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小晶 劉亞品
(北京中醫(yī)藥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北京 102488)
哲學產生之初,哲學家們就在嘗試回答我們能否認識世界以及我們如何認識世界等問題。近代哲學的重心更是轉為認識論問題,人們對認知也開始了更為深入的思辨。馬克思主義哲學認識論第一次從科學的實踐觀出發(fā),多角度地揭示了認識的本質。然而直到認知科學產生之前,我們關于認知的許多深刻的認識仍主要是思辨的結果。20 世紀中葉開始,一門新的學科——認知科學應運而生,關于認知本質的研究由此進入一個新階段,先后產生了以認知主義和聯(lián)結主義為代表的第一代認知科學和以4E 認知①為代表的第二代認知科學。由于認知科學的成就,20 世紀中葉一個重要的哲學派別自然化認識論就認為,哲學問題的最終解決將依賴于認知科學,認知科學的成果對認識論的發(fā)展至關重要。
本文將第二代認知科學的最新成果與馬克思主義認識論相結合,一方面說明第二代認知科學為馬克思主義認識論帶來的哲學挑戰(zhàn),另一方面說明二者之間的共通共融之處。可以說,第二代認知科學與馬克思主義認識論的關系研究不僅能夯實當代馬克思主義認識論研究的科學基礎,也能使認識論研究成果深入到認知科學,使認知科學的成果更好地服務于哲學進步與人類進步。
當?shù)谝淮J知科學或笛卡爾式認知科學以計算表征范式為人類終于能夠揭秘大腦這個“黑箱”而興奮不已時,以4E 認知為代表的第二代認知科學卻用大量理論的或經驗的證據表明,計算表征的認知觀由于忽略了身體及其活動以及外在的環(huán)境在認知過程中的參與作用,導致了其關于心智的刻畫過于簡單。因為身體及其活動以及外在的環(huán)境在認知的形成過程中也發(fā)揮了重要作用,甚至身體及其活動以及外在的環(huán)境也是認知的構成成分,這是第二代認知科學的核心主張,但是由于身體及其環(huán)境在認知過程中發(fā)揮的作用程度不同,第二代認知科學通常被分為兩個論題:因果性論題和構成性論題。其中,因果性論題強調,一個主體S 對任何心理現(xiàn)象M 的擁有都邏輯地依賴于S 界限之外的特征,特別是身體和環(huán)境的特征。也就是說,因果性論題強調的是認知過程中大腦、身體與環(huán)境的互動。而構成性論題則主張,身體或環(huán)境也是認知的構成成分,也就是說,心理現(xiàn)象M 在空間上超出了擁有現(xiàn)象M 的主體S 的大腦界限,甚至認知的主體都延展到了外部環(huán)境的物質工具之中。在本文,我們將因果性論題稱之為第二代認知科學的弱主張,將構成性論題稱之為第二代認知科學的強主張。
馬克思主義認識論繼承了人類認識論研究的優(yōu)秀成果,并在批判舊哲學認識論的過程中,將科學的實踐觀引入認識論研究,建立了馬克思主義的辯證唯物主義反映論。馬克思主義認識論認為,人的認識的本質是實踐基礎上主體對于客體的能動的、創(chuàng)造性的反映。實踐是決定主體和客體之間的關系的根本方式,實踐的觀點是馬克思主義認識論的一個首要的基本的觀點,為我們理解人、思考世界提供了一個全新的切入點和觀察角度。馬克思主義認識論從實踐的視角出發(fā)考察、理解人的認識活動,提出實踐是認識的來源、動力和目的。人的認識發(fā)生的前提,即認識主體、認識客體及其相互作用,都是在實踐中形成的。認識是主體運用一定的工具,觀念地映現(xiàn)、選擇、構建和創(chuàng)造客體的過程,因此,主體、客體和工具就構成了認識活動的三大要素。其中,工具是認識的中介和橋梁,隨著人類社會的發(fā)展不斷進化。
