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晁
裴陽的手指是自己切斷的,是左手小指,不細(xì)看,看不出什么,接得挺好。下刀時,不覺得痛,濃血流出,裴陽也不驚,血跡洇成一團(tuán)在桌面蛇游,分離的手指還在桌面動了動,顯得無辜。是母親梅枝發(fā)現(xiàn),呼天搶地叫起人來,舅舅趕到,裴陽還端坐桌邊,臉上的汗洇濕了襯衣前襟,腮幫子咬到麻木。一干人要搶去送醫(yī),裴陽丟下一句,誰也別動。沒人聽他的,舅舅當(dāng)年也是狠角色,后背至今一條長長疤痕,被文成青龍一條,母親更順勢拿起刀,說你不去,把我也砍了。
手指是回來了,毒癮也戒了。這不是夸耀的資本,裴陽從來不說,他自小話少,許是父親早早故去的原因,更少和女人講什么,哪怕是母親和妹妹。這家人心氣都大,在霧水一帶被人翻來覆去地念,念成了經(jīng)。十五歲那年妹妹離家出走,音訊全無,十年過去了。裴陽也曾離開霧水好些年,到廣東討生活,哪想染上毒癮,潦倒時也見過有人往胳膊里注射渾濁腌臜的地溝水緩解痛苦,裴陽被鎮(zhèn)住,他的驕傲不允許他這樣做,回來是為了了斷,切手指是決心的儀式。
開起夜宵店是戒毒當(dāng)年。烙鍋是本地夜宵重點(diǎn),一只笨重鐵鍋,底下放一架煤爐,鍋面呈拱形,類似如今的手碟,主要用來烤肉,兼顧各類配菜,如臭豆腐一類。小本買賣,拼個辛苦,裴陽一個人做不下來,就請了個當(dāng)?shù)貗D女來店里幫忙,買菜洗碗打下手。裴陽以前還有一大幫結(jié)交的社會朋友,現(xiàn)在星散,很難見到一個。裴陽白天在家睡覺,天晏了才出門開店。可偏有一伙愣頭青找上門來,臉上掛著當(dāng)初裴陽闖本地江湖的氣勢,吃完喝完,嘴角一抹,說老板,記個賬。這是試探。裴陽不吭聲,徑直從廚房走出,目光一掃就找準(zhǔn)了領(lǐng)頭那人,菜刀當(dāng)即揮下去,刀口離小年輕手指僅一寸,裴陽說,少一分,我要一根手指。
說到手指,大家似乎才想起裴陽是個自斷過手指的人,對自己尚且如此狠,沒人敢說個不字,乖乖掏錢,悻悻走掉。懷恨是有的,不敢動手也是事實(shí),這是裴陽在這一帶僅剩的名聲。
可巧那晚有個女人被裴陽吸引,是隔壁客人里的一位。那年林松果還小,二十出頭,嬌嬌小小的,是個好看姑娘,碰巧來吃夜宵,遇上這一幕,才注意到這個老板。那年裴陽還留著長發(fā),集到腦后扎成辮子,酷似《戀愛世紀(jì)》中的木村拓哉,林松果一見傾心。林松果不是霧水人,家在區(qū)里,來霧水是消夏,霧水的水有多清涼沒記住,倒記住了這個小鎮(zhèn)拓哉,那張有故事的臉更激起了想象的漣漪,從此有事沒事地來,就這么成為裴陽媳婦。
店里多了一個小嬌娘的身影,裴陽就不大到前廳來,點(diǎn)菜撤桌結(jié)賬都交給林松果,他待在后廚,要么配菜,要么炒客人點(diǎn)的熱食,盤龍黃鱔或米皮,手藝是跟舅舅學(xué)的。休息時,裴陽一個人到后堂口抽煙,任前廳的喧鬧通過狹窄的過道一點(diǎn)點(diǎn)傳到耳朵里,只要沒人鬧事,裴陽就不動。
收攤在凌晨,一到兩點(diǎn),偶爾更晚。夫妻倆回到家,一身的油汗,洗了便睡,沒余下多少力氣。醒來日頭快到中天,裴陽下意識伸出手,準(zhǔn)確落在林松果溫?zé)岬亩瞧ど?,那位置像塊柔軟又帶韌勁的水田,裴陽一次次翻身摔落進(jìn)這田里。
