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瑪麗一世作為英國歷史上第一任女王,自繼位伊始,其統(tǒng)治的合法性就充滿了爭議。亨利八世的婚姻案,使瑪麗失去了繼承王位的合法身份,愛德華六世臨終遺囑指定簡·格雷作為繼承人。盡管瑪麗通過議會的支持處決了簡并成為女王,但同西班牙的菲利普的婚姻加劇了民眾對其統(tǒng)治合法性的質疑。中世紀晚期以來的政治理論和思想,也對女性統(tǒng)治充滿了偏見?,旣愐皇劳ㄟ^逐一回應對于其王權合法性的質疑,逐步確立了女性王權的合法地位。女性王權的合法確立,為后來伊麗莎白一世的繼位奠定了基礎,加速了民眾對于女性君主王權的認同。
關鍵詞: 瑪麗一世;女王王權;合法性;婚姻;政治理論
都鐸王朝第二位國王亨利八世(Henry Ⅷ)于1547年1月28日去世,他與第三任妻子珍·西摩之子、年僅九歲的愛德華六世(Edward VI)即位,成為都鐸王朝第三任君主。1553年7月6日,愛德華六世離世,身后無子,英國歷史上首次面臨女性統(tǒng)治的局面。在經(jīng)歷了簡·格雷(Jane Grey)的九日統(tǒng)治之后,英國進入了瑪麗一世(Mary Ⅰ)統(tǒng)治時期。史學研究中對于瑪麗一世的評價始終深受清教史學的影響,以約翰·??怂篂槭椎那褰淌穼W家,基于宗教信仰對瑪麗一世展開抨擊,塑造了“血腥瑪麗”和失敗的執(zhí)政者的形象,這種觀念直到20世紀仍對關于瑪麗一世的研究產(chǎn)生影響。史學家們依然從無能的執(zhí)政者、保守固執(zhí)女性的角度來研究瑪麗一世,并將其作為反面例子來凸顯伊麗莎白一世的政治智慧。① 修正主義史學興起后,瑪麗一世“無能的執(zhí)政者”的君主形象遭到修正主義史學家的挑戰(zhàn)。他們指出,瑪麗一世是一位頗具行政才能的君主,其統(tǒng)治期間推進了英國議會君主制政體形成的進程,強調伊麗莎白一世繼承了瑪麗一世的執(zhí)政策略。②
對于瑪麗一世的評價,無論是清教史學家還是修正主義史學家,都基于宗教和政治的角度。而瑪麗一世作為英國歷史上第一位女性君主,其王權合法性確立的過程卻未得到足夠重視。本文擬從瑪麗一世繼承王位的合法性、與西班牙的菲利普(Philip of Spain)締結婚約和政治理論三個維度,分析瑪麗一世的女性王權合法性如何被質疑,以及瑪麗一世的應對措施,進而討論女性王權合法性的確立。
一、召集議會和加冕典禮:瑪麗一世統(tǒng)治合法性困境
愛德華六世去世后,都鐸王朝不可避免地迎來女性執(zhí)政的局面,亨利七世的外孫女簡·格雷和亨利八世的長女瑪麗·都鐸成為王位的競爭者。
瑪麗·都鐸是亨利八世同第一任妻子阿拉貢的凱瑟琳(Catherine of Aragon)所生,由于凱瑟琳沒能誕下一位男性繼承人,亨利八世在1533年同她離婚,瑪麗的合法繼承人地位也相應地被剝奪。1534年的《繼承法案》(An Act of the Establishment of Succession of the King's Majesty Succession in the Imperial Crowne of the Realm)
[亨利八世在位期間,一共頒布過三次《繼承法案》。1534年第一次頒布《繼承法案》,宣布亨利八世和安妮·博林的子嗣具有王位繼承權,剝奪了同阿拉貢的凱瑟琳的子嗣即瑪麗公主的繼承權;1536年第二次頒布《繼承法案》,以取代1534年的法案,宣布亨利八世同簡·西摩的子嗣即愛德華王子具有英國王位的繼承權;1544年第三次頒布繼承法案,確定了三個子嗣的繼位順序,即愛德華、瑪麗和伊麗莎白。]規(guī)定只有亨利八世同第二任妻子安妮·博林(Anne Boleyn)的孩子(伊麗莎白)才是王位的合法繼承人,瑪麗被排除在繼承順位之外。而在1544年的第三次《繼承法案》中,
瑪麗被恢復了合法的繼承順序,“如果亨利八世和愛德華死后無子,那么瑪麗將會是王位的繼承人,如發(fā)生此種情形,需要加蓋國王(亨利八世)的印信,或者根據(jù)國王的遺囑”。[The Statutes of the Realm, Henry Ⅷ, 35, c.1, Vol.3, London: Dawsons of Pall Mall, 1963, p.955.]瑪麗的競爭者簡·格雷對于王位訴求的依據(jù),正是愛德華六世的遺囑。
愛德華六世即位后,由其舅父薩默塞特公爵(Duke of Somerset)攝政。1551年薩默塞特公爵因叛逆罪被處決后,諾森伯里亞公爵(Duke of Northumberland)掌權,他計劃一旦愛德華六世去世,即由亨利七世的外孫女簡·格雷即位,并同自己的兒子達德利婚配,進而掌握英國的政權。在愛德華六世去世之后,簡率先發(fā)表公告,在宣示自己合法性地位的同時,抨擊瑪麗不具備繼承王位的資格,“瑪麗和伊麗莎白都是私生子,并不是亨利八世合法婚姻所生子嗣……她們顯然不具備繼承英國王位的資格”,瑪麗“不像愛德華六世擁有純正的英國血統(tǒng),她只有一半的英國血統(tǒng),根據(jù)英國古老的法律和傳統(tǒng),她不具備接替愛德華六世王位的資格”。[The Tower of London, Proclamation by Jane, announcing her accession, June 10, 1553, Calendar of State Paper, Domestic Series, of the Reign of Mary I, 1553-1558(SP),11/1, f.1.]瑪麗的出身一直是當時英國輿論界攻擊的對象。倫敦教區(qū)的主教雷德利(Nicholas Ridley)在一份布道詞中討論了瑪麗的出身問題:“瑪麗和伊麗莎白這對姐妹都是私生子,她們并不是國王亨利八世的合法子嗣,是近親結合的產(chǎn)物:無論是王國的法令還是古老習俗都不允許這樣的人管理國家。”[Charles Kingsford, ed., Two London Chronicles from the Collection of John Stow, London: Camden Society, 1910, p.26.]瑪麗的私生子地位,在亨利八世時期開始的宗教改革過程中,就不斷被重復強調,以致這種觀念深入人心?,旣惐救藢τ谒缴拥纳矸菀苍?jīng)一度認可——作為同亨利八世和解并重新返回都鐸宮廷的代價,瑪麗在給亨利八世的信件中承認了自己在法律上的私生子地位。[James Gairdner and R.H.Brodie, eds., Letters and Papers, Foreign and Domestic of the Reign of Henry Ⅷ, Vol.X, London: H.M.Stationary Office, 1862, No.1137, p.609.]一份現(xiàn)存的意大利的文獻記載:“英國的王位繼承制度是家族內的男性繼承制,如果沒有男性,那么可以將女性親屬考慮在內。私生子,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都應該排除在外?!盵C.V.Malfatti, trans., “A Picture of English Life Under Queen Mary,” in Two Italian Accounts of Tudor England: A journey to London in 1497: A Picture of English Life Under Queen Mary, Barcelona: Sociedad Alianza and R.Fonta, 1953, p.47.]因此在法律上,瑪麗不具備繼承王位的資格,《繼承法案》認定的私生子身份在其成為女王之前一直沒有取消。