認知科學作為傳統(tǒng)哲學認識論的延伸,認知科學一直以它的經驗研究和實驗證據試圖解開心靈與認知之謎,但是,認知科學的發(fā)展不能離哲學太遠,在認知主體的問題上,認知科學也需要給予足夠的關注。
在第一代認知科學的認知模型中,認知的主體往往集中于亞人的層次,即大腦的層次,或者說,作為部分的大腦其實被看作了整體,大腦被人格化了。但是,根據第二代認知科學中體化認知和生成認知的描述,認知主體是一個生命有機體,在這個生命有機體中,大腦只是身體的一部分,由大腦構成的身體整體是一個完整的有機體。甚至,根據第二代認知科學的強主張,不僅人與自然或社會的情境形成了一個復雜的認知系統(tǒng),而且通過認知過程拓展可以得到一種延展的主體觀,而延展的主體觀將有機體之外的非生物的成分特別是我們的認知工具(如我們使用的筆記本)也包含在了認知的主體之中。當然,筆記本自身雖然無法進行認知,但是筆記本與人形成的混合系統(tǒng)卻共同構成了認知的主體。
不僅僅是認知,認知科學的新成果近年來也滲透到了認識論領域,正如《延展的認識論》(Extended Epistemology,2018)一書導言中所說:“延展認知的本質如果是正確的,將對認識論有直接的影響,如我們應作出怎樣的一階的知識評價,我們應形成怎樣的認識論?!盵1]因此,在第二代認知科學特別是延展認知的影響下,國外認識論領域形成了不同形式的延展認識論的主張,而且部分學者通過延展認識論,將認識的主體延展到了生物有機體之外,認識工具之中。例如,赫瑟林頓(S.Hetherington) 在“延展的知者”(the extended knower)一文中寫道:
我的意思是……認識的主體除人之外還有其他事物。例如,人可以通過可靠地咨詢溫度計,即人與溫度計,形成一個關于他周圍溫度的信念。粗略地說,人在概念上與認識的主體是不同的。那么是誰知道呢?是使用溫度計的人知道,是人加溫度計知道,他們作為一個整體知道;這才是認識的主體[2]。
在認識論領域,馬克思對主體的界定既不同于康德的先驗自我,也不同于黑格爾的絕對觀念,基于馬克思主義認識論,認識的主體是人自身。而工具本身在馬克思主義認識論看來只是認知的中介。主體從一定的目的出發(fā),通過工具作用于對象,使對象按照主體的需要和目的發(fā)生結構或形式上的變化。在認識活動中,主體與客體的相互作用在實踐互動中形成,因而主體與客體之間是相對而言的,在實踐中形成了二者之間的分化與統(tǒng)一。因此,在馬克思主義認識論中,我們應該清醒地認識到,無論是主體客體化還是客體主體化都首先蘊含著主體和客體內在的區(qū)分。正如胡敏中教授所言:“我們必須認識到,馬克思超越了費爾巴哈的機械被動的主客體觀和傳統(tǒng)的主客二分,但并沒有超越主客體關系本身,辯證的主客體觀既能看到主客體的區(qū)別和差異,也能看到主客體的一致和統(tǒng)一;既能看到主客體之間動態(tài)的相互作用和相互生成,又能看到主客體之間靜態(tài)的相對穩(wěn)定和繼承?!盵3]
當然,馬克思主義認識論也承認,工具作為認識系統(tǒng)的一部分發(fā)揮著積極的作用,甚至工具可以突破身內器官的局限,成為自然肢體的延伸,從而使主體的本質力量獲得無限發(fā)展的可能。正如馬克思所說:“自然物本身就成為他的活動的器官,他把這種器官加到他身體的器官上……延長了他的自然的肢體?!盵4]209但是從系統(tǒng)的角度來看,工具作為認識系統(tǒng)的一部分,并不蘊含工具認識的功能。工具仍然只是“附加在人的自然器官上的人工器官”[5],是人“利用物的機械的、物理的和化學的屬性”[4]209等來強化自身力量的一種手段,它與人自身的肢體如靈巧的雙手仍有本質的區(qū)別。反對延展認知的學者亞當斯(Adams)和艾澤瓦(Aizawa)曾舉過計算機的案例,我們可以說計算機是一個計算系統(tǒng),但是并不是計算機系統(tǒng)中的每一個過程都是計算過程[6]。因此,工具雖然可以納入人的認識系統(tǒng)中,成為人的認識系統(tǒng)的一部分,但我們并不能因此推出工具就是認識過程的一部分,更不能因此推出認識主體是“人+工具”。