家里只有裴陽和林松果,房子是母親梅枝前些年置下的,在留守處小區(qū),一套三居室。本來梅枝可以搬到省城去,局里建福利房,價格和留守處相差僅幾萬,機(jī)會難得,留守處不少人這樣遷走,梅枝卻放棄了。
只有裴陽知道母親的選擇,這是梅枝的心病。梅枝年輕時脾氣不好,男人早早沒了,一個人拉扯兄妹倆,難免精神紊亂,情緒波動。梅枝的嘴巴不饒人,手也閑不住,那時的裴陽不知挨過多少次打罵,可不論母親如何下手,裴陽只是受著,從不叫喚一聲。妹妹卻不同,性格隨梅枝,年紀(jì)大了,曉得頂嘴,一旦母女倆吵起來家里便昏天暗地的,妹妹上下嘴皮翻飛,語速又快,說得梅枝根本還不上嘴。一次梅枝氣不過,煤爐上燒了火鉗,一把按在妹妹手背,是左手,留下一塊紅色傷痕,傷口還未結(jié)痂,妹妹就消失了。那以后,一切都變了。
裴陽鄭重交代過林松果,關(guān)于妹妹裴霖,什么都別問。
林松果自然不曉得其中緣故,只是好奇,問,怎么會走這么久,多大的恨呀?言外之意,妹妹是個狠心的人,反過來也襯得梅枝讓人害怕。林松果本能地后背一涼。
裴陽無法回答,既不想在林松果面前說母親什么,也不想把責(zé)任推卸給妹妹,只好回一句,讓你別問就別問。
林松果覺得委屈,你家的事我總該知道一點(diǎn)吧,難道我是個外人,沒權(quán)利知道?你家秘密這么寶貴的!裴陽只好問,你想知道什么?
林松果說,你從頭說呀。
得從裴陽爸爸說起。
男人裴虛谷,車工,籍貫湖南常德,十八歲中學(xué)畢業(yè)從老家桃源經(jīng)湘黔線到霧水頂父親職,從此成為工人。遇見山上美竹箐的女人梅枝時,裴虛谷二十歲,光棍一條,他作為修釬工見習(xí)期滿,正式轉(zhuǎn)崗,分到修配所。兩人是在竹林里認(rèn)識的,梅枝來挖春筍,裴虛谷來打獵,用一桿氣槍。梅枝并非一個人,還約了同村的女友。出門前,梅枝洗了頭,細(xì)心編好辮子一把甩到腦后,額前劉海梳了兩回,有預(yù)感似的,對著斑駁的半邊鏡照了半天。裴虛谷也不是一個人,同行的還有修配所兩個已婚同事,好事就這樣落到裴虛谷一個人頭上。裴虛谷第一眼發(fā)現(xiàn)的卻是梅枝的女友,那個敦實(shí)的身影沒等這幫外人看個明白就扭頭消失在竹影里,只剩蹲在地上一無所知的梅枝。少女埋著腦袋留一根粗長辮子,一雙手仍在刨地頭冒出的新筍,嘴里哼著小調(diào),籃子里已淺淺鋪了一層。等到身后的腳步和男人的喘息共同打破林間的寂靜時,少女梅枝想逃跑已來不及。
裴虛谷就這樣打回一個老婆。
酒席是第二年在鎮(zhèn)上擺的,裴虛谷父母在老家未能出席,裴虛谷的姐姐早年嫁到江西,也沒有來,裴虛谷的親人只有一個在施工局機(jī)電隊(duì)任支部書記的堂叔,這樣做了主婚人,一路護(hù)駕,沒讓人胡鬧就把新人送入了洞房。婚后梅枝搬到山下,在施工局駐地安下家來,可沒兩年,霧水電站建成,施工局轉(zhuǎn)戰(zhàn)四川,裴虛谷跟著大部隊(duì)走了,留下梅枝一個人,那時梅枝已懷上裴陽,三年后是妹妹裴霖,在妹妹出生那年,裴虛谷遭遇工程事故身亡。
這些事,裴陽講得干巴巴的,林松果反復(fù)問,尤其竹林一段,聽得笑起來,等到裴霖出現(xiàn),林松果卻懷疑,問,怎么會有你妹妹,你家不計(jì)劃生育的?
