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鑫
【摘要】 近年來,有關疾病隱喻的相關理論時常被應用于對文本的解讀當中,使之成為學術領域的一個嶄新的研究方向。由《春天乘著馬車來》《飛蛾無所不在》《花園的思想》所構成的“病妻三部曲”是橫光利一運用新感覺派的表現(xiàn)手法,描繪了看護病重妻子時的真實體驗。小說中涉及了大量的有關疾病書寫的內容。因此,從疾病書寫的視角出發(fā),探究橫光利一“病妻”系列題材小說中的文學主題以及其隱含的深層意蘊是較有研究意義的。本文將從以下幾個方面探討橫光利一“病妻三部曲”中的疾病書寫:首先將從作家自身的疾病和生死體驗入手,深入探討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疾病書寫二者之間的關系。其次,將從疾病隱喻的視角出發(fā),進一步分析小說中妻子所患結核病的隱喻意義,進而探究橫光利一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題,即:“生命”“死亡”與“愛”。最后,將深入挖掘橫光利一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進行疾病書寫的意義。
【關鍵詞】 疾病書寫;疾病的隱喻;橫光利一;病妻三部曲
【中圖分類號】I1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2)04-0031-03
橫光利一是日本“新感覺派”的靈魂與心臟,在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初期,由于受到歐洲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影響,尤其注重寫作技巧的革新。然而,第一任妻子小島君的病逝給橫光利一此后的人生帶來了極大的影響,這也是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轉折點。基于這一體驗他創(chuàng)作了“病妻三部曲”等一系列有關疾病題材的小說。此時的橫光利一不再一味地強調作品中的文體形式,而是流露出了自己最真摯的自然情感。因此,本文將從疾病書寫的視角出發(fā),并運用結核病隱喻的相關理論,具體分析橫光利一在小說中進行疾病書寫的意義,作品不僅體現(xiàn)了作家對妻子的深切思念,更是表達了他在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自我建構。因而,以疾病書寫為切入點,探討橫光利一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較有研究價值的。
一、橫光利一的疾病體驗與文學創(chuàng)作
疾病書寫是橫光利一展現(xiàn)人生的一個獨特視角,用文學之筆書寫病態(tài)人生正是藝術來源于生活的一種表現(xiàn)。橫光利一打破既往的創(chuàng)作手法,運用新感覺派的表現(xiàn)手法的同時,將自身的生死與疾病體驗融入文學創(chuàng)作當中,描繪出了不同人物的疾病體驗和病態(tài)人生,并將其升華為人類所面臨的最普遍的生存困境。這種文學創(chuàng)作的表現(xiàn)形式,不僅是作家排遣內心苦悶的方式,也是其關注人性價值的一種表現(xiàn),從作家所創(chuàng)作的疾病題材小說當中可以窺探出其對生命與生存意義的思考。
橫光利一的一生都籠罩在親人、戀人與友人的死亡陰影之下,尤其是第一任妻子因肺結核病逝更是給他造成了不可磨滅的傷痛,對于作家而言,死亡或許更能激發(fā)其對生之意義的思索。盡管橫光利一自身并沒有患結核病,但是他一直陪伴在妻子身邊,照顧病重的妻子,與妻子度過了人生最后的時光。正是基于這樣一種深刻的疾病體驗,作家對“疾病”“生命”“死亡”與“愛”有了一個更為深刻的認知,并且因此得到了自我救贖,獲得了新生。
