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毅,馬 俊
(湘潭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南 湘潭 411105)
廣義的“大自然”是指包括人類社會在內的整個客觀物質世界,而運動是物質的存在方式。恩格斯曾指出,自然界中“除了永恒變化著的、永恒運動著的物質及其運動和變化的規(guī)律以外,再沒有什么永恒的東西了”。[1]因此,將“大自然”視為一個整體,可感知到在歷史長河中,大自然運動是永恒的,是向前的,定會克服艱難險阻,朝有利于世界發(fā)展的方向行進。在這一意義上,“大自然運動”成為隱喻,它不僅喻指了大自然自身向前的發(fā)展變化,也蘊含著自然中的人類個體服膺于一種朝著正向發(fā)展成長的自然邏輯。盡管這種成長過程具有不可逆的趨勢,但它具有一定的階段性、斷裂性、閾限性,甚至延異性,這就使得成長過程中的主體經(jīng)歷各種各樣的“成長儀式”。
《自然變異》(ASportofNature)是南非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戈迪默發(fā)表的第十部小說,是“戈迪默在歷史和地理敘述上最具全景化的一部作品,也是其最有抱負的作品”,[2]“它代表了作者語言特色、藝術風格、思想深度的高水平”。[3]由于小說英文標題中“Sport”一詞兼具“運動”與“(特性)突變”雙重含義,因此常見的漢譯標題有《自然變異》與《大自然的運動》,均指向如大自然運動般的社會發(fā)展、人物成長及人類認知變化。從歷史真實的角度,該小說映照并隱喻了南非走過種族隔離制度鉗制下的“公共域”,成功走出歷史閾限,步入社會發(fā)展新的歷史階段;在敘事情節(jié)維度上,生活在這一公共域里的女主人公希萊拉從中分化出來,經(jīng)過游離期而走向新生;小說也暗含著在南非歷史變革語境中,包括戈迪默在內人們認知的不斷發(fā)展,從混沌、雜糅走向澄明,向有機社會的認知形態(tài)前進。
小說《自然變異》的歷史背景是一個“過渡型”公共域。一般情況下,公共域應具有“平等原則、理性原則和批判原則”,[4]是公眾文化參與的公共領域。倘若公共域有違歷史規(guī)律,大自然運動就會對其產(chǎn)生排異,使之隨著時間的推移消失在歷史長河之中,成為歷史上曾有的“過渡型”公共域。因此從歷史整體來看,“過渡型”公共域是大自然運動中的一個自然變異狀態(tài)。
翻開南非歷史可知,布爾人為侵占大面積土地跟土著居民進行了長期斡旋,而后利用加爾文教將區(qū)隔白人和非白人的種族歧視行為“合法化”。那時“布爾農(nóng)場主對白人和非白人的區(qū)分根據(jù),并不是種族膚色,而是基督徒與異教徒”。[5]自1795年英國入侵南非之后,布爾人的利益受到致命的打擊,于是布爾人大舉遷往南非內地。英國人雖廢除了布爾人實行的奴隸制,但通過制定通行證法為種族隔離制度埋下了重要伏筆。地域上的隔離逐步過渡到 20世紀中后期南非白人政權強制實施的種族隔離制度。南非當局分別于1949年和1950年頒布《禁止混婚法》和《不道德法修正案》,宣布混合婚姻不合法,將跨種族的性關系或戀愛列為不道德的行為。自此南非的白人和非白人之間的關系受到“法律”制度上的嚴格限制,白人和非白人之間的交往就成為了一種“社會禁忌”。南非國民黨自1948年上臺執(zhí)政后還先后頒布了許多種族主義法律和法令,全面推行種族隔離制度。種族隔離制度對白人與非白人(包括有色人種、印度人與黑人)進行分隔并在政治、經(jīng)濟、教育等各方面給予差別待遇。這一制度讓非白人族群(包括居住在南非白人區(qū)的非白人)喪失了選舉投票權,進而剝奪了他們的政治影響力,以致于非白人的社會權益被限制在特定的居住區(qū)內。。
