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琳
【摘要】 魏晉南北朝時期,王朝更替,政治混亂,思想出現(xiàn)了空前的活躍。在儒教繼續(xù)發(fā)展的大背景下,釋、道二教也加入文化交鋒??鬃拥男蜗笾饾u在歷史中復雜化,老學的勃興導致玄學清談成為主要的文化活動,在學問上呈現(xiàn)出由人事到玄理的趨勢。謝靈運處于熟稔匯通儒釋道三教的南朝之初,《游名山志》作為山水游記散文,蘊含著他的學術(shù)觀點和獨特的人生觀,頗能代表同時代一批文人的心聲。面臨“心”和“口”的矛盾,“出”和“處”的抉擇,謝靈運選擇遍游名山,書寫山水以獲得慰藉。謝靈運無論是在游歷中體悟釋、道二教之理,抑或是借山水的背景營造名士之風,都可見山水填滿了他的精神空間,從中可觀個人精神、生命意識在南北朝時期的發(fā)展。
【關(guān)鍵詞】 謝靈運;《游名山志》;出與處;魏晉之風;山水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2)01-0038-04
三國至隋的三百六十余年戰(zhàn)亂頻仍,在此期間思想文化呈現(xiàn)出勃興狀態(tài),孔子的形象和歷史地位逐漸復雜化,士人在精神解放中獲得了“人的發(fā)現(xiàn)”。同時隨著學者對先秦經(jīng)典“三玄”的不斷探究,道家學術(shù)參與文人士大夫的思想交鋒。其時清談之風大盛,清談上承漢代的清議,最終演變?yōu)殛P(guān)于玄學的清談,原因有兩個:其一是老學的影響日顯,其二由具體人事到玄理也是學問演進的必然趨勢。[1]更有逃避時事,探究、辯論、品評的原因。
清談從魏初到劉宋兩百年間,玄風受到佛教文化的影響,文人們論辯之中也可見儒家名教思想或隱或現(xiàn)地藏于談論之中,到謝靈運時,較能明顯地感受到儒釋道三家的交相滲透。其時文學多寫山水,因為山水可以探索生命之本源,寫盡自然造化,因此有所謂的“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2]。謝靈運處于熟稔匯通儒釋道三教的南朝之初,其著作蘊含了那個時代的文化內(nèi)涵。
學界對謝靈運的玄理山水詩、佛道哲理論文研究較多。謝靈運哲理思想濫觴于湯用彤,他認為謝靈運《辨宗論》“其中提出孔釋不同,折中以新論道士(道生)之說”,包含了兩個基本的問題,即:“佛是否可成,圣是否可至;佛如何成,圣如何至?!?/p>
《游名山志》是謝靈運的游記體著作之一,散佚于宋朝,散見于《文選》李善注、《藝文類聚》《初學記》《太平御覽》等古書中。后世學者不斷輯錄,但由于條文較少,學界關(guān)于《游名山志》的討論不多,張兆勇在對顧紹柏輯錄的《謝靈運集校注》做箋釋時簡要分析了《游名山志》 [3]。
一、《游名山志》及并序
謝靈運失意于家族的衰落,仕途不得意,之后游歷名山大川,結(jié)交文人僧侶,留下了不少山水詩賦的佳作,其中最著名的大賦當屬《山居賦》,另外還有《游名山志》和《居名山志》兩部游記體著作?!端鍟そ?jīng)籍志》卷三十三“地理類”中,謝靈運名下有《居名山志》一卷,《游名山志》一卷,這是兩部著作最早的記錄?!队蚊街尽纷鳛橐黄缙诘纳剿斡浬⑽?,與他的其他作品相比,褪去了“藻豐論博,蔚然滿目”的華麗,語言清新質(zhì)樸,毫無雕琢。
現(xiàn)存的《游名山志》大約涉及永嘉、東陽、會稽、臨川四郡,包括橫陽諸山、樓石山、石室山等名山,神子溪、強中(強口溪)、新溪等秀水,以及臨江樓、南門樓等名勝。本文重點分析《游名山志并序》,為方便討論錄全文如下:
夫衣食,人生之所資;山水,性分之所適。今滯所資之累,擁其所適之性耳。俗議多云,歡足本在華堂,枕巖漱流者乏于大志,故保其枯槁。余謂不然。君子有愛物之情,有救物之能,橫流之弊,非才不治,故有屈己以濟彼,豈以名利之場賢于清曠之域邪!語萬乘則鼎湖有縱轡,論儲貳則嵩山有絕控。又陶朱高揖越相,留侯愿辭漢傅。推此而言,可以明矣。[4]
世俗意義的歡樂富足只有高居廟堂才可達到,而枕巖漱流的隱士卻總是胸無大志,所以不免神形枯槁。謝靈運并沒有遵循世俗,他認為真正的君子雖然會有世俗的感情,也應有入仕力挽狂瀾的能力,所以處在災禍亂離的年代,只有真正的君子雄才才能施展其能力,挽救國家于危難之際。這種行為是“屈己濟彼”,所謂的“己”所說就是前面的“山水”“性之所適”,離了本性去濟物達仁,進到官場之中大展身手。他以這樣的論證反駁世俗的看法,得出的結(jié)論是名利場上的人并不比隱士更賢能。值得注意的是,謝靈運并沒有要貶低“名利之場”而抬高“清曠之域”,他只是以此論回應世人重彼薄此的看法。
這篇小序隱含了三個層面的觀點。其一,心與口、山水與物質(zhì)的輕重之別。其二,君子居廟堂(出)和處曠野(處)的分別。其三,山水玄學對于人生的助益作用。
二、知人論世:謝靈運的失意人生
此書現(xiàn)存輯錄的條文中可見干脆利落的記錄文風。作為一本游記,《游名山志》上承《山海經(jīng)》中的奇瑰想象,這散見于一些條文之中,例如:“龍須草,唯東陽、永嘉有。永嘉有縉云堂,意者謂鼎湖攀龍須,時有墜落,化而為草,故有龍須之稱?!盵5]此用黃帝鼎湖升仙,乘龍垂下的龍須解釋龍須草的得名來由。除了偶有奇詭之想象,《游名山志》的其他條文都是冷峻的記錄之筆,以說明文的方法呈現(xiàn)出游名山所見的風物,較少想象與評論。對于名勝所處方位的細節(jié)性描寫顯出文筆嚴謹,寫南門樓:“始寧又北轉(zhuǎn)一汀七里,直指舍下園南門樓。自南樓百許步,對橫山?!睂懮褡酉骸吧褡酉?,南山與七里山分流,去斤竹澗數(shù)里?!盵6]
謝靈運(385年—433年),原籍陳郡陽夏(今河南太康),謝玄之孫,世襲爵位康樂公,后世稱之為謝康樂。由于晉宋易代,謝家受到政治的風波,謝靈運多次易官,永初二年(421年)之前是謝靈運仕途最得意的一段時間,他還有機會侍奉君側(cè)。直到少帝上位(422年),謝靈運因所在黨派與權(quán)臣徐羨之等人嫉妒,被調(diào)出京都,出任永嘉太守。一年以后謝靈運辭官歸隱始寧。元嘉三年(426年)文帝掌權(quán)之后,謝靈運被征為秘書監(jiān),負責整理秘閣圖籍,編纂《晉書》。兩年后告歸始寧,以恣意遨游被免官,重歸山林。元嘉八年(431年)孟顗誣告謝靈運謀反,后經(jīng)文帝核無此事,起用謝靈運任臨川刺史,后又因不理政務被流放,不久謝靈運因謀反的罪名,于廣州受刑棄市。
縱觀謝靈運的人生經(jīng)歷,我們可以看見其坎壈的一生,自第一次免官之后,他在政治上也不愿為官得人,任職時十分消極態(tài)度,只見其交游好友,吟詩作賦,但他心態(tài)是沉郁痛苦的。他在游歷期間寫了不少佳作,排遣心中塊壘。山水于謝靈運而言已經(jīng)超越了本身,引山水入詩更是抒寫萬物之本源,是虛無之有,寂寞之音。湯用彤先生認為寫自然之造化是為了接近人生?!叭松獠豢煽怪\,何以自遣?”“文章本為遣懷,抒發(fā)懷抱而有,故《文賦》‘遵四時以嘆逝’?!盵7]
三、抉擇:居華堂或游名山
