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云志?胡文彬
宋廣波同志治紅學甚勤奮。他在編撰《胡適紅學年譜》過程中所得材料非常豐富,發(fā)現(xiàn)胡適論《紅樓夢》的新材料甚多,故又編輯《胡適論紅樓夢》一書。此書較從前收錄胡適有關《紅樓夢》的論述最多的《胡適紅樓夢研究論述全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出版)一書又多出50余件,這對于胡適研究和《紅樓夢》研究無疑是一種新貢獻。而且,編者對全部資料做了仔細的??辈⒓由媳匾淖⑨?,這給讀者和研究者帶來很大的方便。新增補的材料,多半來自《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一書。此書是由我根據(jù)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收藏的胡適檔案資料編成的。由于資料太多,又是影印出版,42巨冊的一部大書,其發(fā)行量甚有限,故能見到和加以利用的人非常少。其中有關《紅樓夢》的材料,至今尚不見有其他人加以利用就是明證。廣波同志對這部分資料做了很細致的考校和研究,有許多重要的發(fā)現(xiàn)。
廣波同志詳細對勘《初稿》與《改定稿》,發(fā)現(xiàn)至少在四個方面有重要修改。(一)對曹寅的考證;(二)對曹雪芹的考證;(三)關于《紅樓夢》的版本;(四)關于續(xù)《紅樓夢》后四十回的高鶚的考論,尤重要者,胡適對高鶚補作的后四十回給予頗高的評價,說他“居然打倒了后來無數(shù)的團圓的《紅樓夢》,替中國文學保存了一部有悲劇下場的小說”。
此外,我還想補充一點:《初稿》文后有幾條附注,《改定稿》則刪去,而另寫《附記》500余字,是專批《寄蝸殘贅》所說嘉慶間造反的曹綸即曹家之謬說的。
《紅樓夢考證》從《初稿》到《改定稿》,其間胡適和他的朋友們,尤其是顧頡剛先生,又做了大量搜集材料、補充考證的工作,最后才做成這一篇傳世名作,引出八十年來長盛不衰的新紅學研究一項學術(shù)盛事。像這樣一篇重要的文獻,它的初稿若長期不被人注意,豈不可惜?? ? (耿云志)
繼《胡適紅學年譜》正式出版(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3年10月初版)之后,宋廣波又將歷年廣為搜羅的胡適研究《紅樓夢》的專文、書信、演講、日記、談話等整理成編,并詳加???、注釋,而總題為《胡適論紅樓夢》,我初讀宋廣波送來的選題說明、目錄和樣稿,即倍感欣慰。
《胡適論紅樓夢》的竭力搜羅之功自不待言?!叭睙o疑是本書的一大特點,也是宋廣波的一個重要的貢獻。但令我更看重的是編者在搜求文章之后所做的大量校勘、注釋,乃至編制出的人名索引、書名索引,為讀者提供了極大的方便。如果說搜求過程是用“力”、用時間來實現(xiàn)自己既定目標的話,那么后續(xù)的???、注釋、索引等工作則是用智慧、用眼光來使全書達到至善至美,從而體現(xiàn)出編者的學術(shù)素養(yǎng)和學術(shù)追求。翻開書本,每一位讀者都會發(fā)現(xiàn)編者為每一篇文稿所付出的辛勤。例如,本書所收紅學文獻在“底本”選擇上,凡有手稿者均以手稿為準;無手稿者則以最初發(fā)表者為準,同時參以其他版本,并在每篇文稿末尾加以稿本或版本的刊印說明,以便復按。再如已出版的《胡適日記》,編者發(fā)現(xiàn)凡與原稿出入較大者,均加以???,以恢復文稿原貌。如《胡適紅樓夢研究論述全編》所收文章有不少錯漏之處,在本書中一一得到訂正。這些細瑣之事,既需眼明又要心細,廣波不厭其煩地認真???,實為嘉惠學林、功被百代。
胡適是“新紅學”的開拓者、奠基者。《胡適論紅樓夢》一書,不僅讓我們第一次全面地看到了這位哲人42年間治紅道路上留下的每一道履痕,更重要的是透過這些讓我們洞悉了這位哲人的思想演變及其心路歷程。哲人已逝,但他的著述卻永存于天地之間。不論是肯定者還是否定者,都應該仔細地讀一讀這部《胡適論紅樓夢》。
我十分贊賞宋廣波在本書《引言》中所說的一句話:
如果我們不繼承胡適,紅學就無法前進;而不超越胡適,紅學就沒有出路,無法邁進21世紀!
