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雪驟狂,天地昏暗。
鷹愁澗出口的緩坡上,趴著一座宛若巨型蛤蟆的蝗神觀。半人高的殘破垣墻圍著能容下百十人的三間觀堂。堂前院中,擱著一方石香爐,香爐前插著一根碗口粗的雜木旗桿,桿尖上飄著看不清顏色的破旗,在風(fēng)雪中招魂。蘇章文帶著好不容易借來的一隊郡兵,連同數(shù)十個道徒把蝗神觀當(dāng)作戡平“謀逆”亂賊的行營。
“大膽!”蘇章文掃一眼準(zhǔn)備在院中生火的郡兵,呵斥,“難道要與謀逆亂賊報信不成?”
“上差體諒,這天實在太冷!”郡兵隊率滿不在乎地拱一下手,“切莫亂賊未平,兒郎們卻凍死于此?!?/p>
“若此時點起火來,必為亂賊探哨偵知?!碧K章文盯著精瘦干練、并無怯意的隊率,只好放緩口氣,“可溫酒取暖!”
待隊率帶著郡兵入室溫酒,蘇章文扭身對身后的柳九師弟埋怨:“褚貢這個滑頭,竟只給這幾十個混蛋郡兵!”
“褚太守是心有存疑!”身子短小精悍、面目古井無波的柳九來自楚地,善弄巫咒之術(shù)。雖入伙不久,卻因臭味相投,成為蘇章文心腹之人,“張松寒是朝中清流,素有美名,豈是謀逆亂賊?褚貢明白,這不過是中常侍排除異己,欲加之罪罷了!”
“看來,封住鷹愁澗出口還須仰仗魏延及其山匪?”蘇章文不置可否,“萬一出現(xiàn)變故,豈不前功盡棄?”
“師兄多慮了!”柳九望著山下,“只要以亂石、箭弩封住谷口,自有羽林軍入谷圍剿!”
二人正說著,就見魏莊和幾個心腹道士披雪而來,蘇章文連忙起身,快步走出觀外。
魏莊喘了口氣,稟報:“來了,朝廷賑災(zāi)車隊已過許地,進入岐棘山中!”
“多少人押送?多少輛馬車?”蘇章文抑制不住內(nèi)心激動,聲音有些打戰(zhàn),“還有多少時辰進入鷹愁澗?”
“我數(shù)了數(shù),也就兩百左右軍卒,近百輛馬車?!蔽呵f默算片刻,“車隊離谷口約有十里,大概一個時辰也就到了。”
“總算來了!”蘇章文仰天大笑,“天助我也,天助我也!”被幾片雪花嗆了嗓子,輕咳幾聲,喘勻氣息,看著谷口已被魏延的人馬堵死,蘇章文轉(zhuǎn)身對屬下吆喝,“抄上家伙,帶上火種,隨我去圍堵鷹愁澗出口?!?/p>
騎馬提刀的魏延見全身披掛的蘇章文來到近前,拱了下手,輕蔑一笑:“無須天師勞煩,有我一人足矣!”
“不敢大意!”蘇章文提醒,“亂賊偏將也曾是山匪出身,武藝高強,有‘萬人敵’之名?!?/p>
“放心!”魏延掃一眼蘇章文,“魏某刀下不知死了多少所謂豪強之人!”
“不留活口!”蘇章文目露兇光,“這是趙常侍之令!”
“趙常侍何在?”魏延想起趙忠,“既然是為朝廷戡亂,又何須遮遮掩掩?”
“趙常侍親率五百羽林軍在后面追趕亂賊,這才將他們趕進鷹愁澗?!睂嶋H上,蘇章文與趙忠合謀:待賑災(zāi)車隊進入鷹愁澗后,便由趙忠親率羽林軍放火堵住退路,任由魏延與張松寒、張曼成死戰(zhàn)。待雙方死拼呈膠著之勢時,蘇章文率郡兵配合羽林軍突然殺出,亂箭齊發(fā),將張松寒、張曼成連同魏延的山匪一并剿滅。
“莫非有詐?”蘇章文屬下攜帶的火箭及易燃之物讓魏延遲疑,“蘇天師,
糧草藥材不可焚毀!”看著蘇章文陰鷙的目光,魏延有一絲不祥之感,但事到如今,只能提醒,“魏某也是南陽郡人,還望用這些糧草、藥材救濟災(zāi)民!”“這個自然!”蘇章文咬了咬牙,“只要你擋住亂賊,不放一人走出谷口?!?/p>
魏莊撥馬上前,對魏延交代:“兄弟,聽說為亂賊押運糧草之人武藝高強,使一根丈八長槍,有萬夫不當(dāng)之勇,你要當(dāng)心些!”
