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光耀
《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壟斷法》(以下簡稱《反壟斷法》)實施十余年來,已在中國經濟與社會生活中產生重大影響,但2007年該法制定時我國相關理論積累尚不充分,其所參照的并不是當代反壟斷法的全貌,缺失了許多重要內容,尤其是未能展示反壟斷法的思維邏輯,無法明確反壟斷法上認定行為違法性的根本標準,在操作方法上也缺乏清楚的步驟劃分,因此沒有反映出反壟斷法的基本原理及反壟斷分析的基本框架。由于這一基礎性缺陷,整部法律的構建缺乏貫穿始終的清晰脈絡與壟斷行為評價標準,未能反映各種壟斷行為的共同本質,也沒有體現(xiàn)其調整方法的根本一致性,甚至不同條文之間發(fā)生沖突,并在實踐中導致不同法院的判決之間出現(xiàn)意見的對立。①如海南省高級人民法院裕泰案判決中,依《反壟斷法》第14條將當事人的轉售價格維持協(xié)議認定為壟斷協(xié)議,而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格力案判決中卻適用第13條第2款,認定當事人的轉售價格維持協(xié)議不構成壟斷協(xié)議。兩案案情相近,卻適用了不同的條文,得出不同的結果。參見海南省高級人民法院行政判決書(2017)瓊行終1180號;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書(2016)粵民終1771號。反壟斷法原本就以“模糊性”“不確定性”著稱,①沈敏榮:《法律的不確定性——反壟斷法規(guī)則分析》,北京:法律出版社,2001年,第73—89頁;江山:《論反壟斷解釋的知識轉型與方法重構》,《現(xiàn)代法學》2018年第6期,第64頁。這些問題的存在更增加了其理解的難度。2022年6月24日,《反壟斷法》進行了修訂,在很多方面進行了完善,但在原理性認識上仍然存在一定的隔膜,需要以后通過配套立法進行必要的補充。為此必須進一步透徹澄清反壟斷法的核心原理,并在此基礎上闡明反壟斷分析的基本方法,以此作為反壟斷立法的結構基礎,具體規(guī)則的設計既須遵循這一基本方法所要求的步驟劃分,又要遵循這一步驟劃分所體現(xiàn)的邏輯,才能正確理解各種概念與規(guī)則的性質、作用及其相互關系,才能保障整部法律的科學性、透徹性與可操作性。
對任何法律部門而言,其衡量行為合法與非法的標準均屬其原理中核心的內容,所有規(guī)則的設計均應以這一標準為依據(jù)。反壟斷法的適用中需要進行大量經濟學分析,格外需要有清晰、穩(wěn)定的是非判斷標準,而這一標準是由其立法目的決定的。
立法目的是一部法律最根本的原理基礎。關于反壟斷法立法目的的爭論持續(xù)了近百年,發(fā)生了若干次主導理論的更替,并在一次次更替過程中實現(xiàn)對反壟斷法原理的更深刻領悟,但在各國立法與司法實踐中,這些領悟迄今尚未得到充分轉化。
經營者從事非法壟斷行為的最終目的,是通過提高價格的方式來實現(xiàn)利潤最大化,而價格提高導致產出減少,最終將損害消費者的利益。反壟斷法的任務就是阻止其這樣做。因此原本可以著眼于兩個層面來對“反壟斷法的目的”進行定位:其“直接目的”是防止經營者利用市場力量提高價格,而這樣做的“最終目的”是增進消費者的利益。各派理論在這些方面并無爭議。不過反壟斷法通常并不直接給消費者帶來具體利益,它所維護的是增進消費者利益的途徑,因此不同學派間關于“反壟斷法的目的”的爭論,實際上是在“直接目的”與“最終目的”的中間環(huán)節(jié),即“反壟斷法通過什么途徑來增進消費者利益”這一層面上進行的。