除此之外,瑪麗的西班牙血統(tǒng)也飽受詬病。托馬斯·斯塔福德(Thomas Stafford)在一份公告中抨擊瑪麗一世的血統(tǒng)問題:“她擁有一半西班牙血統(tǒng),一半英國血統(tǒng),導致她對于任何一個國家都沒有特殊的感情……且瑪麗從未把自己當成一個英國女性,而認為自己是西班牙女性,她親西班牙而厭惡英格蘭?!盵John Strype,Ecclesiastical Memorials, relating chiefly to religion under King Henry Ⅷ, Edward VI and Queen Mary, Vol.3,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822, p.516.]因此,在部分英格蘭民眾的眼中,瑪麗的即位是一個西班牙血統(tǒng)的外來者篡奪英國王位的行為。無論從出身還是血統(tǒng),瑪麗的統(tǒng)治合法性都遭受了廣泛質疑。盡管《繼承法案》在一定條件下肯定了瑪麗的繼承權,但是卻沒有消除瑪麗和伊麗莎白的私生子身份,瑪麗和伊麗莎白的繼承權和私生子身份都是由議會確認的。但是,瑪麗也有證明自己擁有繼承權的依據(jù)。她發(fā)表了公告,宣布“所有擁有真正信仰的人都應該認可和支持瑪麗對于王權的訴求”。[Paul L.Hughes and James F.Larkin, ed., Tudor Royal Proclamations, Vol.Ⅲ, 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 p.3.]威爾士公主這一頭銜,即是瑪麗對于王位訴求的有力支持。自愛德華一世(Edward Ⅰ)始,英國國王皆封王儲為威爾士親王。瑪麗出生之后,亨利八世隨即將瑪麗冊封為威爾士公主(Princess of Wales),而直到亨利八世逝世,也未正式冊封愛德華為威爾士親王,這種政治傳統(tǒng)成為瑪麗對于王位訴求的有力依據(jù)。不僅如此,瑪麗還曾經(jīng)幫助亨利八世代管威爾士的事務,因此,她是亨利八世子嗣中最具實踐經(jīng)驗的一位。[Charles Beem, “Princess of Wales? Mary Tudor and the History of English Heirs to the Throne,” in Sarah Duncan and Valerie Schutte, eds., The Birth of A Queen: Essays on the Quincentenary of Mary I,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6, p.24.]在威爾士的行政經(jīng)驗,使得瑪麗懂得如何去行使王權。
簡對于王位的訴求,同樣存在著先天的不足。愛德華六世的遺囑明確指定了簡繼承英國的王位。亨利八世在英國擁有至尊權力,可以用遺囑進行繼承人的指派,但是這種特權只歸屬于亨利八世一人,并沒有文字規(guī)定其繼承人享有同樣的權力。與此同時,愛德華的遺囑并沒有獲得議會的認可。因此,在這一問題上王權和議會之間出現(xiàn)了分歧,在當時的人看來,“關于王位繼承權的問題,應該由議會的權威加以授權、規(guī)范和認可”,[John Nicholas, ed., The Chronicle of Queen Jane and of two Years of Queen Mary, and Especially of the Rebellion of Sir Thomas Wyatt, London: Camden Society Publication, 1850, p.98.]簡在倫敦塔發(fā)布的繼位聲明中宣稱,自己繼承英國王位“是經(jīng)愛德華六世的親筆令狀承認,以及貴族、咨議會和大法官等共同承認”,[The Tower of London, Proclamation by Jane, announcing her accession, June 10, 1553,SP,11/1, f.1.]但其并沒有經(jīng)過議會的認可。
可以說,瑪麗一世和簡·格雷之間關于王位的合法性之爭,本質上也意味著王權和議會權力之間的斗爭。簡的王位訴求主要是基于愛德華六世臨終前的遺囑,但是該遺囑始終未獲得議會的授權,且同第三次《繼承法案》相違背;瑪麗的王位訴求則主要依據(jù)第三次《繼承法案》,她宣稱自己繼承王位“是秉承上帝的意志,繼承英格蘭、愛爾蘭和法國的王位是最為合法、最為公正的事情”。[Paul L.Hughes and James F.Larkin, eds., Tudor Royal Proclamations, Vol.Ⅱ, p.3.]隨后,瑪麗在樞密院的支持下逮捕了繼位僅9天的簡,成為英國的國王。但是其王位的合法性仍然存在爭議,如何樹立統(tǒng)治的合法性是瑪麗亟須解決的問題。為此,樞密院提議,應該先召開議會,確立國王的合法性地位,進而再舉行加冕典禮,這樣做的目的一方面是為了“組建瑪麗的政府,并且確認政府的合法性”,另一方面則是“廢除1534年議會通過的《繼承法案》中關于瑪麗私生子身份的認定,以及判定愛德華六世任命簡·格雷為英國國王的遺囑無效”。[Memoranda of business at the queen's accession, July, 1533, SP.11/1, f.5.]在英國歷史上,國王在加冕典禮之后召集議會,預示國王是議會的領袖,如果在議會召集期間國王離世,則議會自動解散,待新君加冕后再行召集。[1547年議會召開期間國王亨利八世駕崩,議會自行解散。待愛德華六世加冕典禮過后,由攝政委員會以國王的名義重新召集議會。]因此在英國的政治傳統(tǒng)中,從來都是國王給予議會以合法性地位?,旣愐皇涝诩次贿^程中遇到的兩難境地不僅涉及女王執(zhí)政的合法性問題,更關乎英國政體的根本性問題,即君主權威的限度問題。因此,是先進行瑪麗的加冕儀式,還是先召集議會解決王朝合法性的問題,這在瑪麗的執(zhí)政團隊中出現(xiàn)了分歧。當時駐英國的西班牙使節(jié)西蒙·雷納德(Simon Renard)在寫給西班牙國王查理五世的信件中描述:“部分女王的顧問認為應該先召集議會來組建政府,確立女王執(zhí)政的合法性地位,來檢驗民眾的支持率和個人的選擇,發(fā)現(xiàn)是否有反對的聲音;同時宣布亨利八世1534年頒布的關于瑪麗私生子身份的聲明無效,宣布愛德華六世的遺囑無效。由于倫敦有很多反對派意圖武裝反對瑪麗的統(tǒng)治,幕僚們想通過先召集議會的方式以規(guī)避風險,但是瑪麗本人并不接受這樣的安排,因此產(chǎn)生了分歧?!