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安慶
沒有親眼見過媽媽濕疹發(fā)作的樣子,甚至一度我都不知道。
我只看到經(jīng)過濕疹劫難后的手,從手掌到手指,黝黑的皮膚和皮膚剝落后露出的新肉交錯,新舊膚色對比十分醒目。媽媽從我的眼前迅速收回自己的手,戴上膠手套,拎著一家子的衣服去池塘。
往年寒冬乍到,媽媽的手就會像面一樣發(fā)酵腫脹,皸裂流血,到晚上在焐熱的被子里奇癢難耐,又不敢抓,只得用冷水鎮(zhèn)。
為此我從外地帶回了暖手寶和護(hù)膚甘油,想的就是趕在手腫脹之前,讓媽媽逃過一劫。我錯了,媽媽的手不再是普通的腫脹了,而是嚴(yán)重的濕疹。
濕疹經(jīng)常復(fù)發(fā),陪著媽媽過江去復(fù)查。媽媽坐不得車子,一坐即吐。讀高中時鬧“非典”,學(xué)校整整一個月不放我們回家。媽媽因為坐不得車子,只好踩著三輪車,騎了三十公里的路來學(xué)校給我送現(xiàn)做的肉和菜。
而今,我陪著媽媽走在陌生的城市。醫(yī)院人多,經(jīng)常要排上好幾小時的隊。媽媽怕趕不上,一路疾行。
我邊趕邊喊:“媽,不要走車道,有車子啊!”媽媽趕緊回到人行道上來,走著走著,又走到了車行道上,邊走邊看兩邊建筑上的招牌。我上去拉媽媽:“媽,你跟我走好了?!?/p>
媽媽說,要是醫(yī)院走過了怎么辦?時間來不及怎么辦?我忽然想起媽媽說過,在南昌幫哥哥帶孩子,小侄子拉著她要去超市買東西吃,左拐右繞,東行西走,買完東西出來,佇立在街頭,望著龐大的城市,不知道往哪里走。
不認(rèn)識字,看不懂紅綠燈,也不知道哪是人行道,哪是車行道,身上沒有錢,手機更不會用——媽媽對城市是惶恐的。
我挽著媽媽的手,就像媽媽小時候拉著我一樣。媽媽并未因為兒子在身旁就安心些,她依然不放心地看身邊的建筑,擔(dān)心走過了。一來到城市,她就像孤身陷入無數(shù)未知的威脅之中。
夜晚來臨,媽媽燒好飯,泡洗了小侄子的衣服,來到門口,嫂子在給孩子喂奶,哥哥在給客戶打電話,只有她一個人不知道把手往哪里放。
窗外燈火茫茫,龐大的城市沒有一個人她是認(rèn)識的,沒有一個地方她是熟悉的,沒有一句話她是聽得懂的,她就像從鄉(xiāng)村的泥土里連根拔起,被扔到這個城市住宅區(qū)的六樓。媽媽說,那一刻,她真想哭。
外婆78歲時,從池塘洗完三大桶衣服,又收拾完三層樓的屋子,突發(fā)腦出血,當(dāng)天晚上就去世了。我第一次意識到一個人一旦離開,你就再也不能觸碰到她,再也聞不到她的氣息了,任是如何想念,都止于空蒙。
媽媽也會是這樣操勞到最后一刻撒手而去嗎?看著她端著碗從前房到后房,就是忘了找什么東西;看著她從樓上到樓下,腿腳上樓梯都顫巍巍的;看著她在人際的交往中擔(dān)驚受怕,一個人默默流淚。
一個人這樣衰老了,這樣在無數(shù)瑣碎的日子里喪失了時間的精確感。
一日,放學(xué)回來,在家門口等到太陽落山,媽媽都沒有回來,幾只母雞在豆場餓得亂轉(zhuǎn)。
我起身沿著垸里的大路往田地方向走,黃昏灰蒙的光澤籠罩著整個垸子。
走到村口,迎面走來一個扛鋤頭的人,光線昏暗看不清,我就繼續(xù)往前走,走著走著覺得眼熟,趕緊轉(zhuǎn)頭看,那人也恰在此時扭頭看我。我看到了媽媽,媽媽看到了我。我們真的差一點錯過,各自走向沒有對方的時空中。
然而還好,媽媽現(xiàn)在在我身邊,緊張地趕著,趕著趕著又撇到了車行道上,車子嗖地從身邊掠過,媽媽身子一下子緊繃,我趕緊拉著媽媽的手說:“沒事的,沒事的,有我在呢?!?b7720006367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