妻子病逝之后,橫光利一接連創(chuàng)作了諸多以“愛”與“生命”為主題的短篇小說,皆取材于他和小島君子的真實生活。疾病體驗為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源泉,激發(fā)了其創(chuàng)作的欲望?!洞禾斐酥R車來》《飛蛾無處不在》《花園的思想》這一系列“病妻”題材小說充分地展現(xiàn)了作家對生活與命運的深刻理解。因而,探討作家個人的疾病體驗與疾病書寫之間的內在關系,是十分有必要的。愛妻病逝的悲痛經歷促使作家對生命有了一個更為獨到的認知。正是因為經歷了生活的磨難,所以內心的悲苦與不幸更加需要一個釋放的出口,此時,文學創(chuàng)作便成了最佳的途徑,作家將自我經歷融進小說人物的經歷當中,借以排遣心中的苦悶。
綜上所述,盡管文學作品不是作家經歷的完全再現(xiàn),但小說的創(chuàng)作卻極有可能是基于作家本人的真實體驗。因此,橫光利一作品中呈現(xiàn)出的疾病書寫,就某種程度上而言與其自身的疾病體驗息息相關。橫光利一的人生經歷不僅為其文學創(chuàng)作積累了豐富的素材,也成為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動力,并引導他將文學的目光投向病態(tài)人物,書寫他們的內心世界,進而挖掘更加廣泛的社會問題。
二、從疾病書寫的視角看“病妻三部曲”中的
文學主題
(一)《春天乘著馬車來》中的生命意識
蘇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隱喻》一書中曾經指出:“疾病是生命的陰面,是一種更麻煩的公民身份。每個降臨世間的人都擁有雙重公民身份,其一屬于健康王國,另一則屬于疾病王國。盡管我們都只樂于使用健康王國的護照,但或遲或早,至少會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們每個人都被迫承認我們也是另一王國的公民。” ①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講,人們必須要承認疾病的存在,疾病也是一種特殊的生命體驗。在有限的生命里,疾病其實是人們無法逃離的命運,人類自始至終也不能避免生老病死這一話題。但是對于藝術家而言,關于“疾病”和“死亡”以及“生命意識”的思考或許會成為他們文學創(chuàng)作的動力和源泉。
在橫光利一文學創(chuàng)作的初期,十分注重小說中寫作技巧的創(chuàng)新,尤其在作品《蒼蠅》中,作家便是透過蒼蠅的眼睛注視著周遭發(fā)生的一切,表現(xiàn)出極其冷漠的態(tài)度。但第一任妻子小島君的病逝使作為丈夫的橫光利一再也無法像旁觀者一樣漠視身邊的一切。由于他一直守護在病重的妻子身旁,因此妻子患病后的復雜心理也正是作家內心的真實寫照。在那個時代,結核病被視為無法治愈的疾病,一旦被診斷患有這種疾病,便等同于被宣告了死亡。作品《春天乘著馬車來》描繪的是妻子患病之初夫妻二人的生活體驗。結核病帶給妻子的不僅僅是身體上的病痛,而且是精神上的折磨。
妻子因身體上的疾病而產生了精神上的疾病——暴躁、易怒。她用所謂的“欄中理論”束縛丈夫,以極具攻擊性的語言傷害丈夫,這些都是心理失衡的典型表現(xiàn),預示著妻子精神上的焦慮:極度缺乏安全感,更加渴望愛情與生命,希望永遠和丈夫在一起。由于對愛情的強烈渴望,妻子發(fā)現(xiàn)了自身命運的不公,但現(xiàn)實的處境卻讓她感到無能為力,這種內心的矛盾和掙扎導致了病情的不斷惡化。妻子在生病初期堅持與悲哀的宿命做斗爭,其實這正是個體生命意識覺醒的表現(xiàn)。而妻子的這一表現(xiàn)使得作為丈夫的橫光利一的內心也有了巨大的沖擊,他開始重新審視生存和生命的意義。
正如蘇珊·桑塔格所言,“結核病是一種時間病;它加速了生命,照亮了生命,使生命超凡脫俗。” ②妻子因肺病英年早逝后,她的生命卻因此得到了升華。小說《春天乘著馬車來》的結尾正是點題之處,丈夫將朋友送來的鮮花捧到妻子的面前,并對她說“這束花是坐著馬車第一個來海邊播撒春天的喲?!?③盡管疾病與死亡代表著悲傷與絕望,但橫光利一卻用象征著美好與希望的鮮花和春天結尾,或許他正是希望通過對結核病的浪漫化書寫領悟到生命的價值與意義。橫光利一不僅通過疾病書寫講述了自身的真實體驗,同時對附著于身體之上的生命重新進行了思考。
(二)《花園的思想》中的死亡書寫
