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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驀然回首

      2022-02-07 14:44:50曉寒
      綠洲 2022年1期
      關(guān)鍵詞:老師

      曉寒

      1

      到達火車站的時候,已是下午三點四十五分。

      我從出租車上下來,穿過廣場,向著售票廳走去。頭頂,石墨色的秋云一個勁地往下墜,壓向火車站那棟矮塌塌的老房子,把墻壁和屋頂弄得灰蒙蒙的,像舊書堆里飄來的一聲嘆息。

      售票廳里沒幾個人,如同一個冷火秋煙的土地廟。一個臀寬腰粗拖著兩條辮子的女人正在買票,她把頭挨近窗口,正在小聲說著什么。

      我快靠近窗前時,女人開始往回走,她走得很快,身子大幅度地晃著,一條辮梢差點甩到我的臉上。她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分明是在怪我擋了她的路,我裝作沒看見,繼續(xù)往前走。要在以前,我說不定會和她吵起來,甚至動手也不是沒有可能,現(xiàn)在,別說瞪我一眼,即使再出格一點,我也不會和她計較,我已經(jīng)不想和任何人計較什么了。

      窗口沒有第二個人,我遞上身份證,說:“往北,最小的終點站,盡快走?!蹦莻€臉色蠟黃長著雀斑的女人盯著我足足看了五秒,朝我翻了個白眼,然后低下頭,雙手在鍵盤上雨點般敲打起來,不知是要表達她的煩躁還是憤怒。我相信我已經(jīng)說得夠明白,她也聽得夠清楚了,不過我還是筆直地站著,做好了她問我一點什么的準備,結(jié)果她一個字也沒問。

      這樣很好。我不想說多余的話,我要說的話都已經(jīng)說完了,再也沒有什么好說的了。一個人一輩子說多少話,是命運決定了的。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覺得說話是一件很累的事情。

      “254塊5。”

      她的聲音短促,堅硬,像是剛從冬天的冷水里撈上來的,冒著刀劍般的寒氣,不過我不在乎。我沒有回話,把錢遞過去,她把票和找零從鐵柵欄下推到我面前,然后迅速地轉(zhuǎn)過身去,拿起手機當(dāng)鏡子照,似乎想看看臉上是不是又長出了新的雀斑。

      我把目光收回到票面上,終點站叫阿達爾火車站??吹竭@個站名,我?guī)缀跤蟹N想歡呼的沖動。冥冥中,我冒出一種異樣的感覺,這個偏遠的小站,像是來自我身體的一個聲音,一刻不停在召喚著我,只是在此之前我沒有在意。

      進站臺時,我有些緊張,生怕走錯了地方。跟著一長串人連走帶跑,幸好沒出什么岔子。

      剛站好把氣喘勻,便聽到長長的汽笛聲飄過站臺,很快隨著秋風(fēng)消散在荒涼的天空。

      火車準時出發(fā),一上車,我身邊的人就忙著往行李架上放箱子和背包,動作干脆利落,像是有人要搶他們的東西似的。我鑰匙都沒帶,唯一的東西就是手機和銀行卡,省了這個麻煩。趁他們放東西的檔兒,我回頭看了一眼,遠處的房子和昨天沒有什么區(qū)別,如一些年深月久的集裝箱暗沉沉地碼在那里,看起來搖搖欲墜,那是打發(fā)了我大半輩子時光的地方。

      我在那些街街巷巷里,從少年走到青年、中年,再到現(xiàn)在兩鬢飛雪。時間是一只聞到了血腥的豹子,鉚足了勁往前飛奔,一眨眼就沒了影兒,以往那些點點滴滴,像是我昨天晚上夢中的片斷。

      我把臉貼在玻璃上,最后一眼打量這座老城,不過,我的心里很平靜,我告訴自己,并不是所有的告別都是悲傷,有時候,告別只是一場開始。

      火車跟電視上看到的一模一樣,快得像要飛起來。老城影影綽綽向后退去,一會,就不知被呼嘯的風(fēng)甩到了哪個角落。飛奔而來的是陌生的山巒和村莊,各式各樣的房子,我來不及看清它們的面容,就像那些棄我而去的昨天。

      困意涌了上來,這是我意料中的事情。三年前,我就這樣了。只要一閑下來,困意就會把我整個人攻陷。

      有時候,我坐在店子里翻一本書,眼前突然恍惚起來,一會,就不知道身處何處了。不知道什么時候,一個聲音傳來,那是一個孩子的聲音:“爺爺,這本書多少錢?”我一個激靈醒來,才發(fā)覺我正坐在店子里的柜臺前。

      而夜里兩三點的時候,我又沒了睡意,往往會突然醒來,然后很久都睡不著。聽著外面街道上車子呼嘯而過,半大的孩子在唱一首怪腔怪調(diào)的歌,醉酒的男人瘋狂地咒罵著什么,還有樓下一對年輕夫妻的爭吵,“砰”的一聲,打碎一個杯子,也可能是一個盆子。這些東西破壞了我積累的經(jīng)驗,原來深夜并非一片死寂。

      早晨去店子里的時候,路像是被誰突然拉長了,一雙腳雖然不像木頭那樣堅硬,但總感到?jīng)]有踩牢、踩實,很別扭。像是農(nóng)夫突然感到土地不再像昨天那樣柔軟,又像是一只鳥來到了極寒的冬天,翅膀變得越來越堅硬。

      ——狗日的,這日子真不像從前了。

      記得那時候,雪粒兒總是問我:“爸爸,你怎么不困呢?”

