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鍵 黑棗 北喬 姚輝 黃雙全

楊鍵的詩

在我家的條案上

在我家的條案上，

我想供奉一碗白粥，一碟咸菜。

小時候，

我爸背我去醫(yī)院，

縈繞著我胸口的一團(tuán)溫暖，

我也想供奉。

另外，我媽給我補(bǔ)的一雙襪子我也想供奉，

那襪子上補(bǔ)丁挨著補(bǔ)丁，

補(bǔ)丁上面還有補(bǔ)丁，

最后襪子看不見了，

只剩下補(bǔ)丁，

我想把這千針萬線供奉在條案上。

我還想把園子里的兩只水蜜桃供奉在條案上，

因它有天地的芬芳叫我難忘。

一把扇子

一頂蚊帳里供著一把扇子，

在我小時候，每個夏天

我爸用這把扇子給我搖著，

當(dāng)他睡著的時候那扇子會落在我身上，

今天我把它供在那頂蚊帳里，

它是青銅做的。

在那頂蚊帳里，

那孩子還在睡著，

那爸爸還在搖著扇子，

那媽媽永遠(yuǎn)在砸著礦山，

那大哥永遠(yuǎn)在臨著芥子園，

而二哥永遠(yuǎn)老實巴交。

石頭心

記得在九十年代初期的時候，

我就漸漸有了一顆石頭心，

石頭心的特點是見到任何苦無動于衷，

我以為我病了，

仔細(xì)打量四周，

好像我看見的人都有了一顆石頭心，

我也就慢慢習(xí)以為常，久而久之

疼痛讓我感到石頭心越來越硬，

以至我只剩下皮毛。

記得有一次，

在一個冷清的田野上，

一個孩子放聲大哭，

他想玩的那輛小汽車另一個小孩子不給他，

四周圍坐滿了人，

沒有一個人有動靜。

沒有動靜的石頭心

繁殖出更多的石頭心。

石頭心起作用了，

無論走到哪里，

總是石頭心挨著石頭心。

但在石頭心之外，

有一種慈悲，

天地一般壓下來。

天色總算晚了，

孩子們回家了。

媽媽

媽媽去世快要一年了，

我離一字不識又近了。

我為高處所害，像火，

現(xiàn)在得回到低處，像水。

秋風(fēng)起了，

吹得我骨肉俱化，

離媽媽更近了。

桌上一碗白粥，

腳上一雙布鞋，

足矣。

圓口布鞋

在我家門口，有旅游鞋，運(yùn)動鞋，和皮鞋，

制作它們的是皮、塑膠等材質(zhì)，

其中還有一雙圓口布鞋，

只要它在那里其他的鞋子會立即安靜下來，

因為制作它的材料是高山流水和日月星辰。

跳皮筋

孩子們是天青色的，

四五個在跳皮筋呢，

可是無論怎樣跳，

還得回到地面來。

看明白這個的人，

在回家的路上想，

如何才能不回到地面，

只是一派天青的顏色呢。

聽西村虛空尺八有感

聽西村虛空的尺八我會想到我出生何處，姓甚名誰，

我會想到推動我語言的究竟是愛還是怒氣，

聽那縹緲的尺八我不得不去尋覓我遙遠(yuǎn)的前世，

不得不去想我的聲音如何才能在耳朵里生根，

在時間中開花結(jié)果。

謁衢州孔廟

七月初，我去浙江衢州孔廟朝拜，

廟內(nèi)只有一塊孔子的石像是真的，

其余所有都是粗糙低矮

毫無虔敬心的新建之物，

大成殿頂“萬世師表”的匾額也是新的。

可是看著它，我不禁落淚，

讀書至今，原來我最大的不幸就是失去了這位

老師。

原來我們最大的災(zāi)難就是沒了這位老師，

幾乎沒有一個人能逃得過去。

沒了這位老師，

誰還在這個文明的譜系里呢？

墳

一條小狗掀開被窩，

里面沒有人

人已經(jīng)走出了人。

是因為不再種地了嗎？

是因為不讀圣賢書了嗎？

答案是什么呢？

小時候

小時候，

我躺在鄰人的棺材里，

看月亮，

四下里，

闃然無聲，

月亮神秘，

我也神秘。

夜里有些冷了，

我回屋取了件衣服，

又拿了條凳子，

站高了一點，

接著看，

一會兒就累了，

不如躺下來，

看滿天的星星，

那是誰灑下來的金米呀。

陀螺

媽媽在院子里抽著陀螺，

她已經(jīng)去世一年多了，

為什么還在院子里抽著一個陀螺呢，

晚上的月亮好大，

媽媽也不怎么用力，

但那陀螺轉(zhuǎn)得好快，

小小的鐵錐，

不眨眼地轉(zhuǎn)動著，

有很長一段時間，

媽媽站在那里，

一下也沒有抽，

但它依然在轉(zhuǎn)著，

且越來越快，

銀色的媽媽，

在抽打著陀螺，

但那陀螺并非陀螺，

是我，

是我的媽媽在抽著我，

我在轉(zhuǎn)動，

雖只有立錐之地，

但卻越轉(zhuǎn)越快了。

天地間一派寂靜，

看不到我在轉(zhuǎn)，

只能聽到深秋一只老蟋蟀的叫聲，

像鍋里的土豆，

