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艷雨
自亞里士多德以降,邏輯成為確定性的必然真理,被視為最穩(wěn)固的可靠的知識,甚至被認為是數學的基礎。尤其是現代邏輯,以嚴格精細的形式語言和公理化方法表達推理,是保真的、必然的、分析的繼而是對論題中立的①Haack S.Philosophy of Logic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8,p.5、空洞的②Reichenbach H.The Rise of Scientific Philosoph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51,p.222真理,不表達物理世界的屬性,而成為一種分析的工具,題材中立,以形式化方法表達有效的推理,“一切純粹的邏輯陳述都是重言式”③Reichenbach H.The Rise of Scientific Philosophy,p.223,幾乎很難想象其與社會文化有什么關系,與社會學等經驗科學有什么關系,與社會建構主義有什么關系。上個世紀中期以后,在后現代主義思潮背景下,伴隨對科學的反思,西方興起了針對科學知識自身的反思,逐漸發(fā)展成一個跨學科綜合的研究取向:科學、技術與社會(Science,Technology and Society,簡稱STS),即對科學知識、科學實踐進行社會學人類學歷史學等分析,探討其與社會文化之關系。這其中,針對邏輯的反思成為題中應有之義。
由于STS的立場通常被學界稱為社會建構主義,這自然就帶來一個問題:如何思考邏輯的建構主義論題?由于邏輯的特殊狀態(tài),相比對于經驗科學甚至對數學的關注,STS關于邏輯的研究并不顯著①Rosental C.Weaving Self-Evidence:A Sociology of Logic.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8,pp.18-30.,“和自然科學相比,數學的社會學研究成果是稀少的,而邏輯的社會學研究幾乎是不存在的”②Greiffenhagen C.A sociology of formal logic?Essay review of Claude Rosental's'Weaving Self-Evidence'.Social Studies of Science 40(3),2010,p.472.,也就導致學界對于科學的建構主義的討論較多,而專門對于邏輯的建構主義論題的討論較少。然而,邏輯既作為科學知識的一種:硬科學和形式科學(同數學),同時又是科學以及科學哲學的方法基礎和分析工具③王?。骸犊茖W哲學問題研究》,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8頁。,對科學的探討卻也始終繞不開對于邏輯的探討。因此,推進STS對于邏輯的研究,深入思考邏輯建構主義論題,對于邏輯哲學、STS以及科學哲學基本問題研究等,都有重要意義,對于促進“兩種文化”融合亦有推動作用。
社會建構主義(constructionism)④哈金曾區(qū)分了constructivism,constructionalism,constructionism三個術語。其中,constructivism主要的指向數學哲學中的構造主義,constructionalism指向羅素、卡爾納普等哲學領域里的討論,而STS對于科學的討論,主要地指向constructionism這個術語。參見:Hacking I.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What?The President and Fellows of Harvard College,1999。,是社會學、社會本體論以及傳播理論中的一個理論,其主張某些特定種類的事實(facts)并不依賴于物理事實,而是依賴于群體思考與表征世界的共享方式。⑤https://en.wikipedia.org/wiki/Social_constructionism社會建構主義的思想本來與上個世紀早期皮亞杰的認知心理學相關,關注個體的心理過程以及內部建構世界的方式。受到符號互動論與現象學的影響,1966年伯格和盧克曼在《實在的社會建構》中指出,所有的知識,甚至包括那些最基本的、視為理所當然的日常生活中的常識知識,都來自于社會互動,“知識社會學必須關注一個社會中所有被當作知識的事物,而無需從任何角度去關心這些知識的終極可靠性。不管什么樣的知識,都是在社會情境中被發(fā)展、傳播和維持。在這樣的過程中,一種理所當然的現實就凝結在普通人面前,而這一過程正是知識社會學的關注點,換言之,知識社會學的分析對象是現實的社會建構”⑥Berger P L,Luckmann T.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Reality:A Treatise in the Sociology of Knowledge.Garden City,NY:Doubleday,1966,p.3,由此確立了這一概念在知識社會學中的傳統(tǒng)。上個世紀70年代SSK(科學知識社會學)興起,主張要對所有知識,包括科學知識進行社會學分析,將社會建構主義的立場引入到STS研究中。