      我摸著雪粒兒的頭說:“爸爸要給雪粒兒做早餐,洗衣服,傍晚還要來幼兒園接雪粒兒回家,我困了,雪粒兒怎么辦呢?”

      五歲的雪粒兒不再說話,依偎在我身邊,兩只大眼睛忽閃忽閃的。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想起了王雪夢,對于這一點,我從來不敢問她。

      王雪夢就是那年離家而去的,在這之前,我從未想過她是個說話不算話的人。

      她和我一樣,也是個喜歡讀書的人。她說,要和我一起開家書店,把生意做得紅紅火火。她還說,等有錢了,要買臺房車,和我一起去海邊看夕陽,去大草原上看星星,去九寨溝看彩色的水,總之要去很多很多的地方。對她的話,我深信不疑。幾經(jīng)張羅,在杜鵑路租了個門面開了家書店,名字叫聞道書屋。從書店出來,繞過一片草地,就是川城一中的正門,古老的木門,鑲嵌在粉紅色的墻體上,掩映在樹蔭里。這是川城最好的中學(xué),有三四千學(xué)生,我的一些朋友都說這個地段選得好,是最適宜開書店的地方。

      那時,我和王雪夢精心打理著書店,只要哪天賣了三四百塊錢的書,就開心得像兩個得到了糖果的孩子。我們都懷揣著一個夢,等著生意一天比一天好起來,然后就會有房車,就會看到最美的夕陽和星星。

      川城多風(fēng)多雨。整個春天,都在風(fēng)雨的統(tǒng)治之下。風(fēng)雨里,街邊的泡桐樹開花了,鈴鐺狀的花,似白似藍,像一盞盞絢爛的燈,照亮了長長的街道。一大早,我和王雪夢穿過花香,踩著濕漉漉的街道去書店。她穿一條藍色的牛仔褲,一件白色的風(fēng)衣,風(fēng)掀起她長長的衣擺,露出兩條修長的腿。傍晚,雨還沒停,我和她共撐一把傘,摟著她柔軟的腰,帶著嘀嘀嗒嗒的雨聲回家。

      那段多風(fēng)多雨的日子,是我人生長河里一朵彌足珍貴的浪花,閃爍著難以描述的光芒,時常開在我午夜的夢里,讓我從惆悵和溫暖中醒來。我不知道,王雪夢是不是也和我一樣?

      五年的時間,生意并沒有起色,還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這期間,雪粒兒出生,用錢的地方越來越多,王雪夢的耐心很快被耗光了。在一個冬天的夜晚,她什么東西都沒帶,跟著書店對面開花店的那個人跑了。

      雪粒兒曾經(jīng)問過我媽媽去哪里了,我把她抱在膝蓋上,告訴她,媽媽去了很遠的地方,賺夠很多的錢就會回來,給雪粒兒買漂亮的裙子,好看的娃娃。從表情可以斷定,對這樣了無新意的謊言,雪粒兒深信不疑——唉,她太小了。面對她清澈的目光,我覺得我不是她的父親,而是一個可恥的騙子。

      或許是雪粒兒看到了我眼角的淚光,她問我:“爸爸,你是不是哭了呀?”我說:“爸爸沒哭。爸爸這么大的人,怎么會哭呢?”她伸出小手為我擦了下眼睛,從此再沒問過媽媽的事情。

      站在我的角度,我理解王雪夢的決定,她想過她還沒過上的更好的日子,這沒有錯,但換到雪粒兒的角度,我永遠都無法原諒她。

      從那時起,我的生活就被定格,每天要做的就是那么幾件事情。早上起來做早餐,守著雪粒兒吃完早餐,把她送到幼兒園。然后去書店,傍晚去幼兒園把雪粒兒接回家,做晚餐,再陪雪粒兒做作業(yè),給她講故事,哄她睡覺。

      我逐漸陷入一個人的沉默。不嘆息舊的一天逝去,也不期待新的一天到來。當(dāng)然,我的天空照舊晴朗,雪粒兒是我唯一的太陽。

      火車在穿過一條隧道,霍霍的回聲,助長了我的睡意,終于頭一歪,睡著了。

      2

      醒來,已是傍晚,火車停在一片開闊地里。廣播里說,這是臨時停車。

      外面開始下起了小雨,沙沙地響著,兩邊的油桐葉上懸著一滴滴雨珠,濕漉漉的金黃,寥落,冷寂,仿佛晚秋在宣泄著某種郁結(jié)的情緒。

      對面的一對情侶緊緊依偎著,男孩把手搭在女孩的肩上,女孩把手攬在男孩的腰上,兩個人一句話也不說,長久保持著這樣的姿勢,像是宣告一場離別即將到來。

      我邊上坐著個留著長胡子的男人,毛發(fā)濃密的腿上放著臺索尼相機,上車時就這樣放著,看來,那臺相機對他來說是一件十分重要的東西。他從腳下的包里摸出瓶歪脖子的酒,扭開蓋子抿了兩口,又咂了幾下嘴巴,隨后遞過來,“要不要來兩口?”我沖他搖了搖頭。

