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匠

這是多么大的河?。坝康暮铀砥鹆司蘩?，激起了巨大的轟鳴，兩個人大聲說話都不能聽清。我從沒有看到過這么寬廣的河流，對面的河岸已經(jīng)超出了人的視線，不知道它真正的河岸在什么地方。我跟隨唐國的國君一路東行，要到他的封國去，可是要走多少個日子才能到達(dá)？我將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繼續(xù)我的生活。據(jù)說那是一個非常美好的地方，堯舜禹居住過，我們的先祖也居住過，可是我們?yōu)槭裁纯偸堑侥吧牡胤剑?/p>

在熟悉的地方一直待下去，這是最美好的。熟悉的房子和熟悉的工匠，熟悉的都城和街道，在天子之都能夠見到最尊貴的人，他們所做的一切是那樣神秘，以至于我們不需要知道別人，只要看著自己手中的活兒就可以了。

我的祖先一直到我，都是制作車輦的，我的手藝是上一代傳下來的，我不關(guān)心別的事情，那是別人的事，我只是把車造得好用、結(jié)實、漂亮。這一件事我已經(jīng)做了幾十年，還要做下去。一個人這樣活著已經(jīng)足夠了，除了天子和國君，誰還能做更多的事情？其實，即使是天子和國君也不過做一件事情罷了，不同的是，他們看上去做的事情很多。

史官把天下發(fā)生的大事記下來，并且傳下去。天子把自己的江山守護(hù)好，并且傳下去。武將拿好自己的兵器，要么把敵人殺死，要么被別人殺掉。農(nóng)夫種好莊稼，每一天看著云彩，希望在干旱的時候降雨，又盼著在收割的時候每天有太陽照著。我當(dāng)然在我的房子里，揀選著木頭，看看哪一樣適合裝在車子的哪一個地方。我看著這些木頭，有著說不出的欣喜，因為我的心中早已經(jīng)從它們的形狀中看出了它們應(yīng)該成為的樣子。與其說車子在我的頭腦中，不如說它們早已存在于生長著的樹木中，我只是動手去掉它們多余的東西，讓它們一點點在我的汗水中現(xiàn)形。

我的先祖是黃帝的七個佐官之一，有著顯赫的身份和不朽的榮耀。那時還沒有車子，人們搬運重物的時候，往往需要眾多的人們抬起來，既費力氣，也挪動不了幾步的距離。哪怕搬動一塊巨石，也幾乎不可能。要是這樣一直下去，人們的一生中差不多什么都做不了。在人們面對石頭或者其他重物無能為力的時候，我的先祖番禺不是像別人那樣唉聲嘆氣或者干脆放棄，而是晝思夜想，用什么方法做這些幾乎不可能做的事情？他相信世間的事情都有它的理由，只要找到埋在深處的理由，就能夠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他從居住的四周尋找著天神的啟示，也不斷祈禱上天賜給他靈感。

一些想法就像閃電一樣劃過，但瞬間就熄滅了。有一次他坐在湖邊，看到獨木舟上的漁夫在捕魚，木舟是那樣輕巧，那么小的舟竟然能夠載著漁夫在水中自由地游蕩，只要漁夫用一根木頭輕輕一劃，舟就輕快地轉(zhuǎn)彎或者前行，水竟然有著我們無法理解的力量。他找到了事情的本來理由，他開始用一大堆木料制作了大船，只要把重物搬到船上，剩下的事情就是借助水的力量了。人們用樹枝一起劃動，就可以非常省力地搬運。這真是一個上天賜予的好主意。

最重要的事情發(fā)生了，那就是他的兒子奚仲出生了。奚仲從小就心靈手巧，顯露出了非凡的智慧。番禺有時候就在兒子的身旁觀察他玩耍。一次，奚仲用黏土泥巴捏制了一匹馬，又捏了一艘船，把馬拴在船上，并使勁兒吆喝著讓馬快跑。番禺就笑了，這是什么游戲啊，我造的船是在水里行的，你的馬兒是在地上跑的，它們怎么能湊在一起？奚仲回答，你造的船的確是浮在水里的，可是我的馬拉的是地上的船。兒子的話引起了番禺的深思：船不一定非要行在水中，要是地上也有水的浮力那該多好。

奚仲長大了，他像父親一樣熱愛思考。人們經(jīng)?？吹剿皇亲诤舆叺牟轂┥希褪亲跁缫暗氖^上，有時會整整一天發(fā)呆。誰也不知道他的頭腦中究竟有些什么古怪的念頭?？墒?，人們只要遇到難以解決的問題，奚仲總能給他們滿意的答復(fù)，找到最好的辦法。他一直想著造一艘地上的船，實現(xiàn)自己的兒時游戲中的愿望。這樣，人們就再也不會因搬運重物發(fā)愁了。

一次，他看到深秋的蒿草被風(fēng)吹得滾成了一團(tuán)，在野地里不斷地旋轉(zhuǎn)。他還追了一會兒，感到了世界上竟然有這么多事物是神奇的。還有一次，他又看到一塊圓石從山坡上滾了下來，越滾越快，直到停在了不遠(yuǎn)的地方。令他激動的是，他們都具有一個特點：滾動。又一次，他在制陶的工匠身邊看了很久，快輪帶動著泥坯飛速旋轉(zhuǎn)，他們用輕微的力氣就能把一塊泥巴弄得渾圓而光滑。

車輪……用車輪就可以讓船行走在地上，簡直是一個天賜的靈感。他在野地里興奮地奔跑，直到渾身被汗水浸透了。是的，他早就知道，世界上一定有一個最好的辦法在前面等著。如果它沒有，只是你沒有想出來。

現(xiàn)在，我們就要登船了。這岸邊的船多么大啊，我們幾乘車都可以一起放到上面。我是驕傲的，無論是我們乘坐的車還是現(xiàn)在渡河的船，都是我們的先祖發(fā)明的。沒有我們的先祖，很難想象唐國的封君怎樣去大河的對岸，又怎樣去到自己的國？這樣，天子的分封和委派也就變得毫無意義?；蛘撸揪筒粫刑熳?，因為每一個人或者每一個家族，只能呆在一小片地方，一遇到大河的阻礙，他們的腳步就得停下來。這意味著，沒有一個人可以一統(tǒng)天下，將萬千山河以及它的居住者歸攏到一個人的影子里。

你就想想吧，這是多么令人激動的偉績，先祖的思考和發(fā)明改變了世界，我們也因此生活到了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朝代。這么說來，世界上真正的統(tǒng)治者是那些已經(jīng)死去的人，活著的人們不過是死者的民，那些看起來有權(quán)支配他們的，實際上僅僅是死去的人們的暗影，只是一個沒有具體面目的輪廓，他們的眼睛、鼻子、嘴巴乃是安放在另外的地方，要看到他們的真實面孔，要到厚厚的泥土下尋找。

好啦，剛才有人和我談起制作車輦的事情，我的回答是簡潔的，我只是簡單地告訴他車的來歷，剩下的該屬于我。一些東西也該擺到外面的車轅上，另一些我需要藏起來，放在我的衣襟下面，我有自己的秘密。事實上，這些秘密不是我不愿意說，而是不能用語言說出來，我只有自己在制作大車的時候，選擇木料的時候，仔細(xì)審視木頭的直線和曲面的時候，才能將這些秘密說給我手中的活兒。我的故事都在我的工作中，這是充滿了懸念的一個個冒險故事，比那些繪聲繪色的講述一點兒也不差，甚至更精彩。

我從父親一代的傳教中記住了車輦每一部分的形狀和尺寸，還記住了它們的制作方法。這可不是容易的，但是記住還不能算一個工匠，還要在具體的操作中做到毫厘不爽。你要運用自己手中的斧頭和錛，還要觀察木料的濕度，鞣制車輪的時候還要借助火的恰好的熱度，不能有絲毫的偏差，這需要你不斷地做，才能找到銳利的感覺。比如說，戰(zhàn)車和人所乘坐的車就不一樣，要適合不同的用途。車輪的大小也十分重要，如果太大了，人們就不便于登車，借助高凳上車，那將多么繁瑣，也沒有必要。一個制車的工匠為什么不能做的尺度恰好呢？當(dāng)然，輪也不能太小，否則驂馬和服馬拉起來就像總是爬坡一樣，那樣，馬也就不舒服了，它們耗費兩乘車的氣力，卻只能引得一乘車向前。我不能讓車子在行進(jìn)中耗費加倍的力。車輦是需要一點點改進(jìn)的，它需要不斷地融入我的思想，我的生命也一點點地注入到越來越好的車子的形象里了。

車子的每一樣?xùn)|西都是有講究的，它的尺寸和樣子不是任人打造的。沒有一件事可以恣意妄為、信手而作，那樣一切都會變得很糟。車輻必須一頭粗一點，另一頭細(xì)一點，不然在沼澤地上或者雨天的泥濘里行走，就會帶起更多的泥土，最終讓車子陷入無望之境。輪輻嵌入車輪的轍牙和轂，必須掌握好榫卯的尺寸，太長容易折斷，而太短則不會牢固。車的牙轍要盡可能做得窄一點，它與地面的接觸面越小越好，否則車就會因為路的摩擦不能奮馬疾馳。可是，轍牙太窄了，就會在泥路上刀一樣切削，也不利于行進(jìn)。車轅的弧度也要做得恰到好處，太大了，揉轅就易于折損，太小了，轅馬一旦倒臥就不容易重新站立。我越來越覺得，一乘車竟然有這么多的學(xué)問，那世上的學(xué)問該有多少。

你能做好一件事也是多么不容易啊，何況世上又有那么多的事情需要去做，又有哪一件事是容易的？這就是我為什么要為此付出全部心血的理由。即使是選用，一個部件的材料，也需要豐富的知識和熟練的技巧，不然你其他的技藝再好，也會因材料的選擇不當(dāng)而前功盡棄。營造一乘車的過程簡直就是人生精華的濃縮，它的每一步都通向制造者自己。

我要用富有韌性又要耐磨的榆木來做車輪，車輻則采用外表美觀、光潔而堅硬的檀木，車牙必須用橿木，它既有韌性和彈性，又經(jīng)得起磨損。要是想得到你理想的材料，還需要你親自去深山中尋找所適合的，伐取這些珍貴的樹木還要注意恰當(dāng)?shù)募竟?jié)，并不是每一個季節(jié)都屬于你。樹木若要生長在山丘的陽面，你就要在仲冬節(jié)令前往砍伐，這樣樹干中的水分正好適于制作，若是生于山陰，因為它所見到的陽光太少，就需要在仲夏斬之，還要將這些斬伐的木頭耐心蒸煮，再用火烘烤。如此應(yīng)時而行，揉曲車轅、轍牙和削制輪輻的過程一樣不少，才能保證你的車子形狀不變又結(jié)實耐用，經(jīng)得起崎嶇顛簸，也經(jīng)得起路途泥濘和兩軍對壘的激戰(zhàn)考驗。一乘車是用來使用的，只有使用才會告訴你做得怎樣。

這也僅僅是大功告成的一部分，為了加固車輦，還要在一個個連接處施以皮膠，在車轂上覆以皮革，還要在許多關(guān)鍵部位涂以厚漆，以及套上銅鑄的車軎并貫以車轄……我不能一一說清我所做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但這些已經(jīng)足夠多了。即使一乘車做成之后，仍然要經(jīng)得住驗收，要套上上等的良馬，在馳道上奮力馳騁，必須做到奔馳千里馬不傷蹄，也不能讓馬匹在馳騁中感到疲憊不堪。在一年四季的駕馭中，御車者能夠從容應(yīng)付每一個可能出現(xiàn)的路況事端，他的衣衽不會因慌亂而敞開，也不會因處理事故而弄得衣衫不整，即使在松軟的泥土中疾馳，也要保障車身的平穩(wěn)，它的每一個部件都不能損壞或者折斷，只有造出這樣的車子，才能稱得起世代傳承的良工國匠。

這些過程以及一乘車所需的每一個部件，都有著長長的故事，有血的故事，也有淚的故事。因有血淚的沾染，它就變得完美而優(yōu)雅。它是一乘車，難道它不是一部人生啟示嗎？我們在什么時候做出選擇，什么時候開始制作，又在什么時候打開另一道工序……都要嚴(yán)密的、不可有絲毫失誤的刻苦用心。重要的是一切都必須恰當(dāng)，這是多么難啊。從一乘車的形象可以看到，每一個人都不可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即使你十分用心，世界并不會給你以分毫不爽的恰當(dāng)之機。有人問我造車的秘訣，我只提煉了兩個字：恰當(dāng)。除此之外，即便最復(fù)雜的，也是很容易的，只要你有足夠的耐心就足以應(yīng)對。

我就要隨同我的新主人去到遙遠(yuǎn)的唐國了。那里將有新的家，新的造車之所。對于我來說，只要讓我造車，我就擁有了一個永恒的家。我所居住的乃是有木料和制車工具的地方，我的睡夢是一個個即將完成的車的樣子連成的。除此之外，不論到了什么地方，都會使我失去歸宿。我所跟隨的主人，是引領(lǐng)我命運的服馬，在車的位置上，也許看到的不過是不斷晃動的馬尾，我不過是它后面的車，或者僅僅是車在燦爛的天光下投下的一片黑影，我雖然也在疾馳，但我疾馳的原因是因為馬的奔跑。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在寬廣的河面行進(jìn)了很長時間了。駕馭大船的舟虞正向每一個操槳手發(fā)出命令，他們一起用力，有著完全相同的節(jié)奏，一個個大波浪被他們揮動的槳板壓了下去，然后大船又沖上另一個波浪。今天我所乘坐的船同樣源于我們先祖的智慧，無論是在車上，還是在船上，還是在徒步行走中看到車上和船上的乘坐者的欣喜，我的激動之情都會溢于言表。我的面容涌上了一陣陣微笑，我的內(nèi)心浮現(xiàn)一個個波瀾，這心頭的大波浪要比大船下的波浪還要激烈，也擁有無數(shù)船槳壓不下去的猛力。

舟虞

從大河的這一邊到另一邊，并不是十分遙遠(yuǎn)，盡管從岸上看去，河的波浪是無窮無盡的，你既不知道它來自哪里，也不知道它最終的去處，它浩大的水勢沖絕了一切阻擋，也沖開了如此寬闊的地帶，讓巨量的滔滔流水得以奔騰而去。對于我來說，駕馭巨舟就像行走在土地上，這不過是一片不斷移動的土地而已。我從小就在河邊長大，熟悉大河中的每一塊石頭和每一道暗流，我的雙眼能夠看穿水底的每一個轉(zhuǎn)彎和暗藏的大石頭。不熟悉河流的人不知道它的奧秘，實際上，每一條河流只要有足夠的寬度，就必然有著它的道路。是的，大河中是有道路的，只不過它是隱秘的，不隨便告訴別人。