STS從上個世紀早期的科學社會學(SS),經過中期的SSK,至后期的后SSK,后SSK也是明確使用“建構”一詞,如塞蒂娜的《制造知識》(1981),拉圖爾的《實驗室生活:科學事實的建構》(1986)以及皮克林的《建構夸克》(1984),品奇和比克等的《技術系統(tǒng)的社會建構》(1987)等。至此,STS學者逐漸被學界稱為社會建構主義者。STS的建構主義立場逐漸得到廣泛的關注。如科爾的《制造科學》(1995)以及哈金的《什么的社會建構?》(1999)都是對這種科學的建構主義立場的反思。哈金列舉了學界涉及到的“X的社會建構”中,X包括了性別、社會政策、情感、同性戀文化等等,也包括科學知識、科學事實,技術系統(tǒng)等①Hacking I.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What?The President and Fellows of Harvard College,1999,p.1,即科學知識、科學事實、技術系統(tǒng)等為社會所建構。通常社會領域的社會建構論(如性別等)比較容易理解,自然科學領域的就比較難以理解,如科學事實和技術系統(tǒng),邏輯與數學的更是如此。如果性別是社會建構的,社會政策是社會建構的,性別,社會政策,這些本就是社會領域的定義,除了是社會建構,還會是別的嗎?因此,哈金主張,這種情況下,社會一詞甚至是多余的?!暗糜谧匀豢茖W中那些被認為屬于自然之物的事物、對象,這個社會一詞就會顯得有意義?!雹贖acking I.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What?p.39
在邏輯領域,STS關于邏輯的研究并不多,但無論是SS的代表人物默頓,還是SSK的代表人物布魯爾,后SSK的代表人物皮克林和拉圖爾等,以及STS后來的追隨者,對于邏輯的討論卻也始終是其無法回避的問題。這其中,以布魯爾的論述最為細致,他將邏輯的社會學研究視為“科學知識社會學研究中最難克服的障礙”③Bloor D.Knowledge and Social Imagery(2nd edition).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1/1976,p.83,探討了對于邏輯進行社會學研究的可能性,并結合維特根斯坦后期哲學以及規(guī)則遵從悖論論述了邏輯之社會本性的哲學基礎。后SSK對邏輯的關注較少,蓋因后SSK所關注的實踐大多是自然科學的實驗與實驗室實踐,是實驗、儀器、設備、實驗室內外的社會技術網絡的建構等,邏輯的實踐是什么,似乎并沒有這些實驗室、儀器、設備等的對應之物。所以拉圖爾說“目前還有沒人有勇氣進行這種人類學探索”④Latour B.Scientific in Action.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7,p.246.,皮克林說“我們仍然對理論的、概念的實踐知之甚少”⑤Pickering A(eds.).Science as Practice and Culture.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2,p.140.。拉圖爾的思想在21世紀激勵了羅森塔爾(Claude Rosental),他承襲拉圖爾的研究路線,貢獻了一個邏輯建構主義的案例研究,也是STS在邏輯領域明確提出建構主義字眼的學者,他的《編織證據》(weaving)之“編織”一詞,同其他STS學者所用的字眼一樣——制造(making,如科爾;manufacture,塞蒂娜)、建構(construct,如皮克林;construction,如拉圖爾,如品奇與比克)——具有明顯的建構主義風格。
在“X的社會建構”中,科學建構主義,X指稱科學,而科學具體地指向了科學知識、科學事實、技術系統(tǒng)等。那么當X指向邏輯時,這一問題就變成了邏輯的社會建構,或者簡稱邏輯建構主義,由此,科學建構主義論題就變成了邏輯建構主義論題。這就由此引出幾個問題:
(一)當X指向邏輯時,這里的邏輯,指向什么?
(二)建構主義分為強的建構主義與弱的建構主義,弱建構主義除了強調社會影響之外,也并不否認X的客觀性,而強建構主義則主張X可能是不存在的。STS在邏輯建構主義問題上處于什么立場?
(三)如何真正理解邏輯與社會文化之關系,什么是可堅持的邏輯建構主義立場?