盵Martin A.Hume, ed.,Calendar of Letters, despatches and state papers, relating to the negotiations between England and Spain, preserved in the archives at Simancas and elsewhere,Vol.XI, London: Mackie & Co.Ld, 1904, p.238.]之所以否決議會賦予王權合法性,原因在于女王希望自己的王權凌駕于樞密院和議會而獨立存在。先于加冕典禮召集議會的另外一個問題是,這種安排等于瑪麗接受了“至尊王權”這一概念,并且認可了至尊首腦這一身份。[Alice Hunt, “The Monarchical Republic of Mary I,” The Historical Journal, Vol.52, No.3 (Sep.2009), p.563.]“至尊王權”意味著英國國王是英國教會的領袖,否認教皇對于英國教會的統(tǒng)轄權,作為一名虔誠的天主教徒,瑪麗自然不想接受這一稱號。不僅如此,先于加冕典禮前召集議會,也意味著瑪麗無法成為議會的領袖,而由議會認定其合法性,也就意味著今后議會通過的任何決議,瑪麗都無法通過王權來否定。在雷納德看來,先召集議會后舉行加冕典禮的目的,就是讓瑪麗比之前的英國君主“更加依賴于議會和咨議會,裹挾女王不能同外國君主締結婚約……不能重建天主教,并且把這些不利于瑪麗的事情統(tǒng)統(tǒng)合法化”。[Martin A.Hume, ed.,Calendar of Letters, despatches and state papers, relating to the negotiations between England and Spain, Vol.XI, p.241.]
瑪麗的一些幕僚則提出了一個更為激進的方案來規(guī)避議會對于君主的限制。從布拉克頓開始的英國法學家們,一直在私法(private law)的范疇中,將女性置于從屬地位,在公法(public law)方面則直接將女性排除在外。[Judith M.Richards, “Mary Tudor as ‘Sole Queen’? : Gendering Tudor Monarchy,” The Historical Journal, Vol.40, No.4(1997), p.902.]在瑪麗一世繼承王位之后,其天主教的支持者們就開始鼓吹,女王不受任何法律的約束,即瑪麗可以重新規(guī)范英國的政治秩序,而不受到法律的限制。[Judith M.Richards, “Mary Tudor as ‘Sole Queen’? : Gendering Tudor Monarchy,” p.902.]根據(jù)一份17世紀的抄本,某項提案曾向女王諫言:“女王可以隨心所欲地行使自己的權力,可以改組修道院,可以提攜自己的朋友,打壓自己的敵人,重建宗教信仰,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一切事情,不受任何法律的約束?!盵Charles Beem and Dennis Moore, ed.,The Name of A Queen: William Fleetwood's Itinerarium ad Windsor,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ian, 2013, p.35.]如果瑪麗接受了這樣的提議,那么將會對英國的法律體系造成顛覆性的傷害。因此,當此份提案被呈交到瑪麗一世面前時,女王“想到了自己在加冕儀式中的加冕誓詞,她不能破壞加冕誓詞而接受這種新的身份,也不能冒著丟掉王位的危險去實踐這種創(chuàng)新”。[Charles Beem and Dennis Moore, eds.,The Name of A Queen: William Fleetwood's Itinerarium ad Windsor, p.35.]瑪麗否決了這一提案,并且讓自己的顧問、溫切斯特主教加德納(Stephen Gardiner)起草一份文件,宣布女王和之前所有的英國國王一樣接受法律和習俗的限制。瑪麗的這一舉動,避免了新教徒所擔心的女王將會成為一個不受約束的天主教暴君。瑪麗在法律上將自己的女性王權,等同于之前國王所享有的王權,也把自己的權力限制在議會的范圍之內。
為此議會專門出臺了法令,將瑪麗的女性王權同之前男性國王的王權視為同一種權力,“這個國家的法律適用于任何王朝,無論統(tǒng)治者的性別是男性還是女性,都應該完全遵從、接受并且施行”。[The Statutes of the Realm, Mary 3, c.2, Vol.4, pt.1, pp.224-226.]該法令將君主這一頭銜凌駕于性別之上,使得瑪麗必須完全遵守英國的法律傳統(tǒng);另一方面,法令也強調國王的權限范圍需要得到議會的肯定和授權,這也為伊麗莎白一世時期英國議會君主制政體的建立樹立了典范,并且為新教徒們所稱贊,女王“是最高貴的君主,在她的認知中她的所有行為都出于最佳的考慮”。[Charles Beem and Dennis Moore, eds.,The Name of A Queen: William Fleetwood's Itinerarium ad Windsor, p.36.]盡管先召集議會,后進行加冕典禮的提案遭到了瑪麗的否決,但是瑪麗本人對于議會的權威還是予以高度認可。取得王位之后,瑪麗首先利用其任期內的第一屆議會來解決自己的合法性問題。
二、女王抑或國王配偶:瑪麗一世執(zhí)政權力的困境
婚姻問題是民眾質疑瑪麗統(tǒng)治合法性的另外一個重要因素。在簡·格雷的王室公告中,就抨擊式地預言了瑪麗和伊麗莎白成為國王后,英國可能面臨的危機。簡認為:“如果瑪麗或者伊麗莎白成為英國的國王,并且同一位外國王室的成員結婚,那么這個配偶將會獲得英國的王位和實際的統(tǒng)治權,這不僅將把這個自由的國度重新帶回到羅馬教皇的暴虐統(tǒng)治之下,而且會把他國的法律習俗強制在英國施行,進而顛覆我們的國家(commonwealth)?!盵The Tower of London, Proclamation by Jane, announcing her accession, June 10, 1553, Calendar of State Paper, Domestic Series, of the Reign of Mary I, 1553-1558, 11/1, f.1.]而簡的婚配對象則是本土的諾森伯利亞伯爵子嗣,這樣的婚姻安排使得英國的王權不會旁落至外國君主。簡的輿論導向不無道理,根據(jù)歐洲當時的政治傳統(tǒng),女性一旦婚配,即作為男性的配偶角色出現(xiàn),本王國的統(tǒng)治權也應該讓渡給自己的伴侶。因此,女王(queen)這一稱謂的另外一種解讀就是國王的配偶(King's Consort),這種情況在英國歷史上屢次發(fā)生。[在英國的歷史上,英國曾經(jīng)通過聯(lián)姻獲得大量土地。亨利二世統(tǒng)治期間,阿基坦的埃莉諾將阿基坦公國以嫁妝的形式贈與亨利二世,后者獲得這些領土的統(tǒng)治權,金雀花王朝的領土范疇一度超過法國;亨利六世統(tǒng)治時期,其妻子伊莎貝拉將安茹地區(qū)以嫁妝的形式贈與英國。這些案例皆是女性婚后成為國王配偶,將統(tǒng)治權讓渡給男性。]此外在16世紀的婚姻關系中,妻子應該服從于丈夫,無論她的身份和地位如何。在亨利八世為宣傳自己同凱瑟琳離婚案而撰寫的小冊子中,就已經(jīng)論述了女性統(tǒng)治者會給王國造成的潛在威脅:“如果一位女性成為國家的統(tǒng)治者,那么她必須要結婚才能夠保持統(tǒng)治的長久,根據(jù)上帝的律法,她的丈夫將成為她的統(tǒng)治者,并且最終統(tǒng)治這個國家?!盵Henry Ⅷ, A Glass of the Truth, STC, 23236.Ciii-r.]1549年,愛德華六世即位不久,伍斯特(Worcester)主教拉蒂莫(Hugh Latimer)就在一次布道中預測了女性統(tǒng)治者的婚姻給王國帶來的危害:
這會是一場前所未有的瘟疫,一種奇怪的國王,一片奇怪的領土,一種奇怪的宗教將會統(tǒng)治我們:現(xiàn)在統(tǒng)治我們的真正信仰將會被這個國王連根拔除,然后重新確立那些令人憎惡的教皇權至尊的權力體系。好在上帝選擇了我們的國王來統(tǒng)治這片土地。但是國王的姐姐們,瑪麗女士,伊麗莎白女士,她們依據(jù)法律有權繼承英國的王位,如果她們中的任何一位同一個外國人結婚,那么上帝會知曉將要發(fā)生什么。上帝保佑永遠不要出現(xiàn)這樣的局面。[Hugh Latimer, The Fyrste sermon of Mayster Hughe Latimer, whiche he preached before the kynges grace within his graces palayce at Westmynster M.D.XLIX the viii of Marche, STC(2nd)15270.5, sig.Bvii.]
在瑪麗的婚姻問題上,不僅僅是具有新教傾向的主教們持反對態(tài)度,甚至保守的天主教派的主教們也對瑪麗的婚姻問題憂心忡忡。加德納在瑪麗一世同菲利普的婚約締結之前強烈反對這樁婚姻,他曾經(jīng)聯(lián)合諸位貴族,向瑪麗闡述同外國王子結合的種種弊端。[Charles Kingsford, ed., Two London Chronicles from the Collection of John Stow, p.31.]瑪麗同菲利普的潛在婚約甚至在英國造成了直接的暴亂。懷特起義的一個主要口號就是“不愿成為一個西班牙國王的附庸”,[Charles Kingsford, ed., Two London Chronicles from the Collection of John Stow, pp.32-33.]他們還宣稱,西班牙的國王“將會奴役英國民眾,掠奪我們的財富和土地,蹂躪我們的妻女”。[John Nicholas, ed., The Chronicle of Queen Jane and of two Years of Queen Mary, and Especially of the Rebellion of Sir Thomas Wyatt, London: Camden Society Publication, 1850, p.38.]英國的民眾不僅將矛頭對準了菲利普,任何潛在的外國配偶在他們看來都是抨擊的對象。[瑪麗一世還曾經(jīng)考慮過神圣羅馬帝國君主的兒子斐迪南大公、薩伏伊公爵伊曼紐爾·菲力伯托和葡萄牙君主丹·路易斯。]可以看出,英國人對瑪麗與外國王子婚配的反對和恐慌,主要集中于幾個方面,即擔心其改變英國的法律和傳統(tǒng)、在咨議會中安插外國人、害怕失去王室的支持等。
更重要的是,女王同外國人的婚配被視為英國歷史上的又一次諾曼征服。當時流行于英國上層社會的一本宣傳冊《馬基雅維利論題》(A Marchiavellian Treatise)建議菲利普作為另外一個征服者威廉,開辟一個新的王朝。[P.S.Donaldson, ed., A Machiavellian Treatise by Stephen Gardiner,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5, pp.72-75.]該論調在當時的英國也造成了一定的恐慌,拉夫·斯金納(Ralph Skinner)在下院的一次演講中,論述了諾曼征服給英國社會造成的影響:“他(威廉)剝奪了英國人的土地,并把這些土地賜給了外來者,就像愛德華一世占領威爾士后,按照自己的心意分封威爾士的土地一樣。”[Charles Beem and Dennis Moore, ed.,The Name of A Queen: William Fleetwood's Itinerarium ad Windsor, p.34.]斯金納擔心女王締結婚約之后,會把自己的權力和英國的土地統(tǒng)統(tǒng)交給菲利普處置。對此瑪麗一世沒有擅作主張,而是把自己同菲利普潛在的婚姻交由議會去審核議定。在懷特起義逼近倫敦之時,瑪麗發(fā)表公開演講,向公眾允諾“除非在議會里達成關于婚姻問題的統(tǒng)一意見,否則我永遠不會結婚”。[Henry Machyn, The Diary of Henry Machyn: Citizen and Merchant-Taylor of London from A.D.1550-1563, John Gough Nichols, ed., London: Camden Society, 1848, p.53.]議會在1554年4月召開,其主要的議題是如何規(guī)范女王和未來配偶之間的權力分配問題。
在商討瑪麗一世和菲利普婚姻的過程中,英國議會和瑪麗的樞密院對婚后的權力分配做了大量的規(guī)定和限制,杜絕了西班牙君主攫取英國行政權的可能性:規(guī)定不許在英國的政府內安插任何西班牙裔官員;在婚后瑪麗依舊是唯一的統(tǒng)治者,菲利普的作用僅僅是幫助女王進行統(tǒng)治;菲利普不能將英國拖入西班牙同法國的戰(zhàn)爭中;如果瑪麗一世先于菲利普去世,菲利普不具備對英國王位的繼承權。[Paul L.Hughes and James F.Larkin, eds., Tudor Royal Proclamations, Vol.II, pp.24-25.]這從根本上杜絕了菲利普成為另一個征服者威廉的可能性,同時也體現(xiàn)了英國政治精英們對于這樁婚姻的擔憂。不僅如此,瑪麗的幕僚們還在這份王室公告中加上了一條附加條款,即菲利普“不得以任何理由要求瑪麗一世離開英國本土,除非女王主動提出這樣的要求”,[Paul L.Hughes and James F.Larkin, eds., Tudor Royal Proclamations, Vol.II, p.26.]這一附加條款也顛覆了中世紀歐洲婚姻中男女雙方的權力問題,[Judith M.Richards,“Mary Tudor as ‘Sole Queen’? : Gendering Tudor Monarchy,” p.908.]不僅是瑪麗一世不能被菲利普帶離英國,如果兩人擁有子嗣,子嗣也不能輕易離開英國。