      “兄弟,這是個好東西,搞兩口,什么瞌睡都沒有了?!彼笮ζ饋?,露出缺了顆門牙的牙洞。

      見我沒有回話,他接著說:“真的,不騙你,我就靠這個提神?!彼f完還是這樣毫無顧忌地笑著。

      原來這不僅是個酒鬼,還是個話嘮。一旦被他纏上,就要了我的命了。我道了聲謝,轉(zhuǎn)頭看向外邊。

      一棵油桐果啪地掉下來,摔成了幾瓣。一只黃鼠狼從那頭過來,眼睛嘀溜溜地轉(zhuǎn)了一陣,大約沒有找到它要找的東西,嗖地竄到另一邊去了。隔這么遠,我仿佛又聞到了油桐葉子的氣息,溫潤,潮濕,那段日子,我和雪粒兒經(jīng)常走過這樣的油桐林,有時是清早,有時是夜晚,我騎著電動車,雪粒兒坐在后面,抓著我的衣擺。雪粒兒熟悉鋼琴,就像我熟悉油桐林一樣。

      實際上,我并沒想過要送雪粒兒去學(xué)鋼琴,上一年級時有次帶她去圖書館聽講座,中途正好插了半個小時的鋼琴演奏。彈琴的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子,白晰的臉龐,頭發(fā)披著,笑的時候,臉上有兩個淺淺的酒窩。她最先彈的是《水邊的阿迪麗娜》。她修長的手指在琴鍵上跳躍,琴聲像水一樣在大廳里潺潺流淌,雪粒兒聽得入了迷,直到琴聲停下來后,都站著沒動。

      “爸爸,真好聽,我也能彈嗎?”雪粒兒小聲問我。

      能,雪粒兒肯定能。雪粒兒聽了,笑起來,臉上也有兩個小酒窩。那一刻,我決定帶雪粒兒去學(xué)鋼琴。

      后來,這個彈鋼琴的女子成了雪粒兒的老師,她姓羅,雪粒兒叫她蕊玲老師,我叫她羅老師。

      她住在一所閑置的學(xué)校里,那里原先是川城師范,名聲大得很,很多初中畢業(yè)的孩子為了進那扇大門擠破了腦殼。后來師范停辦,改為川城職業(yè)學(xué)院,不久職業(yè)學(xué)院搬到省城,房子就一直空在那里,蔓草叢生,一天看不到幾個人影,逐漸淪為被遺忘的角落。如同一個沒落的貴族,在備受冷落的時刻,只能用祖先的輝煌來慰藉心頭的創(chuàng)痛。那地方偏僻,離我家遠,我只好去買了輛電動車,盡管我很討厭那冷冰冰的玩意。

      一個春天的早晨,我騎上電動車,載著雪粒兒,沿著門前的清水江拐進正泰路,過立交橋,到達將軍廣場。廣場一側(cè)的苦楝樹旁,塑著兩匹馬,前蹄高舉,黃色的馬鬃直直地豎起來,似乎在對著天空咴咴嘶鳴。我從馬屁股后面被萬年青簇擁的小路拐進校門,再往前走三百米,很意外地看到了一片油桐林,這是一片有了年頭的林子,上百棵水桶粗的油桐樹挺著腰桿,昂著頭顱,亮出比巴掌還粗的葉子,在晨風(fēng)中嘩啦啦地唱著歌。樹蔭把天空遮住,下面陰沉沉的,堆著層厚厚的落葉,落葉上躺著些還沒有腐爛的油桐果,經(jīng)過時聞到了一股濃濃的潮濕和霉腐的氣味。

      羅老師已站在宿舍門口等我們,穿著身旗袍,白色的底子,染著藍色的水仙花,臉上笑盈盈的。身后的紅磚墻沒有粉刷,石灰線橫平豎直,把整面墻分成細細的長條形的格子,干燥的土黃色,襯著油漆剝落的草綠色木窗,仿佛掙脫了時間的桎梏,仍停留在六七十年代。墻角種了株紫藤,順著墻爬到了屋檐,花在刀把粗的藤條上橫行霸道,像是翻涌著紫色的云朵。

      雪粒兒把頭湊到我耳邊,小聲說:“爸爸,真香啊,你聞到了嗎?”

      我把頭點得像雞啄米,“是呀,真香,你多聞會兒。”

      雪粒兒傻乎乎地笑著,連吸了幾口氣。

      其實,我什么香也沒聞到。

      羅老師對雪粒兒好得沒話說,她總是夸雪粒兒,雪粒兒真乖,雪粒兒彈得真好。雪粒兒好像天生對鋼琴有一種感覺,從識譜、節(jié)奏、音區(qū)學(xué)起,幾乎沒遇上什么麻煩。

      有天晚上,猴子打電話來。我看了下時間,已是十一點二十分,雪粒兒早睡了,我正靠在床頭翻一本書,這成了我的習(xí)慣,我需要借助一本書對付漫漫長夜的荒涼。他的聲音很大,放在枕邊的手機被震得嗡嗡響。我猜他十有八九是酒喝過量了,似乎能聞到一股濃濃的酒氣,從手機屏幕里飄散出來。

      他說:“夫子,趕緊把你那破書店關(guān)了,來我這,我包你十萬塊錢一年?!?/p>

      他很久沒給我打電話了,沒想到會突然說起這事,我隨口回了句:“你小子不是在說酒話逗我玩吧?”

      猴子聽了,嘿嘿地笑起來,沒多喝,就半斤。那邊“哐當(dāng)”響了一下,好像有個什么東西掉在了地上?!皠e跟我扯七扯八,給句話,你就說我是不是說酒話逗你的人?”