但是第二代認知科學的強主張以及延展認識論的出現(xiàn),旨在打破我們關于主體的原有觀念,如果第二代認知科學的強主張和延展認識論能夠站穩(wěn)腳跟,將對馬克思主義認識論帶來挑戰(zhàn),但是我們認為這一挑戰(zhàn)并不成功。例如,一個人通過與手機信息的結合得知明天會下雨,在此,如何理解人與手機信息的結合呢?較好的描述是,預報員根據公認的證據得知明天要下雨,人們根據他們的授權知道了這一信息,手機作為信息傳遞工具能夠把預報員的知識傳遞給人們。在此,如果我們將手機看作認識主體的一部分,那么一旦我們將手機移除,個體主體即人的心理狀態(tài)將無法持存,但現(xiàn)實是,當我們看到明天要下雨,即使參與產生相關心理狀態(tài)的手機信息不再存在,個體的人依然可以相信明天要下雨。另外,為什么人能夠被稱之為主體,而其他事物如地震、風和自然選擇不能?壓倒性的合理答案是,人擁有意向性的行動能力,在馬克思主義的語境中,我們通常稱之為能動創(chuàng)造性的能力。因此,主體自身既是物質存在物,又是精神存在物,一句話來概括,主體是一種物質性的感性存在物,是物質和精神的統(tǒng)一[7]。最后要指出的是,認識論涉及知識評價問題,如果將工具納入認識主體之中,我們如何對工具作出理性與非理性、責任性或非責任性的評價。因此,基于規(guī)范性的考慮,只有人擁有道德上的認知責任,如果說一個人的認知失敗是因為咨詢了自己的手機而責怪手機,那將是一個蹩腳的借口。通過在人類和人工制品之間分配代理權淡化人類責任讓人類脫身,在任何社會都是不可取的[8]。
表征通常被解釋為一種內在的符號,這種內在的符號是主體對外部客體的再現(xiàn)。第一代科學通常被稱之為計算表征理論,即認知狀態(tài)是具有內容的心理表征的關系,認知過程就是基于表征所進行的心理操作。也就是說,表征是計算的媒介,沒有表征就無法計算,也就沒有人類認知。然而,在第二代認知科學中,一部分較為激進的學者卻反對這樣一種心理表征的立場。例如,赫托(Hutto,D.)和麥因(Myin,E.)在《激進的生成主義:無內容的基本心靈》一書及其相關文章中提出了“激進的生成主義”(radical enactivism)的主張。赫托和麥因認為,基本認知是無內容的,有機體意向性的、目標導向的活動并不需要假定內容化(contentful)的、有血有肉的心理表征的存在。對于激進的生成主義來說,有機體與環(huán)境直接的互動就足以理解基本認知的大多數(shù)種類[9]。在具體的實踐領域,機器人學家布魯克斯(Rodney Brooks)也基于無表征智能理論(intelligence without representation)創(chuàng)造了人工智能的行為主義學派。布魯克斯認為,根據傳統(tǒng)的人工智能,要建立自主活動的機器人(這樣的機器人能夠在環(huán)境中走動,躲避障礙物,設定路線,尋求目標等)不僅需要知覺模塊(用于產生對環(huán)境的表征),還需要中心處理模塊(中心處理模塊包含學習、計劃、知識表征和其他任務等亞模塊)和行動模塊(行動模塊使中心處理變成了行為)。也就是說,傳統(tǒng)的人工智能是一種基于“知覺—建?!媱潯袆印倍嫷哪P?,但布魯克斯認為這一模型存在重大缺陷,因為這一模型會使得測試特定模塊變得十分困難,因為一個模塊要發(fā)揮作用依賴于其他的模塊。因此,在設計出其他模塊之前想要檢測一個單獨的模塊是不可能的。