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強
輕
是燈花落了一地的輕
是牛打了一個飽嗝的輕
是針腳在鞋底上趕路的輕
是風伸手把一片黃葉攥在手心的輕
是烏鴉往村莊撒鹽的輕
是月亮掉進井里的輕
是受凍的麥苗在老農(nóng)心頭疼了一下的輕
是一枚柿子搓搓手、老樹跺跺腳的輕
是夜游的人輕輕地把輕這個詞
摁進煙鍋的輕
回 饋
從土里挖土豆、紅薯、草藥
從土里摳山羊、雞只、鴨群
從土里刨出秋風,嫁接在炊煙的梢頭
讓它們長高,枝繁葉茂
從土里取火,取出細雨的盤纏和大雪的銀兩
取出幸福、憂傷,和憧憬
該拿什么回饋給這片土地
那就還給它身體里疲憊的鹽,還給它
心尖兒上養(yǎng)大的病和痛
還給它一窩灰頭土臉的孩子
讓他們借著風勢猛長
讓他們長成一個個你,在大地上奔跑
把麥子和村莊,神一樣高高舉過頭頂
黑暗有多深
她的腰彎得那么低
背上的一捆柴
仿佛比整個冬天還沉
風不懷好意地左右搖晃
要晃出她身體里積攢多年的沉默
借著最后一絲亮光
我看見曠野里她單薄的影子
被一場霜的鹽
腌成了一個干蘿卜
和兩只低飛的烏鴉一樣
她往黑暗里沉
我不知道黑暗有多深
只知道她再也沒有浮上來,只知道
她正抱緊身體里的安詳
穿行在命運的刀刃上
不同點
那株玉米是祖父栽下的
它就站在那面駝背的山坡上
父親也站在山坡上,和玉米挨得很近
他也是祖父栽下的
此時,父親和一株玉米驚人地相似
他們之間的不同點僅在于——
玉米不久就要被祖父收走,儲進糧囤
而父親終究會把祖父收走
放在一個小匣子里
羊
母羊吃草,小羊吃奶
母羊啃完一棵草的時候,會舔舔草的傷口
小羊吃完了奶,會舔舔母羊的乳頭
只剩一截的草沒有委屈,它望著母羊
好像在問吃飽了沒有
被吸干乳汁的母羊
望著小羊,眼里只有溫情和慈愛
吃飽的小羊不蹦也不跳
它吻著一棵受傷的草,現(xiàn)在它還小
還不知道母羊為了愛它,吃的是草
——擠出的卻是奶
還不知道草為了愛它們,捂著傷口
又齊刷刷站了起來
風往北吹
風往北吹的時候
一坡莊稼都往北彎腰,陽光和鳥鳴
往北彎腰,祖父也往北彎腰
這些年來,他習慣了模仿一棵莊稼
習慣了和它們一起,發(fā)芽,抽穗
習慣了把蟲吟養(yǎng)在骨頭里,把春蠶
圈在一片肺葉上
就像現(xiàn)在他習慣了向大地彎腰
向村莊彎腰,以至于風經(jīng)過他的時候
總把他當成一棵莊稼
有時風會故意使勁吹他幾下
無非是想讓他,捧出生命里最后一盞金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