我的舟船是巨大的，我還沒有見到過比這更大的舟船。好幾乘車可以開上去，排列在它的上面，讓拉車的馬兒和車上尊貴的乘坐者，目睹我高超的行船技藝。武王討伐殷商的時候，就是憑借這樣的大船渡過了盟津。八百諸侯匯集在武王四周，師尚父姜太公持著飾有黃金的大斧，另一只手握著白牦牛尾裝飾的軍旗，發(fā)出了盟津之誓。負(fù)責(zé)舟船的職官稱為蒼兕，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有這樣一個古怪的稱呼——也許是面對蒼茫的大河，就像虎兕一樣兇猛？師尚父誓言說，蒼兕啊蒼兕，你們要匯總各自的軍隊，給你們最好的舟楫，出發(fā)吧！落后者將被處斬！可以想到，那么多的大船匯聚在一起，將是多么恢弘的景象！若是沒有這樣的舟船，又怎能一鼓作氣蕩平暴虐的商紂王？

我的舟船上載的是唐國的君侯，武王的兒子，天子的胞弟。這是怎樣的人物，他將趕赴他的封國，治理他的土地和人民。我的舟船曾載著多少人渡河，這一次，我所渡的是一個非凡的君侯。他也和我一樣，也是一個渡舟者，不過他的舟船更大，是整整一個國。他將把他的土地和人民渡向哪里？這個國的河岸在什么地方？我把他引向?qū)Π兜臅r候，還會默默地注視他的每一個動作。

我看到，他坐在舟船的前端，晨起的陽光在他的背后留下一片黑影，而他的前面則一片光明。他穿著彩色的衣裳，一動不動地面對著前方，好像一直盯著對岸的某一個人或者某一塊山巖。不斷翻滾的波濤，把光的幻影撲到他臉上，河風(fēng)是猛烈的，有時掀起了衣襟，但他仍然一動不動，有著磐石一樣的穩(wěn)定。他一定在沉思，他的封國究竟是一個什么樣子？他的第一件事情將從哪里做起？也許，他根本就什么也不想，只是享受風(fēng)浪中起伏的渡河歷程。一只水鳥從船頭箭一樣飛過，他好像動了一下身邊的弓箭，但還是恢復(fù)到了原來的靜止?fàn)顟B(tài)……這個人，是水中的巨石，即使遭遇再大的激流也紋絲不動。

我在舟船的中部，對于前面的水路，即使是閉上眼睛也知道到了什么地方，船應(yīng)該怎樣行。順著激流的方向，穿過波峰之間的低谷，繞過水下的大石頭，避開洶涌的暗流，從一道彎曲的斜線向彼岸發(fā)去。我用一個手勢告訴掌舵的人，他的雙手用力扳動尾舵，舟船就偏離了暗藏的驚險。一切是順利的，岸邊的山嵐從高處降下，就像有一些天上的神蹬著云走向人間。我們就要到了，趕來迎接國君的人們已經(jīng)開始?xì)g呼了，只是他們的聲音僅僅淪為驚濤中的一陣沙沙聲。

在一個操舟人的眼中，所有的乘客都是被渡者，他們現(xiàn)在在船上，一會兒就會下船，到他們應(yīng)到的地方。他們是誰，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唐國的國君也是乘客，所有的人都是乘客，我的責(zé)任就是把他們送到彼岸。我的事情已經(jīng)做完了，剩下的是他們自己的事情。我不知道人還有沒有來世？若要人生不是一次，我也是在渡河中了此一生。不過我的河是真實的河，也是虛幻的河，而其他乘客們和我不一樣，他們看到的彼岸不是真正的彼岸。

唐叔虞

路途是多么遙遠(yuǎn)啊，我不斷地在車和船之間輪換，既經(jīng)過了一望無際的平川，也路過峰巒起伏的群山，當(dāng)然要在洶涌澎湃的激流中感受每一次驚險，又在腳步踏到岸上的時候覺得地上的實在。一片又一片沼澤，我從它的邊緣小心翼翼地穿過，也在湖泊的湛藍(lán)前停下車輪，我不讓別人跟從，只是一個人來到湖邊的石頭上，靜靜地坐一會兒，這給我很大的享受。我覺得我的土地不僅是一種顏色，它給人的遐思也遠(yuǎn)不是一個方向，我的呼吸如此舒坦，好像空氣中被神添加了香料。

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了都城，我的都城，有著高高的城墻和雄偉的門，一條石頭砌筑的大路通向其中。我站在城前問旁邊的大臣，你們想象的都城是什么樣子？他們給我繪聲繪色地描繪都城里的美景，可我一樣也不信。他們的話與真實之間是有距離的，因為他們所沒見到的又怎能告訴我？我只是借此提醒自己，我所要面對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我卻要住在里面，成為陌生者的主人。

這里的舊主人已經(jīng)被遷往別的地方。天子之所以把我遣往這里，就是讓我把這塊土地守護(hù)好，以防周朝的山河被夷狄侵?jǐn)_。先王用怎樣的智慧和武功贏得了天下，它是用馬蹄踏出來的，用車輪碾壓出來的，又用血來浸泡?，F(xiàn)在我來到這里，依然能夠感到野花下面的血腥，青草已經(jīng)壓住了敵人的墓冢，清晨又給它加上沉重的露滴。只有原本的顏色，血的顏色，還停留在開著的花瓣上，當(dāng)然，這些花瓣也會凋謝。事情是為了遺忘才發(fā)生的，然而，我來到這里卻是為了記住曾經(jīng)發(fā)生的，以讓它不再重演。

我巡視我的土地，它不算太廣，不過方圓百里而已，人口也不是很稠密，但它的位置是十分重要的。它的東面是十萬大山，這些山巒一個連著一個，幾乎沒有盡頭。它還有著無窮無盡的溝壑，以襯托山峰的巍峨。其間有著數(shù)不清的河流溪水，它們?nèi)找沽魈?，不斷匯集到了更大的河流中。群山在密林的覆蓋中顯得不同凡響，在四季中變幻著色彩，不論是誰都會在其中迷失了自己。我相信，山林里是沒有路的，除了林中的野獸，我們都不知道路在哪里。好像我的土地為我布設(shè)了一幅古奧的謎圖，讓我感受世界的變化莫測。

我不需要懂得一切，我最需要的就是懂得自己。只要能夠從自己開始推演，就能破解外部的難題。我聰明的先王就是在被商王囚禁的羑里，推演出了可以預(yù)知未來的卦象，我想先王不僅觀察天上的星圖，更重要的是找到了自己的心靈。他發(fā)現(xiàn)，地上的心靈都和天上的星有著對應(yīng)，這是萬事萬物變化的根基和原因。很多時候，人們太多地關(guān)注外部的變化，卻遺忘了自己隱秘的心靈。

夏天來了，一場豪雨把地上沖刷得這樣干凈。太陽是這樣熾烈，很快就將地上曬出了一片一片發(fā)干的痕跡，樹上的葉子就像會發(fā)光一樣，亮得有點兒讓人晃眼。我已經(jīng)在我的城中走過了，街道是整齊的，人們鋪上了干燥的沙土，行人們已經(jīng)躲開了我的車輦，四周除了我的大臣和侍衛(wèi)，沒有更多的人了。我叫來了一個城里居住的國人，他完全操著唐國的口音，我?guī)缀趼牪磺逅f些什么。他似乎已經(jīng)被我的威嚴(yán)和氣勢嚇壞了，可我的口氣是柔和的，一點兒也沒有為難他的意思。我僅僅是想了解一下他們對這個國的看法，也想知道他們需要我做點兒什么。

我又在城墻上俯視這座國都，比之于天子之都，既不怎樣廣闊，也不怎樣繁華，但這里可以望見不遠(yuǎn)處的翔山，山勢的兩側(cè)很像一只飛翔的巨鳥翅翼，尤其是天色漸漸暗淡，它看上去還在飛，它似乎永不疲倦，和我現(xiàn)在的心一樣，不知道究竟要飛向哪里。的確，這個國已經(jīng)在我的手里，我將決定它的命運，它和我的命運是連在一起的，滿天的星斗，哪一盞是神用來照亮我的燈？

唐國的北面、南面和東面，還居住著尚未開化的戎狄，他們逐水草而居，在山野里過著野性的生活。他們心性不定，反復(fù)無常，有著我們很難理解的古怪習(xí)慣和剽悍的性格，隨時侵?jǐn)_我們的安寧。我們怎樣能夠安撫他們，才能讓我們高枕無憂？唐國的舊族曾參與叛亂，被我周族平息，人心還不穩(wěn)定，政局也十分復(fù)雜，我已經(jīng)料到了翔山的險峻，也在星光下看到了路的暗淡，然而，我也聽到喜鵲的叫聲，它在高高的枝頭上，不停地叫著、叫著，分明帶著幾分喜悅，也有一點兒憂傷——究竟是喜悅還是憂傷？

我在盛夏的日子里，來到了谷地里。我看到了農(nóng)夫在熾熱中在田壟里拔去野草，他們衣衫襤褸，有的幾乎赤身裸體，他們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即使我以一國之君的威儀和他們說話，他們也不會微笑。他們的嘴角沒有甜，只有苦澀的日子挖出來的深溝。仔細(xì)看他們的臉，發(fā)黑，沒有光澤，卻有著刀疤一樣的皺紋，汗水順著那些溝壑彎彎曲曲地流著……這些令人傷心的面容，簡直是唐國山河的縮影。

我也看到了牧人，一只羊羔在他的懷里剛剛死去，他抱著這只蒲公英一樣的小東西，眼角有著淚痕。他的羊群在山坡上，和野馬一起嚼著草根。它們有著長長的臉，和放牧者十分相像。有的已經(jīng)吃飽了，臥在樹蔭下慢慢咀嚼肚子里存放的食物。它們比自己的主人要快樂——我多么希望自己成為那個牧人，替那些傷心者傷心，又看護(hù)好那些快樂者，讓他們不要有擔(dān)憂，還給他們陰涼的樹，他們好在下面一點點地享受已經(jīng)獲得的生活。這是多么令人感動的場景，我所渴望的正是羊群和馬群所渴望的，我所憂傷的也是放牧者所憂傷的。我要坐在山間的青草地上，望著流水和藍(lán)天，讓一切所在的，依照原來的樣子各在其位。應(yīng)該是怎樣的，還讓它怎樣，還有什么比原本的事物更美好呢？

我的土地是肥沃的，天上給我的雨水也足夠。唐國的人民在苦難中煎熬，戰(zhàn)亂又給他們帶來了災(zāi)變，該是讓他們休養(yǎng)生息的時候了。被大火燒過的荒田需要休養(yǎng)才能耕種，連續(xù)多年種植谷子的熟田，也需要通過休養(yǎng)才能重新獲得肥力。我得到的啟示是，一個人為了走更長的路，就不必一直用最快的腳步趕路。我需要慢一點，需要休息一會兒，喝點兒水，我的唐國需要積蓄那些從前被消耗掉的東西，需要慢而不是更快。它的心靈是焦渴的，云朵里的雨水，再多一點兒吧。

農(nóng)夫

前些日子一直沒有下雨，田里的谷子都快枯死了。田野的谷壟里被太陽曬出了一層層皮，它們就像河里的波，一絲絲地卷了起來。 我每天都望著天上的云，看它們在什么時候飄來，又在什么時候離去。好多次，我以為要來雨了，先是從東面的山頂積聚起了云氣，漸漸地濃郁了，有了發(fā)黑的樣子，陽光也不那樣強烈了。它開始離開山頭向我頭頂?shù)姆较蛞苿?，并將零散的云攏在了一起。然而，沒有多久，它的顏色變淡了，又四散而去。這多么讓我失望。我舉起的頭又低了下來。

唉，地上的事情尚且捉摸不定，又怎么期望天上的事情如愿以償呢？我每天觀察著藍(lán)的天，它是這樣藍(lán)，藍(lán)得讓我感到發(fā)暈。在每一個夜晚，月亮也在沒有云彩的地方行走，它一點點升起，把我的眼睛照亮。我坐在自己的屋子前，盼望著天神的恩賜，地上的谷子和我的愿望是一樣的，我要的不多，僅僅需要一場好雨，把我的路打濕。

有一些日子了，每天都去地里拔草，但是這些野草也都枯萎了。它們卷起了葉子，露出了黃邊兒，尤其是那些很小的、葉子很細(xì)的草，你只要拿起來兩個手指一捻，它們就成為一些粉末。現(xiàn)在，我不需要再去理會這些小草了，每天早上開始就坐在田埂上，望著一片垂頭喪氣的谷子。微風(fēng)吹動著它們，把更熱的氣息灌到它們的身子里，我內(nèi)心的騷動越來越強烈了，這騷動來自隱隱的不安和憂慮。

我聽說唐國新的國君就要來了，從前舊的君主已經(jīng)因反叛周天子而獲罪，他的軍隊已經(jīng)被擊敗，他的家族已經(jīng)被遷移到遙遠(yuǎn)又偏僻的地方，對于我來說，他們已經(jīng)不存在了，將有另外的主人落入我的視線。作為一個農(nóng)夫，他們對我是不重要的，不論是誰來治理，我仍然在地上敲土塊。不論是哪一個國君都需要谷子，而這些谷子需要我的雙手來栽種。何況，說不定新來的國君要比舊的更好一些？當(dāng)然，你也不要指望一個國君成為你想要的，你沒有這樣的權(quán)力，這樣的權(quán)力屬于誰，要由弓箭和長矛來說話，也要天上的星辰說話。他的手中握著天命。我的手上只有耒和鏟子，還有土地里埋下的種子，這又有什么用呢？我熱愛土地，但不喜歡這土地讓血來澆灌——而每一個國君的臉上都涂滿了血污。

國君的變換遠(yuǎn)沒有天上的雨云重要，因為國君不能讓谷穗變得更加飽滿，但一場雨就能夠做到。可是，現(xiàn)在的國君據(jù)說是懷著上天之命，也懷著憫人之心，相傳他武功蓋世，但心卻是柔軟的。不然為什么他一來到這里，就帶來了一場久已盼望的甘雨呢？我的土地上終于接納了天上的雨水，我親眼見證了那令人心醉的一刻：云氣從東邊的山背后緩慢涌起，翻過了無數(shù)山嶺和溝壑，把陽光很快就遮住了。先是一些稀疏的雨點砸在地上，我聽到了谷子的葉片發(fā)出刷刷刷的聲息，好像它們要直起彎了太久的腰，要抬起頭來了。很快地，雨越下越大了，整整一天的光陰，豪雨掃過了整個田野上的禾谷和山上的密林。