快要燉熟了。

在上海大劇院聽音樂

十幾年前一個朋友請我去上海大劇院聽音樂，

全是世界名曲，巴赫，肖邦，莫扎特等等，

非常奇怪的是音樂聲一響我立即進(jìn)入夢鄉(xiāng)，

名氣越大我睡得越沉，一生中我從未如此酣睡，

我甚至比皖南山區(qū)里那些明代清代的祠堂，

比那些祠堂里的石梁木梁石板睡得還要沉實，

它們還在沉睡，我又如何可以醒來呢？

我在臺下睡了兩個多小時，

當(dāng)音樂會結(jié)束的時候，我立即醒了過來。

在一座小山腳下

在一座小山腳下，

家長的背包里裝著水杯，餅干，玩具，

看著自己的孩子跟另一個小孩抓蝴蝶，

一會兒他們又跑遠(yuǎn)了，

家長們紛紛背著包在后面追趕。

遠(yuǎn)處，

一條窄窄的小河上，

不到三天就長滿了浮萍，

那么美麗的小魚兒很快就沒有了呼吸的水面。

但在這窄窄的小河上，

經(jīng)常會有白鷺飛來，

當(dāng)白鷺飛來時我感到我已經(jīng)離開了我的人間，

當(dāng)白鷺飛走的時候我的人間又回到我的腳下，

這是一個很普通的幻覺，

沒有什么意義，

其實這些都是幻覺，

沒有什么意義。

池塘

有一天，

小時候家門口的池塘升入半空，

周圍艷陽普照，

唯獨那池塘里落著雨，

不是傾盆大雨，而是綿綿細(xì)雨，

下在一個沒有屋頂，沒有地面的地方，

其實根本沒有下雨，

只有雨的素描，

下在一個失去丈量的地方。

家門口

在我家門口的小山，

我曾無數(shù)次攀爬，

為了每天在那里徘徊，

在荒草上看落日西沉。

不知道年輕的時候

我為什么那么熱衷于此，

現(xiàn)在終于明白在那些年代

在我的腳下踩著的

原來是圣賢文明的廢墟。

在我走過的荒野上，

暮色正在那里緊緊地

摟著思想的襁褓，

那小小的，灰暗的，

穩(wěn)如磐石的，

來自地底的。

黑棗的詩

在人間寫詩

我要寫下美好，喜悅以及如意

那些在現(xiàn)實中稍縱即逝的，或者躲躲閃閃的

我要將它們像抓壞蛋一樣

從人群中揪出來，命令它們老老實實地

在我面前排成一行，俯首帖耳

再也不讓我的文字身上有難聞的氣息

再也不要流露出悲傷，沮喪或者怨恨

也不想被陌生的人認(rèn)出我的恐慌

我的頭發(fā)日漸接近白銀的光芒

我的體內(nèi)一定隱藏著什么毛病和欠缺

但是，我不跟你們談?wù)撋?/p>

我要讓你們看見我喝茶的姿勢老到而又悠閑

我吐出的煙圈里住著神仙

我依舊會寫愛情詩，也仍然堅持著

把自己的心臟掰碎了，再埋進(jìn)去……

我在這個俗透了的人間寫詩

手無寸鐵，心無芥蒂

而我自己啊，比一粒塵埃更輕更俗不可耐

但是，只要擦亮其中的一個標(biāo)點

我就能借此看見那些平日里

難以啟齒的愿望。

喝一杯咖啡

突然想喝咖啡

一杯手磨的不加糖的咖啡

一天漸逝，暑氣像水壺嘴不斷冒出的

水蒸氣……我擦拭著手中小巧的

不銹鋼磨豆機(jī)，戴起老花鏡

仔細(xì)辨認(rèn)印在包裝罐底的保質(zhì)日期

咖啡豆終究無法如期散發(fā)我要的芬香

盡管它們?nèi)匀灰涣Ａｏ枬M而又有光澤

這一年，慌亂。不如意

我也像一粒咖啡豆一般

在自我封閉里慢慢熬過了黃金時代

外表的光鮮已經(jīng)無法掩蓋腐朽的氣息

我喜歡看見咖啡豆被研磨成粉以后

在特制的器皿里，松散隨意的模樣

好像堅硬的時間被打碎了

一縷撲鼻的濃香滲入心扉……

有想象力的水，漫過我的渴望

“滴答、滴答”，匯集成一杯原味咖啡

輕啜一口，含在舌底

微燙，溫暖，恰到好處的苦澀……

愛情流經(jīng)我的五臟六腑時，我還不懂愛情

我寫下十萬行詩歌以后，我還不是詩人

在人間虛度了半生，為了等一次

妙不可言的回甘，我咽下這顆天堂的藥

像一片綠葉

在眾多的綠葉之間

我要找到自己，并非易事。

人間如此擁堵，被裹挾，被湮沒

一個人像另一個人

一個人不像某人，但他是誰？

只是一片綠葉而已啊

輕薄，飄忽，上下?lián)u擺，左右為難。

不跟風(fēng)，風(fēng)就使勁地扇它

不在大太陽底下閉眼，低頭

時光終究把它揉捻成干枯的條索

像毛毛蟲，卻連毛毛蟲卑微的性命

也不再有了……

花朵是會嘩眾取寵的

綠葉不會。有時它忍不住激動

在深夜把自己的手掌拍疼

我們穿過小徑去往明天

憐花惜玉，但始終不會替落葉

說一句安慰的話

我不舍晝夜地追名逐利

羨慕繁華，贊美高樓上的璀璨華燈

有時被遠(yuǎn)處的黑暗刺痛眼睛

在那個比內(nèi)心更深不可測的地方