一般地說,科學社會學并不被認為持有社會建構主義立場。默頓主要將科學整體上作為一種社會建制,展開對其社會結構及其運行的研究。但默頓在探索人們研究焦點的轉移以及研究問題的選擇時,分析了邏輯為何在十七世紀的英格蘭,沒有如數學、天文學、物理學等科學受到重視,由此揭示其背后的社會的、文化的等原因:“邏輯,被降到從屬的位置,因為邏輯被認為不能增加任何新的知識,但卻可能使謬誤長存,雖然邏輯是思維中的一種有用的因素,但對實在的檢驗并不來自學究的邏輯,而是來自事實的觀察?!雹費erton R K.Science,Technology and Society in Seventeenth Century England.Howard Fertig,1993/1970,p.71但默頓也并不認為它們完全由社會所決定,或者完全由理性因素或內部因素單方面決定的,而是內部因素與外部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
這里,X指向邏輯學的研究焦點、邏輯問題、邏輯理論,承認研究焦點的轉移、研究問題的選擇、邏輯理論的出現等受到社會因素的影響,但不是社會因素決定的。如果將研究焦點與研究問題視為知識內容的話②Cole S.Making Science:Between Nature and Society.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5,p.2.,SS至多是一種弱建構主義立場。
SSK主要對邏輯知識進行社會學分析。邏輯知識,通常指邏輯命題、圖式以及推理規(guī)則等③https://www.encyclopedia.com/humanities/encyclopedias-almanacs-transcripts-and-maps/logical-knowledge.。布魯爾反思了邏輯知識的必然性、分析性、普遍性、先驗性,自明性等:1.我們的演繹邏輯知識體系,是個事后解釋的產物,因為我們的推理本質上是歸納的。2.就自明性來說,是個歷史的產物,如平行公理。3.就分析性和先驗性而言,邏輯的基礎不是某種抽象的存在,而是自然與社會的,前者指人們具有的共同的生物本性如具有自然而然的歸納推理本性,但往哪個方向推,是生物限制與社會因素綜合影響的結果。4.就必然性而言,邏輯的必然是一種社會必然,本質上是人類的生物限度內的一種社會慣例。5.就普遍性而言,有可能存在不同的邏輯,也即不同的邏輯理論知識體系,不同的推理規(guī)則和模式。6.社會學認可的邏輯知識,是集體共享的信念,也是人們滿懷信心認為是知識的那些東西。因此,知識社會學要對人們集體認可為知識的那些信念展開對稱的、無偏的因果分析。由此SSK發(fā)展了利益分析模式:1.分析實驗數據解釋的彈性;2.展示解釋的彈性所帶來的爭論以及爭論結束的機制;3.把這個工作與更廣泛的社會與政治結構聯系起來。在這其中,理性和實驗數據對于共識是非決定的,社會機制限定了解釋的彈性,最終解釋共識的達成來自于實驗或理性之外的社會機制④Collins H M.Stages in the Empirical Programme of Relativism.Social Studies of Science,11(1981),pp.3-10.。運用這一模式,庫什(Martin Kusch)分析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胡塞爾、弗雷格等關于邏輯反心理主義的討論⑤Kusch M.The Sociology of Philosophical Knowledge:A Case Study and a Defense,In Kush M.(eds).The Sociology of philosophical Knowledge,Kluwer Academic Publisher,2000,pp.15-38.。普爾克奇寧(Jormo Pulkkinen)分析了為什么弗雷格和施羅德無法說服德國的哲學家接受數理邏輯,由此揭示背后的哲學的、社會的與政治的影響⑥Pulkkinen J.Why did Gottlob Frege and Ernst Schroder Fail in their Attempts to Persuade German Philosophers of the Virtues of Mathematical Logic?In Kush M.(eds).The Sociology of philosophical Knowledge,pp.39-60.。布魯爾分析了在面對實質蘊涵怪論時邏輯學家們是關于用嚴格蘊涵還是用相干蘊涵來解決的爭論,由此展示不同理論選擇背后的社會因素影響⑦Bloor D.Wittgenstein:A Social Theory of Knowledge.London:Macmillan,1983,pp.131-136.。