“你更要當(dāng)心!”魏延在馬上舉刀,率山匪進入谷口。
雪花飄飄,若羽光映照澗底山道。張松寒、張曼成帶著隊伍即將走出澗谷,猛然間就聽山頂一陣“咚咚”鼓響,無數(shù)火把瞬時點亮,血風(fēng)箭雨兜頭而下,數(shù)十個軍卒非死即傷,哀號遍地,車隊大亂。
“不好!果然遭遇山賊!”張曼成大驚,轉(zhuǎn)身高呼,“兄弟們,速速卸下馬車,騎馬整隊,迎敵!”兵卒多是歷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兵,紛紛拿起槍刀,快速整隊。
“大膽山匪,竟敢劫掠朝廷賑災(zāi)錢糧!”張松寒也拔出寶劍督戰(zhàn),“我等先撇下糧草,騎馬沖出谷口,再引朝廷大軍清剿山匪!”隨張曼成向谷口沖去。
迎面一隊匪眾舉著火把,吶喊而來。
蘇章文揚著寶劍,在后面擂鼓催促:“兒郎們,給我上!升官發(fā)財、封妻蔭子之機到了!”
“殺—”雙方兵匪吶喊著,迎頭撞擊,捉對廝殺!刀槍并舉,雪塵飛揚,血肉橫飛,哀聲震天。
張曼成揮槍挑死三個山匪,提起戰(zhàn)馬,迎著已經(jīng)格殺了兩個老兵的魏延,挺槍便刺?!岸.?dāng)”一聲,魏延一刀隔開長槍,與張曼成絞殺在一起。長槍去如閃電,大刀飛似片云,雙馬盤旋,恰似陀螺不停,來來往往,令人眼花繚亂。忽然,張曼成胯下戰(zhàn)馬久戰(zhàn)乏力,馬失前蹄。魏延以逸待勞,舉刀便砍。
張曼成勉強以槍舉頂,雖卸去魏延的千鈞一刀,肩部還是被劃下的刀鋒砍傷。只好脫鞍下馬,就地一滾,踉蹌后退。
魏延正要追趕,被張松寒提馬擋住。二人正要廝殺,就見十幾輛滿載藥草的馬車紛紛起火,馬車后面,一群盔甲鮮明的羽林軍正在砍殺護著馬車的兵卒……
魏延勒馬住刀,大吃一驚:“怎么回事?依約糧草藥材歸我,歸我南陽郡百姓!”再看眼前正氣凜然的張松寒,隱隱覺得自己進入了一個可怕圈套。“定然有詐!”不由壓下長刀,對張松寒喝道,“我不殺你,快逃!”
“也罷!”張松寒自知無法擋住魏延,撥轉(zhuǎn)馬頭,一把扯過受傷的張曼成置于身后,二人共騎,由幾個兵卒衛(wèi)護和十多輛馬車遮擋,暫避山崖之下……
蘇章文看著前面廝殺,馬車起火,張曼成受傷,對柳九、魏莊及百十個屬下惡狠狠地指使:“快,亂賊勢盡,切莫讓魏延立了大功,快隨我沖殺!”
蘇章文帶人剛進谷口,卻與撥馬回首的魏延相遇。蘇章文氣不打一處來:“魏延,你為何臨陣脫逃?”
“亂賊已經(jīng)死傷過半,士卒多為老弱,可以招降!”魏延感到一絲危險正在逼近,“況且,后面尚有數(shù)百羽林軍正在追殺亂賊?!?/p>
“放肆!”蘇章文覺察到魏延似乎窺破陰謀,不由大怒,“老夫說過,一個不留?!?/p>
“殺降不祥,恕我不能從命!”魏延激辯,“我可不想讓兒郎們被羽林軍順便收拾了!”
“氣殺我也!”蘇章文指著魏延,“你,你這個反復(fù)小人!沒有你,我照樣能戡平亂賊!”
“那好!記著,我和兄弟們?yōu)槟銡⒘祟^陣,需要那些糧草補償!”魏延挺刀撥開擋在前面的蘇章文,“魏延這就告辭!等大戰(zhàn)結(jié)束,我再找你討要糧草!”
魏延一聲呼哨,帶著屬下兄弟匆匆離去。蘇章文人少,又思忖不是魏延對手,只好大口喘氣。魏莊上前:“師父,魏延走了也好!這批錢糧再歸朝廷,又是大功一件!再說,那個驍勇敵將已經(jīng)受傷,亂賊死傷過半,只要……”
“你懂個屁!”蘇章文罵魏莊,“快,用弓箭弩機、火堆石塊守死谷口!我要看著他們一個個去死!”
天色漸亮,風(fēng)雪不知何時已住。由于十幾輛馬車起火,火勢猛烈,形成火墻,使羽林軍暫時止步。隔著火墻,看見羽林軍鮮明的烏衣盔甲,須發(fā)散亂的張松寒對著已經(jīng)負(fù)傷的張曼成苦笑:“曼成,你看到了?對面是右羽林軍,由趙忠統(tǒng)轄!”
“正是!”張曼成憤懣不已,“看來,張讓、趙忠鼠輩是借你賑災(zāi)之機,勾連山匪,設(shè)下圈套,排除異己!”
“蒼天無眼??!”手中火把熄滅,張松寒的眼睛里爆射出憤怒的火花,“張松寒忠于社稷,竟落如此下場!”