小說聚焦的南非社會正處在種族隔離制度統(tǒng)治時期。20世紀60年代以來,南非黑人抵制種族歧視的抗議活動此起彼伏,他們爭取自由平等的訴求日益高漲。但是,諸如反對通行證法、沙佩維爾事件、黑人覺醒運動等抗議活動均遭到白人當局政府的血腥鎮(zhèn)壓,泛非大和非國大等積極反對種族隔離制度的全國性組織則受到明令禁止。一些革命領袖人物遭到判刑或監(jiān)禁,另一些則流亡海外。盡管如此,反對南非種族隔離和壓迫的抗議者從未屈服于白人當局的暴力鎮(zhèn)壓,反而越挫越勇,他們在南非國內秘密成立地下組織,與逃亡國外的革命領袖人物一起進行反抗種族主義統(tǒng)治的活動。到20世紀80年代中期,包括美國在內的國際社會一致對南非白人當局的殘酷鎮(zhèn)壓行為進行了譴責,并對其進行了經(jīng)濟方面的制裁。國內外的雙重壓力讓南非社會陷入重大的危機時刻?!拔C恰恰在于舊事物快要逝去,而新的事物卻無法誕生:在這種中間過渡期,最多樣化的病態(tài)現(xiàn)象就會發(fā)生”。[6]隨著南非受到的經(jīng)濟壓力越來越大,“白人當中離心和思變傾向明顯增加,對前途的思考和選擇,導致20世紀80年代南非白人社會出現(xiàn)前所未有的分化”。[7]
可以想象,在特定公共域里,被長期轄域的人民會強烈要求生活壓力與精神壓力的雙重釋放。就如接受非洲恩登布(Ndembu)部落舉行的生命危機儀式的人一樣會離開他們慣常的居住地,在一個隱秘的地方接受儀式程序和教育,為其脫離過去的身份地位和社會結構,向另一個生命時期的過渡或轉變創(chuàng)造前提條件。史實就是如此,越來越多受到迫害的人民站起來反對種族隔離制度,為種族平等而戰(zhàn)的革命力量也不斷地壯大起來。這匯成一股強大的正能量,促使公共域朝著民眾所希望的總體性方向發(fā)展。
1991年南非共和國廢止了人口登記法等種族隔離法律。1994年納爾遜·曼德拉就任南非總統(tǒng),制定了《南非共和國憲法法案》,廢除種族隔離制度,為新南非開創(chuàng)了一個民主統(tǒng)一的局面。南非共和國憲法的執(zhí)行標志著種族隔離制度鉗制下的公共域成為過去,南非走入了一個全新的“公共域”。這也印證了戈迪默的斷言:“我不僅同情,而且完全認同南非的解放運動”。[8]
小說結局回應了這一歷史語境。以黑人領袖魯埃爾為首的非洲國家聯(lián)盟舉行升旗慶祝儀式,這在一定程度上象征著非洲的黑人解放運動的最終勝利,也昭示著處于種族隔離制度陰影籠罩下的南非迎來了新生。南非的社會轉型如同小說標題所暗示的那樣,沖破種族隔離制度的藩籬,進入危機動蕩的“閾限”期,走出多元共存的新型共同體社會。這猶如一場大自然的運動,也是南非社會自然要通過的“成長儀式”。正如比約恩·托馬森認為,“儀式順序……既不是范·杰內普的發(fā)明,也不是他‘建構’的理論。它是他真正發(fā)現(xiàn)的東西。它已經(jīng)在那里”。[9]
自然界宇宙萬物及人類自身處在不斷發(fā)展和演化中。在成長過程中,人們通常開始時對世界懷有“純真”的看法,隨后展開“自由想象”,然后經(jīng)歷一些“不尋?!?,最終進行聚合轉型,從而完成成長儀式。