      那時候,我已拿起手機站到了窗前,窗外月色凜冽,灑在街那邊的清水江上,反射出雪白的光芒,說話的間隙,能聽到濤聲拍打著滿江的月光。猴子就住在我家后面,小時候,我和他經(jīng)常偷偷去江里洗冷水澡,江水清如冰棱,水底的溫絲草綿密柔軟,有些直起了腰桿,有些懾于水流的壓力匍匐在河床,成群的魚蝦快如閃電,在水草間不知疲倦地追逐。猴子膽大,水性好,一個猛子扎下去,一會兒工夫就到了對岸的王家洲,那邊是大片的菜地和稻田,他蹺起腿坐在田埂上,看著我慢吞吞地往對岸游。

      上岸后,我們沿著田埂往下走,繞過一座小山,山上長滿了樟樹,樹林中有一棟房子,歐式建筑,兩層,尖頂,聽老人說是清朝時一個什么傳教士建的,最先做學(xué)校,后來改為拘留所,再后來就空在那里,成為老鼠和蟑螂的樂園。那地方我們玩膩了,已經(jīng)失去了興趣。我們要去山那頭的李家灣,那是個河灣,正對著一片菜地,圍著竹籬笆,進去的地方用廢棄的門板擋著。很多人在河灣里釣魚,隨著釣竿的劃動,“撲”的一聲悶響,肥嘟嘟的鯉魚,幾尺長的草魚落在河洲上,拼命地掙扎,弄得一身的枯草和淤泥。釣魚人把魚從魚鉤上取下來,隨手丟進身邊的木桶里,“啪”的一聲,濺起高高的水花。清水江漲水的時候,魚被洪水沖到灣里,不時會浮起頭來,附近的人拿著撈網(wǎng)趕來撈魚,人頭攢動,熱鬧得很。

      有時候,我們會碰到些打漁的人,站在小船上,撐著竹篙,慢悠悠地過去,船上隨意地丟著魚簍和綠色的絲網(wǎng)。我們最怕碰到一個古怪的老頭,這個干瘦的老頭,頭發(fā)花白,顴骨高高突起,眼睛瞇成一條線,看不清里面藏著什么。他和別人不一樣,喜歡盤著腿坐在船上,將竹篙橫擱在船頭,一只手心不在焉地劃著槳,另一只手把水煙筒舉到嘴邊,咕嚕咕嚕地吸著。一旦看到小孩子在江里玩水,便把船劃過去,非得把那孩子弄上船送到岸邊才罷休。

      有一次我和猴子就很“不幸”碰上了。這時候,他像變了個人,渾身都是力氣,小眼睛猛地睜開,射出兩道光,把船飛快地劃過來,嘴里罵罵咧咧的:“還不上來,淹死你這兩個狗崽子?!币娢覀冩移ばδ?,毫不理會,他生氣了,操起船上的竹篙,在我們身邊拼命地拍打,水花一浪一浪地濺來,弄得我和猴子眼睛都睜不開,最后只好抓著他的竹篙,任由他像拔蘿卜一樣將我們扯上船去。他一聲不吭地把我們送回岸邊,大概怕我們再下水去,便把船停在那里,又恢復(fù)了原來的樣子,舉著那把金黃色的水煙筒,美滋滋地吸著。我們只好乖乖地回家去。

      天熱得像個火爐,我們躲開熱辣辣的太陽,踩著樹蔭下的淤泥向前走,蟬在頭頂執(zhí)拗地嘶鳴,一聲落下,另一聲又不知疲憊地奮起。猴子耷拉著腦袋走在我前頭,一只青蛙從身邊的萱草里蹦到他腳下,他抬起腳惡狠狠地踩下去,“撲”的一聲,沒踩中,青蛙蹦到水里逃走了。他抹了把臉上的汗,罵了聲:“該死的老東西?!睆澭鼡炱鹨粔K石頭砸過去,江面上濺起幾朵高高的水花。

      初二那年夏天,江里漲水了,我和猴子拿著撈網(wǎng)去李家灣撈魚,一路上滿懷著希望,期待也像那些大人一樣,能撈到被大水沖得暈頭轉(zhuǎn)向的幾尺長的草魚。天還很早,撈魚的人都還沒來,陰沉沉的天空下,渾濁的江水浩浩蕩蕩,一浪推著一浪,重重疊疊,翻起鋸齒狀的水花。突然,猴子一腳沒踩牢,“撲通”一聲掉進了江里,他拼命地掙扎,水流比想象的快多了,他好像突然失去了水性,像是一條絕望的魚,任由浪濤裹挾著向下游奔去。我嚇壞了,情急之中扛起菜地里那塊黑漆漆的門板跳進水里,雙手拼命劃著向猴子游去。最后,我倆靠這塊門板游到了鐵路橋下的沙洲上。

      這時候,我想起那個古怪的老頭,覺得他變得慈祥和藹起來。

      猴子躺在沙地上,兩只眼睛通紅。他說:“夫子,你救了我一命,我不會忘記的,我相信,總有一天我會發(fā)達的?!?/p>

      我說:“保住了小命就好,把話扯那么遠干嗎?”