張曼成拄著長槍,踉蹌起身:“張御史,我來護送你沖出谷口,向陛下討回公道?!?/p>
“公道?”張松寒悲憾不已,“這些羽林軍顯然是中常侍張讓、趙忠所使,朝廷已經(jīng)沒有公道了?!?/p>
“這難道是陛下旨意?”張曼成郁憤,“陛下下旨,賑災(zāi)南陽郡,再派羽林軍奪回錢糧,”不由仰天大笑,落淚,“既得美名,又得錢糧,好好好!陛下呀,天下皆屬于你,你還要錢糧干什么?百姓都死了,你為何人之陛下?”
“天下已無公道!”張松寒含淚,“唯有以死以報民心?!?/p>
“不可!我要為天下討公道!”張曼成扯下腰間酒囊,狂飲一口,“張御史,此地離桐山不遠(yuǎn)。我們殺出去,先占山為王,而后再擁明主!”
“如此,便真是亂賊了!”張松寒苦笑搖頭,“張家世受朝廷恩澤,數(shù)代忠良,豈可辱了先祖名聲,遺禍后人?”
“愚忠啊!”張曼成流淚,跪地,“張御史,難道我們就沒有生路了嗎?”
“老夫死不足惜,只可惜,我再不能拯救災(zāi)民于苦海!”張松寒平復(fù)情緒,自懷中掏出一卷絹書,“這是董太醫(yī)得知我離京救疫時所贈,《湯液經(jīng)法》乃孤本醫(yī)書,醫(yī)方多有驗證。仔細(xì)推究此書,必能得到控制傷寒之法?!边f給張曼成,“今托付你,一定交給我兒張機,讓他認(rèn)真參詳。我兒若能制服傷寒瘟神,也算了我心愿!”手指谷口,“快走!”
“大丈夫豈能臨難獨生?”張曼成拱手,“我只是受些皮肉傷,尚能力敵賊寇,”抖動手中長槍,“張御史,我護你上馬!”
“曼成,你看不出來嗎?”張松寒平靜地看了看不遠(yuǎn)處的火墻,火墻外的羽林軍正虎視眈眈,“天明后,那些羽林軍一定會將我們趕盡殺絕,以堵天下悠悠之口。老夫讓幾個親兵護著你,快些沖出谷口,將醫(yī)書交給張機。我兒定能從中得出藥方,拯救百姓!”
張曼成抬眼鷹嘴澗出口處,驚訝地發(fā)現(xiàn),剛才殺傷自己的大個子山匪已不見蹤影,連帶其他山匪也無影無蹤,只有一個身披青色道氅的瘦高漢子帶著一群身著皮甲的道士、郡兵,生著火堆,張弓搭箭,守著谷口?!耙彩瞧婀?,剛才與我交手之?dāng)澈鋈徊灰姡钊艘苫?。那匪刀法有些眼熟,只是夜色中看不清面容。?/p>
“高鼻方臉,目光精明。年不過三旬,當(dāng)山匪實乃可惜!”張松寒與魏延照過正面,記得模樣,“那山匪搶劫糧草,又擔(dān)心被羽林軍順勢剿滅,所以就撤了!”掃一眼谷口處火光映照著的敵人,輕蔑一哂,“那群道士、郡兵,無異于土雞瓦犬,擋不住你!”
“所以,一起走!”張曼成力勸,“末將可以帶你沖出去!”
“糊涂!”張松寒以拳擂地,“我身為朝廷賑災(zāi)主官,丟失賑災(zāi)錢糧,豈能偷生?”見張曼成還在猶豫,不由生氣,“你還猶豫什么?你活著,將來也好在朝廷之上為這些屈死兵士昭雪?。 ?/p>
“贈你青鬃馬!”張松寒將醫(yī)書交給張曼成,催他跨上自己的愛馬,“你切記,囑托我兒張機:一定要以醫(yī)術(shù)救民,救社稷。切不可讓我兒為我報仇,以壞我張家世代忠良之名!”
張曼成含淚點頭。張松寒順手拍打馬臀,戰(zhàn)馬嘶鳴而去……
蘇章文坐在谷口的高處,看見張曼成手持長槍,快馬沖來,急忙起身大叫:“截住他,別讓他跑了!”
弓箭齊發(fā),箭雨如注。
張曼成以槍撥箭,若風(fēng)蕩梨花。轉(zhuǎn)眼之間,已沖出箭陣,來到谷口。柳九、魏莊帶著一群手持長矛刀劍的嘍啰吶喊著上前圍堵,被張曼成馬踏槍掃,紛紛倒地。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張曼成沖出重圍,打馬而去。
“斬草不能除根,必藏禍端!”蘇章文見狀大怒,指著谷中,“快用弩機火箭,射死燒死這些亂賊!”火箭齊發(fā),點亮雪夜。
擋在張松寒前面的馬車頓時烈焰升騰,身邊所剩無幾的士卒紛紛倒下。不遠(yuǎn)處的羽林軍吶喊著,催馬殺來。
“蒼天可鑒!”張松寒輕嘆一聲,緩緩抽出寶劍,對著蒼天大叫一聲,蹈身大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