在文學作品中死亡不再是引發(fā)恐懼的源頭,而人們對于死亡的接受其實也是對自身命運的順從。如果說《春天乘著馬車來》這篇小說描寫的是妻子生病之初的體驗,那么《花園的思想》描繪的則是死神降臨時妻子和丈夫面對死亡的態(tài)度?!耙惶?,他輕輕地問妻子:‘對于死,你一點兒也不害怕嗎?’‘嗯,不怕?!拮踊卮?。‘你想不想再活下去?’‘我想死。’‘哦。’他點著頭?!?④此時的妻子正是以一種超凡脫俗的態(tài)度看待死亡,將死亡感知變得更加常態(tài)化、從容地面對和接受死亡。但是當丈夫剛剛從無情的醫(yī)生那里得知妻子已經無藥可救的消息,他卻無法相信深愛著的妻子將要死去這一事實。經過了內心的極度掙扎,最終他還是做好了與妻子一起做好面對死亡的覺悟。
有關結核病的各種幻想可以美化死亡。在當時,結核病被賦予了某種浪漫主義的特質,因此容易染上這種疾病的通常是藝術家,他們大多富有才華,多愁善感,并且神經敏感。橫光利一在《花園的思考》中便毫不避諱地多次提及死亡。他于死亡之中追尋愛情和藝術,使其成為永恒。唯美的死亡散發(fā)出超乎死亡本身的耀眼光芒,同時也讓生命在死亡之中找到了最終的歸宿。愛妻之死在橫光利一的筆下更是得到了浪漫化的書寫,“死,就像艷麗的曙光,忽然浮現(xiàn)在她的臉上。”“啊,這就是死” ⑤在作家眼中,死亡并不意味著生命的終結,而是象征著曙光與希望。作為丈夫的橫光利一因愛妻之死而大徹大悟,理解了死亡的真正含義。不僅如此,蘇珊·桑塔格曾論述到:“浪漫派以一種新的方式通過結核病導致的死亡賦予死亡以道德色彩,認為這樣的死消解了粗俗的肉身,使人格變得空靈,使人大徹大悟。” ⑥結核病被視為是一種靈魂病,尤其是結核病所導致的死亡也被賦予了道德色彩。因而這種疾病所引發(fā)的死亡是崇高的,是具有抒情詩色彩的。也就意味著,雖然妻子的肉體已經消逝,但她的人格卻得了極致地凈化與升華。
橫光利一通過愛妻的病逝領悟到了死亡的真正意義:生即是死的序幕,死即是生的延續(xù)。作家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努力探尋死亡的真諦,這必然會加深他對生之意義的思考和理解。與此同時,他也傳達出自己對死亡的達觀認知,從而實現(xiàn)對有限生命的無限超越。
(三)《飛蛾無處不在》中的愛與救贖
結核病與愛情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它常常被詩人或是作家想象成是愛情所變,使人的精神世界在生死之間徘徊。《飛蛾到處都有》這篇小說描繪的是妻子去世之后丈夫的各種表現(xiàn)。丈夫因為妻子的病逝,精神世界已然崩塌,變得魂不守舍、終日惶恐不安,甚至還出現(xiàn)了妄想癥。丈夫看到妻子的妹妹便仿佛是看到了活著的妻子,他認為蚊子的腹中流淌著的是妻子的血液,面色青白的女子也是妻子所變,最令其恐懼的是他認為無處不在的飛蛾也是妻子的化身。
丈夫因無法接受妻子病逝的事實而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之中,他一直沉浸在妻子死亡的陰影之下,壓抑的情緒使他近乎崩潰,丈夫因為對妻子深切的愛而迷失了自我。換句話說,此時的丈夫已經產生了精神上的疾病,深陷亡妻的幻象之中不能自拔正是其主體性矛盾分裂的一種表現(xiàn)。而對于丈夫而言,旅行便成了緩解疾病的良方,或許也只有旅行才能釋放出心中難以言說的悲痛。由于精神衰弱和妄想癥,丈夫開始通過改變環(huán)境的方式,例如:外出旅行、到海邊散心,確實沿途的風景與人物都帶有明亮的色彩,煥發(fā)著新生的希望,使丈夫重拾生活的信心。由此,優(yōu)美的自然風光便成了治療疾病的一劑良藥。
主體在希望與絕望之間徘徊,不時有困惑和迷惘,但始終沒有消失,丈夫因為妻子的病逝而沉浸在悲痛之中,失去了自我,但是他最終還是通過自身的努力找回了未來的方向。“不論如何,肚子餓了沒辦法。這才是事實?!?⑦由此可見,丈夫最終擺脫了失去妻子的陰影,重新回歸現(xiàn)實,并得到了自我救贖。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丈夫對妻子的愛已經消逝,而是說明他尋回了主體性,以一種更為清醒的認知來回應妻子的愛。橫光利一將肺結核與愛情聯(lián)想在一起,使其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形式。小說中丈夫面對妻子的死亡,由最初的迷惘恐懼到最終的得到救贖,正是體現(xiàn)了作家對愛情的深刻思考。