我的房屋背后有一條路是通往國都的，我只要轉(zhuǎn)過房角就可以踏上那條路。而另一條路則通往山林，我經(jīng)常上山砍柴，就會走上這一條小路。有一天，我打柴歸來，沉重的柴捆把我的頭壓得很低，我的身體幾乎完全埋在了柴捆里，從外面看去，就像一大捆柴自己在山坡的小路上移動。我聽到一群人的腳步聲離我越來越近了。我放下背上的柴捆，眼睛里所看到的，是一些衣裳華美的人……他們一定從唐都而來，我趕快躲到了柴捆的后面，生怕冒犯了這些有權(quán)勢的人們。

就在這時，一個人來到我的身邊，對我說，這么重的柴火，你背得動嗎？接著他招呼他的仆人幫我把柴捆扶起來，并把我送回到家里。我問那個仆人，你的主人是誰？他嚴(yán)肅地告訴我，我的主人也是你的主人，他是新來的國君，天子的弟弟?？磥恚@個國君還是一個好人，他會給我們多一點，不會像以前的君主，只知道在收割之后，打發(fā)官吏前來命我們交出最好的糧食，從來沒有問過我們將如何生活。而且，我從來沒見到過那個舊君主，他不是在有著高高城墻的都城里，就是在豪華的車輦里，即使從我的房屋后面的路上走過，我也不知道他是誰。對我來說，他就是一個影子，一片蓋在我身上的、取不走的咒語，我也沒有從那個空洞的暗影里獲得過一點溫馨。

昔日的時光已經(jīng)過去了，新的日子是被一場好雨洗干凈的。我日夜想著我的谷子，聽到的都是土地上禾苗的話，第一次聽到了高貴的一國之君和我說的話，這話是溫和的、悅耳的，就像干旱日子里的雷霆，使我的心靈感到了震動。

鑄銅師

我看著爐火在燃燒，銅在釜中沸騰，那么堅硬的銅在我的火焰下變成了水一樣的液體，我還要使它變成我所需要的形狀，烈火真是無堅不摧。我是烈火的崇仰者，我卻不知道火究竟是從哪里來的?；鹗菬o情的，最有力量的一般都是最無情的。它有時能夠把一座宮殿焚毀，只要頃刻之間，那由萬千人工建造的宮殿就灰飛煙滅，可是建造它是多么不容易。山上的樹林，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燃起一場大火，從一個小小的地方蔓延，很快就把整個山頭燒得通紅，烤焦了林間奔跑的野獸，甚至連飛鳥也來不及逃脫。

可是這無情的東西也有溫情脈脈的一面，每一家的屋頂冒出裊裊炊煙，意味著生活是溫馨的，火又成為生活的締造者。農(nóng)夫們用火燒掉了曠野里的野草和樹木，才能播撒良種，我們的陶碗里才會有香氣繚繞的米飯。在火燒過的田野，谷子長得多么好啊?？墒?，我不僅不知道它來自哪里，也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它從來沒有固定的形狀，永遠(yuǎn)處于最活躍的狀態(tài)，火苗一閃一閃，讓我們的手捕捉不到，也不能把其中的一片拿下來。它看起來是附在別的東西身上的，比如你拿一根樹枝引來了火焰，可是它卻有著自己的主見，至于要怎樣燃燒，什么時候在哪里冒出一個小小的尖，那是它自己的事情。

那么必定有一位神主宰著火，火有著神的意志，它不讓我們懂得它的奧秘，我們所做的僅僅是使用它，并且在使用它的過程中需要千百次地通過神的測試，不然，你不是煮不好飯菜，就是將飯菜煮糊了。據(jù)說我們的火種是從燧人氏開始的，他從火神的手里第一次接過了火，從此火就進(jìn)入了人間，參與了我們的生活。冶銅也是這樣，我要全神貫注地盯著每一個火苗，還要看銅水表面的漸漸變深了的顏色，火隔著煉銅的釜傳遞到了銅塊上，竟然讓每一塊銅也燃燒起來了……事情是多么神奇。

我想象著火神的樣子，它一定有著紅色的頭發(fā)和長長的臉，它的胡須也是紅色的，它要是行走在曠野，我一定能夠認(rèn)出它來。我曾經(jīng)在墻壁上畫過它的模樣，我還將我的米飯放在它面前，讓它知道我的生活來自火的恩賜。我所做的就是把帶火的銅水澆注到模范中，顯現(xiàn)出神奇的形象。它會成為祭祀的國器，也會成為國君使用的各種器皿?？纯茨切┯脕盹嬀频木?、觥和斝，再看看那些造型各異的盉與簋，還有那些各種各樣的銅鼎……它們都是火的造物，栩栩如生的飛鳥，面容可怖的神獸，云起飛揚的花紋，以及各種令人心動的形象，都以銅的質(zhì)料凝結(jié)在最合適的地方。這些形式自然有著獨特的意義，它至少烘托了高貴者的位置，也劃開了高貴與卑賤的界限。

高貴者還將他們的事跡銘刻在鼎上，也將他們的名字和記號鑄在使用的器物上，因為銅是一種堅硬的、不易毀損的、也更能經(jīng)得起時間磨蝕的物質(zhì)，他能滿足君王和貴族將自己的事跡傳之久遠(yuǎn)的欲望。他們也許認(rèn)為，人僅僅有一生是不夠的，在一生結(jié)束之后，還需要用另外的方式延續(xù)自己的存在，銅是最好的靈魂寄寓物?？墒?，這些精美的實體將會流落到什么地方？又傳至什么人的手上？

也許它還會成為曾經(jīng)擁有者恥辱的見證，給他們腐爛的尸骨上涂上骯臟的糞。我們可以想一下不可一世的商紂王吧，他曾經(jīng)擁有的，比以前任何人都多，他有最高的權(quán)力，有無法想象的酒池肉林，又有數(shù)不完的美女、珍寶、玉器和世界上最重的鼎。他也不缺乏文字的贊頌，在各種精美的銅器上刻滿了他的名字，可是最終的結(jié)局呢？他被殺掉了，他的宗廟被毀滅了，宗廟里的彝器被得勝者奪去了，放在了別人的宮殿里。他的名字被唾沫洗了又洗，再落上歲月烏黑的塵垢，最后將埋在別人的墓葬里。

這是多么大的恥辱，拿著自己的光投向漆黑，又把灰燼放入充滿了便溺的糞池。光榮和恥辱可能會在時間中轉(zhuǎn)換，它的奧妙在于，你想把自己變成什么，卻總是變成了你不愿變成的樣子。所以，在我看來，最好的銅器不是放置文字的，它上面只有花紋和美麗的圖案，它不記載任何事情，它只是用銅的光澤和耐久來告訴工匠的手藝，以及銅的形象和重量。有人說，你可以做成另外一種樣子，我告訴他，銅只能是它本來應(yīng)有的樣子——我所做的就是銅的本意，任何違背和歪曲銅的本意的想法，都要受到銅的懲罰。也就是說，我所制作的一切銅器，不論它刻上誰的名字，也不論是否寫了不該有的文字，最后的結(jié)果是，銅不會改變這些內(nèi)容，而是在時間中靜靜地等待。褒揚和貶低，光榮和恥辱，都會在等待中獲得評判。

現(xiàn)在，我又要把熾烈的銅水放到塑造它最后形象的模范里了，里面早已預(yù)備好了它的花紋、它的文字。其中有著世界上最完美的形狀，有花草、樹木、飛鳥和野獸，也有云氣、雷電和饕餮，有我見過的，也有我從來沒見過的，還有我永遠(yuǎn)不知道來歷的，可以說世界上有的或者沒有的事物，都已經(jīng)應(yīng)有盡有。一個銅制品的理想就是包含一切，將能夠有的形象放在一個形象中。

唐國的新主人已經(jīng)來了。我還是原來的生活，我的生活不會因國君的改變而改變，因而我一點兒也不關(guān)心誰來讓我做工。我只是按照他們的想法來工作，并把他們的想法放到我的想法中，這樣，我已經(jīng)就像我所做的銅器一樣，我已經(jīng)包含了他們能夠想出的一切想法，并讓我卓越的手工來實現(xiàn)它。我的制造物配得上一切君王，因為它將在所有的時代中存在下去，并讓每一個時代的人們來欣賞它。

屋匠

我們最初的祖先女媧就是一個屋匠，她不僅用泥土創(chuàng)造了人，使我們一代代繁衍，還煉制了最好看的石頭補天，又用巨鰲的腳立起了四極。 是的，我們需要居住在自己的天底下，這就是我們的屋頂。女媧也許是從鰲足的支撐中受到了啟示，我們的房屋就立起了柱子，并撐起了屋頂，我們的頭頂就有了遮擋，雨雪就不會漏下來落到我們的身上。

我們都是泥做的孩子，就像我們在小的時候也用泥土捏制過人一樣，當(dāng)然，也捏制過其他東西。女媧之所以用泥土，是因為泥土是這個世界上最多的東西，它既是最卑賤的，也是最高貴的。它卑賤，是因為太多的緣故，到處都有，你走到哪里，都會在泥土上留下腳跡，也會使它站在你的腳上。然而它的高貴之處在于，即使最高貴的人也離不開泥土，它提供我們食糧，也提供我們腳踏的地方。如果我們沒有了泥土，就會落到了無底的深淵里。

我是一個造房屋的匠人，已經(jīng)營造了無數(shù)房屋，每當(dāng)我看到人們住到了房子里，就感到無比快樂。我就像我的祖先一樣，一生和泥土打交道，我把泥土兌上適當(dāng)?shù)乃?，把它變成了泥巴，然后將它們抹在墻上。我用樹木的干作為房屋的立柱，也用樹枝和草秸搭成了屋頂，我的手藝是人人稱贊的，我做的活兒又快又好。我抹好的墻壁是那樣平滑光潔，就像用石頭磨制的一樣，我造好的屋頂不會漏雨，也經(jīng)得起時間磨蝕。在冬天到來之后，里面不會太冷。即使是在最寒冷的時候，人們也能從我的房屋中找到溫暖，并在寒夜安然入夢。我看到，在無聲的大雪降臨后，一些房屋被厚厚的積雪壓塌了，而我造的屋子總是安然無恙。

我既會在國君的都城里建造房屋，也會在郊外的地方施展身手。要蓋好一座房屋，一定要將地基打得堅實，這樣上面的房屋才能牢固。實際上，蓋房子就像建立一個國家，必須立在地上。沒有堅實的地面，你的柱子就不可能立穩(wěn)，如果你的腳踩在了泥濘里，就容易陷落或跌倒。相傳已經(jīng)有新的國君來了，接管了唐國，他能否找到他的地基，并讓這地基變得堅硬？又怎樣才能蓋上嚴(yán)實的屋頂？

聽說當(dāng)今的天子已經(jīng)賜給國君眾多的大臣，以輔佐他的新政。我不知道他們是一些什么樣的人才，有著多大的智慧，但有一點似乎是真的，那就是他尊重我們的習(xí)慣，使我們的生活仍然保持原來的樣子。有人告訴我，國君是一個善良的、體貼我們的人，他鼓勵農(nóng)夫種植谷子，也勉勵工匠做好他的手工，也讓牧人專心看護(hù)他的羊群和牛群。不過，這些都是聽說的，我并沒有親眼所見，也沒有親耳所聞。

多少年來，營造房屋的經(jīng)驗告訴我，最好的房子是那些結(jié)實的、并不感到十分華美的，當(dāng)你居住其中，你甚至不留意它少了什么，也不會為它隨時操心。在雨天你不會擔(dān)心它漏雨，也不會在什么時候擔(dān)心它的柱子傾斜了，房屋可能會塌下來。它既不會給你某種驚喜，也不會給你更多憂慮——你一旦擁有它，它似乎就不重要了。

一個真正好的國君也是如此，他坐在國君的位置上，卻不顯露他的模樣，他路過我們的身邊，我們卻不知道車輦里究竟坐著什么人。他即使與一個農(nóng)夫在一起，我們會以為他和我們一樣，并不是一個地位崇高的人。當(dāng)然，一個國君是尊貴的，他一定與我們有著巨大的差別，但是他所做的并不是可以要做的。我們不期望有一個讓我們每一刻都能感覺到他的強大和力量，也不希望我們的生活被嵌入了一個高于我們的、有著強權(quán)的人，我們需要自由自在的、沒有任何人干擾的生活，我們只要專心致志地做好我們本分中的事情。

我們新來的國君，好像有點兒像我描繪的樣子了。我既沒有見過他，也還沒有感到他已經(jīng)來到了我的生活中，他在高高的座位上看著我們，而我們又看不見他，這是多么讓人感到愜意的日子。好了，我還是和我的泥巴打交道吧，國君的事情歸于國君，我要為我的房子操心了，我的雙手已經(jīng)伸到了柔軟的泥團(tuán)里，其中有著別人不知道的溫暖。

歷史學(xué)家

唐叔虞在唐國做了些什么，文獻(xiàn)資料上的記載很少。剩下的只能依靠零星的歷史記載推測他的所作所為了。有時，即使憑借十分詳盡的資料也不能得出明確的歷史結(jié)論，因為，資料在任何情況下都是有限的，而事實的每一個步驟都有著難以勝數(shù)的細(xì)節(jié)，還有當(dāng)事者內(nèi)心的活動和特定條件下的心理邏輯。所以，歷史學(xué)從來不是以資料取勝的，而是隱藏在事件背后的認(rèn)知圖像起著非凡的作用。因而，在我看來，歷史學(xué)追尋真相實際上是一種虛妄，它的意義在于不斷顛覆人們對已知事實的認(rèn)識，它的本質(zhì)是一項思想創(chuàng)造活動。

一些事情是不言自明的，從唐叔虞分封到唐國的歷史背景看，他肯定會面對多方面的難題。唐國的叛亂剛剛平定，政局應(yīng)不是十分穩(wěn)定。雖然唐國的舊貴族已經(jīng)遷走，可是舊勢力仍然存在。他的唐國不僅與強悍的戎狄為鄰，也許唐國的內(nèi)部也有相當(dāng)數(shù)量的戎人，各種不同的人群雜居在一起，沖突和喧嘩仍然在發(fā)酵中。

這片土地真是太古老了。從遠(yuǎn)古時代開始，每一個民族都有一段口傳歷史，歷史典籍也同樣包含了這樣口耳相傳的上古史。依據(jù)這樣的傳說，上古時代這一帶曾經(jīng)有一支陶唐部落，他們是一些善于制作陶器的能工巧匠，在夏商周之前被稱為唐堯虞舜，但最終也不會逃脫衰落的命運。歷史很像地上的四季，一個民族一般都會有歷史的機遇，讓你獲得鼎盛，也會讓你面臨秋天枝葉枯敗的結(jié)局，然后被一場白茫茫的大雪覆蓋。