哈佛學派的經濟學理論認為,消費者利益是由競爭帶來的,因此反壟斷法的目的是維護競爭。根據(jù)其“市場結構—市場行為—市場績效”(S-C-P)范式,市場結構狀況決定著經營者的利潤最大化方式,從而決定著當事人的行為選擇:②SCP范式(Structure—Conduct—Performance)起源于哈佛大學經濟學家E.Mason的研究,他在上世紀三十年代通過研究美國大型企業(yè)的定價與產出政策,認為這些政策的決定因素是企業(yè)的市場份額。J.Bain擴展了這一范式,認為決定性因素是市場結構。Mason,E.S.,“Price and Production Policies of Large Scale Enterprises,”American Economic Review,Vol.29,1939,pp.61-74.Bain,J.S.,Barriers to New Competition,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6.在競爭性的市場結構中,競爭壓力迫使經營者的價格趨近于成本,而價格降低將導致社會總產出增加,最終使得消費者的需求以最低的價格在量上得到最充分的滿足;由于成本高低關系到存亡,因此企業(yè)必須努力從事創(chuàng)新以降低成本或提升產品的質量、功能。與此相反,如果經營者擁有超越競爭壓力的能力,則必然選擇提高價格的方式來實現(xiàn)利潤最大化,而價格提高導致產出減少,創(chuàng)新不足,最終減損消費者的利益。③參見許光耀:《壟斷協(xié)議的反壟斷法調整》,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3頁。因此要想使消費者利益得以增進,必須維護競爭。但需要強調的是,按照哈佛學派理論的邏輯,所謂“維護競爭”是指維護“競爭性的市場結構”,其核心要素是使每個經營者都處于競爭壓力之下,沒有人擁有提高價格的能力。人們常說“反壟斷法保護的是競爭,而不是競爭者”,①See Brown Shoe Co.Inc.v.United States,370 U.S.294(1962).其準確含義是,反壟斷法保護的是競爭性的市場結構,由此保護競爭性的價格形成機制,而不是保護來自具體經營者的具體競爭活動。
芝加哥學派否認市場結構具有決定性,并認為競爭與效率有產生沖突的可能,在有些情況下,對競爭施加必要的限制反而能增加社會總產出,這時應以效率為重,對這些限制予以容忍,哪怕由此導致當事人擁有了提高價格的能力。因此在該派看來,反壟斷法的目的是增進效率,而非片面地維護競爭性的市場結構。②Robert H.B,“Vertical Integration And The Sherman Act:The Legal History Of An Economic Misconception,”University of Chicago Law Review,Vol.22,1954,pp.157-201;Ward S.B.,“Tying Arrangements And The Leverage Problem,”Yale Law Journal,Vol.67,1957,pp.19-36;John S.M.,“Predatory Price Cutting:The Standard Oil(N.J.)Case,”Journal of Law and Economics,Vol.1,1958,pp.137-169;Telser L.G.,“Why Should Manufacturers Want Fair Trade?”Journal of Law and Economics,Vol.3,1960,pp.86-105.Robert H.B The Antitrust Paradox:A Policy At War With Itself,New York:Basic Books,1978.See also Edward H.C.The Theory of Monopolistic Competition,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33;Edward S.M.,Economic Concentration And The Oligopoly Problem,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4;Cournot A.A.,Reserches into The Mathematical Principles Of The Theory Of Wealth,New York:The Macmillan Company,1897.