[Paul L.Hughes and James F.Larkin, ed., Tudor Royal Proclamations, Vol.II, p.26.]瑪麗一世也反復強調一個觀點,即君主的權力高于性別上的劃分,英國的王權不會因為執(zhí)政者是女性,就自動讓渡給自己的丈夫??梢娫谧h會的眼中,瑪麗和菲利普之間的婚姻問題本質上是婚后王權如何分配的問題,以及權力的讓渡問題。在這個問題上,無論瑪麗本人還是英國議會,都采取了措施規(guī)避由菲利普執(zhí)政的可能性。議會出臺了瑪麗和菲利普關于婚后行使王權規(guī)范的法令,規(guī)定“女王是這個國家的唯一統(tǒng)治者,獨自擁有、享有和使用國王的權力,來管理王國、領土和臣民……即便是在女王制定的婚約締結之后,也只有女王自己享有這樣的權力”。[The Statutes of the Realm, Mary 3, c.2, Vol.4, pt.1, pp.222-226.]菲利普本人也被明確禁止“向英國引入任何法律和習俗,無論是公法領域還是私法領域”。[The Statutes of the Realm, Mary 3, c.2, Vol.4, pt.1, p.224.]該項法令規(guī)定瑪麗一世享有國王的一切權力,菲利普不得以丈夫的身份來侵奪國王的任何權力。議會明確界定了瑪麗的權限范圍:她既是英國的國王(King),也是英國的女王(Queen)。法律規(guī)定,“英國的最高權力屬于女王,無論她的丈夫是誰”。[Draft articles of the marriage between the queen and Prince Philip, Dec 7,1553,SP, 11/1, f.50.]
但是,這種規(guī)定不足以消除民眾對于外國君主的恐慌,在瑪麗和菲利普的婚禮慶典之后,兩人聯(lián)合發(fā)布了公告,并以如下的頭銜署名,“菲利普和瑪麗,英國、法國、那不勒斯、耶路撒冷和愛爾蘭的國王和女王”,[Paul L.Hughes and James F.Larkin, eds., Tudor Royal Proclamations, Vol.II, p.45.]根據(jù)西班牙駐英國的使節(jié)雷納德給查理五世的信件,瑪麗的咨議會非常反對這樣的稱謂:“任何法律,無論是世俗法還是教會法,還是他的出身和名望,都不能將他的名字置于首位,尤其是議會已經(jīng)確認瑪麗為英國國王?!盵Martin A.Hume, ed.,Calendar of Letters, despatches and state papers, relating to the negotiations between England and Spain,Vol.XII, p.269.]這樣的稱謂也在英國的民眾中引發(fā)了恐慌,即擔憂婚約締結之后王權只歸屬于女王一人的規(guī)定是否還有約束效力。一些天主教的信徒也借機撰寫宣傳冊,宣揚妻子對于丈夫的服從,羅伯特·溫菲爾德就菲利普和女王的頭銜評價道,“通過發(fā)布公告的頭銜,我們可以看出妻子對于丈夫的服從,這種秩序是被圣保羅和亞里士多德所強調的,也是女王內心所尊重的”。[Paul L.Hughes and James F.Larkin, ed., Tudor Royal Proclamations, Vol.Ⅱ, p.28.]
為了消除民眾的恐慌,瑪麗采取了一種新的修辭方式來闡述自己和國家之間的關系,而這種比喻也被后來的伊麗莎白一世所采納。在面臨懷特起義的時候,瑪麗在倫敦的市政會議廳發(fā)表了演說,呼吁倫敦的民眾支持自己抵抗暴亂:“我作為你們的女王,在我的加冕典禮上,就已經(jīng)同這個國家和這個國家的法律締結了婚約,而你們也承諾要服從我,成為我的同盟?!盵Stephen Reed Cattley.ed., Acts and Monuments of John Foxe,
London:R.Clay and Taylor, 1838, Vol.VI, p.414.]
瑪麗將加冕典禮視為自己同國家締結了婚約,而同菲利普的婚姻是自己的第二次婚姻?,旣惒]有認為她同國家之間的婚姻是實際婚姻的一個阻礙,相反,瑪麗將這兩段婚姻做了一個對比,向民眾展示她更注重同國家之間的婚約,甚至超過了同菲利普之間的婚姻。瑪麗將自己的加冕儀式視為自己同國家締結婚約,將其視為自己的第一樁婚姻,“上帝永遠不會讓她忘記,在她的加冕儀式上,她對自己第一任丈夫的承諾”。[Draft articles of the marriage between the queen and Prince Philip, Dec 7, 1553,SP, 11/1, f.50.]在宣布同菲利普締結婚約的王室公告中,瑪麗也強調:“我們將國家的利益置于個人利益之上,我首先同國家締結了婚約,我不會因為第二樁婚姻而損害國家?!盵Paul L.Hughes and James F.Larkin, eds., Tudor Royal Proclamations, Vol.II, p.45.]瑪麗在給雷納德的信件中也闡釋了類似的觀點,她寫道:“我將服從我的丈夫,就像上帝所希望的那樣,我不會做任何違背他意志的事情;但是一旦他想侵害我的國家,或者在政府里安插陌生人,那么我絕對不會允許?!盵Martin A.Hume, ed.,Calendar of Letters, despatches and state papers, relating to the negotiations between England and Spain,Vol.XI, p.289.]在瑪麗一世的觀念中,她始終把對于國家的責任視為第一要務,對于丈夫的服從不得違背她同國家的契約,一旦兩者發(fā)生沖突,那么自然身體(Body Natural)的婚姻需要服從于政治身體(Body Politic)的婚姻。
瑪麗一世還將自己的婚姻上升到國家利益和君主責任的高度。在瑪麗看來,締結婚姻的最主要目的在于為都鐸王朝誕生一位繼承人。在瑪麗的信件中,她強調“在成為女王之前自己從未想過結婚,上帝可以證明,如果將婚姻視為一件私人事務,那么我對其沒有任何欲望,更傾向于以純潔之體了此一生”。[Martin A.Hume, ed.,Calendar of Letters, despatches and state papers, relating to the negotiations between England and Spain,Vol.XI, p.131.]瑪麗一世將繼承人的問題,視為自己作為英國君主的一項基本責任和義務。但是,即便有一位合法的繼承人,在權力讓渡方面一樣存在著巨大的漏洞。雷納德在給查理五世的信件中,介紹了兩個英國律師對于繼承問題的論述:“根據(jù)英國的法律,如果一個人娶了女王,那么女王將會把頭銜和權力讓渡給自己的丈夫。如果二人擁有子嗣,子嗣并不會成為國王,女王的配偶將實際擁有國王的頭銜和權力”。[Martin A.Hume, ed.,Calendar of Letters, despatches and state papers, relating to the negotiations between England and Spain,Vol.XII, p.15.]