陶唐氏宗子飏叔安的一個后裔董父曾在帝堯聯(lián)盟中供職，帝堯氏對他十分欣賞，封給他大量土地，并賜給他姓氏，可能成為陶唐氏大部落中的一族，被稱為豢龍氏，也就是以養(yǎng)龍為業(yè)。這是多么富有傳奇的一族，可是上古時代的龍究竟是什么？也許就是牧馬為業(yè)？還是養(yǎng)鹿為生？馬的形象，鹿的形象，都可以給我們龍的聯(lián)想——他們所豢養(yǎng)的動物一定藏著龍的原型。

這一族延續(xù)到夏代，他們便以豕韋氏為族名，曾一度南遷，后又在商代北上返回故園，他們的國就稱為唐國。西周初年稱唐的國族可能不止一個，可以推斷的是，在夏商后期依然有陶唐氏的后裔生活在唐國范圍內(nèi)。一個重要的原因是，無論是夏還是商，他們的始祖都是帝堯之臣，對于帝堯的后裔應(yīng)該有所眷顧，不過這一國已經(jīng)逐漸縮小了疆域，之后隨著武王的征伐，這一夏墟上的古國被收入了周的懷抱。

歷史有著掩埋和消除證據(jù)的本意。一個人的腳印要被沙土覆蓋，要被另外的腳印踩踏，也要被路上的車轍碾壓，還要被嚴(yán)冬的積雪遮蔽……這種對于證據(jù)的掩蓋充滿了悖論，那些被掩埋的似乎是被更深地封存起來，等待著后來者的發(fā)現(xiàn)，就像把謎底深藏在謎面里一樣，乃是為了喚醒發(fā)現(xiàn)者更大的好奇心，并考驗?zāi)切┰噲D尋找它的人們的耐心，以便讓尋找者從尋找中獲得最大的快樂。這也是歷史學(xué)讓人永不厭倦的原因。

一個國家雖然并不大，但它乃是在漩渦的中間。怎樣保持它的平穩(wěn)，用什么方法不致使它傾覆，是唐叔虞來此封地的最重要的使命。也許周天子賜給他的官吏中有一些是原來的古唐國遺民，這些異姓貴族在輔佐他建立新政中起了重要的作用?？墒?，這些猜想有什么意義呢？因為歷史記錄的稀缺，反而給我們的想象力預(yù)留了巨大空間。

那么，讓我們就在這樹木稀少的林地中享受更多的清新空氣，也接受穿越時間的吹拂吧。從后來的一系列事件推測，唐叔虞是一個不錯的國君，他不僅用周王室《唐誥》中的策略來行事，用夏人的歷法指引農(nóng)事，又用戎狄的習(xí)慣分配田地，用寬松的、柔和的施政方式，并鼓勵耕作，給眾生以相對自由的環(huán)境，也使得輔佐他的大臣發(fā)揮了各自的才能。除此之外，還能說些什么呢？歷史沒有說出的，我們也不可能說得更多?？傊?，他繼續(xù)順著原來的河流方向，操縱著自己的舟楫，渡過了一道道激涌的暗流。

史料可能會自動呈現(xiàn)價值。沒有記載的，說明一切都正常進(jìn)行，異峰突起的歷史往往意味著人間的殘酷。最好的生活是平凡的，沒有什么驚濤駭浪的，人民不需要波瀾壯闊的歷史?？墒?，對于歷史來說，它不喜歡表達(dá)平淡無奇的人世，因為這樣的敘事缺少懸念。歷史更傾向于像小說家一樣，追尋令人驚奇的素材，以便取悅于它的閱讀者。材料缺乏的歷史既可以提供想象，也令人感到遺憾，因為歷史必須擁有建筑它的基本材料，它可能不需要那么多，但也不能太少。如果將具體的事件取走，歷史中所含的意義就懸空了。它的義理乃是在事實中的，歷史的意義需要一個能夠寄存的實體。

要有人問，你怎能知道唐叔虞一定是一個好的國君？其實，一個簡單的事實是，他的時代，農(nóng)業(yè)獲得了豐收，他的田地里長出了嘉禾，谷穗是飽滿的，碩大的，令人難以置信的，以至于這是一個令周王室十分激動的奇跡。其實，往往最有效的業(yè)績，乃是最平凡的生活孕育的。在這一點上，平凡勝于偉大，生活的奇跡勝于帝王的奇跡。

不過，我也不得不承認(rèn)，你所看到的歷史，未必是真正的歷史。你所猜測的歷史，也不是真正的歷史。歷史的本來從來是隱身的，你不可能從黑暗中將它拖出來，也沒有什么強光能照亮它。所有的歷史，都是你能夠想象出的它的最好的樣子。你只能借著微弱的星光摸索它，接觸到它冰冷的、狡黠的外衣和感到它對你的一絲嘲諷的笑意——對一個歷史學(xué)家來說，你已經(jīng)用最低的成本開始接近它了。這可以說是一個不錯的結(jié)局。不過，對于一個歷史學(xué)家來說，歷史從來沒有真正消失，它仍然存在，它活在書籍中，也活在我們的生活里。我所做的，就是從發(fā)黃的書頁中諦聽幾千年前的生活的細(xì)微呼吸。

唐叔虞

一切開始如愿以償。我的大臣們都十分能干，他們對唐國是熟悉的，好的消息不斷傳來。我的國家里的人們生活安逸，各自做著自己的事情。戰(zhàn)亂已經(jīng)過去了，人們需要休息，駿馬需要在溫暖的木槽前耐心地咀嚼草料，放牧的人需要面對草坡和樹林慵懶地唱歌。我應(yīng)該讓我的每一寸土地上的谷子自由自在地生長，順從神賦予萬物的天時。

農(nóng)人的勞作是勤奮的，牧人把畜群放到了野草肥美的地方，他們比我更懂得怎樣能把他們的事情做好。大臣們各自擁有智慧，他們知道怎樣就能調(diào)理好民情，我所做的就是把他們放在最合適的位置上。每一個人最重要的就是他的位置，你如果把一粒好種子撒到了草叢中，又怎么能長出好谷子？

我按照規(guī)矩按時祭祀宗廟，給我的先祖報上我的每一個決定，他們會在冥冥之中賜給我智慧和靈感，也會給我?guī)砗霉饩啊Ｎ疫€要虔誠地祈求眾神，讓它們給我的國以無比的安寧，也給我的民以更多的福分。天旱的時候需要祈雨，以我的誠心感動上蒼，云就會從消失了的地方匯集，然后飄到我的頭頂……一切都是順利的，因為我一切都按天神的意旨做事，順應(yīng)一切本該順應(yīng)的，接受睡夢中神的指點。

我的使命是管理好這個國，讓它安穩(wěn)、平安，又能得到繁榮。這樣就能以此屏藩天子之都，使得周族江山永固?？磥恚茋婚_始就在我的手掌中，從我出生的時候，神已經(jīng)將它畫在了我的手心里，我又怎么可能丟棄它呢？它已經(jīng)與我的命運連在一起了?，F(xiàn)在，好像一切都開始應(yīng)驗了，周邊的一些戎人開始?xì)w順，農(nóng)夫享著種田的安樂，他們的筋骨更有力氣了，我遇到的臉，都開始微笑了。

秋天已經(jīng)來臨了，萬物依據(jù)天意的安排，開始向蒼涼的方向移動。它既有終結(jié)前的華艷，有著最令人留戀的慶典一樣的盛筵，也有不安于未來的憂傷。我的方圓百里的土地上，竟然在不同的田地里生長出了嘉禾。它的穗子是那樣大，籽粒是那樣飽滿，植株是那樣高大壯碩，人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禾穗。這是多么吉祥的預(yù)兆啊，我要把這土地上的奇跡獻(xiàn)給天子，讓天下所有人分享我的喜悅之情。為此，我要把這上天賜予的嘉禾放在最好的寶器中，要派遣最好的華車，要親自將這來自神的垂青的信號，進(jìn)獻(xiàn)于天子面前。

對于我族的天下，還有什么比這更好的禮物？要知道，天下紛紛攘攘，依然不是太平的，周公仍然率領(lǐng)將士在東土征戰(zhàn)，雖勝負(fù)未卜，但叛亂者必會遭到天譴之災(zāi)。這祥瑞之跡乃是神的意旨，說明我族必將獲勝，天下必將大定。從唐國到天子之都鎬京，雖然路途遙遠(yuǎn)，遠(yuǎn)涉大河，但我必定要親自率人護(hù)送這令人狂喜的天意。

周成王

叔虞又來到我的身邊，他看上去更強壯了，臉也曬黑了，我的心里充滿了欣喜。幾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他，只要有人從唐國來到鎬京，我就會詢問叔虞在做些什么，他的生活情況，以及唐國的其他事情。我對唐國的一切都感興趣，哪怕是一草一木都惦記著，仿佛我也在那里一樣。我是天子，應(yīng)該關(guān)注整個天下的每一件事，卻獨對唐國的興趣超過了別的地方，就因為這是叔虞的封國，他是我的胞弟，他曾一直在我的身邊，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離我那么遠(yuǎn)，那么遠(yuǎn)，然而在我的內(nèi)心，他仍然待在我的身邊。

今天，他是帶著好消息來到我的身邊的。我從來沒見過這樣高大的、壯碩的谷子，也沒有見過這么大的谷穗。叔虞的唐國在他的治理下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豐收，他的封國已經(jīng)像他自己一樣強壯了，渾身都充滿了力量，這是我們周族的幸運和祥瑞之兆，它是神的眷顧，是天的意旨用這谷子來傳達(dá)到人間。還有什么比這更令人高興的事情呢？天并不說話，但它一旦開口，就用谷穗這樣神奇的語言來表達(dá)，它的語言遠(yuǎn)比我們的語言更為具體和形象。你看這碩大的谷穗，它包含著無數(shù)顆粒，它將給我們以無數(shù)的種子，帶來無數(shù)個豐年。它金光閃耀，每一粒都像海底里尋來的寶石，即使在漆黑的夜里也能看到它的光芒。

唐國獻(xiàn)來了嘉禾，這是叔虞的功績感動了天神，也說明唐國乃是我們的福地，它將把我們周族的未來引向光明。那是一個遍布嘉禾的甘甜之地，必將使天下的花朵都一起釋放它們的香氣，我們將擁有一個祥瑞的、安寧的、繁盛的天下。我要獎賞叔虞，把我的藏寶多多給他，讓他知道他所給我的是多么重要。

我還要作詩來歌頌嘉禾，因為嘉禾出現(xiàn)在唐國的土地上，乃是天神給予我們的福蔭更大了，這是一個示意明了的神跡，值得我們永遠(yuǎn)贊頌。我還要讓人把我做的詩和嘉禾送到東土激戰(zhàn)的地方，周公正在率軍征討叛逆，愿他早一點得勝歸來。我的詩題叫做《饋禾》吧，我要用最華美的詞，最崇高的感情以及對于未來的深情宏愿，來表達(dá)我對上天的感激之情，要用華彩的辭藻和最生動的比喻，來講述我內(nèi)心的激動，也要傾盡我平生的才華，向佑護(hù)我的神奉獻(xiàn)一曲格調(diào)高邁的頌歌。

為此，我要待在我的宮殿里，不讓任何人打擾我的思緒。我還要關(guān)閉所有的窗牖，在黑暗中更能接近我的神靈。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個影像，我的先祖好像一個個向我走來，每一個人都要和我說一句話。他們還用眼睛盯著我，希望我不要把這些話忘掉。我都記住了，這些話有時候不那么明晰，因為他們不是直接說出的，而是用詩的語言表述的。比如他們要談一件事，并不是直接說這件事，而是用一個鳥兒或者森林里的故事告訴我的。于是，《饋禾》的意象被確定了，靈感猶如泉水一樣涌出，我已經(jīng)被先祖?zhèn)冊捳Z里的閃電照得雪亮，我的每一句詩，都包含在了先祖?zhèn)兊恼Z言和形象里。

詩人

我不知道人為什么要寫詩，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第一首詩的寫作，詩人究竟因為什么寫了這樣一首詩?？墒俏也聹y，一定有什么事情讓他感到驚奇，并被這事情打動了他。我甚至想，人類的第一首詩一定是愛情詩，因為只有遇到愛情的時候，我們才羞于直接表達(dá)，而是試圖用委婉的、比喻的、暗示的方式，讓愛的對象領(lǐng)悟其中的真意。詩的婉轉(zhuǎn)就像樹枝上鳥兒的婉轉(zhuǎn)，展示語言的優(yōu)美乃是為了展示自己的魅力，也借助他物來說明自己的真誠是來自心靈的。

如果對一個女人說：我愛你。這是最簡單的，也會讓對方感到突然和不知所措，其中也含有某種不能接受的粗暴。可是我用曲折的方式，譬喻的方式，就會更加優(yōu)雅和生動，也更能讓被愛的找到回旋和斟酌的余地，并保持了各自隱秘的答案。當(dāng)然，如果愛情一開始就具有了明朗的結(jié)論，“我愛你”這句簡單的表達(dá)可能是最簡潔的，可是那又是多余的，也就是說，這句話已經(jīng)不必說出了。因而，第一個詩人必定是一個羞怯的人。

我意識到，我作為一個詩人不是從今天開始的，也不是從我出生的時候開始的，而是有著遙遠(yuǎn)的起點。因為我寫的每一句話都來自昨日，這個昨日也許已經(jīng)距離我有幾千年、甚至幾萬年了。總之，我所寫的都是來自最早的羞怯的人類靈感。我甚至想，所有的詩人都來自同一個祖先，他們的基因中已經(jīng)被密寫了密集的詩行，他們需要把這些詩重寫一次——是的，我所要說的，遠(yuǎn)古的詩和今天的詩有著同一個靈魂，盡管他們有著不同的個性，也采用了不同的語言方式，甚至所表達(dá)的內(nèi)容也不一樣，對世界的理解也有著很大的差別，但并不妨礙我來推斷，本質(zhì)上所有的詩都是一個人寫的。

這簡直讓人難以置信。我是用現(xiàn)代語言來寫詩的，它對于古代的詩歌來說，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的變異，很久以前的詩甚至已經(jīng)很難懂得它的真正含義了，它只是作為某種形式留了下來，以便接受后來者的朝拜，它經(jīng)由一代代闡釋者不斷地演繹和闡釋，已經(jīng)演化為神秘的、擁有了無數(shù)意義的古代密碼，它原本的意義可能已經(jīng)被徹底遺忘。

可是，詩人們?yōu)榱烁畹乩斫庾约海枰せ畈粩嘞蚝笞穼さ暮闷嫘?。就說中國最早的詩歌集《詩經(jīng)》吧，收集的很多詩歌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樣子了，它被許多人做過修改和刪削。它原來是什么樣子？我們已經(jīng)不得而知了。別人的修改意味著失去了原來詩人的本意，也失去了推測原有語境的依據(jù)，也就是說，生命中最令人激動的某些真實原因沒有了，丟失了，場景的證據(jù)被挖走了。當(dāng)然，幾千年前的語言變得如此陌生，當(dāng)初的口語竟然轉(zhuǎn)化為需要破譯的密碼，只有一些研究者依據(jù)有限的資料做出判斷和解讀，實際上，我們已經(jīng)不可能與那些古老的詩歌對話了，尤其是那隱藏于詩中的極其微妙的部分——它已被生硬的釋義和某些教條，轉(zhuǎn)化為無生命的文字砌筑的幻象。