為此,布魯克斯發(fā)展出了一個包含層次的結構,其中的每一個層次都直接連接知覺與行動,而且,這些層次是通過他們實施的行動來定義的。例如躲避障礙物的層次將使得機器人一直前行直到它探測到障礙物,在此,是傳感器的激發(fā)自主地導致了躲避的行為。與躲避障礙物層次平行的另一層次是“造訪遠距離物體”,這一層次將導致機器人朝遠距離物體移動。這兩個層次雖彼此平行,但卻彼此扶持。在這兩個層次之上再平行添加其他層次也是如此,而且,隨著層次的增加,機器人的能力也會增強[10]。布魯克斯稱這種包含層次的結構為“包容結構”(subsumption architecture)[11],這種包容結構的一個重要特征是傳統(tǒng)人工智能所強調的中心處理模塊不存在了,沒有了對環(huán)境的表征,沒有了用于指導行為的規(guī)則的表征,沒有了對于目標的表征,包容結構使感覺與行為直接相連。根據包容結構理論,布魯克斯創(chuàng)造了艾倫(Allen)、赫伯特(Herbert)、成吉斯(Genghis)等多個自主活動的機器人,這些機器人有一個共同的特征,那就是它們只需要對世界的特征作出反應,而不需要對世界的特征進行表征。
馬克思主義認識論并不否定表征的存在,盡管在馬克思主義認識論中,我們一般不使用“表征”一詞,但是馬克思主義認識論作為唯物主義反映論內在地蘊含著表征的思想。列寧說過:“僅僅‘相互作用’=空洞無物”,“需要有中介”[12]137。在認識活動中,認識工具就是主客體相互作用的中介,但是這里的中介不僅包括我們前面提到的物質工具,也包括精神工具,如概念、范疇、思維方式?,F(xiàn)實世界是人的認識的實際前提和基礎,現(xiàn)實事物在人的頭腦中首先形成的是一個“關于整體的混沌的表象”[13]即感性具體,人通過思維抽象不斷把握它的方方面面的屬性,及對一個事物不斷地認識、方方面面的認識,并經由認識過程將直觀和表象加工成概念,再在思維中把這些不同方面的把握綜合起來,現(xiàn)實事物才在人的頭腦中變?yōu)楸焕斫饬说恼w即思維具體。思維具體是人在認識層面上理解和把握了的現(xiàn)實事物,是對一個事物方方面面全部都認識了,認識的結果就是人對事物各個方面及其聯(lián)系的一個整體的把握。因而,人認識事物要經歷三個階段,感性具體—思維抽象—思維具體,人對事物的表象的認識是感性具體階段的一種形式,其內容是人在頭腦中形成對現(xiàn)實事物的一個簡單、生動但混沌的感性直觀結果。不僅如此,人腦還可以通過對記憶中的感性映像進行分解和重新組合,形成在現(xiàn)實中并沒有直接原型的新的表象。也就是說,通過表象,人腦可以對曾經作用于感覺器官的那些客觀對象的形象進行再現(xiàn)和重組,但不論是再現(xiàn)表象還是重組表象,都不是對客觀事物的直接摹寫,它們可以從直接的外部刺激和外部刺激物的原型分離出來,并通過感性形象或詞(符號)來喚起和加以鞏固[14]。馬克思主義認識論關于表象的論述其實說明認知科學領域所謂的表征并不是不存在的,也不是可有可無的,它存在于人的認識過程之中。
一旦我們接受了認知無表征主義的思想,馬克思主義認識論關于認識的過程就需要重構,但是目前我們有理由認為,認知無表征主義并不是無法辯駁、確定無疑的。無表征主義的形成有一個重要的理論假設,即能動者或者說認知主體需要與物體發(fā)生持續(xù)的聯(lián)系和相互作用,只有這樣才能不需要這些物體的替代者即表征的存在,但是在一些情形中,我們無法與物體發(fā)生持續(xù)的聯(lián)系,比如說蘋果放在了你的身后,要判斷蘋果的形狀就需要一個關于蘋果的表征。另外,即使我們承認布魯克斯的包容結構不需要表征,也不能因此推出所有的認知都不需要表征,抽象的、高級的認知活動仍然需要表征的存在。