      猴子腦子靈泛得很,頑皮,討厭讀書,經(jīng)常跟我說:“讀書有個啥用,還不是為了這個?!彼斐鲇沂值氖持负湍粗福瘟嘶?,做了個數(shù)錢的手勢,沒皮沒臉地笑起來,能弄到這個就行了。

      初中畢業(yè)后,他去了外面混,先是去了浙江一家制鞋廠,沒干兩年又去了深圳一家電子廠,后來輾轉(zhuǎn)到貴陽開了個門面,賣摩托車。生意越做越大,都還沒有車的時候,他就開上了帕薩特。

      我當(dāng)然知道猴子不會拿酒話逗我,我說:“跟你小子開個玩笑呢?!?/p>

      “未必我還當(dāng)真呀?!彼蛑?,“本來我早想讓你來的,沒找到機會,現(xiàn)在我剛代理了一個品牌,你自己開門面也可以,幫我做事也可以,保證每年十萬?!?/p>

      我說:“考慮下,明天回話。”

      我一夜沒有睡好,默默地算了筆賬,一年十萬,除去開銷,最少能剩五萬,等到雪粒兒上大學(xué)時,我手里就有了五六十萬,這是多大的一筆錢啊。我?guī)缀踝龀鲫P(guān)掉書店的決定了。隨即,我眼前又浮現(xiàn)出一連串的畫面,孤獨的雪粒兒,無助的雪粒兒,哭泣的雪粒兒,恐懼的雪粒兒。這些畫面,像是電影里的特寫,一個勁在我眼前晃動,最后我還是放棄了這個決定。

      第二天,我給猴子打電話:“兄弟,我現(xiàn)在來不了,等雪粒兒上初中再來?!?/p>

      猴子有些生氣,說:“把雪粒兒放全托,沒錢我就打過來。等她上初中,黃花菜都涼了,還賺個屁錢。”

      我說:“不用不用,我真來不了?!?/p>

      沉默了一陣后,猴子說了聲那好吧。語氣中透著無奈和失望。

      雪粒兒學(xué)鋼琴的第二年,川城一中新建了一個北校區(qū),辦了所附屬初中,一下增加了兩千多個學(xué)生。羅老師建議我,可以賣點教輔資料和文具試試,也許生意會好一些。我聽了她的話,生意一下子變得紅火起來,自然,我也越來越忙了。每次接送雪粒兒都是匆匆忙忙的。

      有一次,羅老師說:“你看你現(xiàn)在生意好起來了,忙得沒法照顧雪粒兒,要不我去幫你接她吧?!?/p>

      我說:“這怎么行呢,會給你添很多麻煩的?!?/p>

      “這有什么麻煩的,我反正一個人,閑著沒事,孩子跟了他爸爸,他爸爸已有了新家?!彼f得很坦然。

      我說:“那如果我真忙的時候,就拜托你了?!?/p>

      羅老師笑起來,臉上那兩個酒窩盛滿了笑意?!澳憧茨?,一件小事情用得著這么客氣嗎?”

      后來,我忙的時候就給她打電話,讓她幫我接雪粒兒。她把雪粒兒接回家,給她做飯,等雪粒兒洗完澡又給她洗衣服。然后,等我晚上去接。雪粒兒很喜歡她,有幾天沒看到就念叨,“蕊玲老師呢?我好久沒看到她了啊?!?/p>

      到年底,我將五千塊錢遞給羅老師,我說感謝你幫我接雪粒兒,真是幫了我的大忙。羅老師似乎很生氣,一把推了回來,說:“你以為我接雪粒兒,就是為了你這幾千塊錢嗎?”當(dāng)時,我真不知道我哪里做錯了,她幫我的忙,付出了勞動,我給她報酬,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

      不過,這件事情沒有影響我和羅老師之間的關(guān)系,我照樣給她打電話,她照樣幫我接雪粒兒。

      雨還在不緊不慢地落,夜已降臨,火車開動了,一溜長長的燈火,向著濕漉漉的黑夜掘進。

      3

      這次,我是從夢中醒來的。

      深夜三點,車廂里一片闃寂,昏黃的燈光下,這些萍水相逢的人懷揣著各自的心事進入了夢鄉(xiāng)。他們仰著、趴著、歪著,姿勢各異,像潮水席卷過后,死在沙灘上的魚。

      窗外一片漆黑,晃過七零八落的燈火。我感覺到外面的空曠和遼闊,像悠揚的蒙古長調(diào)。我心里想,大概到平原上了,我懶得去借助手機證實一件沒有多少意義的事情,反正火車會把我?guī)ヒサ牡胤?,就像死神把每一個人帶向最后的歸宿。睡意跑得無影無蹤,跟我平日里午夜醒來一樣。雖然沒吃東西,但我并不感到餓,我發(fā)覺,吃飯對我來說,似乎也成了一件可有可無的事情。有時候我忘了吃飯,后來想起來好像又吃過了。不像以前,早餐兩個荷包蛋加一海碗的面,呼嚕嚕吃下去,才勉強把肚子填飽。

      夢雜亂無章,都是雪粒兒的事情,像一些不聽話的碎片。畢竟時間過去很久了,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那些碎片連起來。

      雪粒兒上初中后,我就很少看到羅老師了,去學(xué)琴都是雪粒兒自己去。雪粒兒說:“我都這么大了,還送什么呢?”我愿意聽雪粒兒的,雪粒兒怎么說,我就怎么做。

      還有一件事情,我最終也聽了雪粒兒的,那就是她對我的稱呼。她不再叫我爸爸,一口一個老范。剛開始我有些不習(xí)慣,板著臉批評她沒大沒小,不懂禮貌。她嘻嘻笑著說:“這不是禮貌的問題好吧,你看我們班好多同學(xué)都這樣叫,我們家老李,我們家老劉,這樣叫顯得親?!毖┝盒χ?,很開心的樣子,只要雪粒兒開心,我就隨了她。