一定有一片綠葉悄然墜落……

一片綠葉，像我一樣

青蔥碧綠，慢慢地過濾掉水分和熱血

在風(fēng)中踟躕，沉默。

我要像一片綠葉一樣??！

向頭上的天空致敬

向腳下的土地鞠躬

四兩撥千斤地把一場暴風(fēng)雨

寫入一行行的葉脈里

我不厭其煩地寫下這些詩句

我不厭其煩地重復(fù)著這些言語

時常也緘默，把自己隱身于一首詩里

就連詩歌也寡淡而煩瑣

一遍又一遍地敘說著小角美和東山村

鬼打墻似的在那些老派的事物之間

轉(zhuǎn)圈、轉(zhuǎn)圈，再也走不出來了……

時間像一部轟鳴的挖掘機(jī)

在這個世界的藍(lán)圖上，每天都有

新的理想以及海市蜃樓浮現(xiàn)在我眼前

我自認(rèn)為不是一位墨守成規(guī)的人

懷有滿腔熱忱和比鮮花燦爛的想象

在年長者面前，我如赤子般恭順

在年幼者中間，我向他們學(xué)習(xí)天真

可是我還是一天天地憂患而絮叨

翻來覆去地說著許多毫無意義的蠢話

老是擔(dān)心有限的幾個聽眾聽不明白

我那些在心臟上面反復(fù)蒸煮的赤誠

就像一位老人恨不得把畢生的經(jīng)驗

熬成一碗良藥，要他的孩子一口咽下

所有的一切已經(jīng)無關(guān)對錯了

我努力地寫下這些文字，無非也是

自言自語。對一個人的忠誠

跟對一座故鄉(xiāng)的熱愛一樣愚魯而又執(zhí)著

我不希望我的每一句話都能落地生根

我不厭其煩地寫下這些詩句

像每片樹葉一樣，雷同無趣

卻始終飽含青澀的汁液……

有一天，只要其中的一葉

能夠飄入一扇打開的窗戶

那扇窗戶剛好正對著故鄉(xiāng)天空的明月

蛛網(wǎng)

花棚下有一座蛛網(wǎng)

燈光將它照耀得好像銀絲織就

小而精致，應(yīng)該就是夢在塵世的模樣

我在黑夜里編織的一件手工飾品

經(jīng)緯交錯，卻始終無據(jù)可循

人間擁堵，要做的事情很多，很重要

風(fēng)跳在蛛網(wǎng)上蹦一下

落向不遠(yuǎn)的樹梢……我等了好久

看不到蜘蛛返回舊夢，像似曾相識的故知

我一生中都在做夢。做一個，棄一個

站在光陰的岸上撒網(wǎng)，捕撈起狡黠的露珠

也放生過迷路的星星……

有幾回，我差點就網(wǎng)住了明月

可是每次醒來以后，從冰涼的盜汗里

徒然地?fù)瞥鲆恢恢豢湛盏闹窕@

寫詩真的可以解暑

當(dāng)我寫下風(fēng)，大海翻了翻身

當(dāng)我寫下雨，樹木伸了伸懶腰

當(dāng)我寫下冰，發(fā)燙的桌椅咽了咽口水

當(dāng)我寫下空調(diào)，一臺呼嘯的外機(jī)

像火車一樣疾駛過碧綠的叢林……

其實我更想寫下好天氣和心情

世界像一座佛堂一般地清涼

人們諸惡不做。只結(jié)善緣，以及傳播福音

寫詩真的可以解暑??！

當(dāng)我專注于此，往一張白紙的深處打井

仿佛已經(jīng)聽見了一股甘泉的歌聲……

在一首詩里安眠

這些年，我習(xí)慣了早睡早起

到飯點了就進(jìn)餐，保證半小時的午休

我看輕名利，弱水三千只飲一瓢

很多人告訴我的，我同樣告訴很多人

生活最重要，神馬都是浮云。

我忠誠，本分，佛系而又世俗

在方圓三公里內(nèi)游蕩

從不吃著碗里看著鍋里

我的家就是我的祖國，我的信仰

掙錢還債就是我今生的使命

我向菩薩祈求平安

從自己的內(nèi)心挖掘甘泉與良知

我孜孜不倦地愛一個夢想

卻從不熬夜，只在白天的光芒里

用汗水煉制出米粒般大的珍珠

為什么我總是感到不安，不快樂？

我的有潔癖的孤獨，偏執(zhí)而又毫無價值

我有必死的決心，也有求生的必要

這個世界璀璨得讓我睜不開眼

我只好去一首詩里安眠，且安心……

在細(xì)雨中寫詩

這一生，我別無所長

只鐘情于寫詩

詩寫得不好。不憂國憂民

也不勾魂奪魄

像一杯清茶，自斟自飲

偶爾請人品嘗，好壞皆是人情

只是我再無良物

除了一粒干癟的心臟

我長居小鎮(zhèn)。在小鎮(zhèn)的偏僻處

以賣文具謀生

兼營一些不切實際的想象

生意尚好。但想多了就累

我不喜歡跟人打交道

在日復(fù)一日的無聊里

我會跟一支鉛筆或者一塊橡皮說話

我一天天地老了

但萬物多么年輕

時光淅瀝，宛如細(xì)雨纏綿

我在細(xì)雨中寫詩

在時光里蹉跎

我耽誤了前半生

再辜負(fù)了后半生

像一場不合時宜的細(xì)雨

遠(yuǎn)不能成為江河

近不足以潤物

從紙上走過，像踩過一片雷區(qū)