裴陽不吭聲,故事暫停,從臥室的五斗柜里翻出一張紙片,紙片夠老,是一紙證明,霧水衛(wèi)生院開的,上面寫著鑒定結(jié)論,裴陽是個輕微病殘兒。
林松果托著那張單薄欲碎的紙,一個字一個字念出來,忍不住大笑,哈哈,原來你是個殘疾人。笑完才醒悟,想起裴陽自斷的手指,跟著低眉問,作假的?
裴陽點(diǎn)頭。
林松果說,看得出你爸爸喜歡小孩,應(yīng)該是個好爸爸。林松果沒覺得冒失,又問,這么說,你妹妹對你爸爸一點(diǎn)印象都沒有?
說到印象,裴陽自己也模糊,那點(diǎn)記憶早就稀薄了。父親常年在外,難得回霧水探親,裴陽覺得每次回來的那個人都和上一個不同,好像他有不同的爸爸似的。這是他對父親唯一的記憶,而這一切對裴霖更是零。
裴陽說,我忘記他長什么樣了。
林松果做出委屈的樣子,嘴唇嘟起來,我不是故意的。
裴陽沒說什么。
即便如此,林松果還是好奇,小心說,還沒見過你妹妹照片呢,她長什么樣?你家一張照片都沒有的嗎?
林松果問到這個,裴陽倒笑了,林松果哪里曉得這個家最多的就是照片。裴陽偏偏頭,朝著梅枝家的方向,都在她手里。
你媽?林松果撇撇嘴,她倒是抓得緊,我怎么一張都沒見過,這也是機(jī)密?林松果吐吐舌頭,下回帶我去看看。
裴陽說,我都見不到。
林松果不懂裴陽的話,問出了想問的,要是,要是你妹妹現(xiàn)在出現(xiàn),你還認(rèn)不認(rèn)得?
裴陽認(rèn)真想想,搖頭,不敢確定。林松果這才心里一酸,捏著那紙證明,想安慰一下自家男人,又無法克制那個殘酷的猜想,也許,也許裴陽妹妹早就……
夫妻倆去梅枝家吃晚飯,女人家不遠(yuǎn),步行不出十分鐘。留守處小區(qū)只有十來?xiàng)潣牵柫⒃诟╊木徠律?,是推倒從前的筒子樓建起來的,裴陽就在這一片長大。梅枝的房子在小區(qū)的深處,背后是霧水小學(xué),從廚房的窗戶能望見西邊山崖間的一角大壩。房子不大,是個兩居室,一個人住綽綽有余,可到底只是一個人,再小的房子也顯得冷清。林松果每次進(jìn)來,都要打個寒戰(zhàn),夏天里房子也透著一股涼氣。
林松果照例喊一聲,媽。
裴陽什么也不說,進(jìn)門就縮到沙發(fā)上玩起手機(jī)來。
林松果不等梅枝回應(yīng),主動進(jìn)廚房給女人打下手,可幾乎沒什么要做的,無非拿拿碗筷,夫妻倆都是掐著時間來的,來了就能吃,吃完就走,跟進(jìn)飯館沒什么差別。梅枝這點(diǎn)好,從不說什么,知道夫妻倆吃了飯要去開店,就早早做飯,比平常人家早半小時,一頓吃完其他人家才將將開出飯來。
梅枝這年五十出頭,看上去比往常五十歲的女人老,扮相也老,衣服都是灰色調(diào),更不化妝保養(yǎng),林松果送的護(hù)膚品一律沒用,成為家里擺設(shè)。在林松果看來,梅枝才過五十,就放棄了女人身份,加上才辦理內(nèi)退,一下淪為老人。梅枝的工作是裴陽父親當(dāng)年出意外,單位為了撫恤而特事特辦的,這么養(yǎng)活的一家人。這些林松果都知道,不知道的只是梅枝這個人,怎么看,也看不出當(dāng)年的鋒芒與歇斯底里。
說起來,梅枝對林松果倒很好,還在倆人戀愛時,梅枝就表示滿意,當(dāng)然沒法不滿意,裴陽是這么一個人,找個鄉(xiāng)下媳婦是應(yīng)當(dāng),哪想遇到林松果。林松果為了裴陽跟家里鬧過好幾次,初心不改,這么嫁過來,梅枝看重這姑娘的心氣。
這時候,疫情高峰過去,停業(yè)四個月的夜宵店重新開張,一桌人有的聊,梅枝就上下打量林松果,說,小果,最近是不是胖了?