      每次學(xué)琴回來,雪粒兒都會跟我講蕊玲老師說了什么,告訴了她什么。

      她說:“老范,蕊玲老師說,我以后可以去考音樂專業(yè),我覺得她的話有道理。蕊玲老師說,女孩子來了初潮后,就長大了。蕊玲老師還說,我的身體哪些部分是私密的,誰都不許看,不許碰。當(dāng)然,老范你除外,你是我的大情人?!?/p>

      我默默地聽著,心里非常感激羅老師,她做了王雪夢沒有做的事情,讓這個年齡的雪粒兒,懂得這么多的東西。

      有一次,雪粒兒對我說:“老范,你要不要把蕊玲老師娶回來,我愿意她做我的媽媽?!蔽艺f:“雪粒兒,你這玩笑開大了啊?!毖┝簺_我扮了個鬼臉,“這么好的女人你不娶,總有一天會后悔死的?!?/p>

      有些事,雪粒兒不會知道——永遠都不會知道。

      一個下著大雨的深夜,羅老師打電話給我,她的聲音里充滿了痛苦和無奈,她病了。我去看了眼熟睡的雪粒兒,騎上電動車往她那里趕。她靠在床頭,頭發(fā)零亂,手按著腹部,臉上的肌肉扭成一團,像誰正在擰著她的臉??粗菢幼樱业男囊簿玖似饋?。我打電話給我家樓下的譚醫(yī)生,告訴他我一個朋友生病了,想去他診所里看看。我平時有個頭疼腦熱都在他那兒解決,我相信他會幫我這個忙。他聽了后爽快地答應(yīng)了。

      我把羅老師送到診所,原來是得了急性腸胃炎,需要輸液。我守在那里,等她輸完液后再把她送回家。

      到她家后,雨突然大了起來,拍打著窗玻璃,發(fā)出巨大的響聲。

      這時羅老師恢復(fù)了原來的樣子,笑起來臉上有了兩個酒窩。我見她沒事了,準備離開,她把我送到門口,一只手突然伸過來,一把攬住我,再呆一會吧。她的聲音很輕,用的幾乎是乞求的語氣。

      我壓根沒想到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聞著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淡淡的香味,一時手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

      她撫摸著我的頭發(fā),嘴里喃喃著:“從今以后,就讓我來照顧雪粒兒,你安心守在店子里,讓我來做雪粒兒的媽媽?!?/p>

      聲音越發(fā)的輕了,像山頂?shù)谋§F一樣向我飄來,我覺得就像置身于一場夢中。我感到身上像著了火一樣難受,聽到我的血在每一根血管里澎湃。我真想一把將她抱起來,丟在墻角那張寬大的床上,就在下一刻,在幸福的呻吟里,讓她做我的女人。

      理智終于把我拉回現(xiàn)實中。我輕輕地抱了她一下,羅老師,太晚了,雪粒兒一個人在家,我得回去了。說完,掙脫她的手,轉(zhuǎn)身向樓下奔去,顧不上穿雨衣,跨上電動車沖進了雨中。一路上,雨迷迷蒙蒙,眼前一片混沌,我生怕車子翻了,只得努力睜開眼睛。回到家里以后,腦子里和身上一樣,嘀嘀嗒嗒地掉著雨水。

      我進房間去看雪粒兒,她蜷縮著身子,睡得像一只慵懶的貓。

      胡亂沖了個澡,走出衛(wèi)生間,我給羅老師發(fā)了條短信:對不起,雪粒兒太小了。我想,以她的聰明,不會不知道我的意思。

      很快,我收到了她的回復(fù):那我們等雪粒兒長大。

      我再沒有說什么,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其實,回來的路上,我想起了一件事情。那是我剛上初中的時候,城郊的黃崗嶺槍斃一個女人,我和一幫同學(xué)騎著單車追去看,砰的一聲槍響,鮮紅的血噴涌而出,那個蓬頭垢面的女人像條死狗一樣倒在荒草叢中,嚇得我當(dāng)時差點尿了褲子,一連幾個晚上都做惡夢。那個女人還很年輕,有俏麗的面容,她是個后媽,把六歲的繼女按在水缸里淹死了。想到這個,我渾身冰涼,我害怕雪粒兒攤上這樣的命運。

      躺在床上,聽著外面嘀嗒嘀嗒的雨聲,我久久睡不著,羅老師的影子一直在我眼前晃蕩。她笑盈盈地望著我和雪粒兒,滿臉春風(fēng),她幫雪粒兒收拾東西,給雪粒兒扎辮子,教雪粒兒做作業(yè)。突然,她變得披頭散發(fā),雙眼通紅,十指叉開,死死地盯著雪粒兒,像個厲鬼。

      我相信羅老師不是這樣的女人,當(dāng)然,只是相信。

      雪粒兒還小,她還不懂這些事情。等雪粒兒上了高中再說吧。

      雪粒兒考上的是川城一中的藝術(shù)部,她及時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她的蕊玲老師。很快,羅老師給我發(fā)了條短信:祝賀你,雪粒兒終于長大了。

      我尋思了一會,都沒想好該如何回復(fù),思來想去,寫下了這幾個字:風(fēng)景很好,誰都不知道一條路到底有多長。作為回復(fù),這句話很晦澀,甚至我都不知道該如何來解釋。