后芝加哥學派總體上與芝加哥學派一脈相承,同樣以增進效率作為反壟斷法的目的,二者的區(qū)別在于后者更重視市場結構的作用,不過與哈佛學派的視角相反:在哈佛學派看來,壟斷行為將消除市場的競爭性,而這樣的結構中,企業(yè)必定會通過提高價格來增加利潤,從而損害效率,因此壟斷行為注定是非法的;后芝加哥學派則認為,壟斷行為雖然給當事人帶來提高價格的能力,但經營者并不必然將這一能力用于提高價格,因此壟斷行為只宜推定為非法,而允許當事人進行抗辯,證明其能力實際上被用于增進效率的用途,增進效率的壟斷行為是合法的。
可以看出,以上各派理論實際上都認可效率的重要性,并將增進效率等同于增進消費者利益,但哈佛學派認為競爭必然促進效率,忽略了效率本身作為考察環(huán)節(jié)的獨立性。芝加哥學派、后芝加哥學派則認識到競爭與效率之間發(fā)生沖突的可能性,認為反壟斷法應以維護效率為目的,以“對效率的影響”(而非“對競爭的影響”)作為評判行為合法性的標準。
但嚴格說來,“效率”二字并不能涵蓋“消費者利益”的全部情形。“效率”只能代表消費者的經濟利益(經濟學上稱為“消費者福利”),主要分為兩種類型:(1)在傳統(tǒng)產業(yè)中,效率最終體現(xiàn)為產出最大化,因此可以稱為“產出效率”。(2)在許多新經濟產業(yè)中,效率往往體現(xiàn)為創(chuàng)新加速,而不以價格高低、產量增減為標準,這稱為“創(chuàng)新效率”。這兩種效率無法涵蓋消費者的人身安全與健康等非經濟利益,也不能涵蓋社會公共利益,當與這些“人命關天”的利益相沖突時,“效率”需要讓步。不過“競爭”與“壟斷”問題所影響的主要是市場活動,只在例外情況下才會影響到這些非經濟利益,因此在討論反壟斷法的立法目的等宏觀問題時可以暫且將其忽略,直接把“增進效率”與“增進消費者利益”相等同,而將非經濟利益作為例外情形集中處理。
立法目的直接決定著違法性的評價標準。不同學派對立法目的的理解不同,導致其對是非評價標準的理解也不同。哈佛學派主導時期,反壟斷法上衡量合法與非法的根據(jù)是“競爭損害標準”:當事人從事限制競爭的行為,如果由此給其帶來提高價格的能力,即,使“競爭性的市場結構”受到破壞,反壟斷法便應予以禁止。這樣做原本是為了防止其提高價格,但在實踐中,后一層意思經常被遺忘了,變成為了維護競爭而維護競爭,以至于經常導致背離消費者利益的結果。如美國Brown Shoe案判決禁止兩個企業(yè)間的合并,因為反壟斷法“希望通過保護那些獨立的、小型的、地方所有的企業(yè),來促進競爭”,但是這兩個企業(yè)合并后將優(yōu)勢互補,成本降低,這使其可以降低價格,而降低價格將對中小企業(yè)產生排斥。這一判決顯然把維持競爭的重要性置于價格降低之上:“國會知道,維持分散的產業(yè)和市場有時會使得成本更高,價格更高”,但它“仍然偏好分散化”,維護小企業(yè)的存在。①See United States v.Brown Shoe Co.,179 F.Supp.721,738(E.D.Mo.1959).轉引自[美]赫伯特·霍溫坎:《聯(lián)邦反托拉斯政策——競爭法律及其實踐》,許光耀、江山、王晨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年,第550頁。維護市場的競爭性原本是為了阻止經營者提高價格,從而增進消費者利益,而該案的判決卻阻止經營者降低價格,為了維護小企業(yè)的存在而不惜損害消費者的利益,顯然是本末倒置了。
如果改而采用芝加哥學派的“效率損害標準”,即行為的合法性取決于它最終會增進效率還是減少效率,則應當對Brown Shoe Co.v.United States案中所發(fā)生的合并行為予以批準,哪怕它會削弱市場上的競爭程度,因為這將有助于降低價格,增加產出,是增進效率并最終有利于消費者福利的。
但在各國立法上,經濟學研究的理論成果并未得到充分消化,而經常局限于“競爭損害標準”上,這造成了很多理解上的隔膜。不僅如此,在實踐中人們經常把“競爭損害”理解為對具體經營者的“競爭活動”的限制,而非對“競爭性市場結構”的破壞,這甚至倒退到哈佛學派之前的認識水平,比如Brown Shoe Co.v.United States案中,法院關注的便是如何維持中小競爭者的存在,而不是市場結構的競爭性。在我國《反壟斷法》中這樣的缺陷同樣明顯。要保障《反壟斷法》的科學性,首先必須正確澄清其立法目的。