林松果低頭看了看自己,是嗎,幾個月不動,不胖也不行啊。
梅枝說,店子開門就好了,有事做了。
林松果說,再不開張只能喝西北風(fēng)啦。
梅枝掃一眼夫妻倆,講,店里要不要我來幫忙?
裴陽一聽,立即警覺,梅枝怎么會提這樣的要求,這轉(zhuǎn)變來得突然,裴陽一口回絕,不要,陳嫂還想接著做。
梅枝哼一聲,我就知道,你請別人也不會請我,我又不要你們開工資,多余的你們還可以存起來,多留幾個錢在手里才是硬道理,今年的形勢怕是不好……梅枝徑自講起來,一板一眼的,很多信息夫妻倆都沒有聽說,梅枝第一個說出來,講得頭頭是道。
即使梅枝說了一大通,裴陽還是不為所動,說,你還是好好在家休息,店子開得晚,影響你睡覺,你不是睡不好嗎?
裴陽態(tài)度堅(jiān)決,梅枝就不作聲了,轉(zhuǎn)而說,冷凍食品你們要多注意,最好少進(jìn)。
林松果聽了暗笑,低頭對裴陽說,你媽好懂哦。
裴陽說,老毛病,誰也管不了,操的心比誰都大。
林松果笑,變化好大。她整天看那些消息,不被嚇?biāo)啦殴帧,F(xiàn)在那么謹(jǐn)慎,進(jìn)門要噴酒精,吃飯要用公筷,上次你不知道,我看她出門都戴兩層口罩,手里還套一次性塑料手套,全副武裝的,也不怕別人笑話。
這是怕死了。裴陽說。
林松果捂嘴,照著裴陽胳膊擰了一記,好啊,你媽的玩笑你也敢開了——不過,她現(xiàn)在話真的多,以前吃飯,你不說她不說,我飯都吃不好的。
梅枝的變化裴陽當(dāng)然看在眼里,卻不覺得是壞事,女人轉(zhuǎn)移了注意力,能淡忘一些東西,譬如從前的妹妹或現(xiàn)在林松果的肚子。這樣多好。
店子重新開張,沒什么生意,客人來得散,稀稀拉拉一兩桌,酒都喝得沒滋沒味,店里比往日安靜許多,高峰時,前廳也不過多了兩桌客人,幫忙的陳嫂和林松果都顯得無精打采,林松果干脆站在柜臺后用手機(jī)刷起劇來。
見無人添菜,裴陽洗了手,到后堂口抽煙,抽完,走進(jìn)前廳,掃一眼僅剩的三桌客人,每桌人都不多,三四位的樣子,有一桌只有一對情侶模樣的人。客人里也有認(rèn)識裴陽的,招呼起來,說,裴哥,好久不見,來喝一杯。裴陽搖頭,說,你們盡興。
裴陽走出店子,新街上的燈火搖搖欲墜,看不出往日生氣,街面沒什么人,裴陽用腳鉤過門前的一把塑料凳,想坐下,又放棄了。老板坐在門口不像個話。裴陽站在門前,仰頭看見特大橋,高達(dá)一百九十米的龐大身影籠罩了整個鎮(zhèn)子。裴陽想起裴霖,大橋動工的第二年,裴霖離開。那是哪一年的事了?那些年橋墩上的電焊花裴陽還記得,尤其夜里,一串串電焊花簌簌從夜空中掉下來,像是煙花寂滅,而家里少了一個人。母親去省城尋了一個月,人回來時,精瘦,掩不住的憔悴衰老。那年裴陽也不大,正好十八,家里待不住,開始在街頭混。后來傳言四起,說妹妹裴霖在外面做那個,還有人得意地宣揚(yáng)自己點(diǎn)過,說起來繪聲繪色的,引起轟動。這些話傳到裴陽耳朵里,很快變作行動,找到那人,二話不說,一刀扎進(jìn)那人肚子,跟著是跑路,一路跑到廣東,聽說那人沒死,裴陽也不愿回來了,這么闖了五六年。