國內學者李恒威和黃華新就從認知發(fā)展的角度對表征進行了維護。他們認為,認知發(fā)展可以區(qū)分為感覺運動(感覺運動階段多表現(xiàn)在動物和人類的嬰幼兒身上,此時人們并沒有發(fā)展出清晰的內部世界)、意象表征(此時人們有了想象的內部世界,但認知依然深深地依賴于身體的活動)和語言表征(人類認知的高級階段,此時抽象的認知成為可能)三個階段,其中前兩個階段的認知過程更多地依賴于身體與環(huán)境的直接互動(強耦合),但到了第三個階段,認知主體與環(huán)境的強耦合就會被一個間接的內部世界弱化或暫時“去耦”(decouple),這時,認知主體就需要通過表征來實現(xiàn)其認知目標[15]。因此,極端的認知無表征主義思想依然無法對馬克思主義認識論構成威脅。
西方主體性理論自產生以來因主體與客體的二元對立使得主體概念存在一種唯我論的思維定式,即個體自我是第一位的,而他者是第二位的,忽視了交互主體性和文化。因此,第一代認知科學無論是認知主義還是聯(lián)結主義,反映的都是這樣一種思維定式,它們認為,認知就是孤立的個體頭腦中的非體化的、無文化的物理符號系統(tǒng)或神經網絡模型。
第二代認知科學的出現(xiàn),特別是因果性論題,即我們所說的第二代認知科學的弱主張對鮮活的身體、社會情境的強調體現(xiàn)的卻是一種主體間的哲學,認知不再牢牢地寄居于頭腦之中,由大腦構成的身體整體是一個生命有機體,也就是說,認知主體首先是一個生命有機體,生命是認知存在的基石。除身體之外,與人交互的諸因素也得以凸顯,自然或社會的情境與人一同構成了復雜的認知系統(tǒng)。正如湯普森(Thompson,E.)在《生命中的心智:生物學、現(xiàn)象學和心智科學》一書中所說:“人的主體性是在文化適應的發(fā)展過程中產生的,并被符號文化的分布式認知網絡所建構。由于這些原因,人的主體性從一開始就是主體間性的,沒有哪個心智會是一個孤島?!盵16]321哈欽斯(Hutchins,E.)在《荒野中的認知》一書中通過對航海過程中導航活動的觀察進一步印證了人類認識就是一種社會文化過程。因為在導航中,整體的導航團隊就是一個大的認知系統(tǒng),而且該認知系統(tǒng)依賴于特定的組織和文化,該系統(tǒng)擁有系統(tǒng)中個體屬性所不具有的認知屬性。以塞爾(J.R.Searle)的中文屋思想實驗為例,哈欽斯有它獨特的理解,該思想實驗具體如下:想象不懂中文的哲學家塞爾坐在一間屋子里。屋內有很多分類的中文字符,還有一本規(guī)則說明書,上面寫著如果他得到某類字符序列,那么他應該創(chuàng)造出另一類特定的字符序列,這時,一個中國人走近這個房間并且通過門上的細縫將一張中文字符串塞了進去。此時塞爾需要就這些中文字符串作答,并將答案通過另外一張中文字符串塞回去,這些字符串在中國人看來是對其問題的清晰回答??墒?,屋內的塞爾并不理解中文,他并不知道任何中文字符串的意義。對他而言,所寫的中文字符只不過是一串精致復雜的、胡亂的字跡。通過此思想實驗塞爾想要表明句法對于產生語義是不充分的,因為中文屋內的塞爾雖然能夠按照字符串的規(guī)則做出像中國人一樣的正確的回答,但是屋內的塞爾并不理解中文。針對塞爾的這一思想實驗,有很多支持和反駁的論證,然而,哈欽斯想以不同的方式解釋中文屋。哈欽斯認為,中文屋其實是一個社會文化認知系統(tǒng)。中文屋真正向我們清楚地表明了房間里的人的認知性質不同于作為整體的房間的認知性質。房間中的中文字符,塞爾以及規(guī)則說明書的整體的交互作用,才使得塞爾看似能說中文,但塞爾自身不能說一個中文詞[17]。