我繞過一棵棵筆畫的草木

每一次迷路，我都以為是到達(dá)。

每一次迷途知返

我都認(rèn)為是詩歌在召喚我

返老還童。我一天天地死去

再一天天地復(fù)活

在這個嘈亂的世界

像一個字，被不斷地寫錯

不斷地得到改正……

北喬的詩

許多鄉(xiāng)親從身邊

在村里，高原深山里的小村莊

每位鄉(xiāng)親的身影都會按住我的腳步

無意間，抽出一小部分的我

割草回來的孩子，籃子滿滿的

鐮刀像是我從前使過的那把

許多的快樂悲傷，以及深淺不一的滄桑

從我身邊經(jīng)過，匯成一條河

而我，就是這條沉默的河

種子，或花朵心經(jīng)

精心選擇花地，或隨意丟下

種子不抱怨命運(yùn)的安排

在自己的季節(jié)里為撐起天空而盛開

滿山遍野的鮮花

有誰會想起不見天日的種子

遠(yuǎn)在他鄉(xiāng)的游子心里空落落

有些重量一直在？

有時，我是終生不發(fā)芽的種子

不醒來，也不愿意被叫醒

長滿野草的溝壑論道

這分明是一個男孩留下的頑皮

大地被鋸開，彎彎曲曲的溝壑

像巨大的鋸子被丟棄在荒郊野外

只熱衷于開挖，只享受過程

如此的，不僅僅是孩子

流水早和那男孩一樣不見蹤影

曾經(jīng)的秘密，一旦打開

好奇心隨之消失，而許多秘密

本就空無物，如洋蔥的心和

我們蒼白的想象

野草爬滿溝壑，像山坡上

不知疲倦的牛羊

回到土地內(nèi)部，又能沐浴陽光

幸福的還有大地，終于

可以把野草攬進(jìn)臂彎

莊稼地時間

揮開鐮刀

成熟的麥子倒在身后

少年時在莊稼地勞作的景象剛涌起

腰就以疼痛的方式叫停

六十多歲的老農(nóng)笑了

你們城里人干不了這活計

我說，我在農(nóng)村長大的

老農(nóng)又笑了

離開土地久了

你們腰不好了

你們頭發(fā)少了

你們眼神不濟(jì)了

你們?nèi)吡?/p>

你們腿腳不利索了

你們手開始發(fā)抖了

你們心里裝得太滿了

我不服氣，那您什么好呢

老農(nóng)揚(yáng)了揚(yáng)手里的鐮刀

這伙計，好使

磨溝村時間

田間的一條小路通向磨溝村

有沒有人走來走去

該發(fā)生的一直都在發(fā)生

記憶和愿景共同在村口等待

樹葉上耀眼的陽光，如片片雪花

那些墓坑是在風(fēng)中走失的眼睛

真正遼闊的，不在向上的天空

在身后，在大地內(nèi)部

淺淺的，空蕩蕩的歲月之洞

充滿無限的意義

有沒有神秘，不重要

行走的人，不如命名長久

今夜的月光，如此真實

遙遠(yuǎn)的腳步夢幻了石頭的當(dāng)下

黑暗在黑色的屋瓦上流淌

紅堡子村時間

墻不是純正的紅色，倒像

凝固了六百多年的血色

家譜是本新的小冊子，紙張還是

無法脫掉大地的土黃

多少人的面孔浸于其中

因為這座紅堡子

四周的土地有了村莊這個家

有些故事不需要講述，正如

莫大的傷悲，從沒有哭聲和淚水

石頭的尖叫，只有石頭聽到

田野上，過去是士兵

現(xiàn)在青稞就像無人看守的箭

深深淺淺的溝壑，好像遺棄的馬鞭

可以聽到水聲，是的

紅堡子村民身體里都有一條河流

牙扎村時間

古舊的戲臺前，玩耍的孩子

是本色演員，也是自己的觀眾

曾經(jīng)山上的生活

有時會拉彎老人的目光

只要是路，就會收藏許多腳印

山與山之間

有座村莊，有一條河

村莊與河都是從山上而來

那些飛翔和鳴叫

都帶著枝葉有溫度的顫動

不是彩虹落到人間

生命的暗示鋪在路上，曾經(jīng)的泥濘

漸漸走入傳說，木棧道

靜靜地守候牙扎村里的炊煙

期待美好一路前行，并覆蓋記憶

河流心經(jīng)

一條河，很長，也很短

目光以外的部分，就像

逝去的和未曾來到的

所有的記憶，都會

與某條河有關(guān)