2007年《反壟斷法》第1條是關于立法目的的規(guī)定:“為了預防和制止壟斷行為,保護市場公平競爭,提高經濟運行效率,維護消費者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促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健康發(fā)展,制定本法。”通常認為該條同時確立了三重目的:保護市場公平競爭,提高經濟運行效率,維護消費者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這一理解存在邏輯上的障礙:由于這三者間并非永遠處于和諧關系,須進一步追問當它們發(fā)生沖突時,哪一個處于優(yōu)先地位——這個處于優(yōu)先地位的價值才是反壟斷法的立法目的。
“多重目的”說在實踐中已經造成誤導。比如在裕泰案中,魚飼料生產商裕泰公司對其經銷商施加轉售價格限制,終審判決認為“《反壟斷法》第1條規(guī)定了保護市場公平競爭、提高經濟運行效率、維護消費者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的多重目的”,②參見海南省高級人民法院行政判決書(2017)瓊行終1180號。這意味著每一個“目的”都不可違反。裕泰公司的轉售價格限制由于“阻礙了經銷商之間的價格競爭”,被認定為違反了“保護市場公平競爭”目標,因而是非法的。按照這一立場,凡對競爭產生限制的行為注定受到禁止,即便它能夠提高“效率”、維護“消費者利益”也不能使其得到挽救,這實際上使“維護競爭”成了反壟斷法的唯一目的,而且其所維護的還只是具體經銷商的競爭活動,而不是競爭性的市場結構。①轉售價格維持協(xié)議有可能影響兩個市場的競爭,即生產商所在市場的競爭,及經銷商所在市場的競爭。在裕泰案中,這兩個市場的競爭性結構可能均未遭到破壞:(1)在前一市場上,海南省有八家魚飼料生產商,外省生產商也可以進入海南市場,裕泰公司并無提高價格的能力。(2)在后一市場上,轉售價格維持只能消除裕泰公司的各經銷商之間的競爭,但不能消除其他生產商旗下的各種經銷商帶來的競爭壓力。案情參見海南省高級人民法院行政判決書(2017)瓊行終1180號。該立場沒有意識到競爭、效率與消費者利益之間呈遞進關系,而不是并列關系,因而對反壟斷法理以及第1條的真正含義未能達成準確理解。
2022年修訂后的《反壟斷法》對第1條作出調整:“為了預防和制止壟斷行為,保護市場公平競爭,鼓勵創(chuàng)新,提高經濟運行效率,維護消費者利益和社會公共利益,促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健康發(fā)展,制定本法。”這一修正并未著眼于澄清競爭、效率、消費者利益的含義及其關系,反而增加了“鼓勵創(chuàng)新”成分,使得局面變得復雜化。現(xiàn)代經濟生活中創(chuàng)新的重要性越來越突出,增加這一成分旨在對這一現(xiàn)象予以反映,但它忽視了《反壟斷法》第1條的主要功能,即為判斷行為合法與否提供明確的標準,而不僅僅是倡導的口號。增加這一成分未能使標準變得更明確,而是加劇了復雜性,使得需要權衡的價值變成了四種:競爭,創(chuàng)新,效率,消費者利益,其間的關系不再容易梳理,因為創(chuàng)新是效率的一種,新法第1條將其與效率并列,便將效率一詞的內容抽去了一半,表明它并未準確理解效率一詞的含義。競爭并不必然促進創(chuàng)新,它有時只是增進產出效率,并無創(chuàng)新因素;鼓勵創(chuàng)新屬于增進效率,但不能涵蓋增進效率的全部情形,因為在有些案件中,效率體現(xiàn)為產出增加,而不是創(chuàng)新加速。
因此應當以配套立法來澄清創(chuàng)新與效率的關系,從而達成對新法第1條含義的準確理解:維護競爭旨在增進效率,特別是通過鼓勵創(chuàng)新的方式增進效率,從而增進消費者利益。因此在競爭與效率之間,效率是反壟斷法的目的,要認定限制競爭行為是否合法,取決于它最終是增進效率,還是減少效率,而由于創(chuàng)新效率的重要性,因此尤其需要考察其對創(chuàng)新效率的影響。“鼓勵創(chuàng)新”成分只是一句插入語,其作用在于突出創(chuàng)新的重要性,表明在當代經濟生活中,創(chuàng)新效率比產出效率更應得到強調,但并不改變“效率”一詞的含義,也不打斷競爭與效率之間的邏輯關系。