這里首先要借用蘇珊·哈克的用語自發(fā)的邏輯(Logica utens)與自覺的邏輯(Logica docens)的區(qū)分①Haack S.Philosophy of Logic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8,p.16.。自發(fā)的邏輯指向人們實際的推理和論證的實踐,自覺的邏輯指向人們對于推理和論證實踐的理論闡述。而布魯爾對于邏輯的反思,主要指向演繹邏輯知識體系,即自覺的邏輯。而通過考察一個具體民族阿贊德人的推理實踐,他又分析了人們自發(fā)的邏輯實踐。通過對前者的考察,他指出演繹邏輯知識體系所具有的社會本性,而通過對后者的考察,他指出一個特定民族的推理規(guī)則可能因社會文化而不同。而無論自覺的邏輯還是自發(fā)的邏輯,都是作為邏輯知識而需要得到社會學解釋。
這種分層就為思考SSK的邏輯建構主義立場提供了一個基本框架:基于自覺的邏輯,現有的演繹邏輯知識是包含一套邏輯圖式與推理規(guī)則的理論闡述?;谧园l(fā)的邏輯,邏輯是某個群體共享的推理規(guī)則和模式。
這里,X的社會建構,X指向邏輯知識,既包括了被視為邏輯知識的演繹邏輯體系,也包括了在一個群體中被人們集體認可的推理模式。
在建構主義立場上,愛丁堡學派并沒有自己給自己貼上標簽,說自己是建構主義者。如果回看SSK,尤其愛丁堡學派,其主要強調的是知識的社會本性,一切知識都有社會成分,不可消除,都要經受社會學檢驗,而不是說一切知識都是純社會的或者由社會所決定的②Zheng-Feng Li,et,al.Go Strong or Go Home:An Interview with David Bloor.East Asian Science,Technology and Society:An International Journal(2010)4,p.421.。如普爾克奇寧也承認,雖然制度性背景影響了德國哲學界對于數理邏輯的敵視態(tài)度,但也有其他的因素。因此,他主張把邏輯問題或理論放到其社會文化背景下去考察,但反對將邏輯史問題簡單還原到諸如階級利益等社會因素上③Pulkkinen J.Why did Gottlob Frege and Ernst Schroder Fail in their Attempts to Persuade German Philosophers of the Virtues of Mathematical Logic?In Kush M.(eds).The Sociology of philosophical Knowledge,pp.39-60.。布魯爾也承認在構建邏輯系統(tǒng)時,邏輯學家也會受到演繹直覺的制約④Bloor D.Wittgenstein:A Social Theory of Knowledge.London:Macmillan,1983,p.136.。
SSK在批評演繹邏輯的必然性先驗性基礎上,將邏輯規(guī)則建立在人們的生物一致性基礎以及社會因素之上,并試圖說明社會因素如何影響到邏輯規(guī)則與推理圖式等。盡管SSK不承認自己是建構主義者,不承認一切知識都是社會的,或者社會變化就一定會影響科學知識,但他承認某些知識具有社會建構的可能,而一切知識都含有社會成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SSK已經具有建構主義的傾向。而就其后期的社會學有限論觀點而言,仍然是走向社會建構論立場:世界是個有待切割的蛋糕,而如何切割,刀子永遠在人們手中⑤Barnes B,Bloor D,Henry J.Scientific Knowledge:A Sociological Analysis.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6,p.55.。