但是,瑪麗一世對于繼承人問題的重視,并非僅僅出于對國家的責任,更多的則是宗教方面的考量。亨利八世頒布的第三次《繼承法案》明確規(guī)定了英國王位的繼承順序:瑪麗死后無嗣,則由伊麗莎白即位。但是,伊麗莎白自幼接受新教的教育,同瑪麗的天主教信仰相背離。因此,想要從根本上修正自亨利八世時期以來的宗教變革,瑪麗就需要一位屬于自己的天主教的繼承人。查理五世曾經(jīng)認為瑪麗一世繼位之后一定會結婚,因為瑪麗本質上“是一個極端守舊的女性”。[David Loades, Mary Tudor: A Life, Oxford: Basil Blackwell, 1989, p.8.]雖然瑪麗在隨后的實踐中,不時違背自己的承諾,給予菲利普超越女王配偶的權力和地位,但是總體而言,瑪麗一世在締結婚約的過程中,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自己同國家之間的關系才是自己的第一段婚姻,同菲利普締結的婚約不得凌駕于第一段婚約之上,這種修辭成為伊麗莎白一世為女性王權辯護的依據(jù)。
三、暴君與怪胎:政治理論上的困境
作為英國歷史上第一位女性君主,瑪麗一世的統(tǒng)治合法性遭到了嚴重質疑,這種質疑女性統(tǒng)治正當性和合理性的聲音并非是針對瑪麗個人,而是對于女性這一群體的質疑。依據(jù)16世紀的政治文化,無論是基督徒還是信奉亞里士多德觀點的人,都認為女性統(tǒng)治存在著天然的不足和不合理之處。[Sarah Duncan, Mary I: Gender, Power, and Ceremony in the Reign of England's First Queen,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2, p.112.]約翰·諾克斯(John Knox)就認為,當下的女性“不再是個人欲望、意愿和內心的主宰……應該在她們想要獲得統(tǒng)治權的時候對其予以打擊和壓制”。[John Knox, The First Blast of the Trumpet, STC 15070, fols,41v.]托馬斯·培根(Thomas Becon)也持有類似的觀點,他認為讓女性統(tǒng)治英國是上帝對于英國的一種懲戒,“上帝派來一位女性來統(tǒng)治我們,而女性的天性就是服從于男性……上帝剝奪了男性的統(tǒng)治權,選擇一位女性成為統(tǒng)治者,預示著上帝對于英國人的憤怒”。[Thomas Becon,An Humble Supplicacion unto God, STC(2nd)1730, sig.Avii.]新教徒們以耶洗別的形象來形容瑪麗,暗示其迫害新教徒的同時,也在抨擊女性統(tǒng)治。托馬斯·培根稱女性的統(tǒng)治“在多數(shù)情況下是有害的、褻瀆上帝的、愚昧的,我們可以從耶洗別的例子中找到答案”,[Thomas Becon,An Humble Supplicacion unto God, STC(2nd)1730, sig.Avii.]而“在一個男權社會中讓女性進行統(tǒng)治,不僅顛覆了社會的秩序,還違背了上帝的意志”。[Thomas Becon,An Humble Supplicacion unto God, STC(2nd)1730, sig.Avii.]古德曼(Christopher Goodman)則稱女性統(tǒng)治“在形式上就是一個怪胎,在男性群體中引發(fā)混亂”,[Christopher Goodman, How Superior Power Oght to be Obeyed, STC(2nd)12020, Sig.Dii.]而“允許一個殘暴的耶洗別進行統(tǒng)治是對英國人的背叛,她生性險惡,踐踏法律”。[Christopher Goodman, How Superior Power Oght to be Obeyed, STC(2nd)12020, Sig.Fviii.]
新教徒對于瑪麗的攻擊是基于她的宗教信仰和性別缺陷,但是女性統(tǒng)治卻挑戰(zhàn)了當時最為盛行的政治理論——身體政治理論。將王國比作人的身體,英國社會的各個階層構成這個身體,這是16世紀英國最為流行的一種隱喻,[Ernst Hartwig Kantorowicz, The King's Two Bodies: A Study in Mediaeval Political Theology, 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57, p.218.]即對君主制的形象化描述。亨利八世在《至尊法案》中這樣描繪了英國的政體,即“英國是一個由至尊首腦統(tǒng)治的帝國,擁有這頂王冠所帶來的所有榮耀和財富。這個首腦凌駕于整個身體政治之上,這個政治體由所有階層和種類的英國人共同組成”。[The Statutes of the Realm, Henry VIII, 24, c.22, Vol.3, p.427.]在這個政治理論的框架下,國王是政治身體的頭顱,也是整個政治的核心。但是核心的問題是,作為身體政治的頭顱,是和男性特征聯(lián)系在一起的。在16世紀的政治文化中,女性在身體政治中居于一種從屬地位,是過于感性的原罪體。[Merry E.Wiesner, Women and Gender in the Early Modern Europ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0, p.32.]這種從屬地位的原因是女性易于用身體的本能而非理性的思考能力去解決問題,即用身體的組成部分去引導頭腦,因而只能居于從屬性的地位。[Merry E.Wiesner, Women and Gender in the Early Modern Europe, p.307.]因此,在當時的人看來,一位女性君主進行統(tǒng)治,會造成政治上的不穩(wěn)定,不按照理性的統(tǒng)治會對傳統(tǒng)的權力結構造成挑戰(zhàn),對王國造成危害?,旣惤y(tǒng)治時期被流放歐洲大陸的新教徒波內特就以身體政治為理論依據(jù),抨擊女性的統(tǒng)治。波內特以牛津郡出生的畸形嬰兒為例,認為正是由于女性成為統(tǒng)治者,使身體政治畸形,引起了上帝的不滿,才使得這種畸形嬰兒出現(xiàn)。[John Ponet, A Short Treatise of Politike Power, STC 20178, sig.Kiij-Kiiij.]波內特寫道:“作為國家頭腦的愛德華六世離開了,在他的位置長出來兩個頭顱,不同的統(tǒng)治者最后將造成國家的分裂?!盵John Ponet, A Short Treatise of Politike Power, STC 20178, sig.Kiiij.] 在他看來,取代愛德華六世王位的不僅僅是瑪麗一世,還有她的配偶菲利普,這樣的統(tǒng)治局面不僅會造成英國社會秩序的混亂,還將導致國家的分裂。因此,女性統(tǒng)治將會危及以男性軀體為藍本的政治體的正常運行,是對英國君主制的一個挑戰(zhàn)?,旣惖奶熘鹘讨С终呒拥录{在一次公開的布道中,也強調女性無法獨立行使王權,這種缺陷是絕對的。[Anna Whitelock,“A Queen, and by the same title, a King also: Mary I: Queen-in-Parliament”, in Sarah Duncan and Valerie Schutte ed., The Birth of A Queen: Essays on the Quincentenary of Mary I,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6, p.96.]