      手機再沒有了動靜。我發(fā)現(xiàn)我的手心里竟有了汗水,我自己都無法確定,我是愿意聽到手機的響聲,還是愿意面對它的沉默。

      上高中后,雪粒兒再沒有時間去學(xué)琴了,她上的是藝術(shù)高中,練琴的事情都在學(xué)校里完成,羅老師漸漸淡出了我的生活。

      冬天過去,雨季來臨,整個川城籠罩在綿綿陰雨里,似乎伸手一握,都能擠出水來??赡苁翘鞖獾木壒?,一天傍晚,我和一個顧客因為一本書的事情吵了一架,心情糟糕到了極點。那個男人,明明是一本正版書,他卻硬說是盜版,胡攪蠻纏,在店里大吵大鬧,還說要去舉報我。我怎么解釋都沒用。

      回家洗過澡,吃飯時破例喝了些酒,酒意上來后,突然想找個人說說話,那種感覺特別強烈,想來想去,最后只剩下羅老師。我就是想和她說點什么,隨便什么都行。

      我去了她那里,出乎意料的是門是鎖著的,臺階上青草泛濫,覆蓋了門檻,窗子上結(jié)滿了蜘蛛網(wǎng),那株紫藤正在做著開花的準備,只要再過一兩天,墻上就會鋪滿紫色的云朵。兩只鳥在上面喳喳地叫著,聲音加劇了周圍的冷寂和空蕩。

      看來,羅老師搬走有一段時間了。

      我在窗前徘徊了一陣,直到雨停下來,才滿懷失落地往回走。路過那片油桐林時,新葉上的雨珠嘀嘀嗒嗒地往下掉,我仰起頭看著那些雨滴,有一滴剛好落在我臉上,無聲地往下滑,像是誰的淚劃過我的臉龐。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說不上是惆悵還是感傷。我靠在一棵樹上連抽了三根煙,風(fēng)從路的那頭過來,捎帶著眼前藍色的煙霧,飄散在黃昏的油桐林里。

      從那以后,我再沒有見過羅老師。

      有一次,雪粒兒對我說:“老范,我找不到蕊玲老師了,她換了號碼,怎么沒告訴我呢?”雪粒兒眼里的淚珠挨挨擠擠,正準備奪眶而出。

      我心里的線條被雪粒兒一扯,感到一陣尖銳的刺痛,淚差一點涌出來。我轉(zhuǎn)過身,在心里嘆息了一聲,對雪粒兒說,可能是有事忘了吧。那一陣子,雪粒兒顯得悶悶不樂,我不知道該向雪粒兒說什么。

      高中畢業(yè)后,雪粒兒如愿考上了四川一所音樂學(xué)院。

      那時候,我的生意已經(jīng)很穩(wěn)定,這些年也積攢了些錢,這些錢都是歸雪粒兒的。我每個月定期給雪粒兒一筆錢,我不想雪粒兒為了錢的事分心。

      雪粒兒給我打電話:“老范,別總給我轉(zhuǎn)錢,我告訴過你,我每個月有獎學(xué)金,平時還在外面教鋼琴,我自己的錢花不完的?!边@件事我沒聽雪粒兒的,還是每個月準時給她轉(zhuǎn)錢。

      到了年底,雪粒兒把我給她的錢如數(shù)還給我,老范,我替你保管了那么久,現(xiàn)在還給你。到了第二年,我依舊每月給她轉(zhuǎn)錢。年底,她又歸還給我,在錢這件事上,我和雪粒兒好像兩個孩子在做一場機械的游戲。

      雪粒兒大學(xué)畢業(yè)后,破格留校了。她把這個消息告訴我的同時,說:“老范,以后不用每個月給我轉(zhuǎn)錢了,我有自己的工資了?!?/p>

      我說:“好好,雪粒兒開始長大了?!?/p>

      雪粒兒哼了一聲,“早就長大了好吧。”

      有一天,雪粒兒給我轉(zhuǎn)來三千塊錢。我跟雪粒兒微信視頻,為啥給我轉(zhuǎn)錢?雪粒兒笑著說:“老范,我領(lǐng)了工資呀,在外面教鋼琴還有錢,現(xiàn)在我比你富有了,所以呢,給你轉(zhuǎn)點零花錢。”

      停了會,她接著說:“我看你把那店子關(guān)了吧,沒必要開了,太辛苦了?!?/p>

      我說:“我現(xiàn)在還有的是力氣呢,多給你攢點嫁妝錢?!?/p>

      雪粒兒嘿嘿笑起來,”我不用嫁妝,我自己就是最好的嫁妝。“

      其實我想的是雪粒兒得買車、買房子,趁我有力氣,再賺幾年錢,等雪粒兒買了車買了房結(jié)了婚成了家,我就可以放心了。

      從那以后,雪粒兒每月給我轉(zhuǎn)一筆錢,我把這筆錢用雪粒兒的名字存下來,留著將來給她買房用。

      其間,我一再催雪粒兒結(jié)婚,雪粒兒說:“老范,你先給我找個媽回來吧,我有媽了就結(jié)婚?!?/p>

      我說:“這是哪跟哪呢?有沒有媽跟你結(jié)婚有什么關(guān)系?”