我們認為,第二代認知科學的這一特征與馬克思主義認識論是相融的,因為在馬克思主義認識論中,主體就是“現(xiàn)實的人”“社會的人”。張一兵教授曾指出,“社會存在的真實基礎是一定歷史條件下社會主體之間的交互關系,它構成了馬克思哲學認識論的前提。人們社會生活的基礎正是人與人共同建構起來的關系性‘共在’,如果這是一種新的交互性客觀存在,那么,意識活動的本質則會是我與他人意識共同建構起來的交互性主體活動”[18]。而且,在這種交互關系中,只有為我而存在的關系,正如馬克思所說:“凡是有某種關系存在的地方,這種關系都是為我而存在的;動物不對什么東西發(fā)生‘關系’,而且根本沒有‘關系’;對于動物來說,它對他物的關系不是作為關系存在的?!盵19]533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有生命的自然存在只是人作為認識主體的自然物質前提,并不是它的本質規(guī)定。有一句話各個時代都耳熟能詳,即“從自己出發(fā)”,但馬克思、恩格斯辨析說,這里作為各個人的出發(fā)點的“自己”,不是思想家所理解的“純粹的”“抽象的”個人,而是處于既有的歷史條件和關系中的自己;每一個人都有其個性,但這里的個性不是根源于其自身遺傳、天然稟賦或后天獨特的體悟和創(chuàng)造,而是由非常明確的共同體關系包括階級關系所決定和規(guī)定的[20]。因此,作為認識主體存在的人,其本質規(guī)定是從人的社會屬性和社會關系中獲得的。人作為認識主體的力量和能力來自社會聯(lián)系,即人們之間的社會合作。人只有依靠社會集體對自然界進行改造,才是同自然界發(fā)生關系的主體,也才能成為具有能動反映及創(chuàng)造能力的認識主體。
第一代認知科學將認知看作是大腦內部的信息處理過程,因此,在第一代認知科學那里,知覺、認知和行動是彼此分離的“三明治模型”。第二代認知科學反對這樣一種彼此分離的模型,第二代認知科學的弱主張并沒有像強主張那樣完全否認表征的存在,而是主張輕表征,或者說是行動基礎上的表征觀念。這一主張弱化了表征,更多地強調行動在認知過程中的重要性。
例如,第二代認知科學中的生成認知不僅強調自組織進化的生成,而且體現(xiàn)了一種行動哲學的思想。因此,生成認知其實有兩重含義,除了“生成”的含義之外,還有“行化認知”②的內涵。例如,生成認知的代表人湯普森對生成作出如下界定:生成(enaction)意味著制定和頒布法律的行為,但是在更一般的的意義上,它也意味著施行或執(zhí)行一個行動[16]11。另外,諾伊的生成知覺也突出強調了行動在知覺過程中的作用,這也是諾伊將他的著作命名為《知覺中的行動》(Action in Perception)的原因。諾伊看到,在傳統(tǒng)的知覺理論中,知覺與行動是相互分離或各自獨立的,其中,知覺是從世界到心靈的輸入,而行動則是從心靈到世界的輸出,在輸入與輸出的過程中,思想或表征充當了知覺與行動的媒介或中介。諾伊認為,知覺經驗就是利用感覺運動依賴性知識和思想對環(huán)境進行探索的一種活動[21]。也就是說,知覺本身就是一種主動的行為,一種運用熟練的身體技能去探索周遭環(huán)境的行動,在諾伊看來,不僅是知覺,其他更加高級的認知活動也不過是身體活動的衍生和提取。