裴陽摸摸那截短暫分離的手指,確認(rèn)它還在手上,當(dāng)初的行為,現(xiàn)在還很費(fèi)解,就像他仍不理解妹妹一樣——這下好了,他和她一樣了,都是手上帶傷的人。
有重型卡車從特大橋上駛過,劃過一線光,猶如慢鏡中的流星。裴陽恍惚,想不起妹妹最后對他說過的話了,也許什么都沒說。
見裴陽久久杵在門口,林松果也跑出來,你出來做什么,拉客?
裴陽慘然一笑,哪有客?!
林松果看著人跡寥寥的街道,也泄氣起來,這樣下去不行。
裴陽說,嗯。
林松果說,進(jìn)去吧,清明天冷,凍死人了。
林松果進(jìn)去了。裴陽看著門前的招牌,大大的燈箱里打出幾個字:裴家烙鍋。普通到極點(diǎn)的店名。林松果當(dāng)年還嫌棄過,說你真是沒文化啊,名字也取得這么普通,裴家?你家專門做烙鍋生意的?
裴陽搖頭。
那你家買了秘方?
裴陽還是搖頭。
林松果就翹起嘴巴,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家是百年老店呢。
裴陽聽見,回一句說,離百年老店還差九十幾年。
林松果笑,你把這行字加上去呀,搞不好成網(wǎng)紅店哦。
裴陽說,你加。
字當(dāng)然沒加上去,所以招牌還是老招牌,也算不上老,才四五年,可箱面上卻積滿了灰垢,該清洗了。
裴陽轉(zhuǎn)身進(jìn)店,一輛車恰好從路邊緩緩彎進(jìn)來,店前的滲水磚發(fā)出了連片的聲響。裴陽本能回頭,那車就停在了店招前,車燈沒有熄滅,晃了晃裴陽的眼睛。裴陽警覺,腦子里第一個念頭是,誰來找事了!可沒人下車。裴陽看了看車標(biāo),是輛英菲尼迪,乳白色,車的弧線造型像是女人用的,裴陽放下心來,不用看車牌也知道是輛外地車,本地人沒人買這個牌子。
裴陽不動,想瞧瞧車?yán)锶?,卻看不見那人的臉,店里有人喊起來,老板,加份牛肉。裴陽只好放棄,等忙完再來看時,門前哪還有車的影子。
你們也該抓緊了,現(xiàn)在生小孩也不要緊的,都控制住了。夫妻倆沒想到消失半年之久的話題又被梅枝提了起來。
裴陽悶頭吃飯,林松果瞄一眼他,知道他不會回應(yīng),自己更不好說什么,只好憋著。
梅枝知道裴陽油鹽不進(jìn),轉(zhuǎn)而看林松果,見也避著她,也不管,繼續(xù)講,你們在一起也不短了,和裴陽一樣大的,他那些同學(xué)都有小孩了,有些還生了二胎,你們怎么就沒有動靜?怎么,做了措施?