此外,瑪麗一世還面對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即女王是否接受亨利八世所遺留下來的“至尊”地位。在《至尊法案》中,亨利八世以身體政治的形式,將國王定義為國家的最高首腦(Supremacy Head)。亨利八世這一稱謂同其引領的英國宗教改革緊密相關,即“至尊”地位是宗教改革的產(chǎn)物。作為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瑪麗一世在即位伊始便廢除了愛德華六世時期的宗教政策,企圖將英國重新帶回到羅馬教皇主張的“教皇權至尊”的權力體系范疇之內。這種改變的前提就是瑪麗必須放棄“至尊”的頭銜,由此便會加深新教徒所抨擊的女性不能作為身體政治的頭顱這一論斷。而不放棄這個頭銜,瑪麗則無法在英國推行逆宗教改革的進程。
為此,瑪麗一世開始尋求男性化的執(zhí)政策略和宣傳策略,以期將女性統(tǒng)治的弊端降到最低?,旣愂紫让钚麄髡邆儗⒆约核茉斐蔀閲业念^顱,來獲得民眾的支持??死锼雇懈ド↗ohn Christopherson)在1555年的宣傳冊中這樣描述:“就像牧羊人保護羊群一樣,國王就像指揮雙腳的頭顱,是靈魂的導師,是所有民眾安全的保障?!盵John Christopherson, An Exhortation to all menne to take hede and beware of rebellion, STC 5207, sig.Ddi(v).]瑪麗及其幕僚發(fā)展了中世紀以來的雙體政治理論,使得女王能夠成為國家的實際統(tǒng)治者。康托洛維茨在《國王的兩個身體》中這樣論述該理論:“國王擁有兩個身體,一個是自然身體,一個是政治身體。他的自然身體不是永生的,而他的政治身體不可名狀,由政府和政策組成,它是為了民眾與共和國的發(fā)展和福祉而存在的?!盵Ernst Hartwig Kantorowicz, The King's Two Bodies: A Study in Mediaeval Political Theology, p.9.]這種理論框架并沒有著重強調自然身體的性別屬性。
瑪麗一世也在一些公眾場合證實雙體政治理論可以跨越性別的差異,一個較為明顯的例子就是瑪麗一世的加冕典禮。英國歷史上并沒有加冕女王的先例,現(xiàn)存的史料中只有女性作為國王配偶而進行加冕的程序。[被官方記載的都鐸王朝的加冕儀式僅有亨利七世和亨利八世,瑪麗一世和伊麗莎白一世的加冕典禮并未被官方記錄在案。亨利七世和亨利八世的加冕典禮中,有女性作為國王配偶進行加冕儀式的詳細記錄。英國國王的加冕儀式流程,參見Leopold G.Wickham Legg, ed.,English Coronation Records, Westminster: Archibald Constable& Co.Ltd, 1901,pp.219-241。]如何加冕女王以及如何展現(xiàn)王權,是瑪麗需要面對的問題。在加冕儀式的前一天,瑪麗一世以女王(即國王配偶)的形象進入倫敦,但是次日卻以國王的方式進行加冕。瑪麗的加冕儀式同愛德華六世的加冕典禮有著很高的相似度,兩者都被授予三頂王冠,“愛德華王冠,英帝國的王冠,以及為國王專門打造的王冠”,[Dale Hoak, “The Iconography of the Crown Imperial,” in Dale Hoak,Tudor Political Cultur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p.87.]隨后女王被授予一枚戒指,進而接受各界代表的祝賀:溫切斯特主教加德納、諾??斯簟⒑罹舸砗桶惖聽柌舴謩e親吻了女王的臉頰,[Sarah Duncan, Mary I: Gender, Power, and Ceremony in the reign of England's First Queen,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ian, 2012, p.33.]這種形式同國王的加冕典禮相同。在彌撒結束之后,女王身著紫色的天鵝絨禮袍返回威斯敏斯特宮,手持國王的權杖和國王的寶球(orb)參加傳統(tǒng)的慶典?,旣愐皇赖恼麄€加冕典禮都同中世紀以來的英國國王保持一致,表明瑪麗是一個真正的、合法的統(tǒng)治者。在加冕的過程當中,民眾所質疑的性別問題被女王刻意回避。整個加冕慶典都在向民眾傳遞一個事實,即瑪麗享有男性君主擁有的權力,自己的女性軀體同歷代國王所傳承的政治軀體不可分割?,旣愐皇赖募用岬涠Y,也為繼任的伊麗莎白一世提供了很好的范例。除了強調自己的宗教傾向外,伊麗莎白幾乎照搬了瑪麗加冕典禮的一切細節(jié)。
對于女性無法成為王國的首腦這一說法,瑪麗一世也做出了回應?,旣愒诩用醿x式上將自己視為國家的妻子,即國家才是身體政治的首腦,自己作為妻子應該服從于國家這個“丈夫”;瑪麗在一些場合還將自己塑造成為基督的妻子,[Sarah Duncan,Mary I: Gender, Power, and Ceremony in the reign of England's First Queen, p.129.]盡管這種宣傳方式將女性置于男權的從屬性地位,但是瑪麗的從屬性地位是對于上帝的服從,而非丈夫。在回應女性無法成為國家的首腦這一問題上,瑪麗將君權神授這一理論加以改造,女性居于上帝的從屬地位,上帝才是國家的首腦,而自己則按照上帝的意志統(tǒng)治自己的國家。
在具體的修辭模式上,瑪麗一世采取混用國王和女王稱呼的方式,以及將男性君主美德轉移到女性統(tǒng)治者身上的方式,來淡化性別差異可能帶來的權力差異。關于自己同菲利普的婚姻問題,瑪麗和下院發(fā)生爭執(zhí),在瑪麗答復下院關于警告同外國君主締結婚約的危害后,女王說道,“我將會結婚,但是我對你們的第二點提案感到很奇怪。議會沒有用這樣的語言同國王交流的傳統(tǒng),這種方式既不合時宜,也對女王不夠尊重”。[Martin A.Hume, ed.,Calendar of Letters, despatches and state papers, relating to the negotiations between England and Spain, Vol.XI, p.312.]瑪麗尋求將雙體政治理論融入自己的統(tǒng)治當中。瑪麗證明了作為一位女性君主,她可以像之前的男性君主那樣行使王權,主持傳統(tǒng)意義上只有男性君主才能主持的慶典和儀式。
結 語
瑪麗一世構建的王權模型,兼具男性君主和女性兩種特征?,旣愔饕ㄟ^圣母的形象來宣誓自己的王權。圣母瑪利亞是《圣經(jīng)》中的女性典范,貞潔、仁慈、純潔的形象同新教徒們?yōu)楝旣惞串嫷暮穻D形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也是瑪麗一世宣揚自己女性王權的藍本。不僅如此,瑪麗一世以男性王權的特質來塑造女性王權,證明自己統(tǒng)治的合法性??梢哉f,瑪麗在性別的劣勢下塑造了一種新型的王權模式,即自己兼具國王和王后雙重身份。在瑪麗的葬禮上,溫切斯特主教約翰·懷特(John White)在悼詞中高度評價了瑪麗的王權,他稱瑪麗“是這個國家的女王,也是這個國家的國王”。[John Strype,Ecclesiastical Memorials, relating chiefly to religion under King Henry VIII, Edward VI and Queen Mary, Vol.3, p.546.]