我翻閱歷史，看到了西周時代唐國的開國君主唐叔虞的故事。他的土地上長出了嘉禾，究竟嘉禾是什么樣子？僅僅是植株高大和禾穗豐碩？如果就是這樣，又有什么值得夸耀的？我想，進(jìn)獻(xiàn)給天子的，一定有著奇特的、不同尋常的外貌，它也許根本就不是尋常我們見到的禾物，因而才會讓人覺得乃是天降祥瑞，才讓周王感到異常鼓舞。

史書上記載這一嘉禾是“異畝同穎”，僅從字面上解釋，應(yīng)該是在不同的田地里長出了一樣的大谷穗。可是這應(yīng)該視為唐叔虞遇到了一個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豐收年景而已，又有什么令人驚奇的呢？有人認(rèn)為，“畝”應(yīng)該是母本的意思，而“同”則與“重”同義，那么，這句話的本意應(yīng)該是不同的植株上長出了兩個禾穗。還有人說，很可能是不同的植株結(jié)了同一個禾穗。當(dāng)然，這些看法是不是說出了嘉禾的本來樣子？可以說，我對于嘉禾的樣子越來越模糊了，它原來可能還是清晰的，但隨著眾人的解釋，它離我越來越遠(yuǎn)了——就要飛出我的視線了，留在我心里的，僅僅十幾個枯燥的文字，它既沒有形象，也沒有暗示，也許它僅僅是一個關(guān)于一段歷史的譬喻。

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嘉禾一定是不尋常的，它有著與其他谷穗不一樣的形貌。我不知道他的具體樣子，但知道它是奇異的、令人驚訝的，它的樣子甚至還有著暗示著某種祥瑞的形狀，甚至可能正好形同某一個吉祥的字樣——否則，古人怎會認(rèn)為它是嘉禾？也許就像唐叔虞出生時手掌心里的“虞”字一樣，它的意義是明確的、一目了然的，一點兒也不費解，因為它的樣子一眼就可以被辨認(rèn)出來。

既然如此，嘉禾實際上已經(jīng)變?yōu)橐粋€具有強烈象征意義的符號了，它被唐叔虞獻(xiàn)給周王室就有了具體的含義，就像獻(xiàn)給周天子一首詩一樣，一首能夠增強統(tǒng)治信心的頌詩，一首按照上天的意旨寫就的詩，它被賦予了無所不能、一往無前的神性。沒有什么比嘉禾的獲得更讓周天子喜悅的了，他的王位將更為鞏固，他的宮殿將更加威嚴(yán)，他的權(quán)杖也更為有力，他的刀劍比以前更鋒利了。

所以，他要重獎得到嘉禾并將嘉禾進(jìn)獻(xiàn)給他的唐叔虞，還要用一首詩來表達(dá)自己的激動之情。他寫了《歸禾》一詩，讓樂師來演奏，讓歌手來唱誦，又讓舞女來舞蹈，當(dāng)然不會少了盛宴和美酒的輔佐。這一切及時表達(dá)自我，也是獻(xiàn)給天神的，人與神的彼此唱和和交流，在一片欣悅的氣氛中上演，天和地重合了。

我所好奇的是，周天子的《歸禾》一詩究竟寫了些什么？它一定不是對嘉禾的簡單描述，也不會直露地頌揚自己。它一定會使用某種比喻，或者用身邊常見的某種動物形象或者植物形象來抒發(fā)自己的情感。也許是用某一物質(zhì)的、高貴的器物作為意象來表達(dá)對神的忠貞？這一定是一首格調(diào)高雅、修辭華美的詩，也是一首感情真摯、充滿了質(zhì)樸之氣的詩。我多么希望能夠一睹它的真容，然而，它已經(jīng)失傳了，它除了一個富有魅力的標(biāo)題之外，其他的都已經(jīng)淹沒在了歷史的深淵里。

我在想，歷史不喜歡把它最好的藏品拿出來給人看，它所拿出來的，既不是最好的，也不是最壞的，它只會出示中等貨色的收藏，而將那些上等品珍藏在箱子的底部，漸漸地，歷史也遺忘了它。好的東西從來不是供人瞻仰的，而是為了將它徹底丟掉?；蛘哒f，一首好的詩，就是為了它的毀滅而寫作的。

周公旦

我是文王的第四個兒子，武王是我的兄長。我的兄長的兒子做了天子，武王曾托我輔佐他。實際上周成王已經(jīng)長大成人，他是一個仁慈的君王，他已經(jīng)可以君臨天下，行使他統(tǒng)攝一切的大權(quán)了。只是，他還缺少一點兒經(jīng)驗，他的知識似乎還不足以應(yīng)付十分復(fù)雜的現(xiàn)狀。我知道，我已經(jīng)衰老了，精力也大不如從前，必須承認(rèn)萬物擁有的四季，即使是最強壯的樹木也要在秋天來臨的時候變得枯黃，它的葉子也會掉落。

不過，我仍然不能從戰(zhàn)車上走下來，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車輪發(fā)出的吱吱聲，也習(xí)慣了戰(zhàn)馬的嘶鳴和刀槍劍戟的相互碰撞，血的顏色比秋季到來的楓葉還要鮮艷，我的心還在血的光焰中騷動不安。我的父王已經(jīng)死去了，我的兄長也死去了，只有我還活著，就像一片樹林中只剩下了一棵樹，我頭頂?shù)镍B兒還在筑巢，不斷地說著它們的話，而我只是一個孤獨的傾聽者，并在傾聽中度過余生。我知道，我也最終將死去，追隨我的父王和兄長，他們想必已經(jīng)給我預(yù)留了席位，準(zhǔn)備好了歌舞和美酒，可是我還不能現(xiàn)在就匆忙離去，我的兄長所托付我的使命還沒有完成，我還要再走一段艱難的路。

武王伐紂之后，商王的宮殿被武王的刀劍壓垮了，他的酒池肉林成了他的葬身之所，他的墓葬是他自己親手挖掘的，而這片厚土所埋葬的是奢靡和不義，是荒唐和殘暴。我們再也不讓這樣的種子生長了，我們需要一片好谷子。為了杜絕商紂后裔復(fù)辟舊夢，武王將商王的土地分成了三份，一份給商紂王的兒子武庚祿父掌管，要讓他從失敗中找到正途，也安撫殷商的遺民。一份歸于蔡叔度，另一份分給了管叔鮮，他們都是我的兄弟。他們的使命是監(jiān)督商王之子武庚，以防他圖謀叛亂，動搖我族用血劍奪得的天下?？墒?，一切都出乎意料，我的兄弟竟然和武庚祿父密謀勾連，背叛了周王室，踐踏了我們的榮譽，發(fā)起了可恥的叛亂，我又怎能坐視他們?yōu)榉亲鞔酰咳缛羲麄兊年幹\得逞，我又怎能在告別人世之后面對我的父王和兄長？

于是我奉天子之名出征討伐。周王的大軍銳不可當(dāng)，那些試圖阻擋我的車輪的，必將使他成為車輪下的泥濘。我雖然老了，但我還能把自己的箭頭磨得雪亮，也能穿透敵人的鎧甲，它的寒光能讓敵手感到自己的身體在顫抖，心靈像火焰一樣搖曳飄忽。我還記得在征討商紂的時候，輔佐武王統(tǒng)帥戰(zhàn)車三百乘，虎賁三千以及甲士四萬，度過盟津的壯觀景象。在那里大會諸侯，在牧野集眾誓師，那是多么浩氣激蕩，我又感到自己是多么年輕啊。我痛斥商紂聽信婦人讒言，不祭祀祖先天地之神，連自己的兄弟都不能進(jìn)用，卻使用那些負(fù)罪逃亡的罪人。我那時的確是很年輕啊，有著無限的勇力和與云彩一樣高傲的激情。

可是青春總是易于消逝的，我又豈不知這青春乃是我身外的事物？我的斑斑白發(fā)已經(jīng)說明了，青春已經(jīng)開始抽離了我的生命，我頭頂?shù)陌装l(fā)已經(jīng)證明，歲月從我的生活中一點點飄走了，落葉已經(jīng)落滿了面前的地面。然而這失去的東西是為了讓我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讓我手中的斧鉞發(fā)出更強的光。

現(xiàn)在我率軍征討叛亂者，和從前是多么相似，幾乎每一幕都是相通的，暗合了天神的意旨，找到了漸漸消失了的勇氣。我已經(jīng)從種種跡象看出了我們得勝后的一刻，就像我的父王從一個個卦象中看到了天地之間潛藏的周族前程。多少年前，父王繼承西伯侯之位，以崇高的德行感召天下，四方的小國都來歸附。當(dāng)年的虞國和芮國因田土之爭，各不相讓，只好讓父王來裁定，他們來到了周國之境，看到我們的農(nóng)夫耕田互讓地邊，走路的人們互相讓道，進(jìn)而發(fā)現(xiàn)彼此禮讓，舉國儀禮井然，感到了他們自己的慚愧，認(rèn)為他們所爭的卻是我們周人所恥的，最后兩國的國君讓出了所爭之地，并讓這些所爭田變?yōu)榱碎e田。這樣的盛德，又怎會不成就周族的天下呢？而今，管叔和蔡叔背叛了先王，也背叛了周人應(yīng)有的德行，我舉兵征討乃是為了回歸不朽的天道。

可是戰(zhàn)事已經(jīng)很久了，一些將士已經(jīng)在我的眼前倒仆了，他們戰(zhàn)袍上的血已經(jīng)被太陽曬干了，我的心一陣陣收緊了，連頭頂上的烏云都充滿了憂慮。就在這樣的時刻，天子及時地送來了唐國的嘉禾，這樣的祥瑞之兆一下子掃開了陰霾，我的眼前豁然開朗，一道亮光從天庭射了下來，放在我面前的影子里。我同時看到了天子的詩篇，我也要作一首《嘉禾》，用來慶賀嘉禾為我?guī)淼奶爝\，以呼應(yīng)天子的心聲和酬答天上的神靈。

實際上，我不知道從哪里來的靈感，那么多的語詞，一下子就落到了詩篇里。我?guī)缀鯖]有想更多的事情，聽?wèi){我內(nèi)心深處的聲息，先王們的業(yè)績從地下上升，彌漫于身前的空氣里，塞滿了我的呼吸。他們的靈魂從遠(yuǎn)處來到了文字里，并在其中復(fù)活了。我從自己一揮而就的詩篇之中，看出了從前的一幕又一幕……殘暴的商紂對我先父的崇高德行感到不安，他看到了眾人的歸附，也察覺到自己陷入了萬劫不復(fù)的泥淖，而我的父王卻如東方的星在夜空中一點點升高。商紂便用他的欺詐邪術(shù)，把我的父王囚禁于羑里。那是多么寂寞的時光，漫長而安靜，除了風(fēng)雨之聲、草木之聲和出沒的鳥獸，再也沒有其他聲音了。他在這被囚的日子里，觀察天上的群星，發(fā)現(xiàn)無論是地上的人間，還是頭上的星空，都有著自己的秩序。他還觀察飛鳥的翱翔和林中野獸的蹤跡，發(fā)現(xiàn)這世界上處處有著某種暗示和玄機——實際上，厄運乃是命運可以捕獲的轉(zhuǎn)機。

世界上的一切并不是可有可無的，它所造就的，每一樣都不可缺少。神靈從不在我們的眼睛中顯現(xiàn)，而是以他所創(chuàng)造的萬物呈現(xiàn)它的思想。神靈敘述所用的語言就是它所創(chuàng)造的萬物，這樣的語言是最豐富的，最有表達(dá)力的，也最能說出它最微妙的想法?？墒莾A聽者卻是有限的，因為更多的人們?nèi)狈A聽的能力，也不可能從中獲益。但是，父王在被囚禁中卻傾聽到了神的聲音，也開始從具體的形象中領(lǐng)悟到了神靈所說的語言——他不斷地推演各種卦象，破解了未來的秘密，看到了我族面前已經(jīng)敞開了的大道，天機就這樣在一個廣施德行的人面前泄露了。

而今我又遇到了迷茫，我的眼前現(xiàn)出了前所未有的黑暗，我不知道事情的出口擺放在哪一個地方——先王的靈顯現(xiàn)了，他的形象隱藏在唐叔虞的嘉禾里。我知道，沒有什么比這更為直接的形象了，這是先王曾經(jīng)在羑里多少次推演的卦象之一，他所預(yù)言的已經(jīng)都在這嘉禾里了?，F(xiàn)在，我將把我的《嘉禾》詩篇放在史官的簡牘上，然后用我的斧鉞再次指向敵陣，我還要親自敲響戰(zhàn)鼓，讓轟隆隆的鼓聲壓倒對方的長刀戟，并讓我的鎧甲沾染上背叛者的血跡。

周武王

我已經(jīng)到了另一個世界，我的靈魂卻不愿離開我的兄弟和后代。我在一個時刻離開了伴隨我?guī)资甑娜馍?，像一只鸛鳥抖著黑與白組成的翅翼，掠過了泛著漣漪的水面，沒有帶起一滴水珠。我甚至看到了我的兄弟和兒子，以及太后和公主們聚集在了我的身邊，我卻不能和他們說話。我連我的聲音都攜帶了，卻不能攜帶他們的哭聲。是啊，我力不從心，或者已經(jīng)沒有一點力量，主宰自己的靈魂。我被一陣比一陣更輕的風(fēng)，浮到了越來越高的地方，已經(jīng)觸動了云端，看到了從未看到過的奇景，連這些奇景我也說不出，因為這些奇景已經(jīng)不在語言中了。

我漂浮在云頭上，晝夜注視著我的兄弟和我的孩子們在做些什么。我的兒子已經(jīng)繼承了我的王位，成為了年輕的天子，開始統(tǒng)攝天下。另一個兒子也被封于唐國，他在那里已經(jīng)穩(wěn)定了局勢，田地里竟然長出了嘉禾——它是上天傾向周室的見證，天神已經(jīng)用這樣的方法把天命授予了我的后裔。唐叔虞是有能力的，在我的生前，他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了忠勇和誠實，也有著他獨特的智慧。我曾把他一直帶在身邊，以觀察他的品行和才能。