在腳步或時光中遠(yuǎn)離

再渾濁的河，也能變?yōu)榍宄旱乃季w

遇見的人，常常

不如一條河

一棵向日葵低下頭

千萬棵向日葵跟隨陽光

扭轉(zhuǎn)脖子，不怕被風(fēng)咬斷

做向日葵，就是要向太陽

用盡所有的力量，舉起頭顱

露出自豪的牙齒

天空沒有風(fēng)景，一只野兔

把這片土地當(dāng)作叢林

一棵向日葵，千萬棵向日葵中

只有這一棵向日葵低下頭

看野兔自己玩耍，看地上的影子千變?nèi)f化

看自己挺拔的身軀

一只手?jǐn)Q下這晨風(fēng)向日葵

田埂上，向日葵臉朝上

再也無法低頭

路過的大人小孩，個個身材高大

山路上的石頭

散落的不高的樹，如同迷路的行者

草是訪客，石頭才是真正的主人

山的樣子，像站立的黑夜

只要我抬頭，就會撞見威嚴(yán)的父親

那低頭看路吧

一人多高的巨石，端坐路邊

有的在路中央

讓你猜不透其中的秘密

小一些，再小些的石頭，各不相同的形狀

相同的沉默，我只是過客

這些石頭，在等著搭車

還是在路上玩耍，或期待一場約會

我看著它們，想聊一聊

同行的朋友提醒我，它們這時很可愛

從山上滾下時，個個面目猙獰

像風(fēng)一樣無家可歸

馬跑得再快

塵土總能追上閃電一樣的馬蹄

野草紛紛行鞠躬禮

露珠跌落

太陽墜入泥土的呼吸

蒼鷹飛過，翅膀馱著天空的注視

一片枯葉浮在水面

向兩岸無數(shù)的腳印告別

莊稼失魂落魄地四下張望

祖父蹲在屋檐下

祖母倚著門框納鞋底

炊煙開始流浪，身體漸漸變冷

沒有一條河流不拐彎

就像村莊里漫無目的的小路

有沒有春天的來臨，真的無關(guān)緊要

蜘蛛織網(wǎng)，纏住雨絲一般的目光

笛聲可以輕易穿過

遠(yuǎn)方在遠(yuǎn)處，那里只有風(fēng)的黑與白

人背起行囊，軀體成為另一個行囊

老屋還在，青磚排列出

棱角分明的一個又一個夜晚

衣服上，沾滿淚水和汗水

所謂飄逸，只是一廂情愿的想象

走在密集的人群中

世界是草木不生的無邊荒原

高樓的每一個窗口都坐著燈光

那是別人的家

走離村莊時間

轉(zhuǎn)身，從此傷感成為影子的一部分

鮮亮的村莊，漸成為一幅水墨畫

我不得不轉(zhuǎn)身，離開別人的生活

小路很窄，不斷收緊我的心

小路很長，遙遠(yuǎn)身后的歲月

村口，沒有記憶中的老樹

沒有那條河以及小橋

我沒有離開，因為

我從未真正走進(jìn)這座村莊

手指一片當(dāng)歸地時間

小雨過后，水滴臥在花朵上

透亮，看不出一路的疲憊

有些雨會不會回到干干的眼眶里

農(nóng)戶講述秋后會來臨的收成

手指著當(dāng)歸，不需要抒情

當(dāng)這里一片空曠，像茫然的臉

我在街頭遇見被兜售的當(dāng)歸

一根根枯瘦，我的手指？

那些雨滴，淪陷在心田

對話

一條河早已老去，在這個冬天

瘦了，如遠(yuǎn)在他鄉(xiāng)的目光

村莊里的房屋少年老成

沉默的，不會再醒來

飄忽的躁動，終將成為大地的一部分

橋還在，還是那樣伸展臂膀

巨大的陌生插進(jìn)我心里

風(fēng)在一旁四處張望，好像童年的我

不上橋，不過河

我的村莊在過去和每晚的夢中

誰在從過去飛向未來

不知疲倦的只有從不會老去的鄉(xiāng)愁

我只能僵直，荒原上的一截枯木

再柔軟，也攬不住洶猛而來的憂傷

河面上凹凸不平，無數(shù)詞語正在墜落

柔軟的事物論道

風(fēng)翻動樹葉

這個世界再也沒有私語

香味散盡

茶渣死在壺底

輾轉(zhuǎn)難眠的肉體讓床精疲力盡

盼望如黑暗沉睡

與人間告別一個短信的夜晚

忘記陽光的熱烈，月色的意亂情迷

曠野上，老馬的影子

封存大海的濤聲，以及浪花的訴說

火苗的身姿很溫柔

刀劍劃過的弧線令人迷醉

石頭的堅硬證明水的柔情

真正的力量是目光，或

緊閉雙眼

姚輝的詩

盛夏記

盛夏是多項判斷題

你對出現(xiàn)的三種花朵打勾

對第五類果實 畫叉

這是些與蟲災(zāi)有關(guān)的果實

青澀 但仍在順著風(fēng)的

方向生長 果實認(rèn)識的蟲子

慢慢變得彤紅 像課本上

布滿折痕的小片旌旗

而大量花朵已經(jīng)脫離果實

它們是某種未完成時態(tài)

是孩子向鳥影踮腳前

踩響的黑色泥濘

那被寄放于花果之間的

是四種散亂的晨昏

——旭日為何總低于花事？

而暮色在果核中

已整理出大量悲喜

此刻 盛夏舉著幾粒

灰色星辰 闖過

群山的縫隙 我身側(cè)的

山梨 又輕輕

晃動了一下

哪些花朵 即將成為

星空莊嚴(yán)的影子？

玉蟬

玉本身包含了多種回聲

玉從山野攜來的天色

被疊成花的形狀 玉縮進(jìn)