從這個意義上說,SSK是弱建構主義者。SSK的利益說明模式中,利益是有時/經常/總是決定/影響理論的選擇?前一組選項“有時/經常/總是”里,“有時”是最弱的那個,后一組選項里,“影響”是最弱的那個。建構主義觀點中最弱的,就是利益(某一個或某幾種利益,如階層利益、職業(yè)利益、認識論利益等⑥趙萬里:《科學的社會建構:科學知識社會學的理論與實踐》,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52—153頁。)有時會影響理論的選擇。最強的就是利益總是決定理論的選擇。最弱的這一種,一般人都會接受。做理論選擇時,科學家會選擇符合自己認知期望的那種。布魯爾在這一點上也是承認的。更一步,利益有時決定理論選擇,這一點布魯爾也是沒有否認的。把中間的詞替換成“經?!倍郑剪敔栆彩钦J可的。問題在于“總是”。布魯爾一直在強調,這種社會因素一直存在,無法消除。從這一點可以推出,社會因素總是影響理論的選擇。但是最強的建構主義,社會因素總是決定理論的選擇,布魯爾在這一點是不承認的。從這一點上來看,愛丁堡學派至多是弱社會建構主義者:他強調知識所具有的社會因素,并認為這種因素不可消除;他意識到知識除了受到社會的限制,也有諸如生物的、心理的等限制,而不是說知識只有社會因素;他認為有些或某些知識受到社會的影響或制約甚至決定,但并不是說一切知識都是社會決定,也不是說一切知識都是社會的。
客觀地說,后SSK對于邏輯并沒有過多的論說。后SSK更多關注作為實踐的科學,也即科學家的工作實踐,更多指向儀器、設備、實驗室等①Pickering A.From Science as Knowledge to Science as Practice.In Pickering A,ed.,Science as Practice and Culture.University of ChicagoPress,1992,p.14.,強調科學在這一實踐的過程中被建構出來。那么,邏輯的實踐是什么?無論拉圖爾的行動者網絡理論還是皮克林的沖撞理論,都注意到了科學家在構建科學知識時所受到的概念的、物質的、社會的等多種因素的制約。按照這種理解,后SSK思路下的邏輯實踐,指向邏輯學家構建邏輯知識的實踐。受拉圖爾的激勵,羅森塔爾(Claude Rosental)分析了20世紀90年代關于模糊邏輯領域的一場爭論,通過人類學參與觀察,他展示了邏輯命題如何被產生、傳播并最終封裝成真理的這一社會過程②Rosental C.Weaving Self-Evidence:A Sociology of Logic.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8,pp.61-63.,由此揭示一個定理的確證過程是各種異質行動者綜合作用的結果。
在后SSK的研究中,一方面更加注意到了邏輯學家構建知識中的微觀實踐考察,另一方面也更加注意到了社會因素之外的其他因素:多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邏輯定理在這實踐的過程中被塑造。如果說SSK主要是針對靜態(tài)的邏輯知識的宏觀社會學分析,那么后SSK主要是針對動態(tài)的邏輯實踐的微觀視角的考察。
在建構主義立場上,后SSK表現出了強建構主義立場:X的社會建構中,X無需已經存在,或無需如它當下這般存在,或當下存在的這個X,并不是由事物本性決定的,也不是必然性的。③Hacking I.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What?The President and Fellows of Harvard College,1999,p.6.