貓頭鷹的叫聲不會驚擾猛虎的睡眠，卻能讓膽怯的野兔藏到深深的地洞里。叔虞是一只從睡夢中忽然醒來的猛虎，他從沒有在意可能出現(xiàn)在路途上的陰暗的山林，他也不會躲避突然竄出的猛獸。他有真正的猛力，也有著自信、鎮(zhèn)定和從容不迫。他即使在睡夢中也看得見神的指引。我的兄弟周公是一個有著無與倫比的智與勇的人杰，他曾輔佐我完成了征討商紂的大功績，又輔佐年輕的成王，他是無私的，有著高尚的德行。我曾分封他于曲阜，賜予他魯國的土地，但他沒有接受，而是要留在我的身邊，輔佐我縱橫于天下，馳騁于沃野，安邦于萬民。我是多么高興啊，有這樣一個兄弟，我已經(jīng)別無所求了，這是上天賜給我的福分，它將那最寶貴的，連在我疾馳的影子里，和我合為同一個身體，又使我感到了另一個和我有著同一呼吸的心靈。

我不會忘記和我的兄弟在一起的日子，它是那樣燦爛，像一團(tuán)七彩的虹不斷在我的心中飄動。我還記得，在牧野盟誓的時候，周公旦手執(zhí)標(biāo)志著權(quán)力的斧鉞的樣子，他是那樣英武，有著令人艷羨的風(fēng)姿。他的眼睛是明亮的，又配上了金色的斧鉞折回的光芒。我的孩子叔虞也在我的身邊，他似乎已經(jīng)完全是一個大人了，他的臂膊是有力量的，能夠?qū)姽_，把箭鏃射向強敵的頭。當(dāng)商紂發(fā)兵試圖抵擋我們的兵鋒時，一切已經(jīng)預(yù)示了商王朝已經(jīng)崩塌，他們的將士的槍頭指向的不是我們的戰(zhàn)車和徒兵，而是地面上的草木和枯枝敗葉……我的兄弟周公向他們呼喊，并告訴他們所要抗拒的乃是不可逆轉(zhuǎn)的天命，因為他們的紂王早已經(jīng)朽腐了。我看到了震驚的時刻，商紂的前軍紛紛調(diào)轉(zhuǎn)了矛頭，不可一世的商紂王的大軍瞬間潰散了，地上的落葉和天上的流云一起，被西來的強風(fēng)吹開了。

紂王登上了鹿臺，他和他的一切，包括他的罪孽，讓他自己點起的火焚燒了，天地之間的一團(tuán)光焰照徹了眾人的臉，也讓我們的長矛變得更為耀眼。一個惡靈被一縷縷黑煙帶到了天上看不見的地方，它一點兒也不會損壞令人感到眩暈的藍(lán)。可是，一個惡王已經(jīng)將世界帶到了黑夜的旁邊，天的四角已經(jīng)垂下了黑幕，人們的眼睛被捂住了，又用木塞堵住了鼻孔。因而我要奪去他宗廟的彝器和寶物，毀棄他的惡脈。

人們是多么不幸，他們是受害者，我要解除他們身上捆綁的繩索，讓他們回到本應(yīng)有的生活中。我要善待他們，并使他們能走在堅實的路上，而不是掙扎在沼澤地。因而，我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開商紂的糧倉，把它分給那些饑餓的民眾。有人曾對我說，要愛一個房屋也會愛房屋上筑巢的鳥兒，如果一些人不值得愛，就應(yīng)該把村落里的籬笆和圍墻也一起拆掉。他的意思十分明確，讓我揮起自己的長矛，殺掉所有的殷商后裔以及他的土地上的民眾。他們是無辜的，罪人只有商紂王和他四周的佞臣，又怎能將他們的罪加在無辜者的身上？我不能那樣做，我只除掉那些有毒的草，還要把好的禾苗留下。

這時候，我的兄弟周公旦給了我最好的忠告：讓殷人繼續(xù)耕種他們的土地，居住他們的房屋，讓他們中間有德行的人來引導(dǎo)，讓有罪的悔罪，用自己的行動來救贖自己，而讓無罪的人們，過上快樂的日子。我從這話語里聽出了他的仁德，這仁德也是上天給我的神諭。于是，我命人釋放了牢獄里的罪人和商紂的族人，赦免了他們。我還修繕了被戰(zhàn)事毀壞的商城和殷人的舊居。我還來到了被商紂王挖心而死的殷商王子比干的墓前，并為這仁義者培高了墓土，還要將他的名字銘刻在青銅上。

這一切，都為了讓沒有死去的殷人知悉什么是真正的仁德，以便使他們變得醇厚，就像地上的土壤，讓人收取食糧，又要把禾穰漚爛。赦免永遠(yuǎn)比殺戮更讓我快樂，它既告慰了死者，也撫平了生者身上的刀痕。我來到世上不是為了呼吸血腥之氣，而是為了將車道鏟平，扔掉那些絆倒了眾人的石頭。

一個靈魂的回憶是虛無的，卻讓我所踩踏的云頭變得更為虛無。我知道人的一生是短暫的，可是我必須用最大的光亮使這短暫變得持久一點，它將在史官的筆下漸漸發(fā)暗，以便讓更多的人們從這暗淡了的字跡中尋找發(fā)亮的部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遠(yuǎn)離了地面，無法隨著雨滴降落到樹葉上，我只能在云上飄蕩，并注視著我的親人們。我看到我修出的路，并沒有留下商紂后裔們的腳印，他們背叛了自己的誓約，離開了天神的意旨，我的兄弟的矛頭已經(jīng)指向他們的頭顱。他們已經(jīng)跌倒了一次，還要再次跌倒。

我的兒子的土地上長出了嘉禾，它送到了周公的手上，他的手上因此留下了天神的香氣。毀滅那該毀滅的，僅僅需要時間的煎熬。我已經(jīng)看見了，將士們的矛頭挑旺了野地里的篝火，天就要亮了。我所遺憾的，是不能伴隨他們并在疆場上大聲叫喊，我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回憶——我感到自己開始后退，迅速后退，甚至退回到了嬰兒時代，這里既沒有死，也沒有生，一切遠(yuǎn)離了自己的視線。

周成王

我不斷聽到周公平叛得勝的消息，看來用不了很久他就可以班師回朝了。一段時間里，我感到了自己內(nèi)心的焦慮，總是擔(dān)心我的將士會遇到挫折。商紂的兒子武庚氣息將盡，我的同族叛逆也不會獲得好結(jié)果。從我的父王討伐暴虐的商紂開始，我的軍隊從來所向披靡，一切阻擋者都將自取其辱。我已經(jīng)在早晨聽到了不同的鳥兒在歡叫，它們的聲音不再是悲切的，而是充滿了欣悅之情，我就知道，周公不辱使命，必定已經(jīng)勝券在握。

我早已把唐叔虞獻(xiàn)來的嘉禾轉(zhuǎn)贈給了周公，讓他知悉我們所做的乃是尊奉了天命，天神已經(jīng)站在了我們的身邊，并幫我們擦亮了矛頭。我的先王也從更高的地方給我的將士們以無限的力量和勇氣，我的戰(zhàn)馬也從飄拂的靈氣中獲得了高昂的精神指引，它們的長鬃在烈風(fēng)中立了起來，火焰一樣閃爍。

周公的《嘉禾》，寫得多么好啊。里面的呼吸是連貫的，他還沒有老，仍然有著白發(fā)不能掩蓋的英武面孔，也有著年輕時代無堅不摧的勇力，以及駕馭萬軍的才能。我多么盼望他早日歸來，帶著我給他的嘉禾，我要為他的獲勝舉行慶典，并讓史官記下周公的功績?？梢哉f，他的力量來自他的德行和寬厚，他的智慧來自他的天稟和先祖的血脈，也來自上天的恩惠。我還是這樣年輕，需要他的輔佐，我又在什么時候能夠像周公一樣有著渾身的力量和用不完的智慧呢？他會像我的父王那樣離開我，會剩下我一個人，那時該是多么孤單。想起這樣的事我就會忍不住傷心。

我會每天為他祈禱，不要讓他在深山的小路上絆倒。我需要他有時勝于我需要自己。我也會定期前往我的宗廟，在先王的牌位前久久停留，我和他們說話，希望他們的靈附在我的身上，那樣，我就會在大殿上坐得更穩(wěn)，會有高大的雪松一樣的姿態(tài)，在風(fēng)云中從容地觀賞千巖萬壑，以及草木盛衰的四季。我還想著唐叔虞，他已經(jīng)回到他的唐國了，他現(xiàn)在正在做什么事情？是在他的宮殿里還是在山林里狩獵？也許又在田地里和農(nóng)夫一起干活兒，悠然自得地仰望山頂?shù)陌自啤?/p>

我的天下不是單純的一件件事情積累的，而是在關(guān)鍵的時刻有了支撐。就像營造房屋的工匠所做的，看起來需要一點點做工，實際上那些泥巴和木料早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他僅僅是按照他的想法舞動他的雙手而已。也就是說，世界上只有兩件事情，一件事是世界已經(jīng)預(yù)備好了的，另一件則已經(jīng)在心里預(yù)備好了。剩下的事情是必要的，但不是關(guān)鍵的和最重要的。我只是心中有天下，天下一直就在那里——而周公所做的，既是那工匠心中所想的，又是那工匠手中所做的。

周公

一切都已經(jīng)安排妥當(dāng)了，幾年的激戰(zhàn)耗盡了我的心智，我已感到疲憊不堪，我頭上的白發(fā)更多了，好像冬天的大雪不斷落到我的頭頂，一部分被我的熱力融化，另一部分永遠(yuǎn)留下了。這讓我愈加悲傷。我終于可以回家了，三軍將士也想念家鄉(xiāng)，他們經(jīng)常在軍營里唱著家鄉(xiāng)的歌，并且用自己背上的弓來伴奏。每當(dāng)夜晚來臨，我的睡夢中就會涌現(xiàn)孩子們的形象，有時候也會有天子出現(xiàn)，他完全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可是在夢中的世界里，我又能用什么來安慰他？我只能在醒來的時候，走出軍營大帳，朝著西方看天上的群星。那些星圖是那樣神奇，它們用各種圖案拼出了一個個形象，我想象著它們所要勾勒的猛獸和蟲鳥，有一些可能是故鄉(xiāng)山上的野花和樹木，更多的我不能猜出它們究竟是什么。

也許它們僅僅是一些文字，可我又辨認(rèn)不出它們在說些什么。要是先王在我的身邊，他一定會告訴我，那些星組成的文字是天上的詩篇，天神正是用它們來書寫，里面有著我們周王室的前程，也有每一個人的命運。我只能看出它們的閃光，并把它們和天子之都的宮殿里的燈火聯(lián)系在一起。

征討叛逆者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我完成了天子交給我的使命，一切按照我想象的樣子在變化，只是這變化太慢了，使我一直深陷在憂愁里。我殺掉了十惡不赦的管叔鮮，生擒了商紂的兒子武庚，又將他殺掉。還將罪過較小的蔡叔流放到很遠(yuǎn)的地方，給他一個生的機會，他畢竟是我周室的成員，并且他已經(jīng)后悔自己的所為，我同樣為他的罪過感到痛心。我還乘勝東進(jìn)，滅掉了東邊曾跟隨商紂的一些小國，另一些國家歸順了天子?？傊虑槭菆A滿的，我們的每一步都有先王的靈指引，又有天上的神護(hù)佑。

一連幾個夜晚，我都不能安然入睡，內(nèi)心充滿了激動。我讓將士們來到我的大帳，讓他們繼續(xù)彈奏家鄉(xiāng)的樂曲，我在這音樂聲中感受著遠(yuǎn)方，好像有一盞燈從東邊挪向了西邊，劃開了歸路。有時，我會靜靜地聽著貓頭鷹的叫聲，有幾分凄厲，也有幾分感傷。在白天的某一個時刻，它站在不遠(yuǎn)處的樹枝上，用一只眼睛看著我，另一只眼睛則緊緊閉上，好像在說，世界的另一半它已經(jīng)不想看了。此時此刻，它的心情可能和我的一樣，因為世界上有一半是廝殺和血腥，另一半是吉祥的生活，我不知道它所看的究竟是哪一半。

實際上，貓頭鷹是兇狠的，也有著殘暴的性格，這一點，你只要看看它粗壯的腿和可以撕毀兔子的利爪，就可以明白一切。它的樣子一下子觸動了我的詩情，我輕輕地歌吟：

貓頭鷹是多么兇狠啊，你竟然奪走了我的嬰兒，還毀掉了我居住的巢窠。為了哺育我的孩子，我日夜操勞已經(jīng)疾病纏身，可你還不放過我們，竟然沒有一點兒憐憫。在沒有陰雨的日子，我剝下了桑樹的枝條來修葺我的房屋，把我的門窗一次次扎緊。你們樹下的鄰居不要再欺凌我們了，我的手已經(jīng)非常勞累，我還要去采摘野花，積蓄茅草來將自己的窩巢鋪墊，讓我的生活更加舒適自在。我的嘴唇焦灼聲音嘶啞，一切為修筑好我的家園。你看吧，我的羽毛漸漸稀疏了，我的尾巴像秋草一般枯槁，我的房子仍在垂?；蝿?，在風(fēng)雨中飄搖，我只能一次次在驚恐中哀號！

我吟唱著自己的詩，這首《鴟鸮》說出了心靈的憂傷，我吟唱到一半的時候，已經(jīng)淚流滿面了。我來到了一棵樹下，它的枝頭的葉子已經(jīng)顯出了秋天的顏色，有的葉邊開始微微卷起，盡管風(fēng)還是柔和的，可是它的方向已經(jīng)轉(zhuǎn)向了西面，那是從我的家鄉(xiāng)刮來的，帶來了掃蕩萬物的力量。想到這幾年來，幾乎沒有睡過一個完整的覺，經(jīng)常在夜半起來，思慮每一次破敵的謀略，耗竭了我的才智，我的生命也漸漸感到了枯萎。這一切都是為了我的周族，我的家園，為了我的房屋的根基穩(wěn)固。

我并不想四方征戰(zhàn)，我的心也并不是一塊石頭，它有著柔軟而溫暖的一面，可面對貓頭鷹的厲叫，以及它飛到我窩巢的鐵的爪，它的貪婪的喙，我只有拿起我的斧鉞，背起我的弓箭，駕起我的戰(zhàn)車，除此之外，還會有什么樣的選擇？這樣做，僅僅是為了把我的門窗綁緊，把我的房柱立得更直，不讓我的房屋搖動。想想那個可惡的武庚，仁厚的武王——我的兄長，是給了他生路的，他的道路本來是寬廣的，但他毫無悔罪之意，也沒有感恩之心，而是像貓頭鷹一樣，試圖用它的爪，毀掉我們的巢和奪走我們的孩子——他要將生民放在釜中煎熬，還要不斷往釜底添加柴火。