由清議演繹成的清談發(fā)展出十分系統(tǒng)的評騭人物的標準。湯用彤先生認為魏晉名士的談論中心問題就是“理想中的圣人人格究應該怎樣?”劉邵《人物志》就是漢代品鑒風氣的結(jié)果?!捌渌捎^人之法,所分人物名目,所論問題,必均有所本?!盵8]自東漢黨錮之禍以來,曹氏與司馬歷世猜忌,士大夫恐怕禍及自身紛紛由具體時事轉(zhuǎn)向玄遠的哲理。直到元康年間,以阮籍、嵇康為代表的名士“越名教而任自然”,在他們的文學作品及人生經(jīng)歷中,能感受到他們對自由的追求,“孤懷獨往、直面現(xiàn)實而又追求玄遠之境界的關(guān)切”[9]。永嘉時期,郭象、向秀以注《莊子》而名重天下,他們主張儒道合一,認為“名教”合乎“自然”。西晉末期大盛的佛學是與玄學同調(diào),將“名教”與“自然”再次分開。謝靈運處于東晉末期,自然深受佛學的影響,然而整個時期有一脈相承的學術(shù)傳統(tǒng)“名教”實際上潛伏于士人的內(nèi)心,在他們?nèi)松幨罆r發(fā)揮著若隱若現(xiàn)的影響。
謝靈運在《游名山志序》中強調(diào)“君子有愛物之情,有救物之能,橫流之弊,非才不治”??梢娝麖谋举|(zhì)上是不反對儒家提倡君子濟物達仁的標準,而是認為儒家崇尚的“名教”有悖于君子本性。謝靈運的文學作品中也有類似體現(xiàn),《從游京口北固應召》圍繞第二句“事為名教用,道以神理超”[10]展開,即以為性理需要名教實踐,大道要匯通神明方可認識。由此看來,他認為回歸自我和為名教所用是可以達成統(tǒng)一的,是人生兩種不同的狀態(tài)。收錄在《樂府詩集》的《鞠歌行》以“德不孤兮必有鄰”開篇,表達自己渴求引薦的心情。在一些詩歌中反復表達修德的意愿和修德不成的遺憾,儒家思想對謝靈運有潛在的影響。
值得注意的是,謝靈運所認為的“德”并不只是傳統(tǒng)儒家的道德,而是蘊含著道、釋兩家的內(nèi)涵。謝靈運有《述祖德二首》,述祖上之德,這種德具有儒道兩種人格精神,祖上“兼抱濟物性,而不纓垢氛”,功成之后“高揖七州外,拂衣五湖里”。謝靈運的認為德“包含了能力、品行和人生態(tài)度”[11]。作為貴族子弟,謝靈運始終對儒家的禮樂教化懷有崇敬之情,出守永嘉之后他曾積極作為,《種?!芬辉姳隳荏w現(xiàn)他懷有的教化民眾之心。雖然在任期間他常不理政事,狂歌縱酒,但其心中常常覺得慚愧。“薄霄愧云浮,棲川怍淵沈”(《登池上樓》)一“愧”一“怍”便是明證。在辭官隱退期間,他認為最理想的人生選擇就是功成身退,寄情山水,但其心中常懷修德不成的遺憾。這樣看來,謝靈運難以知行合一,在“出”于“處”的搖擺中走完人生悲劇的四十七年。
西晉陶淵明與謝靈運比較來說,關(guān)于“出”和“處”的態(tài)度明顯不同。世人公認“陶詩以自然為貴,謝詩以雕鏤為工,二家遂為后世詩人分途”[12]。謝靈運在為官與歸隱的糾結(jié)中走完一生,雖然身處山林之遠,心中時時懷著郁郁不平的情感,詩作工于精巧,足見他謹小慎微、敏感多思的性格。由于謝陶心態(tài)的明顯不同,二者對于自然山水的觀念也有較大的差異。山水之境對于謝靈運是一個營造自由之場,排遣苦悶自我安慰的場所。而對于陶淵明來說山水自然則是精神歸宿,因此“陶公無須夸耀他對自然的喜愛和親近,而那種真實的親和之感與喜悅之情卻無處不在”[13]。
四、游名山所得:玄理與慰藉
(一)山水入詩得玄理
湯用彤先生認為“自然”有三義:第一玄冥,是自然的非人為的,最初的境界,在本體上無分別、無生死、無動靜、無利害。因此在精神上非常自由,無禮法限制。第二義是法則秩序,天地自有綱紀。第三義是和諧,符合天地之性,自然之理的混沌不分狀態(tài)。時人對自然的追求體現(xiàn)在他們的詩作畫作之中,就當時繪畫可以看到魏晉時期畫作由人物畫向山水畫的轉(zhuǎn)向,他們作畫更注重傳神而不是摹狀“人物之神以山水語言代表,以此探生命之本源,寫自然之造化”[14]。