反壟斷法以維護效率為目的,還決定著反壟斷分析的過程須依次經過兩個步驟:(1)壟斷行為認定步驟:凡對競爭產生限制,并由此可能破壞競爭性市場結構,從而有可能損害效率的行為,均認定為壟斷行為,推定其非法;不構成壟斷行為者,反壟斷法不予管轄。(2)效率考察步驟:當事人如能證明其壟斷行為是增進效率所必需,則應使其合法,否則將損害效率;而不能增進效率的壟斷行為則是非法的。兩個步驟所考察的內容不同,其中第一個步驟考察競爭受限制的情況,但本質上關注的是其損害效率的可能性,因此最終所遵循的是效率標準;第二個步驟所考察的內容是效率,而不是競爭。這兩個步驟的劃分明確了反壟斷分析的是非標準、操作步驟以及每個步驟的考察因素、考察意圖、認定尺度、法律后果以及舉證責任分配,揭示了反壟斷法的核心法理,構成反壟斷分析的基本框架,
反壟斷法的調整對象是壟斷行為,但各國均未對“壟斷行為”提供一個全面的定義,而只是對其不同類型(即壟斷協(xié)議、支配地位濫用行為、經營者集中)分別進行定義,這割裂了其彼此間的聯(lián)系,錯過了對其共性進行提煉的機會;而由于缺乏這種提煉,對三種具體壟斷行為類型的定義也均停留在哈佛學派的“競爭損害標準”上,而沒有采用“效率損害標準”,因而始終無法表達透徹。
壟斷行為本質上無非是獲得或維持市場力量的方式。反壟斷法反對經營者采用提高價格的方式實現(xiàn)利潤最大化,但采用這種利潤最大化方式須以擁有市場力量為前提,否則其漲價行為將導致消費者大量流失,致使行為人利潤減少。反壟斷法所要調整的,就是市場力量的形成與維持方式。所謂“市場力量”,即能夠通過提高價格的方式來增加利潤的能力,這種能力可以是通過增進效率的方式獲得的,也可能是通過限制競爭的方式獲得的,反壟斷法所要管轄的便是這后一種方式,統(tǒng)稱為“壟斷行為”,即“對競爭產生排除、限制,并由此可能給當事人帶來提高價格的能力(因此破壞了競爭性的市場結構)的行為”;由于提高價格將導致社會總產出減少,創(chuàng)新延緩,使效率受到損害,因此也可將其表達為“對競爭產生限制,并由此可能導致社會總效率減少的行為”。限制競爭的活動如果不足以破壞競爭性市場結構,不足以帶來提高價格的能力,則無力損害效率,反壟斷法不必管轄。壟斷行為共有三種類型,即壟斷協(xié)議,支配地位濫用行為,經營者集中行為,三種壟斷行為的認定均應遵循上述標準,而我國《反壟斷法》的許多規(guī)定與這一標準相背離。
1.壟斷協(xié)議的認定方法。壟斷協(xié)議主要是形成市場力量的方式。競爭者之間互為對方提高價格的阻礙,因此往往希望達成消除彼此間競爭的協(xié)議,從而共同形成提高價格的能力。我國《反壟斷法》第13條第2款是對壟斷協(xié)議的定義,新法調整為第16條,但其內容未變:“本法所稱壟斷協(xié)議,是指排除、限制競爭的協(xié)議、決定或者其他協(xié)同行為。”要對該定義達成準確理解,須進一步澄清“競爭”的含義,將“競爭活動”與“市場的競爭性”區(qū)分開來,以后者作為認定壟斷協(xié)議的標準,因此壟斷協(xié)議的完整定義應包括如下內容:“壟斷協(xié)議是指經營者之間達成的,限制彼此間的競爭,并可能由此給當事人帶來提高價格能力的協(xié)議、行業(yè)協(xié)會決議或者協(xié)同行為?!备鶕?jù)這一定義,壟斷協(xié)議有兩個構成要件:(1)當事人之間達成限制競爭的意思表示一致;(2)這種限制有可能給當事人帶來提高價格的能力,從而產生損害效率的可能性。其中第二個要件表明,這一定義采用的是“效率損害標準”。
2.支配地位濫用行為的認定。支配企業(yè)的行為同樣須滿足兩個要件,才能認定為壟斷行為:(1)該行為具有排除、限制競爭的內容;(2)并由此帶來損害效率的可能性。但《反壟斷法》第22條(原第17條)似乎免去了后一要件,按其字面含義,支配企業(yè)只要從事該條所規(guī)定的限定交易、拒絕交易、搭售等行為,即直接認定為壟斷行為,而不再有其他條件。這是需要糾正的。該條所列各行為通常確有排斥性,但須證明其排斥性嚴重到“有損害效率的可能性”,才宜認定為壟斷行為。可以將這些行為分為三種類型,其“可能性”的證明方法互不相同。