梅枝的話讓林松果一驚,女人果然比想象中厲害,不說則罷,一說就打了兩人七寸。林松果是等不到裴陽回話了,沉默一會兒,輕聲回答,沒有。這是謊話了。
梅枝沒有聽出來,接著講,我就知道,你們該去檢查一下,兩個都去,看看是哪個的問題,好對癥下藥。梅枝的話硬邦邦的,也不怕傷了誰。
見沒人作聲,梅枝又說起自己,當(dāng)年我生裴陽也是怕,那個年代不比現(xiàn)在,你們有什么好怕的?不要怕,閉眼也就過去了,有我在呢。我那個時候哪個來照顧我,我生裴陽,他奶奶都沒來看過,我不是照樣生了?
這話是說給林松果聽的。
你爸走得早,他是看不到你生小孩了,他造孽,不要以為他不知道,就算他不知道,還有我呢。
這話是沖裴陽去的。
裴陽和林松果都不出聲,任梅枝講,裴陽更不曉得梅枝在外頭吃了誰的話,受了哪個的刺激,想起這事來。
你妹妹走了,不曉得死活,這是我造的孽,是我的命不好,那個死丫頭,沒有良心,一走就不回來,我知道她的,心大得很,根本不在乎這個家,也是想氣死我,要是你爸爸還在,她哪里會走——說到這里梅枝停了停,努力控制住情緒,昨天夢見你爸,問我說,裴陽、裴霖怎么樣?。课以趺椿卮??梅枝嘆了口氣,呼吸越發(fā)低沉,似乎要哭出來,察覺夫妻倆不自在,梅枝又講,這些和你們都沒有關(guān)系,是我該受的,我好幾次想跟你爸爸走,還不是丟不下,你們要不生一個,就是不管我死活了……
裴陽和林松果都一震,尤其裴陽,這還是多年來,母親第一次主動提起妹妹,裴陽懷疑自己聽錯了,往日若是誰提起裴霖,梅枝可要發(fā)好幾天瘋,讓那個人一輩子記住自己犯的錯誤,而那個人通常是舅舅和裴陽。裴陽不知道梅枝的夢是怎樣的,爸爸是否還說了什么。
這頓飯吃得比往常沉重,夫妻倆對視一眼,迅速達(dá)成一致,想趕快逃走??刹欧畔峦肟辏分痛蚺P室出來,看穿了兩人的伎倆似的,示意夫妻倆不要動。梅枝手里抱著一本冊子,坐下來,靠近林松果說,這些照片以前我都藏著,自己看,裴陽也看不到,現(xiàn)在你看看?
這邀請讓林松果意外,她回頭掃一眼裴陽,以為是他泄露了自己的抱怨,裴陽明白她意思,趕緊搖頭。梅枝不曉得夫妻倆的秘密,徑直把相冊遞過來,林松果只好側(cè)身接過,小心打開。
第一張是一個少女,像是梅枝,一個人站在一片桃林前,頭上扎著兩條大辮子,身上是土布衣服,斜挎一只暗色書包。少女的目光是跳躍的,間雜著好奇與興奮,一看就是個鄉(xiāng)里女兒的模樣,加上照片底色,便襯得人久遠(yuǎn)。
這是一個上海知青給我拍的,那個時候金貴喲。梅枝在一旁做起注解。
裴陽說,是個男知青吧。
林松果笑,梅枝竟也沒忍住,興奮說,后來還有聯(lián)系,寫過信來,有了你,就斷了,好多年了。
裴陽說,是我耽誤你們了。
林松果收了笑,回頭睖一眼裴陽,那意思裴陽明白無誤,梅枝倒沒在意,難得笑說,沒你想的事。
裴陽就不說了,這是母親第一次提起另一個男人,那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林松果沒想那么多,接著翻,第二頁是個年輕男子,泛白的底色與相片的斑點(diǎn)也擋不住照片里的人清秀挺拔,臉頰如刀鋒一般,一對眼珠尤其圓,怔怔地盯著看照片的人,看得林松果倒不好意思起來,心里有了答案,可還是頭朝梅枝一偏,這是——
裴陽爸爸。梅枝回答。
林松果放心贊嘆起來,比裴陽帥多啦。
裴陽縮在沙發(fā)上哼了一聲。
梅枝沒有作聲。