可以說,第二代認知科學對認知行動的重視正是對馬克思主義認識論的深化,因為馬克思批判舊唯物主義的缺點就在于“對事物、現(xiàn)實、感性,只是從客體的或者直觀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們當作人的感性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不是從主觀方面去理解”[19]499。也就是說,思維如何反映存在,這里包含著主體的理解,但是理解首先要從主體的實踐出發(fā)。因此,馬克思主義哲學將科學的實踐觀引入了認識論,建立了以實踐為基礎的能動的革命的唯物主義反映論。在馬克思主義的視域下,到底何謂實踐?關于此馬克思早在《伊壁鳩魯哲學》中就做了強調和分析:實踐活動是“主體性在其直接承擔者身上所表現(xiàn)出來的生活”狀態(tài)和過程,通過這種方式它把單獨的個人從實體性引到主體自身的規(guī)定;如果撇開實踐活動,那么主體性的內容就是抽象的[22]。由此,我們看到了主體與實踐的內在關聯(lián)。但是實踐不僅與主體相關,在具體的認識過程中,正是實踐溝通了主體和客體,從而使主體真實全面準確地反映客體成為可能。如同列寧所說:“主體和客體、主觀和客觀的‘交錯點=人的和人類歷史的實踐’?!盵12]239而且根據馬克思主義認識論,“人的思維的最本質的和最切近的基礎,正是人所引起的自然界的變化,而不僅僅是自然界本身;人在怎樣的程度上學會改變自然界,人的智力就在怎樣的程度上發(fā)展起來”[23]。也就是說,實踐是人把握世界的現(xiàn)實方式。事物的本質和規(guī)律單靠感性直觀是無法把握的,只有通過實踐活動實際地變革客觀事物才能真正實現(xiàn),這是改變世界而非解釋世界的思維方式,從這一思維方式出發(fā),主體就成了實踐者。實踐是主體的本質力量的體現(xiàn)。正如陳志良教授所說:“馬克思主義的主體性原則的革命意義在于,它不再把社會、自然界、思維、世界歷史的發(fā)展看作某種脫離人的運動過程、某種外在于人的活動,而是把它們看作都是在人的主體活動過程中對人生成的,是人類主體自組織活動的產物”[24]。從馬克思主義的主體性原則出發(fā),我們看到了認識主體與實踐主體的同一性,馬克思主義這種富有真理性和遠見性的觀點正隨著科學的發(fā)展一步步深化著。
總之,哲學史上對認識本質的理解經歷了由生物學的直觀(早期唯物主義者)到抽象強調人的主體(唯心主義者)作用的發(fā)展過程,馬克思主義哲學在人類認識發(fā)展史上第一次立足于科學的實踐觀揭示了認識的本質。哲學的發(fā)展離不開科學,馬克思主義認識論的形成不僅科學地總結了認識論發(fā)展的歷史,而且奠基于19 世紀自然科學的成果之上。人類社會如今已進入21 世紀,科學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我們討論今天的認識論與科學的關系,特別是馬克思主義認識論與當代認知科學的關系是時代所需。一方面,我們應當從對認知科學的研究中, 吸取發(fā)展馬克思主義認識論的營養(yǎng),特別是隨著認知技術的發(fā)展,第二代認知科學對認知工具的強調進一步彰顯了工具在認知過程中的價值,此時如何更深刻地理解技術特別是智能技術向主體的滲透是值得我們進一步研究的課題。另一方面,馬克思主義認識論若能在新的歷史條件下更加深刻地回答認知科學發(fā)展中提出的種種問題,如表征對于認知是否必要的問題,更加有效地指導認知科學的研究,對于認知科學的發(fā)展來說具有重要的理論和實踐意義。
注釋:
①4E 認知是從20 世紀80 年代開始涌現(xiàn)的一些新的認知觀念,主張認知是體化的(embodied)、嵌入的(embedded)、生成的(enacted)和延展的(extended),從而形成了 4E 認知,即體化認知、嵌入認知、生成認知和延展認知。
②中國人民大學的劉曉力教授將之稱之為“能動認知”。但是筆者認為,能動認知體現(xiàn)的僅僅是主體的一種能動性,不能較好地體現(xiàn)生成認知將行動作為認知的必要條件或構成成分,而行化認知能較好的體現(xiàn)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