三、“病妻三部曲”中橫光利一疾病書寫的意義
作家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通過釋放長久以來壓抑的情緒,進而擺脫疾病所帶來的痛苦,促使文學創(chuàng)作達到一定的治療效果。通過橫光利一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進行的疾病書寫可以看出,文學治療在他的生命旅程中的確發(fā)揮了一定的作用。橫光利一嘗試在文字中進行疾病的自我療愈,他一邊依靠創(chuàng)作排遣心中的苦悶,一邊重新審視自我,進而逐漸形成了健全的人格。作家將真實的疾病體驗轉化為虛構小說的創(chuàng)作過程便是他為自己尋求靈魂歸宿的過程,他用疾病書寫的方式找到了身心可以棲息之所。
葉舒憲先生曾提及,情感宣泄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大動機。文學創(chuàng)作的過程也是作家自我療愈的過程,他們內心難以排解的情緒借用小說中的人物傳達出來,以此應對當下的生存困境,擁有面對未來的信心和勇氣。橫光利一以“病妻三部曲”的創(chuàng)作為突破口,排解了郁結于心的悲痛。他將自我的人生經歷融入文學作品之中,通過塑造病態(tài)的人物形象,消解了心中的苦悶,從而也減輕了情感上的負擔。橫光利一正是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的方式得到了自我的救贖,實現(xiàn)了人生的價值。
總而言之,疾病書寫的過程既是橫光利一宣泄內心苦悶的過程,也是其建構自我,重新審視自我的過程。作家基于自身的疾病和生死體驗,撰寫出病態(tài)的人生,不僅救贖了自我,而且為其人生價值增添了光彩。
四、結語
橫光利一的一生都在疾病和生死體驗之間徘徊,這也促使作家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不僅貫穿了“新感覺”的表現(xiàn)手法,同時也將個人的真情實感融入其中,并且開始關注人性價值和生命的意義。他在妻子病逝后書寫了大量有關疾病題材的作品,展現(xiàn)了“愛”“生命”與“死亡”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作家通過將自身的真實體驗呈現(xiàn)在作品之中,不僅宣泄了心中的苦悶情緒,也重新審視了自我,并得到了最終的自我救贖,使生命的價值得到升華。因此,從疾病隱喻的視角出發(fā),探究橫光利一“病妻”系列小說中的疾病書寫主題和其隱含的深層意蘊是較為具有研究意義的,但由于本文僅著眼于《春天乘著馬車來》《花園的思考》和《飛蛾到處都有》這三部作品,因此對于橫光利一其他作品中的疾病書寫還有進一步研究的空間。
注釋:
①蘇珊·桑塔格著、程巍譯:《疾病的隱喻》,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5頁。
②蘇珊·桑塔格、程巍譯:《疾病的隱喻》,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14頁。
③橫光利一:《定本橫光利一全集第二卷》,河出書房新社1981年版,第295頁。
④橫光利一:《定本橫光利一全集第二卷》,河出書房新社1981年版,第378頁。
⑤橫光利一:《定本橫光利一全集第二卷》,河出書房新社1981年版,第385頁。
⑥蘇珊·桑塔格、程巍譯:《疾病的隱喻》,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19頁。
⑦橫光利一:《定本橫光利一全集第二卷》,河出書房新社1981年版,第310-31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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