“感”是魏晉士人勾連外界的通道,如何更好地尋求玄理,成為時人不斷求索的中心論題。“三玄”中《易》有“天地感而萬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15],“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心物交感之論,《老》中有“斂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16]虛靜之說?!拔铩睂崱扒椤碧?,在“感”的作用下融通二者,這需要以“象”為媒介,當人對選擇將自然物象作為媒介,將自然山水看作玄理的載體。這也是出現(xiàn)魏晉玄言詩大盛,“迨元嘉間謝康樂出,始創(chuàng)為刻畫山水之詞”[17]轉(zhuǎn)變之因。“神”與“物”之間的相互作用構(gòu)成了心物交感,常呈現(xiàn)為持續(xù)運動方式的“游”。當二者打通時,文思已成熟,劉勰的“神與物游”即此意。
和其他魏晉文人一樣,謝靈運寫詩更注重言外之意,追求上乘之文所體現(xiàn)虛無寂寞,大象無形的境界,因此他能用簡單的山水體會出玄遠的意境。文人的玄言詩用尋常的物或言,指示玄遠“此種語言,指示而有余,意在言外”[18]。類似月、筌、魚、蹄等意象在魏晉詩歌中具有無限的象征性意味,自然山水與其說是作為被詩人描寫、贊美的對象,毋寧說是作為媒介或喻體而存在,然而謝靈運詩中的玄理從表達方式到含義上已超越了玄言詩。
山水是詩人內(nèi)心境界的體現(xiàn),《游名山志》成書期間,他游歷于山水之間,有寄情山水的用意。在成書的同時期,謝靈運寫了很多山水玄言詩,其中多有提到游歷所見之景。所得玄理禪意皆入詩之中,謝靈運《游名山志》云:“永寧、安固二縣間,東南便是赤石,又枕海?!贝藭r他作詩記錄游覽赤石之感:“矜名道不足,適己物可忽?!保ㄓ纬嗍M帆海)這一句已經(jīng)超越了風景本身,聯(lián)想到崇尚空名不足為道,萬事萬物皆是虛妄。
(二)藉山水以化其郁結(jié)
謝靈運游歷期間寫下的詩文雖拖著玄言詩的尾巴,但也充分展示了其個人意識的萌發(fā),對于個人情緒的描寫不為少數(shù)。在經(jīng)過斤竹澗時,謝靈運想到山鬼,寫下《從斤竹澗越嶺溪行》:
猿鳴誠知曙,谷幽光未顯。巖下云方合,花上露猶泫。逶迤傍隈隩,迢遞陟陘峴。過澗既厲急,登棧亦陵緬。川渚屢徑復,乘流玩回轉(zhuǎn)。蘋萍泛沉深,菰蒲冒清淺。企石挹飛泉,攀林摘葉卷。想見山阿人,薜蘿若在眼。握蘭勤徒結(jié),折麻心莫展。情用賞為美,事昧竟誰辨?觀此遺物慮,一悟得所遣。
這首詩大半部分描寫一路所見的景色,最后四句才加入謝靈運的觀感,取意于《楚辭》《九歌·山鬼》篇:“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薛蘿兮帶女蘿?!薄氨皇m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盵19]謝靈運由山鬼聯(lián)想到感情是以互相賞識為至善至美,這種事不能用言語說清楚。觀覽沿途的景物,便拋開了塵世的各種煩惱,最后一個“遣”字點明了詩人的心境,也總括了謝靈運游歷名山之動機。借山水排遣郁結(jié)的胸懷,引玄理入詩的最終目的也是一個“遣”字。
郭象《莊子》注:“將大不類,莫若無心,既遣是非,又遣其所遣。遣之以至于無遣,然后無所不遣,而是非去也。” [20]觀魏晉之風,名士風流,放浪形骸,其中出于逃避、排遣、疏解苦悶情緒,佯裝放達之士人不為少數(shù)。筆者不否認謝靈運以審美的眼光陶醉于山水之間的可能性,但觀諸篇游歷山水詩作,我們可以獲知其中濃厚的哲學關(guān)照,寫山水自然甚至有套路化的傾向。原因有三點:
第一,謝靈運詩中所描繪的自然景物,多是單一的景色,畫面之中缺少人與自然的互動。雖然他多次表達醉于山水,如《石寺山》中云“靈域久韜隱,如與心賞交”,《過白岸亭》云:“援蘿聆青崖,春心自相屬”,但這種互動不過是神理相交的一種表現(xiàn)。
第二,他的行旅詩很少對山水的細致描寫和刻畫,主要是具有整體性陳述,其中不少是以昏旦氣候作為詩歌的首句,以玄理結(jié)尾:
昏旦變氣候,山水含清暉……寄言攝生客,試用此道推。(《石壁精舍還湖中作》)
杳杳日西頹,漫漫長路迫……搔首訪行人,引領冀良覿。(《南樓中望所遲客》)
宵濟漁浦潭,旦及富春郭……懷抱既昭曠,外物徒龍蠖。(《富春渚詩》)
詩中對于山林、巖石、云霧、川渚的描寫都沒有呈現(xiàn)出個人化的色彩,難證謝靈運于自然山水中獲得審美體驗。
第三,謝靈運眼觀景物時,不是以赤子般的摹狀眼光去發(fā)現(xiàn),亦不是觀之以情緒之眼,而是夾帶著厚重的典籍意識,因此看山不是山了,而是《詩經(jīng)》《楚辭》、魏晉“三玄”中的景色。“別時花灼灼,別后葉蓁蓁”(《答謝惠連詩》)一句巧妙化用了《詩經(jīng)》的“灼灼其華”“其葉蓁蓁”[21]二句,但已失花葉原貌。
當山水已不是山水本身時,便變成了一個概念符號,誠如李澤厚先生所言,“謝靈運盡管刻畫得如何繁復細膩,自然景物卻并未能活起來,他的山水詩如同顧愷之的某些畫一樣,都只是一種概念性的描述,缺乏個性和情感”[22]。仕途不順的謝靈運旅居于山水之間,從此中獲得間接的慰藉,雖心中所想并非眼前所見,山水能為流瀉其心中的郁悶提供路徑。通過山水寫玄理,另一方面也是謝靈運不斷地自我安慰,企圖說服自我的一種嘗試。在詩文中故作灑脫是一種情感需求,不斷向世人強調(diào)自身某種品質(zhì),恰恰因為缺少這種品質(zhì)。
在崇尚自然的時代背景下,游歷山水為謝靈運提供了身份認同,盡管這只是一個退而求其次的選擇?!爱斏剿@意味著精神自由的空間填滿了他生命的時間時,他失意的人生就得到了意義的裝飾和價值的提升?!盵23]他在游歷期間留下了不少詩賦、游記,和精通釋、道的好友交游,使他對佛學和玄學的問題進行了深入的思考,找到了精神的寄托。
五、結(jié)語
細讀謝靈運《游名山志》,在面臨“出”或“處”的抉擇時,謝靈運展示出了他儒道兼通的思想,既渴望建功樹德,又想枕石漱流,不愿“屈己以濟彼”?!案F者欲達其言,勞者歌須其事” [24],在仕途不順時主動或被動地辭官歸隱,他感到深深的愧疚,他詩歌流露出深玄學哲思,隱藏著迫切想要排遣的憂思。他在永嘉任太守時不理政務,“肆意游遨,遍歷諸縣,動逾旬朔”[25],導致被彈劾,可以說謝靈運的命運悲劇是不僅是歷史遺留問題,還要歸咎于他的不作為。用懷有“溫情與敬意”的眼光回顧,也許能體會到謝靈運親歷“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26]時,他的落寞和不甘。
謝靈運遍游名山是一種傾瀉苦悶、澆滅心中塊壘的嘗試。無論是在山水中悟得玄理,還是在游歷中體悟釋、道二教之理,抑或是借山水的背景營造名士之風,山水填滿了謝靈運的精神空間。當山水變成象征性的符號時,美感會消遁無蹤,審美感受被人生哲思無限壓縮。值得注意的是,魏晉以來不斷發(fā)展的個人意識、生命意識從未停止,謝靈運的詩作就是一個佳證。他是玄言詩向山水詩過渡歷程中的代表性詩人,不少人認為,后世的山水詩皆濫觴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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