一是剝削性濫用行為。即第22條第1項所針對的“以不公平的高價銷售商品或者以不公平的低價購買商品”。反壟斷法多從賣方角度分析問題,因而這種行為往往統(tǒng)稱為“過高定價行為”。但嚴格說來過高定價行為本身并不符合壟斷行為的要件:過高定價并不“排除、限制競爭”,恰恰相反,提高價格將使消費者的需求轉向競爭性產品,反而或多或少增加競爭者的交易機會,因此如果試圖追求邏輯的純粹性,最好是將其從第22條中分離出去,與其他濫用行為類型分開規(guī)定:“禁止具有市場支配地位的經營者以不公平的高價銷售商品,或者以不公平的低價購買商品?!逼渌鞣N濫用行為則以“排除、限制競爭”為要件。
二是排斥性濫用行為。第22條所列的其他各項行為一般確有排斥競爭者的效果,因此在“濫用行為”的認定上,主要的任務是對“損害效率的可能性”進行證明。按其排斥對象及目的之不同,本文將這些行為劃分為兩種類型,其“損害效率”的方式有所不同:
第一,延續(xù)型排斥行為。支配企業(yè)對同一市場上的競爭者進行排斥,壓制其競爭能力的增長,從而人為延續(xù)自身的支配地位。第22條所規(guī)定的限定交易、掠奪性定價、歧視待遇等即屬于這一類型。
以限定交易行為為例。2016年利樂案中,利樂公司利用其在包裝材料市場上的支配地位,限定其上游原材料供應商紅塔公司只能向自己供應,而不能向其他包裝材料生產商供應。由于紅塔公司是這種原材料的唯一供應商,其他包裝材料生產商們只能使用成本更高的原材料,便無法對利樂公司造成競爭壓力,這使得后者的支配地位得以人為延續(xù)下去。這一行為被執(zhí)法機構認定為支配地位濫用行為,由于利樂公司未能提出有效的抗辯,因而最終被認定為非法。①參見國家工商行政管理總局2016年利樂案行政處罰決定書,工商競爭案字[2016]1號。
限定交易無疑具有排斥性,但要將其認定為壟斷行為,還須證明其有“延續(xù)支配地位”的可能性。利樂公司禁止紅塔公司向任何第三人銷售,阻止所有其他包裝材料生產商的成長,顯然符合這樣的條件。但如果它只在少量交易中從事限定交易行為,多數(shù)競爭者們仍可得到這種原材料的充分供應,便不足以構成濫用行為。②類似觀點參見焦海濤:《“二選一”行為的反壟斷法分析》,《財經法學》2018年第5期,第78—92頁。在這一點上,《反壟斷法》第22第1款(4)忽略了必要的限制條件,如果生硬套用,支配企業(yè)的任何一筆限定交易均構成壟斷行為,接下來被告只能以“正當理由”進行抗辯,這使其舉證負擔過重,而且可能誘使原告提起騷擾性訴訟,是有失公允的。
第二,傳導型排斥行為。即利用在一個市場上擁有的支配地位,排斥第二個市場上的競爭者,從而在后一市場上也獲得支配地位。在第22條所規(guī)定的行為中,屬于這一類的有搭售行為和拒絕交易行為等。
要將這類行為認定為壟斷行為,應證明其有“傳導”的可能性。比如根據(jù)歐盟判例法,支配企業(yè)的拒絕交易行為在滿足以下要件時,應受禁止:(1)其所拒絕的產品是進入相鄰市場從事有效競爭所必不可少的;(2)其拒絕行為將消除該相鄰市場上的有效競爭;(3)這一拒絕行為不存在合理的理由。③參見歐盟歐洲法院Bronner案判決第41段。Case C-7/97[1998]ECR 7791(ECJ).其中前兩個要件屬于“壟斷行為的認定”步驟,“必不可少”要件意味著行為人在前一市場上擁有支配地位,“消除有效競爭”要件意味著在相鄰市場上獲得新的支配地位,因此需要證明行為人在大量交易中實施了拒絕行為——如果只是拒絕少量的交易,則不足以消除相鄰市場上的有效競爭。相比之下,《反壟斷法》第22條第1款(3)的規(guī)定同樣過于僵硬,如果單純依據(jù)字面含義,支配企業(yè)將不敢拒絕任何一筆交易,這顯然不是《反壟斷法》的本意。
因此宜通過配套立法,對《反壟斷法》第22條作如下補充,以使其在形式與內容上更符合反壟斷分析的基本框架:“擁有支配地位的企業(yè)從事排斥性行為,如果有可能因此而人為地延續(xù)其既有的支配地位,或有可能由此在另一市場獲得支配地位,則認定為支配地位濫用行為,推定其違法,除非當事人能夠證明其行為存在合理理由。這些排斥性行為包括但不限于:(1)以低于成本的價格銷售商品;(2)拒絕與交易相對人進行交易;(3)限定交易相對人只能與自己或自己指定的經營者進行交易;(4)搭售商品;(5)對同等交易的不同相對人實行差別待遇?!庇捎谛枰獙Α把永m(xù)”或“傳導”的可能性進行證明,支配企業(yè)從事數(shù)額不大的拒絕交易、限定交易、搭售等行為便不足以構成濫用行為。