小說是歷史真實的映像。在南非變革語境下,小說主人公希萊拉經(jīng)歷了“分化期、游離期和新生期”,成功完成“大自然運動”式轉型,成為南非新生代白人。
希萊拉在“分化期”經(jīng)歷了多次“分離”,成功地解離了原有的身份標識以及所屬的社會結構。因父母離異,她從小跟隨父親漂泊在外,養(yǎng)成了無拘無束和自由獨立的秉性。同時,她頑皮不羈、率性而為,與其同齡的孩子有著格外與眾不同的個性,這與年少的戈迪默頗有幾分相似。戈迪默認為自己“上幼稚園時就是一匹脫韁的野馬,不像大多數(shù)小孩子那樣能讓自己柔和和率真的性情迅速地適應課桌和紀律尖尖的棱角,我每年都逃學”。[10]戈迪默塑造的角色希萊拉比男孩還要頑皮和喜歡冒險。一次希萊拉伙同其他同學擅自離開學校游行隊列,前往市政叢林探險。“冒險也讓人極度興奮。希萊拉曾帶頭將校服扎進褲子里,蹚進滿是水草和淤泥的綠色泥塘?!盵11]
希萊拉的第一次“分離”發(fā)生在一所白人學校就讀期間。一次她在看電影時,偶然見到后座的有色人種男孩唐(Don),便突然興奮起來:“他的眼睛看起來太亮了——像白天射進屋子里的一道道光”。[11]10此時,她對唐的好奇心占據(jù)了她的意識中心,更將制度化的膚色禁忌置之腦后,而后擅自到了唐的家,還欣賞了他的吉他彈唱表演。“她驚訝于他高超的演奏技藝,變得興奮起來——一種不同于被公園旁的演奏所激起的興奮”。[11]12不久,她與唐之間短暫的來往被學校察覺,她和她父親在校長辦公室受到無端盤問和指責。面對校長的責問,她直言道,“我不知道他是有色人種”。[11]13她不僅不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內疚,反而表現(xiàn)出天真無邪般的委屈,因此被學校開除。這無疑是希萊拉渴望自由和不受約束的天性同非人性化制度沖突的必然結果。
希萊拉退學后被送到姨媽奧爾加(Olga)家里寄住。奧爾加和丈夫亞瑟習慣躺在白人特權里,沉浸在生活享樂中。盡管奧爾加對外甥女希萊拉關懷備至、慷慨大方,其對舊制度的保守態(tài)度卻同希萊拉大膽冒險的性情大相徑庭,這一定程度上決定了她們之間不可避免的疏離。
希萊拉獨異的個性避免了她的無意識對種族主義意識的攝入。她并未因退學變得“安分”起來,反而肆無忌憚地同好友曼迪離開約翰內斯堡、前往德班游玩,還貿然地搭乘了黑人的便車。此舉不僅讓奧爾加姨媽十分焦慮,擔心受到牽連,也引發(fā)了曼迪父親對希萊拉慫恿曼迪觸犯種族禁忌的強烈指責,并不準她們再有任何來往。
希萊拉的第二次“分離”源自她無意間打碎了奧爾加收藏的一只18世紀伊萬里瓷貓,而后被送到保琳(Pauline)姨媽家。保琳姨媽思想較為激進,熱衷黑人解放運動,而其丈夫喬(Joe)是位專為黑人辯護的律師,他們的住所曾經(jīng)還為反種族主義革命流亡者提供過庇護。但實際上,保琳的政治態(tài)度模棱兩可,她也曾一度婉拒過前往她家尋求庇護的一些“政治犯”。希萊拉深諳保琳的革命姿態(tài),所以她寧愿到咖啡廳彈吉他,也不愿參與保琳的抗議活動。后來,希萊拉與表哥薩沙發(fā)生了不正當關系,她不得不離開了保琳家。
經(jīng)過多次“分離”,希萊拉已成功地從種族隔離制度的禁忌和規(guī)約中“叛離”出來。此后她開始流亡生活,進入人生游離期,“處于被法律、習俗、規(guī)約和禮儀分配和安排的各位置之間”,[12]以一種游離不定和模棱兩可的狀態(tài)存在著。