第一輪曙光中 它

抖動翅膀 成為一只

迎風(fēng)飛舞的蟬

白色的玉被回聲擦拭得

微微泛黑 青?承受的蟬鳴

此刻更為密集 什么時候

一只蟬 已代表了

所有的蟬？

有人在玉的內(nèi)側(cè)鏤刻

多種風(fēng)向 風(fēng)

向玉賒借過無數(shù)翅膀

低翔的玉 重新歇上枝頭

它在枝上為太陽預(yù)留了

一個偏北的位置

玉的鳴聲變得錯落

祖父叮囑過蟬一些什么？

玉的碎屑 就是夏日

蒼綠的習(xí)俗

琢玉者想向玉要回一些

回聲 玉的右翅

漸次轉(zhuǎn)藍(lán) 誰虛構(gòu)的

蟬 即將戰(zhàn)勝

我們不懈的回望？

玉的回聲開始卷曲……

雨

熟悉的地方有陌生的雨。

那雨已等候了多年

雨讓山巒從云中

緩緩?fù)顺?雨是誰的叮囑？

就這樣 雨被緊系于

幾棵蒼松北側(cè)——

我曾一次次途經(jīng)

這些條形雨聲。雨

躲開懷念 將我們的生涯

逐一刻畫成奇遇

山麓以遠(yuǎn) 雨從風(fēng)里

搶出堅硬的太陽

太陽守望過的雨也是讓

太陽沉醉的雨

而隧道另一邊的雨聲

正變得翠綠 我是

讓雨趨向于崎嶇的行者

我 將回到雨

施行已久的準(zhǔn)則

模糊的路途有呼嘯之雨

春天以來

這段歷史很短 ?很突兀

春天發(fā)霉以來你是否已找到了

它發(fā)霉的最初緣由

以及必然性？

如果將晨昏數(shù)據(jù)化

雨與風(fēng)的霉變?nèi)詫⒉豢晒懒?/p>

花 ?倏然長出反向之瓣

花朵堵塞的黎明

總消失得過于迅疾

而花瓣只是某種說法

詛咒者不斷分發(fā)各種頌辭

他 站在花影構(gòu)建的宮殿中

鼓掌 眨眼 揮手

胸中哽著黃昏的所有倒影

春天發(fā)霉以來大家都

必須幸福 用金箔紙剪裁的

幸福 是比較得體的 風(fēng)一吹

幸福就程序般緩緩晃動

你想立足盛夏還是

深冬？春天是某種起點

幾綹發(fā)霉的夢境被張掛在

史冊上 而史冊因記錄霉變

已隸屬于更新的霉變

你屬于各類發(fā)霉的持久

預(yù)期以及重要性

贊美

在盛夏還不懂得贊美

便是一種茍活

綠色之路綴滿天穹

你已經(jīng)屬于無數(shù)果實了

而枝頭 還有一粒

比你更為勞累的果實

或許贊美也是一份感激

路與果實帶來不變的祝愿

一個贊美者 如何

習(xí)慣那些修繕遠(yuǎn)方的

奇跡？

你曾將哪一種贊美

刻在閃電上？一個躲避

贊美的人握著神分發(fā)的吉祥

他有過多少祈盼？一個

讓贊美成為諾言的人

必須回應(yīng) 果實見證的

漫漫天色——

看 被盛夏延展的贊美

已更換完花萼

卷曲之謎

風(fēng)

那些刪改習(xí)俗的人

設(shè)定了 另外的風(fēng)向

稻草的風(fēng)向

略低于蟲豸的風(fēng)向

神與旌旗是否仍需要某種

風(fēng)向？神有些脆弱

而旌旗 正逐一抖落

遍體霜色——

風(fēng)想向蒼茫索要早期的骨頭

那時 風(fēng)還是緋紅色的

風(fēng) 代表著大量

呼嘯的目的

而架在火勢上的文件

是一種綜合性風(fēng)向

一些風(fēng)由陳腐的言辭構(gòu)成

它們吹拂 時代有

璀璨的倒影

還有多少習(xí)俗值得修訂？

大地讓風(fēng)聲變得沉重

大地讓既定之風(fēng)

環(huán)繞不息

端午之河

從鐵皮屋子里取出一條

并不完整的河

濤聲這么黑：追挽者

聚于水沫之上

他們有顫抖的骨頭

有讓河重新淹沒

靈肉的疼痛

的確應(yīng)當(dāng)追挽什么

懷沙抑或懷疑

都被框定在鐵皮的反光中

屋子朝西傾斜

仿佛落日卸下的鞘

河 吟哦的人

比風(fēng)更瘦 所謂峨冠

總低于荊棘與懷念

吟哦的人已只能

高舉 一己的激憤

頭顱等同于艾草？不

艾草那么高貴 而頭顱總是

易碎的 國度被奸佞者

打上炫目的烙印

河試圖握緊的大地

漸漸坍塌

鐵皮屋子還將

鎖住多少

艱辛的河流？

濤聲無法催促的未來

依舊黝黑

火車上

一部分山河正在被忽略

小寐的人 夢見大象與雨

而雨已經(jīng)到來 雨

敲打車窗 讓大片模糊的時辰

自夢境邊緣滑過

有人解下口罩 露一角

緋紅面目 所有的警示都是

嚴(yán)肅的 他再迅速戴好

口罩 將含混的方言

塞進(jìn)時斷時續(xù)的

手機(jī)信號里

轉(zhuǎn)過山腳 雨倏然消失

太陽像一幅假設(shè)的

慰藉 攥緊整部蒼空

我 認(rèn)識這太陽

就像身側(cè)嚷叫的孩子

認(rèn)識他唯一的父親

一個乘務(wù)員迎面而來

我猜她正是剛在廣播中

播報餐食品種的人

她點點頭 將我引向

餐車合理的位置

旅途讓陌生成為幸福——

一部分山河迅速回到

列車轟隆隆的

側(cè)影中 報縫里的大象

該怎樣夢見那些

咖喱狀的急雨？

烈日下

秧苗與店鋪 只隔

一層冉冉的風(fēng)