可見,無論SSK還是后SSK,對于形式演繹系統(tǒng)都進行了反思,都取消了邏輯知識的必然性和先驗性等,都表現出了建構主義立場。但不同在于,在建構主義立場上,SSK更多強調:1.邏輯知識受到社會因素(主要是利益)的制約,除了社會因素,還有人類的生物因素、心理因素等等;2.這種社會性不可消除,一直存在;3.這種社會因素可能會影響甚至決定什么被稱為邏輯知識;4.其是一種弱的建構主義立場,哈金甚至不同意將SSK列入建構主義群體中④Hacking I.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What,p.65.。相比之下,后SSK更多強調的是科學家在建構邏輯知識的實踐過程中所受到的異質性因素的作用,而不僅僅是簡單的社會學還原,認為共識在這個過程中甚至并沒有達成,在這動態(tài)的實踐過程中建構邏輯的定理或命題,表現出了強建構主義立場。
無論SSK與后SSK,其主要是針對自覺的邏輯,即針對演繹邏輯的社會學反思。因此,后SSK關注的邏輯實踐,其本質上仍然是自覺的邏輯實踐。還有一種邏輯實踐,即自發(fā)的邏輯實踐:一個文化群體的推理和論證實踐,無論是SSK與后SSK都有關注,但沒有深入下去。比如布魯爾和拉圖爾都討論到了阿贊德人的實際推理和論證實踐。
擴充后SSK實踐的概念,使之既包括自覺的邏輯實踐又包括自發(fā)的邏輯實踐,由此展開對自發(fā)的邏輯實踐的研究,以此思考邏輯與社會文化之關系,就為我們思考邏輯建構主義論題展開了新的視角。而這一點也得到了邏輯學發(fā)展的關注①Rosental C&Brumberg-Chaumont J(Eds.)Logical Skills:Social-Historical Perspectives.Birkhauser,2021.。阿贊德邏輯的爭論歷史已經表明②臧艷雨:《審視邏輯相對主義:以阿贊德邏輯為例》,《自然辯證法研究》2011年第11期。,用現有的形式演繹系統(tǒng)去分析一個民族的具體的邏輯實踐是不合適的,在把信念翻譯成形式結構的過程中實踐論證的真正意義被丟失或扭曲了③Rosental C,Brumberg-Chaumont J(Eds.)Logical Skills:Social-Historical Perspectives.Birkhauser,2021.,因此形式邏輯不是一個合適的文化比較的工具,需要一個更為豐富的邏輯概念,需要借助關注日常論證實踐的當代論證理論來刻畫④Greiffenhagen C,Sharrock W.Logical Relativism:Logic,Grammar,and Arithmetic in Cultural Comparison,Configurations,14,2006,p.277.。如近年來我國學者鞠實兒提出的關注特定文化群體論證實踐的廣義論證理論通過擴充邏輯的概念,將邏輯視為論證規(guī)則的理論,由此發(fā)展的廣義邏輯用以刻畫不同文化群體的論證規(guī)則和模式⑤鞠實兒:《論邏輯的文化相對性:從民族志和歷史學的觀點看》,《中國社會科學》2010年第1期。。從這個意義上,不同的文化群體可能具有不同的論證規(guī)則和模式,這是個需要經驗探索的問題。而對于中國古代邏輯以及阿贊德邏輯的研究也表明,不同的文化有可能發(fā)展出不同的論證規(guī)則,因此具有不同的邏輯⑥鞠實兒:《廣義論證的理論和方法》,《邏輯學研究》2020年第1期。,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說,邏輯因社會文化而不同,是社會建構的。
一般地講,邏輯學是關于推理和論證的科學。從邏輯的發(fā)展史看,邏輯學創(chuàng)始人亞里士多德構建了以三段論系統(tǒng)為基礎的傳統(tǒng)邏輯,試圖為古希臘的數學證明和日常生活辯論提供一套關于有效推理和論證的規(guī)則和工具,由此也奠定了此后被稱為“邏輯”的這一研究領域。得益于18世紀高度發(fā)達的數學技術,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羅素、弗雷格、皮爾士等構建了經典邏輯系統(tǒng),用形式化的方法精細刻畫推理,基于數學結構的精確語義和公理形式系統(tǒng)的應用。隨著經典邏輯的應用日漸廣泛(如在計算機科學等),其在刻畫特定情境中的不足(如刻畫時間、模態(tài)、認知、道義、量子現象等),由此逐漸出現了經典邏輯的擴充(擴展邏輯)、變異(變異邏輯),前者是通過增添新的邏輯詞匯,如增加時態(tài)算子形成時態(tài)邏輯,增加模態(tài)算子形成模態(tài)邏輯等,后者是通過修改經典邏輯的某些公理或規(guī)則而形成,如二值原則失效形成的多值邏輯,非矛盾律失效形成的次協(xié)調邏輯等,以用于刻畫量子現象、次協(xié)調系統(tǒng)等⑦蘇珊.