強不息的人生奮斗中譜寫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宏偉樂章,從而使自我生命顯示出恒久的價值。
四、結(jié)語
建安文學之生命意識是戰(zhàn)亂、災害、瘟疫以及當時社會思想文化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建安文人通過作品表達了他們對于生死與時間的感慨,同時也展現(xiàn)了他們超越人生有限性、追求自我人生價值和個體生命意義之永恒的不懈追求。在當今,建安文人之生命意識對于大學生而言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深入挖掘其生命教育價值是今后課程思政建設的有效途徑之一。
【基金項目】河南中醫(yī)藥大學2020年度科研苗圃工程“建安文學中生命意識的現(xiàn)代意義研究”(編號:MP202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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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 河南中醫(yī)藥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