      “老范,關(guān)系大著呢。”隨后,我聽到了雪粒兒有些夸張的笑聲。

      天漸漸亮了起來,曙色一點點廓清外面的輪廓,像一張大幕向著一邊徐徐拉開,露出玉米、白楊、鋪滿塵土的路、檐低窗窄的房子,還有前方?jīng)]有盡頭的鐵軌。

      4

      離終點站還早,火車正穿過一個山埡。藍色的天幕拉得很高,上面浮著些乳白的霧般的云彩,讓人很自然地聯(lián)想到天上的草原。窗外只剩下兩種顏色,一種是黃,一種是灰,起起伏伏之間,看不到哪怕像針尖樣的一絲綠色,火車像一條綠色的長龍在這灰黃的波浪中爬行。

      前面那對情侶終于變換了姿勢,在討論結(jié)束這趟旅行之后,下一趟去哪里。女孩說等到來年春天的時候,想去瀾滄江邊看蝴蝶。男孩好像不太情愿,只是委婉地說敦煌的景色不錯,兩個人還說了好幾個地方。我邊上的長胡子男人也給他們建議了幾個地方,比如伊犁、騰沖、青海湖,并逐一說了他自己的體驗。兩個人商量來商量去,最后都沒有確定。

      我很羨慕他們,有時間,有精力,可以到處去走去看。

      雪粒兒上大學(xué)的那年冬天,王哲打電話給我,說準備組織一些高中同學(xué)去三亞旅行,問我愿不愿去。

      三亞的美我不是不知道,白色的沙灘,海風(fēng)中搖曳的椰子樹,海水藍得像藍寶石閃爍的光芒。尤其是傍晚時分,太陽在海面上欲墜未墜,藍色的天底下,浮著朵朵金色的云朵,海浪一波一波地涌來,像少女羞澀地吻著沙灘。海鷗在遠處循環(huán)往復(fù)地飛翔。那一刻,我真的心動了,我仿佛正打著赤腳,走在那柔軟的沙灘上,我放下了一個已經(jīng)老去的男人平日里的刻板、靦腆和羞澀,放開嗓子唱著那首喜歡的《外婆的澎湖灣》。

      后來,一聽到要去二十天,我果斷地拒絕了。我暗地里算了筆賬,按一天賺三百塊錢算,加上去三亞的吃住和車費,一共是二萬多塊錢,差不多可以買兩平米房子。正事還沒做好,關(guān)鍵時候,少一分錢都不行啊,我怎么能把錢花在享樂上呢?

      王哲是我們的班長,畢業(yè)后去了信訪局上班,善于做思想工作。他說:“你女兒都上大學(xué)了,也沒什么負擔(dān)了,你手里又不是沒錢,就二十天的時間,有什么舍不得呢?”

      我說:“雪粒兒還小,我肩上的擔(dān)子重著呢,等她畢業(yè)參加工作結(jié)婚了,我就有時間了,你說去哪就去哪,去多久都行?!?/p>

      王哲聽我這樣說,沒再說什么,掛斷了電話。我拿著手機,心里涌上來一陣長長的失落。

      那些同學(xué)去了三亞后,每天在朋友圈里曬美景和美食,引來很多人點贊。我一一翻看,我在心里哼了一聲,“有什么了不起?等雪粒兒結(jié)婚了,我去住上個一年半載?!?/p>

      雪粒兒終于結(jié)婚了,就在三個月前。那個叫李天然的男孩是學(xué)音樂學(xué)的,性格很好,溫和,話不多,也是她那所學(xué)校的老師,和雪粒兒有共同語言。

      第一次見到那個男孩時,我跟他說:“我什么要求都沒有,唯一一點就是你要對雪粒兒好。如果你對他不好,我決不會放過你?!蹦泻⒋蟾疟晃业脑拠樀搅?,一個勁地點頭。事實上,所謂不放過,那只是一句話,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還能活多久,也不知道一場婚姻什么時候會出問題,就像我和王雪夢。我能為雪粒兒做的,就是這些了,剩下的事情,只能靠雪粒兒自己了。

      雪粒兒結(jié)婚后,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的日子已不再像從前了。我把店子關(guān)了,雖然還是有些不舍,但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了。

      我想起我這一生,真是簡單啊,一眼就能望穿。除了雪粒兒,就是這個叫做聞道的書店。除了書店,就是雪粒兒。再沒有什么。

      ——什么也沒有了。

      火車接近終點站的時候,我給雪粒兒發(fā)了條微信:鑰匙放在門邊的電表箱里,你回家很快就能找到。我的雪粒兒,你終于長大了。

      簡單的幾行字,我寫得很慢,像是用一生寫出來的。寫完念了幾遍,覺得不好,改了幾個字,再念,還是覺得不好。改來改去,橫豎覺得不對,又沒法改了,只好就這樣發(fā)了過去。

      雪粒兒沒有回復(fù),也許她正在課堂上。

      火車停了下來,終點站到了。

      這確實是個小站,典型的日式建筑,兩層,下層是花崗巖墻面,像歲月一樣斑駁,上層是橘黃色的磚頭,讓人疑心是用陽光夯成的,透出一種含蓄的溫暖。后面有一個草坡,草已經(jīng)黃了,蕩漾著金黃的波浪,草坡盡頭,被夕陽染黃的松樹莽莽蒼蒼,向著天邊的浮云奔去。正是傍晚,站臺上涂抹著金黃的夕照,這溫暖明麗的色彩,讓人仿佛突然來到了風(fēng)和日麗的春天。

      出站后,我站在鐵軌邊拿出根煙點燃,不慌不忙地吸著,感受著呼嘯而來的風(fēng)在臉上拍打的暢快。吸完煙,我把煙屁股丟在地上,用右腳踩在上面旋轉(zhuǎn)了幾下,從兜里掏出手機,取出手機卡,連同手機一起丟進了路邊的垃圾桶里。

      我伸了個懶腰,邁著輕快的腳步沿著鐵軌向前走去,夕陽漸漸消失在山頭,暮色開始涌了過來,朦朧而柔和,在我眼前蕩漾著,像是黎明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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