哈克:《邏輯哲學》,羅毅譯,北京:商務印刷館,2003年,第12—20頁。。20世紀80年代,北美批判性思維運動的興起,邏輯學在刻畫日常生活論證(如政治論辯,法律論辯等)的局限性得到關注,于是出現了非形式邏輯、語用論辯術、廣義論證等當代論證理論。在這一歷程中,邏輯的內涵和應用逐漸得到擴充,各種新的邏輯類型也不斷出現。回到邏輯建構主義話題,對邏輯的反思是隨著西方反本質主義反基礎主義的后現代思潮出現的,回溯STS對于邏輯的研究歷程,當我們談及邏輯建構主義,X可指向如下豐富的內涵:
(一)就對邏輯的研究焦點的轉移、問題的選擇、某些邏輯理論主張的出現等,在寬泛的意義上,如果這稱作邏輯的知識內容的話,它受到社會的文化的背景影響,但未必是決定性。邏輯的發(fā)生學表明,亞里士多德邏輯的出現,和古希臘的尚智、論辯以及幾何學的發(fā)展等這些背景有不可分割的影響①張東蓀:《知識與文化》,長沙:岳麓出版社,2011年。;非形式邏輯的出現,在20世紀后半期北美的分析哲學傳統(tǒng)以及社會政治背景下成長起來②Blair J A.A Social History of Informal Logic.From the manuscript A lecture by Blair J.at the Institute of Logic and Cognition,Sun Yat-sen University,Guangzhou,China,2009.;中國邏輯的研究興趣,則和近代的西學東漸的社會氛圍有關③Kurtz J.The Discovery of Chinese Logic.Leiden.Boston:Brill,2011.;而上個世紀應用邏輯學科群的崛起,則有多方面社會需要推動的作用。④張建軍:《走向一種層級分明的“大邏輯觀”》,《學術月刊》2011年第11期。社會的因素始終存在,但未必是決定性。連默頓也承認,它是多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
(二)就現有的形式邏輯演繹系統(tǒng)而言,首先需要對邏輯的層次進行澄清。
這里借用張建軍對于基礎邏輯和應用邏輯的分層⑤張建軍:《走向一種層級分明的“大邏輯觀”》,《學術月刊》2011年第11期。。他認為基礎邏輯研究的是前提與結論之間的形式上的真值關系,而不涉及思維過程,所涉及的是命題的結構關聯意義上的形式(form),是思想行動之“產品”(信念、命題)之間的結構關聯。而應用邏輯研究的是做推理的過程,所刻畫的是推理模式(pattern),是“做推理”的“思想行動”的模式。前者重在系統(tǒng)把握這種“產品”之間的邏輯關系或邏輯規(guī)律,而后者則重在系統(tǒng)把握基于邏輯規(guī)律的具有方法論意義的“行動規(guī)范”。狹義的基礎邏輯就是指演繹邏輯,包括了經典邏輯以及各種非經典邏輯。應用邏輯是基礎邏輯的拓展與補充,如上個世紀中期以后隨著認知轉向、實踐轉向等而出現的認知邏輯、當代論證理論(非形式邏輯、語用論辯術、廣義邏輯)等,都是屬于對人們的推理與論證過程的刻畫,針對的是推理與論證的模式,面對的是推理與論證的實踐。認知邏輯針對的是推理模式,關注推理的過程,當代論證理論針對的是論證的模式,如非形式邏輯、語用論辯術針對的日常生活論證,如政治論證、法庭辯論等,而廣義邏輯針對的是某個文化群體的論證模式,視廣義論證為基于規(guī)則進行的博弈過程。
在這個分層中,形式邏輯演繹系統(tǒng)是基礎邏輯,是人們對于人類推理的科學認識,它既是歷史的卻又是客觀的:其一、它具有社會歷史性。受制于人們的認知局限及社會影響,經典邏輯是最核心應用范圍最廣的部分,具有最大程度的確定性可靠性⑥胡澤洪、張家龍:《邏輯哲學研究》,廣州:廣東教育出版社,2013年,第8頁。。隨著人類認識的深入,各種非經典邏輯在經典邏輯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其二、形式化有其特定的目的和限度。如經典邏輯并不表達時間概念,由此發(fā)展出了時態(tài)邏輯。