另一頁上的相片不大,四寸大小,是年輕的梅枝抱著一個嬰兒,女人的一只手托著嬰兒屁股,另一只仍不放心地環(huán)過來,拱衛(wèi)著嬰兒。嬰兒的表情有些茫然,嘴巴嘟著,好像不高興,小人頭上還戴著一頂闊邊帽,兩只肥嘟嘟的手從卷著的袖口露出來,都蜷著,一只搭在梅枝的胸前,另一只懸垂著。林松果一看就笑了,這是裴陽吧。梅枝點(diǎn)頭。林松果這才注意照片中的女人,年輕的梅枝穿著一件花邊領(lǐng)襯衣,手上戴一塊女表,胳膊細(xì)長,臉卻圓潤,淺淺笑著,頭發(fā)盤成了大圓髻,只有腦門處露出幾縷短短的劉海,神情自然,整個人已不見少女的羞澀,有的只是一個年輕婦人的風(fēng)韻,洋溢著神采。
林松果說,這張拍得好,就是裴陽嘴巴噘著,好傻。
梅枝笑。
裴陽也想過來看一眼,被林松果支棱胳膊擋住了。
下一頁,變成彩色照片,有著濃重的藍(lán),是山色。照片里是三個人,穿著暗色圓點(diǎn)連衣裙的梅枝,長發(fā)濃密燙了波浪,神情雖有些嚴(yán)肅,但擋不住地光彩照人,那張臉也瘦下來,還原成鵝蛋形,卻添了鋒利,脖頸上戴著一條細(xì)細(xì)的項(xiàng)鏈。梅枝身旁是穿白襯衫配黑西褲的裴陽,少年的目光透著苦澀,那么小眉頭就縮得那么緊,像個小老頭似的,兩只手筆直垂在身側(cè)。最矮的是梅枝左手邊的小女孩,留著妹妹頭,穿泡泡裙配白襪,一雙圓頭紅皮鞋特別地俏。女孩是一張圓臉,眼睛尤其大,透亮閃光的,只有她努力仰著腦袋好奇地盯著鏡頭,臉上漾蕩著天真與童趣。一家人帶著三種表情站在大壩前的鐵絲網(wǎng)前,一側(cè)是青灰的壩體,另一側(cè)是盛夏藍(lán)得發(fā)烏的河水,對面是霧水的山,照片一角留下時間:95.7.15。
這張照片讓林松果看了又看,耳邊仿佛響起蟬鳴,是夏天的味道,林松果說,好可愛啊。
梅枝說,這是裴霖。
裴陽一聽,立即起身,從林松果身后看了看相片中的妹妹,多少年了,裴陽沒有見過她的樣子。
三個人安靜下來,林松果托著照片,不知該往后翻還是這樣不動,還是梅枝知趣,說你們看,我去洗碗。這么留下兩個人。
林松果低聲說,她還是受不了。
裴陽沒有作聲。
剩下的相片有獨(dú)照,也有合照。合照還是三個人,背景卻換了,在影棚里。梅枝端坐在木椅上,一左一右站著長高的兄妹倆,兩人的表情都很嚴(yán)肅,規(guī)規(guī)矩矩望著鏡頭,裴陽的頭發(fā)三七分,分出一條清晰的界線,各自油亮地蓋在腦門上,身上是一套亮眼的格子西裝。妹妹裴霖穿著背帶裙,扎著一條大馬尾,靜靜立在梅枝一旁,又稍稍隔了些距離似的。梅枝呢,頭發(fā)整個剪短,兩側(cè)剛剛遮過耳郭,上身是灰色的開領(lǐng)毛衣,沒有配項(xiàng)鏈。梅枝的表情和以往不同,臉上不見了凄然的神色,甚至露出了微笑。
這張全家福真好看。林松果贊嘆。
裴陽說,是到省城拍的。
林松果說,難怪。
林松果翻著這些相片,仿佛看著兄妹倆迅速成長、梅枝快速老去,直到那個定格時刻。
最后一張相片是裴霖穿著運(yùn)動會上的短跑衫,胸前貼著大大的六號標(biāo)簽站在跑道上的樣子,一雙長手長腳從標(biāo)簽里露出來,高原的陽光也沒有曬黑女孩的四肢,女孩臉上還掛著一絲嬰兒肥,尚沒有變成女人的跡象,只有一雙目光銳利,有一絲神經(jīng)質(zhì)的東西摻雜其中,讓人依稀想起年輕時的梅枝來。
林松果盯著相片中的少女,好奇地問,她很能跑嗎?