安·亨利認為,小說女主人公在閾限期的超強適應力不失為戈迪默小說人物中的“一種新的存在類型”。[13]84自從離開保琳姨媽家,希萊拉干過各式各樣的工作,例如書籍推銷員、診所接待員、美發(fā)師學徒、模特、汽車送貨員等。在每次際遇中她都能安定下來,但不久后又會因其特立獨行的性格且不想依附任何男性而選擇繼續(xù)流亡。正如戈迪默所說,希萊拉就像一個天生的怪胎,不同于傳統(tǒng)出生的孩子。她在游離狀態(tài)下好比德勒茲所講的根莖。“根莖沒有始端也沒有終端;它總是在中間,存在于事物之間,是一個中間存在物,是“間奏曲”。[14]希萊拉“根莖式”的生長有效地抵御了外在因素或社會規(guī)約的制約,使其處于自為自足的場域中,仿佛“類別與她的生活秩序從來都沒有關系”。[11]108
在流亡途中,希萊拉時常遭遇信任危機。在加納流亡時,她“曾兩度被叫到移民辦公室,受到警告:如果她不自行離開或出示官方部門出具的難民身份證明,她將被驅逐出境”。[11]157直到后來被歐洲駐加納大使擔保,她才得以繼續(xù)留在加納。在流亡的黑人革命者中她受到排擠,因為他們強烈的黑人覺醒意識想把她排除在黑人解放運動之外。此時,黑人革命領袖瓦拉·科格瑪尼的出現(xiàn)給受到挫折的希萊拉帶來了希望的曙光。瓦拉“像帶著水銀流動時的光芒從水中出來,如此黝黑、輪廓明晰,如此真實”。[11]172希萊拉對他十分著迷、心生愛慕,便與之進行了深度的交往??珊镁安婚L,瓦拉后來遭到特務的暗示,希萊拉為此受到沉痛的打擊,最終決定要像瓦拉一樣致力于黑人解放運動。不久之后,她還遇到了黑人將軍魯埃爾?!棒敯栐菍④姡谒膰医M織過一次軍事政變,在他任總統(tǒng)期間還權于民”。[11]264她很欣賞這位為黑人解放運動做出奉獻的黑人將軍,從他身上看到了瓦拉的身影。于是,她又跟隨魯埃爾繼續(xù)從事黑人解放運動,為爭取黑人的權利和廢除種族隔離制度共同奮斗,最終贏得了勝利。
綜上所述,希萊拉走過種族隔離制度鉗制下的公共域,成功走入一個人們共享發(fā)展的新社會。這是大自然運動中個體完成的一次“破繭重生”。小說中有這樣一個情節(jié),希萊拉在瓦拉紀念日發(fā)表演講時,“身著非洲的服裝,頭戴非洲頭巾,代表那些在解放事業(yè)中失去了丈夫和兒子的妻子和母親發(fā)言,……她所傳達的情感不僅是個人的,而且還巧妙地汲取了聽眾的情感”。[11]217這顯示出在這一歷史進程中,有無數(shù)像希萊拉一樣的主體面對各種困難經(jīng)歷了疏離與聚合,完成了“大自然運動”式的自我轉型與成長。
縱觀戈迪默的創(chuàng)作,可看出她的作品幾乎都與南非的現(xiàn)實密切相關。她非常喜歡塑造有良知的白人女性形象,旗幟鮮明地表達她反種族隔離制度的立場。她在小說《伯格的女兒》中塑造的羅莎這一革命者后代的形象和希萊拉一樣,在成長歷程中也面臨兩種人生抉擇,要么坐享種族隔離制度帶給白人的優(yōu)越,要么為遭受迫害的黑人同胞挺身而出,為正義據(jù)理力爭,她們都選擇了后者。可見,戈迪默是一位反種族隔離制度的斗士。在種族這一問題上,她認知水平很高。她認為,所有南非公民,不分種族、性別、宗教信仰和社會地位,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她的一生也為此奮斗不止。