即便如此，我仍然堅守我的愛，我的寬厚的仁德，我仍然把赦免他們的罪放在沒有血污的地方。我仍然按照我的兄長的旨意，也是先王能夠感動天下的緣由。以前我們是這樣做的，因而由弱小變得強大?，F(xiàn)在我們從未有這樣的強壯，卻要面對仁厚的天意退卻？讓那些跟隨叛亂的，仍去耕種他們的田地，讓他們有自己的收獲和活著的食糧，他們居住的房屋仍能夠躲避冬天的風(fēng)雪，也讓他們屋子前面的樹，在火焰一樣的夏日投下陰涼。我想他們會知道仁愛是重要的，我們來到人間不是為了仇恨，不是為了互相殺戮，我們的血乃是為了平安的生活而流動的。

我的哀號不是一個人的哀號，而是天下眾人的哀號。我的哀號是我的心中充滿了絕望，對于這天下，仁德將施與那些配得上施與的，人性中有著復(fù)雜的成分，我們很多時候很難分得清林中的野獸，哪一個會給自己帶來危害。作為一個密林中的行人，應(yīng)該小心翼翼地行路，要耐心傾聽出現(xiàn)的每一片樹葉的騷動，也要觀察突然出現(xiàn)的目光——它射出的光有沒有惡？是啊，我已經(jīng)老了，也已經(jīng)盡力了，剩下的該由后來者去做了。一個人不可能永遠(yuǎn)活下去，也不可能用它的翅膀庇護(hù)躲在下面的幼雛，它的翅膀最終會無力地垂下，并在秋風(fēng)中干枯。好在我的天子已經(jīng)越來越大，他的羽翼開始豐滿，每當(dāng)看見他的英俊面龐，我就感到由衷的欣慰，他也一定看到了我臉上的微笑。

歸家的路是很長的，它穿越了山川與河流，也穿越了時光。它應(yīng)該是一個人一生的濃縮，艱辛，痛苦，希望，期盼以及思念……都要拋灑在路上。實際上，從我一出生就開始行進(jìn)在路上，一直走在歸途上。就像我寫的詩一樣，邊走邊發(fā)出哀號，這哀號不可能打動貓頭鷹的心，卻能讓天下的蒼生知道我的心是多么柔弱，它遠(yuǎn)不像我的外表那樣強大。

唐叔虞

似乎一切都結(jié)束了，世間的萬事萬物都會有一個結(jié)局，即使是最美好的事情也不會例外。草木的生活只有一個春夏，蝴蝶的生命不過幾十天，盡管它的翅膀上有美麗的斑點和奇形怪狀的圖案，就像我的銅鼎上繪制的獸面，可是它盡情地飛舞，很快就飛到了最后的時間……也許它并不會覺得時間的短暫，甚至還以為度過了很漫長的一生。我現(xiàn)在也躺在我的宮殿里，房子里是陰暗的，我讓人們把窗戶打開，讓我的身前亮一點，更亮一點。

我知道自己已不久于人世了。我覺得自己的渾身都失去了力氣，軟綿綿的，像一團(tuán)兒時玩耍時不斷能夠改變形狀的泥巴。是的，我的感受正是這樣，我已經(jīng)被一種瀕臨死亡的感受窒息，我的呼吸越來越感到艱難了。視線里的東西一會兒發(fā)暗，一會兒又清晰了。本來這身邊的一切都是多么熟悉，可是現(xiàn)在卻漸漸陌生了，好像已經(jīng)到了另一個地方，這是哪里？我為什么要來到這里？或者說，我要準(zhǔn)備到一個怎樣令我驚恐的地方去？可是，我連驚恐的氣力也沒有了。我已經(jīng)變成了一團(tuán)泥巴，被一種無形的力捏制，不知道我會究竟變成什么樣子……只能接受天神的主宰了，那個暗中藏著的神要出現(xiàn)了，我很快就會看到它了，它一定有著和我們不一樣的面孔。

我對即將到來的，既十分好奇，也十分悲痛，可是連這悲痛也是需要力量的，連這好奇也是需要激情的，如果生命就要結(jié)束，這些都失去了依托。我這一生和一只在草尖上不斷停留、又不斷離去的蝴蝶，是相似的。那停留和離去的，都最終不屬于我，它們?nèi)詫儆谒鼈冏约?。它們是自己秘密的保守者，而我的秘密是要帶走的?/p>

這時候就會發(fā)現(xiàn)，我并沒有太多的秘密，因為我所做的，和我自己的生活沒有太多的聯(lián)系，也就是說，我從沒有和自己相遇。我在什么地方，我在哪里？這從來是一個問題。可我對這一問題幾乎沒有想過。直到此時，我才覺得自己好像并沒有真正地活過。我想一想，能夠證明我活著的依據(jù)是什么？我被天子分封到了唐國，我來到了屬于我的地方，我所做的就是盡可能做得最少，我僅僅是盡量減少蒼生的負(fù)擔(dān)，讓他們感到我的輕。如果我試圖給他們的越多，他們就會感到沉重。仁厚和寬容，必須用最少的表達(dá)，它常常藏在了沉默里。但上天給了我最好的回報，使我的地里長出了如此奇特的嘉禾，給了周族天下最高的榮耀和撫慰，也給以光芒四射的前程。

我已經(jīng)記不起嘉禾的形象了，它是什么樣子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所表達(dá)的天神對我的偏愛，我將這偏愛進(jìn)獻(xiàn)給天子，這愛就遍及了天下，就像暗夜的月光從天頂灑下，覆滿了整個地面，也照進(jìn)了沒有關(guān)嚴(yán)的窗戶。我還記得周圍的戎狄，不少人歸附了唐國，我甚至不知他們?yōu)槭裁催@樣做。實際上，世界上最重要的原因，往往不在你想到的那些理由里，而是你覺得不需要任何理由的時候，他們從這看不見的原因中看見了天道。

在彌留之際，不要讓我一個人待在冰冷的殿堂，不要讓我感到孤獨，卻又要讓我能夠安靜地多想一會兒。我看到許多人來了，我的四周圍滿了人，就像我到都城的城墻上看到的那樣，那么多的人在我的眼前晃動，只是每一個人的面孔都是模糊的。我聽見了我的兒子燮父在呼喚我，可我已經(jīng)不能回答你了。孩子，你已經(jīng)長大了，不需要我回答你了，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沒有疑惑了，我想說的，以前已經(jīng)都說過了。你將繼承我的國，成為新的國君，在這樣的座位上，你會變得孤獨和寂寞，權(quán)杖會壓低宮殿前方的山，你也因此坐得更高，天神就更易于照應(yīng)你了。

有一些面孔變得越來越清晰了，那就是我的父王，我的兄長，以及從前的我從來沒見過的先王們，就像飄過來一朵朵祥云。他們中的很多人是陌生的，但臉上都充滿了慈祥。我需要到很遠(yuǎn)的地方去了，我將離開我的唐國，離開我四周熟悉的人們，離開我的生長了嘉禾的、年年豐收的沃野，還有遍布山坡上的牛羊和蹲在樹下乘涼的牧人……人世是值得留戀的，可是我從人間無數(shù)條路上，看見了從沒見過的另一條路，它并不是完全漆黑的，因為人間每一條路上的光亮，都是這條路所照射的。我就要踏上這條路了，它一直隱藏在最暗處，所以是那樣虛空，好像不存在一樣。

燮父

我的父親已經(jīng)離開了，剩下了我們。他走的時候，沒有說什么話，但我從他緊閉的眼睛中已經(jīng)知道他所說的話了……已經(jīng)說過的，我都已經(jīng)記住了，重要的是，他所說的話都已經(jīng)包含在他所做的事情中了，一個人不能僅僅用嘴巴說話，還需要用他的雙手說話，用雙手說出的話更有力量，更能夠讓人領(lǐng)悟它的意義。

父親是質(zhì)樸的，也滿足于已有的生活，他喜歡做不被雕刻的璞玉，和每一個人說話都喜歡使用簡單的語言，他認(rèn)為好的表達(dá)不需要那么細(xì)微和精巧，只有采用簡短的、質(zhì)地粗糙的言辭，才能給傾聽者留下思考的余地。語言不是為了僅僅說出自己，還需要留給別人，這樣看似粗糙的語言就能給別人打磨的機會。

我不會忘記他一遍遍在唐城的城墻上巡視，他所看到的不過是一個過時的、有點兒土氣的都城，它是前朝的遺留物，遍布前朝的印記。街上的每一間房子，都太小了，根本不能和天子之都的鎬京相提并論，也不如其他侯國的都城那樣洋溢著華貴之氣。真是不能理解，父親來到這里，既不知道享受，也不知道自己乃是一國之君，在這里擁有至高無上的權(quán)威，他的權(quán)杖可以給他做一切事情的自由和權(quán)力，可是他卻滿足于愚蠢的大臣們對他的夸贊，以及鄉(xiāng)間的農(nóng)夫編造流傳的頌揚他的歌謠——這些歌謠簡直是粗俗不堪的，幾乎沒有一句雅言。這些戴著草帽的、只知道耕種的人能編出什么樣的詩歌？

盡管我是很佩服我的父親的，可是不能贊同他的做法。我們乃是有著高貴血脈的，我們生來就是要統(tǒng)攝天下，駕馭萬民的，所以應(yīng)該有與之相配的華美，也應(yīng)該盡我們的所能，使我們的生活不同于普通的民眾，要遠(yuǎn)遠(yuǎn)高于他們，不然他們又會怎樣看待我們？豈不是認(rèn)為我們和他們差不多是一樣的？這樣，我們就在他們面前無法使用權(quán)杖了。

我現(xiàn)在坐在了父親的位置上，我要比我的前輩做得更好。翱翔山就讓它停留在原地吧，它的翅翼已經(jīng)太老了。我的翅翼卻是年輕的，有力的，我要飛得更遠(yuǎn)一點。我不愿繼續(xù)在一個古舊的唐城繼續(xù)待下去了。這個都城太熟悉了，我知道他的每一條街道，也知道他的每一處房屋，連它的樹木也已經(jīng)數(shù)了多少遍了。我所居住的宮殿乃是一座舊宮殿，它的墻皮已經(jīng)剝落，甚至已經(jīng)不起再次粉刷了。這些屋宇的檐角上，落了太多的灰塵，很多鳥雀在屋檐下面筑巢，它們已經(jīng)安家落戶了。

我經(jīng)常在這宮殿中徘徊，巡視每一個角落。我看著水池邊的樗樹和桐樹，它們盡管是高大的，但它們?nèi)匀皇乔俺苑N的，它的稀疏的枝條分割了藍(lán)天，并將枯黃的葉片飄到了水面上，我的倒影和這些枯枝敗葉混合到了一起，讓我感到悲傷。我還在這水邊想到了我的父親，他曾和我一樣，望著水面上的漣漪發(fā)呆，他在這里想了些什么？也許他所想的和我一樣，也許他也同樣厭倦了日復(fù)一日不斷重復(fù)的生活。

我實在不愿與過去的影子待在一起了，我需要新的日子，我只需要自己的影子。唐國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唐國了，我的父親留下的這片土地，已經(jīng)比原來更大了，四周的戎狄不斷歸順了我們，我們更為強壯了，有了非常強硬的筋骨，以及有力的呼吸。尤其是天神的佑護(hù)，使我們獲得了嘉禾，天子是如此喜悅，對我們的犒賞更為豐厚了。有了這樣一個強大的唐國，天子之都更為安寧，天子的屋宇更加鞏固。也就是說，疆土已經(jīng)更大了的唐國，不應(yīng)該有一座小的都城，它和我的位置已經(jīng)不那么般配了。

我要在別的地方另建一個新的都城，要有高大的宮殿和華麗的園林，有開闊的水面和植滿了奇異樹木的洲渚，還要引來眾多的水鳥和各種飛禽，它們?nèi)A貴的翅膀?qū)⒏矟M我的視野。我在這彎彎曲曲的小徑上走著，不斷有香氣襲來，又有水鳥銜著小魚落到面前。那是多么美好啊。生活是需要精心設(shè)計的，不然它不會自己改變的。另外，我也想把我的國號改為另一個名字，是的，不能再叫做唐國了，應(yīng)該改為晉國。這個字意味深長，它有著不斷生長，不斷向上的吉祥含義。

大臣

國君的命令已經(jīng)下達(dá)了，天子也已經(jīng)恩準(zhǔn)了遷都的設(shè)想，我要將未來的國都建在一個好地方。這個地方要有河流，或者至少要有兩條河流，它的水應(yīng)該是甘甜的，它要將天上的云映在自己的河面上，表示一切都在變化，而不是停滯在一個時刻。這是一個好日子，占卜中的卦象是大吉，我祭祀了天神和先祖，并在他們的面前祈禱，讓我能夠用最少的時間找到新都的吉址。

我從唐都的東門出發(fā)，拉車的雙馬積蓄了足夠的精神，它們幾乎要跑起來了。它們的蹄聲細(xì)碎而緊張，好像前面有著它們饑渴時需要的泉眼，鼻孔里似乎嗅到了某種讓它們興奮的氣息。尤其是那匹左馬，它的鬃毛向后飛揚，不停地抖抖身體，好像要抖掉身上的塵土。馬蹄不時地把小石子踢到一邊，在接觸的一瞬間，幾乎能看見迸出的火星。我手中操著韁繩，一開始路是寬廣的，根本用不著我提醒馬兒怎樣走。轉(zhuǎn)了一個彎兒以后，路變得狹窄起來，不斷出現(xiàn)岔路，我就得調(diào)整著韁繩，讓它們知道我的用意。我的馬兒是聰明的，我只要稍稍動一下，他們就會向著我提示的方向行進(jìn)。我有時向后看一眼，總會有一片煙塵擋住我的視線。向前的路似乎都是清楚的，而向后的一切已經(jīng)迷茫。

我曾經(jīng)勘察過一些地方，其實我對于唐國的每一個地方都是熟悉的，我知道在哪里有湖泊和河流，也知道哪一個地方是高山峻嶺和茂密的樹林，以及哪里的土地更加肥沃，能有一個個好收成?，F(xiàn)在唐國的疆土已經(jīng)擴(kuò)大了，先前的國君的聲望越來越高，遠(yuǎn)處的人們都扶老攜幼前來歸附，唐國的人也越來越多了。一個好的都城應(yīng)該建在唐國的中心，這樣就會像一盞燈那樣，放在屋子的正中間，并把它擺在了高處，就能將屋子里的每一個角落都照亮，燈下的人們就能把手中的活兒看清楚。一個國君也是這樣，他要住在一個國的中心，他的號令就能在相同的時候到達(dá)每一處，讓地上的民眾均衡地獲得國君的照拂，得到仁德和教化，即使住在國的邊緣的，也要盡可能使他們到達(dá)國都的路不要太長。