裴陽說,百米13秒3。
林松果驚訝裴陽記得這個,張口就來,自己卻沒有概念,問,很快嗎?
裴陽回答,很快。
林松果合上相冊,相冊還有一大半沒被填滿,林松果看得意猶未盡,抱怨說,怎么這么少?
裴陽說,肯定是她挑出來的,還有幾大本在屋里,平時不見人。
林松果說,這么寶貝?看你也不喜歡拍照,也不上相,怎么拍那么多?
林松果說得無意,卻勾起裴陽心事,裴陽說,她以前就喜歡帶我們?nèi)ヅ恼?,一年能拍幾次,每次出門都要打扮。
林松果笑,看出來了,你媽年輕時挺好看的,也會打扮。
裴陽沒接林松果的話,他想說的還沒有說完,裴霖走,也是為了拍照,以前每次拍,裴霖都會得到一件新衣服,那年沒有,裴霖就不愿去了,這么鬧起來。裴陽忍住,沒有說出裴霖手的事。
林松果不敢相信,盯著裴陽,就為了這個,這么簡單?
裴陽點(diǎn)頭。
林松果有太多的疑問,也只好問,為什么要拍?
問題一下戳到要害,裴陽回答不了,梅枝從來沒有說過理由。裴陽只記得每次拍照前梅枝做家庭動員的樣子,興奮地在屋里喊,裴陽裴霖?fù)Q衣服,照相去了。這是夢里也會聽到的聲音,還有快門響,咔嚓,好像切斷了什么。一家人的出行也總是引起關(guān)注,梅枝領(lǐng)著這一大一小穿過筒子樓灰撲撲的樓道,走過砂石硌腳的院子,兄妹倆的新衣服格外地打眼,梅枝也是,走過的風(fēng)里都帶著香氣。裴陽一次次感覺不自在,出門的路變得艱難,一家人像是馬戲團(tuán)里的小丑,一路都有人問,喲,梅枝,又去照相啊?只要他們一轉(zhuǎn)身,那些人就會笑起來,那些閑話,裴陽不用想也知道。梅枝卻全然不顧,怎么都不會生氣,總是哄著兄妹倆,仿佛過節(jié)??梢坏┡耐昊丶?,梅枝就會迅速變回成那個沒有生氣的人,褪去拍照時的光彩,好像那小小的相機(jī)攝走了女人全部的精力,而拍出來的相片兄妹倆也很少看到。
裴陽弄不懂這樣的母親,這反差,兄妹倆一次次體驗(yàn),也一次次抵觸,直到裴霖爆發(fā)……
這些事林松果哪里曉得?
等梅枝重新出現(xiàn),林松果才起身將相冊鄭重交還,薄薄的相冊在她手里變得似有分量,她遞過去,梅枝沒有接,反而說,這是留給你們的,放你們那里好了,一個家要有相冊的。梅枝說得輕松,意外的是林松果。
兩人走到樓下,林松果還在嘀咕,你媽什么意思,想讓我們填滿?這就是你家傳家寶啊。裴陽沒有回應(yīng),一個人大步走到前面去,林松果還抱著相冊,回頭望了望梅枝的窗口,夫妻倆一走,梅枝就關(guān)了一盞燈,屋里看上去又昏暗起來。
責(zé)任編輯 孟小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