戈迪默對種族平等這一認知似乎與生俱來。她從小在自己的出生地南非約翰內斯堡就看到白人與黑人的爭斗,于是對有色人種的痛苦感同身受。上小學以后,喜愛閱讀的她深受美國左翼作家厄普頓·辛克萊的影響,意識到種族隔離制度是阻礙社會正義發(fā)展的罪惡源頭。1989年,她加入了非洲人國民大會,爭取非洲人團結一致,反對種族歧視,要求各民族平等。她一生筆耕不止,積極倡導和推動廢除種族隔離制度,被譽為“南非的良心”。
戈迪默塑造的革命者形象大都是她的認知的載體。例如,她在小說《自然變異》中表達了她的“彩虹之國”愿景:在“彩虹之國”里,有許多“彩虹之家”,國民沒有種族歧視,和平共處。她精心刻畫了持有“彩虹之國”理念的希萊拉的認知發(fā)展歷程。
少年希萊拉有一種因天性無畏而形成的無意識下的“混沌”。她與朋友嬉戲玩耍,從不理會種族差異,勇敢追求自己的跨種族愛情。成年后,她的雜糅意識凸顯。她毫不顧及種族婚姻法中黑人與白人通婚這一大忌,嫁給了黑人革命領袖瓦拉。而且,她還堅持認為黑色的皮膚應是黑人為之驕傲的本錢。當瓦拉跟她討論肚子里孩子的膚色時,她輕松地回答道,“我覺得不知道他是什么膚色挺好的。不管是什么膚色,他已經(jīng)在我的體內。他的膚色就是我們的膚色?!盵11]179后來,黑皮膚女兒的誕生讓她感到異常興奮,因為女兒諾姆扎莫實現(xiàn)了她對黑白膚色融合的渴望。
擁有雜糅意識意味著構建容納白人和黑人和諧相處的共同體具備了一定的可能性。雜糅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是公共域朝向平等、共享和理性發(fā)展的必經(jīng)過程。人們的雜糅意識可以對南非種族隔離制度下的公共域形成一種反制與解構。多個個體在公共域所具備的反結構特性會促進社會不平等因素的消除?!鞍堰@種中間狀態(tài)當作一種過渡儀式,我們就有機會擺脫自己所屬群體的等級結構,從而進入一個模糊、分裂以及嬉戲的狀態(tài),然后再成為擁有新動機的變革者,重新聚合至穩(wěn)定的社會政治結構之中”。[15]246
隨著生活閱歷越來越豐富,希萊拉的雜糅意識越來越成熟。自從為人母之后,她鄭重其事地跟丈夫瓦拉說:“非洲人的妻子如果不生孩子就不是妻子”。[11]189此時,她已經(jīng)成為一名擁有“牢固的雜糅特性”的“黑白雜糅女性”。[16]她向往“雜糅”,不只是一種發(fā)自內心的喜愛,而是自我轉型的心理建設。她認為不同膚色的人可以生活在同一公共域里,生活在一個沒有種族歧視、人人平等的有機社會整體——“彩虹之國”里。斯蒂芬·克林曼稱“正如希萊拉所暗示的那樣,那些在種族隔離制度下根據(jù)身體差異區(qū)分的地方,只有完整的有機體才有一種令其重新融合的跡象”。[17]181
但是,人們認知的提升不是一帆風順的,總伴隨著矛盾與碰撞。例如在20世紀70年代,南非黑人意識高漲。這一黑人政治主張認為南非黑人應該將白人排除在自身解放運動之外。這一史實反映在希萊拉的流亡生涯中,也投射到戈迪默的其他小說里。例如,在小說《伯格的女兒》中,年輕的羅莎看到有些黑人對于她家的付出并不領情時,她非常痛苦。但是,她很快做出了理性的判斷:黑人意識的增強說明越來越多的黑人覺醒了,黑人解放運動的勝利也指日可待。一想到這,她釋然了,這一結果不正是她父母為之努力的嗎?小說后來也提到,他們(黑人)面對警察和槍彈時勇往直前,為爭取權利,絕不妥協(xié)。他們爭取的不是被劃定的聚居區(qū),也不是分出去的部落“家園”,而是他們的國家。