3.“排除、限制競爭的經營者集中行為”的認定。若干經營者之間通過合并或控制關系而形成同一個競爭主體,在反壟斷法上稱為“經營者集中”行為。集中行為通??梢詫崿F(xiàn)資源的互補與有效整合,但由于它消除參與人之間的競爭,并將參與各方的力量整合為一體,有可能人為改變市場結構,從而構成壟斷行為。
根據(jù)《反壟斷法》第34條,所有可能“排除、限制競爭”的經營者集中行為都構成壟斷行為,這一表達同樣是不到位的。集中行為一般均會對當事人之間的“競爭活動”產生限制,但只有達到可能產生“單方效果”或“協(xié)調效果”的程度時,才會損害市場結構,構成壟斷行為。①參見2010年《美國橫向合并指南》第一章;《歐盟橫向合并指南》第22段。
一是單方效果。集中行為如果有可能產生或加強支配地位,則被認為具有“單方效果”。①所謂“產生支配地位”,是指集中后形成的企業(yè)將各參與人的力量匯集為一體,有可能在原本競爭性的市場上憑空造成一個支配企業(yè)。反壟斷法并不反對支配地位的合法獲得,比如通過降低成本、提高質量來獲得支配地位,這是效率的體現(xiàn)。但通過集中行為而人為地造成支配地位,則沒有現(xiàn)實的效率依據(jù),必須作為壟斷行為進行審查。②所謂“加強支配地位”,是指原本合法獲得支配地位的企業(yè),通過集中行為把具有增長潛力的競爭來源予以收購或控制,阻止這一挑戰(zhàn)的形成與發(fā)展,從而人為地延續(xù)其支配地位。凡有這些可能性的集中行為,均認定為壟斷行為,依反壟斷法進行審查。
二是協(xié)調效果。如果集中行為導致寡頭型市場結構,則可能發(fā)生“協(xié)調效果”。所謂寡頭結構,是指市場上并存著為數(shù)不多的幾家大企業(yè),由于勢均力敵,彼此最缺乏競爭意愿,而更愿意協(xié)調彼此的行為,從而共同維持壟斷性價格。反壟斷法對此感到力不從心:一方面各寡頭均無支配地位,無法適用關于支配地位濫用行為的規(guī)則;另一方面,此類市場上往往信息高度透明,寡頭間的協(xié)調可以通過心照不宣的默契而達成,并不需要發(fā)生意思的交流,因此又很難將其認定為壟斷協(xié)議。歐美法上將這種現(xiàn)象稱為“默示合謀”。特納(Donald Turner)教授感到反壟斷法對此無可奈何;②參見[美]赫伯特·霍溫坎普:《聯(lián)邦反托拉斯政策——競爭法律及其實踐》,第179頁?;魷乜财眨℉erbert Hovenkamp)教授也認為,完全靠“心照不宣的默契”達成的協(xié)調確實難以認定為壟斷協(xié)議。所幸寡頭結構的市場十分少見,③“‘默示通謀’這一術語似乎并不太符合傳統(tǒng)的古諾寡頭壟斷模型?!币馑际?,對于最典型的寡頭間協(xié)調,很難將其認定為“通謀”。參見[美]赫伯特·霍溫坎普:《聯(lián)邦反托拉斯政策——競爭法律及其實踐》,第181頁。但通過集中行為則很容易造成這種結構,因此在審查過程中必須嚴加防范。
因此在集中審查中,應以單方效果或協(xié)調效果作為認定壟斷行為的依據(jù),《反壟斷法》第22條的相關內容宜作如下理解:“經營者集中行為如果對競爭產生排除、限制,并由此可能產生或加強支配地位,或可能導致競爭者間相互協(xié)調,則反壟斷執(zhí)法機構應對該項集中行為予以禁止?!钡@一“禁止”同樣只有推定非法的效力,當事人可以進行抗辯。
1.效率考察的一般方法。壟斷行為給當事人帶來提高價格的能力,從而帶來了損害效率的危險性,因此應推定其非法。但當事人并不必然將這一能力用于提高價格。哈佛學派的根本缺陷在于夸大了市場結構的決定性,認為當事人在擁有市場力量的情況下,提高價格是其利潤最大化的唯一方式,因此必須阻止市場力量的形成。該派沒有認識到還存在其他利潤最大化方式,尤其是沒有認識到創(chuàng)新的重要性。熊彼特以來的經濟學進展表明,創(chuàng)新是現(xiàn)代市場經濟發(fā)展的主要動力,而創(chuàng)新者往往需要擁有巨大的規(guī)模以及彼此間的合作,才能匯集起研發(fā)所需的資源,承受進行創(chuàng)新所必須面對的巨大投入與風險。①[美]約瑟夫·熊彼特:《經濟發(fā)展理論——對于利益、資本、信貸、利息和經濟周期的考察》,何畏、易家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1年,第73—90頁。