一個孩子坐在黃狗側(cè)影里

他在咿呀什么

狗伸出舌頭 也想

咿呀咿呀什么——

太陽鋒利 它已刈割完

上一茬稼穡 此刻

太陽有些猶豫 它并不清楚

秧苗晃動的想法

太陽也有想法

大地的某些部分由太陽的

想法構(gòu)成 大地忍住了

太多照耀 大地有了

更換秧苗的勇氣

店鋪中點數(shù)光芒的肓者

正用顫抖的手 捻出

太陽復(fù)雜的路徑

黃雙全的詩

立夏

一丘田被冷落，不會自棄

春天長花草，喂養(yǎng)昆蟲

爪痕輕小，仍留下感恩的歌唱

冬天腐殖，厚積土氣，醞釀金黃的句子

蜜蜂不會忘記花朵

老農(nóng)按捺不住，穿上長筒雨靴

用長齒釘耙翻開油黑的泥土

均勻插上秧苗。一片綠迎來夏天

站在田埂上，他看到生長的力量

轉(zhuǎn)身回家，重新丈量他的糧倉

處暑

稻子收了，我們有了新口糧

眾人盤點收獲，我卻在乎還有什么可以失去

稻草人，你是新草的領(lǐng)袖，值守期間

欺負(fù)過麻雀，驚嚇過黑耳鳶

累了吧，那就和季節(jié)中流竄的虛火碼成一堆

為夏天畫上休止符

留出不落邊際的空，才能裝下秋天

才能離開居住地，走上山坡

把焦慮胡亂撒在禾蔸上。虛擬一朵紫云

我抱緊的心就會松開，宛如青牛走出了函谷關(guān)

然后揭曉牛腳窩里被掩蓋的問題

野草中為什么沒有甩動的尾巴

咿呀學(xué)語時

剛學(xué)會走路，起跑線就畫到他們腳下

父母夢里，總有一頭豹子追趕

他們要像斑馬藏羚羊一樣奔跑

母語尚不利落，就夾帶進(jìn)英語

在咿呀中練習(xí)單詞

說對了，吃一顆葡萄。不上心的記憶

搜索中，雙眼迷離，漸漸失去對水果的興趣

生吞不下的唐詩，上句與下句之間憋著

一張通紅的臉，玩具在手中掙扎

音樂。繪畫。手工作品……書包里背著

緊張的童年和父母用焦慮配制的奶粉

江邊公園，夏日涼風(fēng)，吹散了兒童時光

一方濕手帕，擦不干父母心中的汗

擦不凈他們臉上的累

前方，一只小皮球躺在花叢

靜靜地跟蝴蝶說著悄悄話

萬勝廣場的小鳳

白云啟發(fā)了她對顏色的選擇

白鞋白裙，皮膚也是白色

從地鐵A出口走到其中一座高樓

有兩分鐘焦急的等待。喝完最后一口牛奶

電梯開始上升。打卡。把自己壓入

數(shù)字的槍膛，她不能成為臭彈

目標(biāo)不斷增長，而目標(biāo)是：她成為空殼

每天有十來分鐘，能見到旋轉(zhuǎn)的天空

在夢與非夢之間，插上一朵太陽花

可憐的小狗，實在沒時間遛

她改養(yǎng)一只白色的小貓

隧道時光就是夾縫中一盞礦燈

疲沓地照著白色的床。耳朵

一只接收上面的白，一只分辨下面的黑

她喜歡白。最美莫過于留出的空位

突然有人從喉結(jié)處喊她一聲：小鳳

一朵白色的玫瑰

——難道生活中你就沒有其他顏色

——有的，偶爾坐公交時，我看到汽車尾燈

交通信號，都是紅色

她說，她姓白

故居

時間無新舊

山水有故居

一團(tuán)暖氣在我中間打開

油菜花與風(fēng)鈴木

爭相斗艷

小河從黃昏撈出夕陽

黃月亮點亮村莊和我的醉意

不用介紹，我姓黃

這里的一草一木

都是我熟悉的本家

石頭上的云

那些抱緊的兄弟，挑戰(zhàn)天空后

消散在哪里？當(dāng)決心退隱

你們被天空，風(fēng)，泥土和四季隔開

一支探險隊，穿越情感障礙

在深埋中找到你們

隱秘的著陸場，剝離表面?zhèn)窝b

用鋒銳的視力打磨出

一只紅色風(fēng)箏，掛著古老信息

等待我們落后的認(rèn)知破解

樹枝呈萌芽狀，指明風(fēng)從那個方向來

比時間還倉促的河流

歌唱曲折和火焰。白馬行進(jìn)大海之上

奔突的語言，被時間認(rèn)證

“消失就是無影無蹤，一個嚴(yán)重錯判”