水是滋潤萬物的精華，也是天神告訴我們天道奧秘的比附，這是我們能夠看得見的道，它最為柔順，卻有著神秘的源頭。它有時會從天上降下來，有時又會從地下冒出。它們不論有怎樣的經(jīng)歷，最后都要找到歸宿，要匯合在同一個地方。無論是林中的獸還是天上的鳥，還是地上的青草和禾谷，沒有水的日子，它們將干枯，也不能繼續(xù)生長。所以，水有著神的意志，它要照顧什么，就用水來護(hù)佑。當(dāng)然，你要是激怒了天神，違背了天神給你的使命，甚至犯了不可饒恕的罪，也會遭到水的報應(yīng)，天神會遣水匯集成滔天巨浪，沖毀你的一切，奪走你的所有財物。它可以成全你也可以毀滅你。

所以，一座都城應(yīng)該建造在水邊，它使從國君到每一個臣民，都領(lǐng)悟天神的意愿，獲得必要的約束和對自己的警覺。水要常常在你的身邊，它一直在那里，你就會獲知自己該做什么，又不該做什么了。事實上，有水就會聚集靈氣，鳥兒會從很遠(yuǎn)的地方飛來，也會帶來草種，樹木會生長，而且不同的樹木會互為鄰居，它們會按照本來的秩序，安排自己和別人的距離，就像周文王教化我們的周禮，樹木會成為我們的榜樣。它們也不會生長得一般高，而是各有自己的位置和高度，并為世間留下各不相同的陰涼。它既將陽光放到你的面前，讓你眼前一片明亮，又不會讓你在夏天的時候感到炎熱。如若天氣轉(zhuǎn)冷，它會自動脫去眾多的葉片，太陽就會變得更加明亮，讓你的渾身感到溫暖舒適。它既不會像天上的云變幻無常，也不會像地上的煙隨風(fēng)飄散，它的安排就是神的安排，有它自己深邃而巧妙的節(jié)律。

都城還必須是方形的，它代表著我們所做的事情都有著規(guī)則，農(nóng)夫要種田，就要按照天定的節(jié)令，樵夫要在山林里砍柴，也要找到那些枯敗了的枝條，而不能把林中的大樹隨便伐倒，使這些做房屋的大材料變成做飯熬粥的碎劈柴，如若你真的違背了天理，就要受到懲處。牧人們要帶著你的畜群尋找向陽的山坡，青草在那里是茂密的，你的畜群才能吃得又肥又壯。工匠們的規(guī)則是一代代留下來的，他們的手藝因為遵循了規(guī)矩，雙手就會越來越精巧，手中的活兒就讓人夸贊。一座都城應(yīng)該是一個國的見證，它的建造絲毫也不能隨意，必須按照古制，才能體現(xiàn)上天的寬厚仁德，才和國君的權(quán)杖一樣有著巨力。

現(xiàn)在，我就去尋找這樣的地方。我要去唐國的中心去尋找，要反復(fù)判斷遠(yuǎn)近的山形和河流的走向，還要用文王創(chuàng)制的八卦來推演它的吉兇，也要在暗夜里觀望天象，以便我所勘察的都城位置和天上的星辰相得益彰。我的座乘正在馳往那個讓我心醉的地方，路邊的禾苗已經(jīng)發(fā)芽了，天氣已經(jīng)漸漸暖和了，這是一個不冷不熱的最令人舒適的時節(jié)，樹葉也還不那么稠密，葉子還閃耀著嫩綠的光澤。我看著前方，兩旁無論是山巒還是平地，一草一木都逃不過我的目光，我在疾馳中掃視著一切，對于我來說，世間的一切都向后退去，我的過去的一切，也是這風(fēng)景的一部分，一切一切都將退到我的身后，因為我是這個世界的一個敏銳的觀察者，我不屑于在那些毫無意義的地方停留。

考古學(xué)家

唐叔虞的封都已經(jīng)很難猜到在什么地方了，似乎應(yīng)該在翱翔山下的某個地方。近年來，大量的考古發(fā)掘，這一帶出現(xiàn)了一些西周早期的遺址，但都沒有足夠的證據(jù)說明唐城的確切方位，如果一定要給出一個正確的回答，唐城就在原來的唐國境內(nèi)。這意味著什么也沒說。歷史有時候不需要完滿的答案，完滿的答案只能消滅歷史學(xué)?；蛘哒f，因為歷史失去了一些證據(jù)，它才可以借助有限的資料重新建構(gòu)歷史，沒有真正的歷史，只有“我們”的歷史。我們站在今天的位置上，只能得出“我們”的推論，歷史實際上成為制造現(xiàn)實的工具。某種意義上說，它更像幾何學(xué)的公理，不可能完全通過實證的方式獲得檢驗。

如果我們通過考古學(xué)獲得了某些具體的證據(jù)，我們就可以對文獻(xiàn)記載的歷史作出另一種說明，而歷史事實本身，將永遠(yuǎn)是一個謎團(tuán)。這也是歷史的魅力所在。你的每一個考古發(fā)現(xiàn)，都會顛覆已有的觀點，甚至顛覆史書中的常識，因而它是改變世界的一種途徑。你發(fā)現(xiàn)的過程就是改變世界的過程，原來構(gòu)筑的知識體系好像是堅實的，實際上經(jīng)不起“發(fā)現(xiàn)”的摧毀。同時被摧毀的還有固有的思維方式。

沒有簡潔的路徑能夠進(jìn)入歷史現(xiàn)場。從外面看起來，有無數(shù)路徑通往歷史的秘密，實際上沒有一條道路能夠抵達(dá)目的地，它在好像就要接近真實的時候，道路會突然中斷，你發(fā)現(xiàn)面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不可逾越的深淵，或者，你以為已經(jīng)觸到了現(xiàn)場的石頭，甚至已經(jīng)看見了事情的輪廓，但是前面的一切，突然被黑暗遮斷。

因而，考古學(xué)的意義不在于尋找歷史證據(jù)，而在于尋找我們自己。我們所見的，是我們能夠見到的，我們不能見到的，乃是我們的智力的極限。若我們所發(fā)掘的東西正好與史料一致，我們就說它是什么。可是，更多的時候，我們所證實的卻是文獻(xiàn)史料的虛假和訛誤。史料既然是不確實的，我們又怎么知道所看到的證據(jù)能夠與歷史印證？因而，我們對歷史的回答也是不確實的，我們只能說：可能。其實，這樣的回答不能令人滿意，因為其中所包含的是另一種答案，那就是：不可能。

對于唐城究竟在哪里的問題，我不可能說出。我們似乎知道一點兒，實際上幾乎一無所知。我能夠給出一個范圍，卻不能給出一個確切的地點，就在這片土地上，我們進(jìn)行了幾十年的發(fā)掘，工作是艱苦的，一個個寒暑從我的考古鏟下流過，一片片泥土被揭開，露出了驚人的事實，這簡直是一個個地下宮殿，那么多的馬匹、車輦、玉器、青銅器、陶器……這是一個死者的現(xiàn)場，卻不是死者自己的現(xiàn)場，因為這個人死去之后，他并沒有參與這一切活動，他僅僅是用他已經(jīng)失去了生命的肉體，完成了別人的盛大儀式。

考古是一項殘酷的、考驗自己承受力的活動。你所做的就是和死去的事物接觸，你所尋找的也是死去的、可能仍然駐扎著幽靈的物質(zhì)。你想到眼前的白骨是曾經(jīng)活著的，他們甚至經(jīng)歷過奢靡的生活，經(jīng)歷過善與惡，只是他們的人間被我們占據(jù)了，而他們卻以另一種方式潛藏到了地層深處。我們的工作就是找到他藏身的地方，將他們重新放回到光亮里。他們失去了內(nèi)容的眼眶，看起來是完全空洞的，卻顯得更為深邃，以致深不見底，里面可以盛得下整個世界。好像我們注視他的時候，已經(jīng)被完全吸了進(jìn)去。

這是多么可怕的一刻。事情不能在特定的現(xiàn)場冥想，否則你就會由一個發(fā)現(xiàn)者變成了和死者的一場真實交談。在這樣的交談中，死者并沒有完全死去，而你也難以證明自己仍然活著，你會因此看到自己的靈魂，以及最后的歸宿。這樣，生活本身就變得無比虛無，你會覺得生活僅僅是一些假象，一系列假象的組合，而一堆堆白骨是生活剩下的最后實相。它不是掉落在地上的面包殘渣，而是整個面包。

好吧，我所告訴你的只有這些了。我的講述好像找到了幾個角度，沒有保留所有角度的完整的故事。所以，唐國的都城，以及后來燮父的晉國都城，都在這一帶，它在那么多人依據(jù)自己的癖好所講述的故事中，在一張張寫滿了字的紙上，在埋葬著諸侯的墓葬的周圍，也許就在離他們不遠(yuǎn)的地方，甚至就在我們走過的路上，唯獨不在我們所認(rèn)定的地方。

歷史學(xué)家

歷史試圖滿足人們回到從前的愿望，我們不僅想生活在今天，還想生活在昨天和明天。人類是貪婪的，總是想要占據(jù)所有的時空，以便獲得無條件的永恒。實際上，這種妄想不斷激起人們對昨天的興致，我們要知道從前的生活場景，以及我們從前是什么樣子?？墒?，一切都無濟(jì)于事，因為我們是有限的存在，我們的視線不可能看得很遠(yuǎn)，無論我們是將目光對準(zhǔn)過去還是未來。

時間給世界上所有的選擇只有一次，它是吝嗇的、苛刻的，這樣生活的嚴(yán)酷性就成為我們的常態(tài)，幸運則存在于偶然中。嚴(yán)格意義上說，歷史是封鎖了證據(jù)的，我們總是用各種方法把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件記錄下來，實際上這些記錄沒有證據(jù)的意義，或者說，我們認(rèn)為真實的證據(jù)并不是真正的證據(jù)，歷史的線索非常隱蔽，以至于我們根本不可能真正地揭示它。我們所發(fā)掘的內(nèi)容，從來都是表面的，它有著一層我們永遠(yuǎn)無法認(rèn)識、無法穿透的東西——這才是歷史的靈魂，它是完全漆黑的。

就說唐國的事情吧。唐叔虞分封到唐國后，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聲譽日益升高，引發(fā)了周邊的一些戎狄部落歸附，他大約鼓勵農(nóng)耕，做了很多有益于民生和國家強盛的功績，受到了周成王的獎賞。尤其是農(nóng)業(yè)獲得了豐收，產(chǎn)生了具有祥瑞之象的嘉禾，給仍然不很穩(wěn)定的周王權(quán)以極大的激勵，周公在平定東土叛亂中信心倍增，以致在幾年的征討中將殷商殘余和自己的宗室叛亂者一鼓蕩平，周族的天下一片欣欣向榮。嘉禾極具象征意義，既是豐收的標(biāo)志，也是天意的證明。一株形象特異的嘉禾為什么會有這樣大的力量？我們不得而知了，因為我們不可能回到過去，因而無法理解古代人們的思維方式。

也許在遙遠(yuǎn)的古代，無論是個人的命運，還是一個國家甚至天下的命運，都充滿了不確定性，就像水上漂浮的木頭，不可能判知它會漂流到什么地方。那么，就只有相信一切都存在著某種天數(shù)，超自然的神力成為唯一可信的、可依賴的，只要出現(xiàn)某種奇異之象，就會對它的寓意浮想聯(lián)翩，并和自己的處境和愿望建立起聯(lián)系。這種充滿了暗示的力，總是左右人的選擇，以及能夠激發(fā)自己醞釀已久的激情和活力。

那時候，人們一切的生活都要猜測和詢問天意，天意是人世最有力的主宰，因而人們總是尋找各種方式試圖和神建立某種溝通和對話的途徑。夢境、占卜、星象、異象和自然事件的突然性，都是人通往神意的走廊。人并沒有完全的自主性，實際上，那個時代乃是神的時代，人無時無刻不籠罩在神的影子里。

為什么燮父要遷都，還要將唐國改為晉國？真實的原因不可能讓我們獲知，但有一些跡象可以導(dǎo)出一些可能：唐叔虞治理的唐國日益強盛，疆土有所擴(kuò)張，尤其是嘉禾事件使得唐國的地位得到了提升，原來的都城已經(jīng)與現(xiàn)有的身份不匹配了，也許都城所在的位置不利于進(jìn)一步擴(kuò)張……這些僅僅是推測，它僅僅是我們的認(rèn)知圖像之一，是我們思維和想象的結(jié)果，未必是歷史的真實演化。我們的歷史總有無數(shù)個角度和方向，但真實的歷史只有一個方向，一個固定的結(jié)果，那就是它一直延伸到我們的今天，我們的生活和處境是歷史唯一的結(jié)果，它的樹上，只有一枚果子，而且只供活著的人們品嘗。

是的，歷史是唯一的，它的果子也是唯一的，因而就產(chǎn)生了一個極其誘惑我們的狂念，那就是歷史是有邏輯的，是必然的，我們可以借助它的一系列事件，摸到它的線索，并且可以按照它的邏輯推演出一個可預(yù)見的未來。這是可能的嗎？我們不僅追問歷史，更重要的是追問我們自己。我們實際上根本不可能找到它的邏輯，因為它的邏輯不是被某一個公式固定下來的，它的邏輯也在變化中不斷更新。它的事件也不是單一的線索串起來的佛珠，讓我們懷著一個信念隨時清點，而是無數(shù)根線交織在一起，一個小小的碰觸，就會改變歷史的航向。如果我們的眼睛不可能看見無限，也不能夠觀察到最小的、可以被忽略的卻是最關(guān)鍵的細(xì)節(jié)，我們就根本不會知道歷史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它是怎樣發(fā)生的。

歷史典籍也充滿了虛構(gòu)，很多時候，它更像編織得絲絲入扣、嚴(yán)密無間的小說。看起來十分精美，十分巧妙，也充溢著感情和各種不同的情趣，甚至有一些角度是那樣刁鉆古怪，讓你發(fā)出一聲聲贊嘆。然而，這故事仍是虛構(gòu)的故事，它的精彩仍然是故事的精彩。它的一切功勞應(yīng)該歸屬講述者。比如說，史學(xué)經(jīng)典說，燮父改名為晉國，乃是因為他的新都建在晉水旁邊。可是這晉水在什么地方？在歷史所說的夏墟一帶，根本無法找到這樣一條河流。是不是連河流也修改了名稱？這已經(jīng)是無法找到答案的疑問了。如果晉水不是一條河流的名稱，而是一個地名，那么它又為什么如此命名？它又在哪里？

我們要在史書中找到晉國命名的真實理由，幾乎是徒勞的。你所找到的既不能被驗證，也不能被說明。你找到了一個理由，就可以用同樣的事實說出另一個理由——最終歷史淪為了智力意義上的闡釋，它不是發(fā)生于真實的時空，而是發(fā)生在我們的講述中。（未完待續(xù)）

【作者簡介】張銳鋒，當(dāng)代散文家。出版文學(xué)著作30部。曾獲十月文學(xué)獎，郭沫若文學(xué)獎，趙樹理文學(xué)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等多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