從國王的角度而言,“她將自己嫁給了這個國家,她忠誠地在自己的手指上戴著那枚戒指……她從未怠慢她對于國家的承諾”;[John Strype,Ecclesiastical Memorials, relating chiefly to religion under King Henry VIII, Edward VI and Queen Mary, Vol.3, p.546.]而從女王的角度而言,瑪麗一世也堪稱典范,“她對于冒犯者報以極大的寬容,她對于窮人抱有同情心,她比以前的英國君主更好地重塑了敗壞的英國貴族”。[John Strype,Ecclesiastical Memorials, relating chiefly to religion under King Henry VIII, Edward VI and Queen Mary, Vol.3, p.546.]但是,瑪麗的王權塑造也出現(xiàn)了極為嚴重的失誤,首先是她未能很好地適應變化的王權,即如何踐行君主的責任;其次,盡管瑪麗盡可能塑造了一個獨立的王權,但是卻始終未能擺脫菲利普的影子。瑪麗自己宣稱菲利普是國王的配偶和助手,但是在更多的情況下兩個人共享同一王權符號,新教徒曾經(jīng)嘲諷兩者是一體的:“考慮到女王在婚姻中的幸福,尤其是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體的,如果任何人誹謗或者傷害他(菲利普),或者做有損他榮譽的事情,就等于同時傷害了女王?!盵Miles Huggarde, The Displaying of the Protestantes, sundry their practices, with a description of divers their abuse of late frequented, STC.13558, Lii.]可以說,瑪麗在自己的女性王權合法性建構過程中,始終沒有擺脫菲利普的影子。而瑪麗違背國家利益,參與西班牙同法國的戰(zhàn)爭,重建天主教信仰,[劉城:《君主的責任:英格蘭女王瑪麗一世的統(tǒng)治》,《歷史研究》,2016年第6期,第160-172頁。]使得她的女性王權不是一個獨立的王權,而是一種合作和依附的權力。
瑪麗一世的另外一個失敗之處,在于她并沒有適應英國變化了的政治環(huán)境。亨利八世引領的宗教改革開啟之后,英國開始走上一條類似于絕對君主制的道路,但是這種情況在愛德華六世時期就發(fā)生了變化:由攝政委員會代行王權,個人權力擴張遭到了限制,王權已經(jīng)不是國王的私產(chǎn),而是代表整個國家的公共權力。[Stephen Alford, Kingship and Politics in the Reign of Edward VI,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206.]瑪麗一世的女性王權,依舊將自己的信仰和選擇置于國家的利益之上,在這樣的政治環(huán)境中必然會失敗。盡管如此,瑪麗一世塑造的女性王權,為繼任的伊麗莎白一世鋪平了道路,女性執(zhí)政的合法性再未遭受強烈反對,而瑪麗維護女性王權合法性的做法,也為伊麗莎白一世提供了有益的借鑒。
責任編輯:史海波
The Dilemma of A Queen: The Establishment of Legitimacy of Mary I's Female Kingship
ZHAO Bo-wen
(Institute of World History,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100101, China
)Abstract: As the first queen in British history, the legitimacy of Mary I's kingship has
been controversial since she succeeded to the throne.The first divorce of Henry VIII made Mary lose her legal status to inherit the throne.Edward VI's will designated Jane Gray as his successor.Although Mary executed Jane and became Queen with the support of Parliament, her marriage to Philip of Spain exacerbated people's doubts about the legitimacy of the rule.Political theories and thoughts since the late Middle Ages are also full of prejudice against women's rule.Mary I gradually established the legal status of female kingship by responding to the questions about the legitimacy of her kingship one by one.The legal establishment of female kingship laid the foundation for Elizabeth I's succession and accelerated the people's recognition of female monarchy.
Key words: Mary I; female kingship; legitimacy; marriage; political theory
收稿日期:2021-05-06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英國都鐸王朝君主形象塑造研究”(19CSS015)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趙博文,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歷史研究所博士后,研究方向為近代早期英國史。
① 參見David Loades, Mary Tudor: A Life, Oxford: Basil Blackwell, 1989; John Guy, Tudor England,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0;A.N.Mclaren, Political Culture in the Reign of Elizabeth I: Queen and Commonwealth 1558-1585,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② Judith M.Richards, “Mary Tudor as ‘Sole Queen’? : Gendering Tudor Monarchy,” The Historical Journal, Vol.40, No.4(Dec.1997), pp.895-924; Alice Hunt, “The Monarchical Republic of Mary I,” The Historical Journal, Vol.52, No.3 (Sep.2009), pp.557-572; Sarah Duncan and Valerie Schutte, The Birth of A Queen: Essays on the Quincentenary of Mary I,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