在不可視天空下，你們生長，沉積

使石頭有了堅強(qiáng)而光彩的內(nèi)部

沿著山脈延伸自己的聲音，而我們的耳朵

被可視天空，風(fēng)，泥土和四季隔開

在歷史的空白中，翻閱你們被遺忘的經(jīng)歷

他們找到閃亮的紋理。靜默的奔跑者

雖不能瓦解藍(lán)天，藍(lán)天也不能限制

石頭內(nèi)部的飛翔

悲

一條晨昏線。往前往后一步

都會落下自己的陰影。我思考

不如在空虛的地方建一座寺廟

翹檐上同時掛起旭日與夕陽

大半輩子，各種際遇遭受不少

我愛的人和不愛的人，同處一室

光明的善巧消解了對峙與悖逆

他們相視一笑，花開了

可以嗎？征詢你意見時

孩子們正在看動物世界

野獸細(xì)心地哺育、喂養(yǎng)自己的幼崽

專注、細(xì)心、溫情與它們的兇悍、殘暴

完全剝離。那一刻它們是震撼人心的

父親母親。孩子們撫摸懷中的小寵物

柔和如寺廟的光。我正想說

“動物只有慈愛沒有悲心”

東非大裂谷，一頭潛伏的花豹突然躍出

死死咬住了瞪羚的脖子

孩子們抽搐了一下，臉上掛滿了淚水

羊

芒種已到。麥客提著磨亮的鐮刀

尋找異鄉(xiāng)的麥芒，只需一碗手搟面

他們就能割倒大片的麥子

羊群留在家鄉(xiāng)的山坡

青草正肥

等到無法在草色中隱身，羊的命運(yùn)

就是綁在白蠟?zāi)镜臇艡谏?/p>

卸去角。卸去頭。卸去四肢

肉體抽離，只剩完好的皮囊

九曲黃河，麥客扛著羊皮筏子

招攬過客。坐在水里沉默的羊

依舊保持羊的隊形。渡來渡去

卻無人發(fā)現(xiàn)她身上的經(jīng)文

只有羊知道，真正的岸在南方之南

她已駕著五彩祥云

在大海之濱，撒下珍貴的稻穗

貓

比花栗鼠還敏捷，就像風(fēng)

翻動了一下樹葉。她在繼續(xù)我童年的游戲

——躲藏，讓你難找。一些人

直到現(xiàn)在，我還在異名、別名中辨認(rèn)他們

而她，只是想分散我的注意力

輕輕一喚，就會從拖鞋上跳到我手心

如果我專注于夕陽一寸一寸潰敗

她會高高躍起，試圖擰亮客廳的吊燈

重重地摔在茶幾上，打碎杯子后

如果我不抱抱她，撫摸她盲目自信后的脆弱

她會一直躲在墻角，怯怯地張望

喜歡呼喚自己，一如我呼喚她

粉色的耳殼抽動，就能準(zhǔn)確辨別

是逗她玩樂的鈴鐺，還是隔壁小孩

摔落地上的玩具。當(dāng)我在疲乏的詩中昏沉

或者間歇性發(fā)出綿羊般的咆哮

她如當(dāng)年的老師，搖響下課的鈴聲

陽臺上的花草，是我對田園暫時的救濟(jì)

夜深，燈光調(diào)低，暗度適合睡眠

我忠誠的哨兵，優(yōu)秀的狙擊手

會一直潛伏，隨時準(zhǔn)備出擊花草中

烏有的獵物，清除我夢中糾斗的黑暗

閃電，天雷滾動。那一瞬

她驚恐，卻慢慢走到風(fēng)暴的邊緣

虎皮條紋加深，尾巴高高豎起

凝視天空的眼睛放出寶石的光彩

撕扯堤岸的江水留下撞擊的速度

她站立的地方抓出深深的爪痕

我豢養(yǎng)的溫柔的小物種，已長出了利爪

錯

昔我，尚不知如何用石頭磨亮鐮刀

只能撿拾遺落的稻穗

顆粒歸倉。用十斤換回一斤口糧

社員面前，我有一分能填飽自己的驕傲

但饑餓的麻雀認(rèn)定我：錯

放牛時，趁你不備，我砍斷村前兩棵

拳頭大的苦楝和中間的秋千

取出它們綠色的汁液，僅僅希望

把你的快樂吸引到牛背上

你用淚水在我臉上寫下：錯錯

漢字三千，剛剛識得百來個

我就從毀棄的佛塔上，撿起石塊

砸碎學(xué)堂里萬世師表的牌位

把它扔進(jìn)水塘。我以為我砸碎了白云的影子

就可聽見海螺的歌唱。直到歲月

如同沙漠里等待的一條魚

我想空無，思想里卻塞滿了舊棉絮

被污損的詞語才懲罰我：錯錯錯

砭

青石板一樣的身軀，忽喇喇

有了各種不適。他知道

常年被風(fēng)雨侵蝕，不到四月天

肉體也會返潮

如同篆刻一枚圖章，中醫(yī)師

比針石還硬的手指，推拿他的經(jīng)絡(luò)

找到他體內(nèi)暗藏的痛點

推回童年，調(diào)羹在他尚未成型的背上

刮痧，紫黑的條紋生出虎氣

風(fēng)寒逃遁。痛是舒適的過程

“放松，不要對抗”，中醫(yī)師指骨脆響

可仍然遇到一股不順從的暗勁

他的痛，不是結(jié)，是氣血護(hù)養(yǎng)的

石頭的前世，盤踞著一聲虎嘯

責(zé)編：鄭小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