在“彩虹之國”理念的實施過程中,希萊拉也遇到了難題。一開始,希萊拉認為應首先構建“彩虹之家”,再來建設“彩虹之國”。她對自己的“彩虹之家”非常滿意,“沒有任何人或事物的侵入,也沒有任何驅逐她離開的出口”。[11]192她在海灘上挖一個碗狀的洞,她的家人可“一起躺在那里,挨在一起,彼此能感覺海水在對方皮膚上蒸發(fā)的濕氣。嬰兒用腳趾和手指攪動空氣,猶如小型海洋生物在水流中自由徜徉?!盵11]192但是,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改變了她原有的認知。她丈夫在家中遇害,她自己躲在冰箱后才幸免于難。再后來,在她的第二個孩子夭折后,她的希望徹底破滅。種族不平等導致的社會動亂使得希萊拉的個人理想成為泡影。因此,“當希萊拉目睹丈夫遇害的那一刻,她內心深處產(chǎn)生一種更廣泛的責任感,這顯然是她個人的悲痛使然,并促使了情感與責任這兩個世界結合起來”。[18]175再者,她在參加在東歐舉辦的第三世界國家革命組織團結會議期間,會議主席卡雷爾給她展示了一個他收藏的納粹用過的毒氣錫罐。她看完后,“一種沖動涌上她心頭,她想嘔吐或想排空腸胃。她開始顫抖、臉發(fā)紅。她大大的眼睛流著熱淚”。[11]228因為這個錫罐讓她想起了被暗殺的丈夫瓦拉以及那些在政治斗爭暴力下犧牲的人?!斑@種政治斗爭的暴力以致命的方式進入了希萊拉的婚姻家庭”。[19]139此時,她十分確定,只有建設好“彩虹之國”,個體的“彩虹之家”才能安好。
希萊拉是南非特定時期進步女性的先進代表。她認知的發(fā)展也是變革語境下南非白人的認知發(fā)展的寫照。希萊拉不僅脫離白人保守派群體融入了黑人新型革命組織,而且從更高層次上理解并尊重黑人文化。她在參加慶祝新南非成立時身著非洲流行的服飾:“她身穿手工織的條紋禮服,頭上裹著嚴實精致的頭巾,展現(xiàn)了這位總統(tǒng)所在國的女性民族服裝”,[11]339這種認可與展現(xiàn)黑人文化的舉動象征著人們對文化差異的認知升級和進步,暗合了在大自然運動中多樣性的最終統(tǒng)一,也意味著希萊拉“彩虹之國”理念的實施正如其所愿。歷史證明,自1994年民主轉型以來,新南非在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領域取得了巨大成就,人們心中的“彩虹之國”正在發(fā)出奪目的光彩。
歷史上,南非社會備受種族隔離制度所累。小說《自然變異》聚焦了南非種族隔離制度統(tǒng)治的尾聲。就如大自然發(fā)生了變異,實施種族隔離制度的南非社會走入了處于閾限階段的“公共域”。但是,從歷史的整體發(fā)展趨勢看,像理性的大自然運動,公眾的集體驅動必定會促使公共域走出閾限,朝著符合人民正當意愿的方向發(fā)展。
歷史真實、敘事情節(jié)及人類認知是“大自然運動”的多維度表征,喻指南非社會種族問題終將解決,南非步入社會發(fā)展新的歷史階段,經(jīng)歷了磨難的人們開始嶄新的生活,人們對世界的認知有了質的飛躍。
大自然的力量是偉大的,不可阻擋的。大自然的系統(tǒng)性與運動性使世界不斷前行,讓歷史發(fā)展走出閾限,讓社會個體成功轉型,讓人類的認知得以發(fā)展。從整體意義而言,“大自然運動”這一隱喻喻指包括人類社會在內的大自然從傳統(tǒng)走到現(xiàn)代,從過去走向未來,翻過險峰,越過深壑,始終表征出理性和蓬勃發(fā)展的態(tài)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