對于非形式論證的評價,形式邏輯也只是表達其邏輯的方面,即保真的方面,但非形式論證還有修辭的、論辯的方面,由此也發(fā)展出了非形式邏輯等。其三、形式系統(tǒng)里的定理、規(guī)則等,具有相對性,其有效性相對于特定的形式系統(tǒng)。如排中律在經典邏輯系統(tǒng)中有效,在三值邏輯中則無效。因此,面對同樣的論證實踐,是用形式邏輯還是非形式邏輯來刻畫,面對堆悖論,是用模糊邏輯還是用多值邏輯來刻畫⑦Prest G.An Introduction to Non-Classical Logic:From If to Is(2nd editi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面對實質蘊涵怪論,是用嚴格蘊涵還是相干蘊涵,在進行理論選擇時,這其中會有一定的背景影響:社會的、文化的、實踐的、認知的因素等,但并不能表明其完全是社會建構的。這一點,無論SSK還是后SSK的研究,都沒有真正證明它是由社會建構的。當然,作為一種人類社會智識的產物,它本質上仍然有社會因素,這也堅持了SSK的出發(fā)點:一切知識都具有社會性,但這并不必然推出它是社會建構的。
(三)就人們的推理或論證模式而言,不同的社會文化可能存在不同的推理論證模式,這是應用邏輯的研究范圍。應用邏輯并不是基礎邏輯的反對,而是基礎邏輯在特定領域的應用,是從不同的層面刻畫推理、論證和論辯。人們的推理和論證不僅有形式、保真的一面,必然的一面,也有講理的一面,修辭的一面,或然的一面。邏輯理論具有歷史的維度,隨著人們對于推理認識的深入,隨著社會文化的需求而不斷發(fā)展。如認知邏輯的出現基于上個世紀后半期計算機科學以及人工智能的發(fā)展,使得以機器模擬人類推理給出規(guī)則和條件成為需求。而非形式邏輯的出現是基于上個世紀末北美邏輯學教學的需求,為日常話語論辯提供工具。
從這個層次上,不同的文化可能存在不同的推理論證模式、不同的思維方式,這是個需要進行經驗探索的問題。運用廣義邏輯對于阿贊德邏輯以及中國邏輯的研究,也說明了這一點。如果邏輯指向思維方式或推理或論證模式等,在這個意義上,則可以認為邏輯可能由社會文化所建構,因社會文化而不同。
(四)如果邏輯是推理論辯的模式和規(guī)則,不同的社會文化條件也可能產生不同的邏輯理論。如中國的名學和辯學,佛教的因明學,其在風格上、規(guī)則上都有顯著的不同,各種邏輯理論都是一種解釋世界的方式,不同的社會文化,其所產生的解釋方式也就有可能不同。
(五)這種立場是建立在人類生物一致性的基礎上。即人類有共同的生物特性,心理特征,都具有推理的能力,但不同的文化背景、社會因素、民族特征、語言結構等有可能塑造了不同的推理模式,即邏輯如果是與心理相連,則所有人有相同的心理機制,如果與文化相連,則不同的社會文化可能產生有不同的邏輯(推理或論證模式或規(guī)則)。如中國人大量使用推類①崔清田:《推類:中國邏輯的主導推理類型》,《中州學刊》2004年第3期。,但推類的模式在西方并不顯著。人類基于生物一致性,但不同的文化使得人們的推理也許朝向某個方向發(fā)展,研究中國邏輯的學者已經指出推類的模式和先秦文化重人事政治的特色有一定關系②崔清田:《墨家邏輯與亞里士多德邏輯比較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因此,這里所談論的邏輯的社會建構,是指推理和論證模式,是指向思維方式。不同的社會文化群體可能有不同的推理或論證模式,但并不是說不同群體所有的推理或論證規(guī)則都不同,如果這樣,人類也就沒有溝通的可能性。
因此,基于邏輯分層的意義上,本文的結論是:就對邏輯的研究焦點的轉移、問題的選擇、某些邏輯理論主張的出現,受到社會的文化的背景影響,但不一定是社會決定的;就演繹邏輯知識體系而言,受到歷史以及人們的認知局限性以及形式化的限度等影響,但并不足以表明其是社會建構的;就人們的推理論證模式或規(guī)則而言,可能基于文化而不同;就邏輯的理論而言,作為一種理論知識體系,在承認人類生物一致性的基礎上,不同的文明群體有可能基于自身特點,發(fā)展出各自在風格、目的、主要規(guī)則等有所不同的邏輯,如中國古代邏輯、三段論邏輯與佛教邏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