——胡文彬
作者耿云志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史哲學部委員、胡適研究會會長,胡文彬系中國紅樓夢學會原副會長、著名紅學家
附:
文學進化觀念與戲劇改良(節(jié)錄)
文/胡適
中國文學最缺乏的是悲劇的觀念。無論是小說,是戲劇,總是一個美滿的團圓。現(xiàn)今戲園里唱完戲時總有一男一女出來一拜,叫作“團圓”,這便是中國人的“團圓迷信”的絕妙代表。有一兩個例外的文學家,要想打破這種團圓的迷信,如《石頭記》的林黛玉不與賈寶玉團圓,如《桃花扇》的侯朝宗不與李香君團圓;但是這種結(jié)束法是中國文人所不許的,于是有《后石頭記》《紅樓圓夢》等書把林黛玉從棺材里掘起來好同賈寶玉團圓;于是有顧天石的《南桃花扇》使侯公子與李香君當場團圓!……這種“團圓的迷信”乃是中國人思想薄弱的鐵證。做書的人明知世上的真事都是不如意的居大部分,他明知世上的事不是顛倒是非,便是生離死別,他卻偏要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偏要說善惡分明,報應照彰。他閉著眼睛不肯看天下的悲劇慘劇,不肯老老實實寫天工的顛倒慘酷,他只圖說一個紙上的大快人心。這便是說謊的文學。更進一層說:團圓快樂的文字,讀完了,至多不過能使人覺得一種滿意的觀念,決不能叫人有深沉的感動,決不能引人到徹底的覺悟,決不能使人起根本上的思量反省。例如《石頭記》寫林黛玉與賈寶玉一個死了,一個出家做和尚去了,這種不滿意的結(jié)果方才可以使人傷心感嘆,使人覺悟家庭專制的罪惡,使人對于人生問題和家族社會問題發(fā)生一種反省。若是這一對有情男女竟能成就“木石姻緣”,團圓完聚,事事如意,那么曹雪芹又何必作這一部大書呢?這一部書還有什么“余味”可說呢?故這種“團圓”的小說戲劇,根本說來,只是腦筋簡單,思力薄弱的文學,不耐人尋思,不能引人反省。西洋的文學自從希臘的Aeschylus,Sophocles,Euripides時代即有極深密的悲劇觀念。悲劇的觀念,第一,即是承認人類最濃摯最深沉的感情不在眉開眼笑之時,乃在悲哀不得意無可奈何的時節(jié);第二,即是承認人類親見別人遭遇悲慘可憐的境地時,都能發(fā)生一種至誠的同情,都能暫時把個人小我的悲歡哀樂一齊消納在這種至誠高尚的同情之中;第三,即是承認世上的人事無時無地沒有極悲極慘的傷心境地,不是天地不仁,“造化弄人”(此希臘悲劇中最普通的觀念),便是社會不良使個人銷磨志氣,墮落人格,陷人罪惡不能自脫(此近世悲劇最普通的觀念),有這種悲劇的觀念,故能發(fā)生各種思力深沉,意味深長,感人最烈,發(fā)人猛醒的文學。這種觀念乃是醫(yī)治我們中國那種說謊作偽思想淺薄的文學的絕妙圣藥。這便是比較的文學研究的一種大益處。
(據(jù)《新青年》第5卷第4號,1918年10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