See Joseph A.S.,The Theory Of Economic Development,Cambrid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34;Chapter II,pg.65-66.Joseph A.S.,Capitalism,Socialism and Democracy,New york:Harper and Brothers,1942.達成這些規(guī)模與合作往往需要對競爭施加一定的限制,這些限制是否應予禁止,不能只看其限制競爭的一面,而取決于其“正負效果的比較權衡”,其中“負面效果”是指這些限制使得當事人的力量得到增強,帶來提高價格的危險性,而“正面效果”則是指通過施加限制而增進效率的可能性。如果當事人能夠證明其限制性行為帶來的正面效果大于負面效果,則應認定其合法。
但嚴格說來這一說法并不準確。所謂“正”“負”效果并不同時發(fā)生,也不發(fā)生在同一層面,不存在從量上正負權衡相抵的問題。實際上“負面效果”這一表述本身就是不恰當?shù)?。壟斷行為只是帶來當事人市場力量的增長,而這一增長本身并不必然是負面的:當壟斷行為所帶來的市場力量被用來追求效率時,其所產生的是積極效果,并沒有什么消極效果需要彌補;而當這一力量被用于提高價格時,其產生的完全是消極效果,沒有什么積極效果可以用來權衡。因此準確地說,壟斷行為合法與否最終取決于它的用途:其所帶來的市場力量是被用于提高價格,還是用來追求效率。不過由于已經約定俗成,“正負效果比較”這一說法也可繼續(xù)沿用,但須澄清這種比較不是進行正負加減的計算,而是考察限制與效率之間的相對關系:為增進效率所必需的限制一般是合法的,而超出這一限度的限制則應當禁止。當事人對“增進效率所必需”負舉證責任。
2.壟斷行為的豁免制度。所有壟斷行為均是形成或維持市場力量的手段。由于不同手段造成市場力量的方式不同,因此在壟斷行為的認定上,壟斷協(xié)議、濫用行為及經營者集中各自采用不同的方法,這在前文剛剛完成討論。但不論構成哪一種壟斷行為,當事人均有抗辯的機會,如果當事人能夠證明該行為實際用于增進效率的目的,則均應予以豁免。因此在第二個步驟即效率考察步驟上,不同壟斷行為的考察方法是相同的。但我國《反壟斷法》的相關條文采用不同的規(guī)定方式,使這種共同性被掩蓋了起來。比如對于壟斷協(xié)議的抗辯理由,第20條規(guī)定了較系統(tǒng)的豁免條件;對于支配地位濫用行為的抗辯理由,第22條則只規(guī)定了“正當理由”四個字,而沒有闡釋其具體內容。從字面上看不出“正當理由”與豁免條件存在一致性。
而對于經營者集中行為的抗辯理由,其規(guī)定更需要澄清含義。根據(jù)《反壟斷法》第34條,“經營者集中具有或者可能具有排除、限制競爭效果的”,執(zhí)法機構應予禁止;但如果“經營者能夠證明該集中對競爭產生的有利影響明顯大于不利影響,或者符合社會公共利益”,則執(zhí)法機構可予以批準。該條也采用兩個分析步驟的劃分,但其考察內容、認定標準與前述反壟斷分析的一般框架并不吻合:按照一般框架,“壟斷行為的認定步驟”關注行為對競爭的限制程度,而“效率考察步驟”所應關注的內容,則是壟斷行為可能產生的效率。但在第34條中,第二個步驟仍在考察行為對競爭的影響,而不是對效率的影響,表明該條并未領悟到兩個步驟間的差異,而且存在不可調和的內部沖突:既然被認定為“排除、限制競爭”而予以禁止,表明該項集中對競爭的總體影響是負面的,如何又會出現(xiàn)“對競爭的有利影響明顯大于不利影響”的局面?因此應對第34條進行重新組織,以行為對效率的影響作為豁免的依據(jù)。
至于豁免制度的具體內容,則可以參考《歐盟運行條約》第101條(3)的規(guī)定。依據(jù)該款,當事人如能證明其壟斷協(xié)議符合以下四個條件,則認定其合法:(1)“有利于改善產品的生產或銷售,或有利于促進經濟與技術進步;(2)使消費者能公平分享由此產生的利益;(3)所施加的限制不超過增進上述效率所必需的限度;(4)相關市場上的競爭不會因此被消除。”其中最核心的則是第一、三兩個條件:對壟斷協(xié)議予以豁免是為了增進效率,這體現(xiàn)著反壟斷法立法目的的要求;但施加的限制必須與其所追求的效率相稱,不能超過必要的限度。
我國《反壟斷法》第20條①《反壟斷法》第20條:“經營者能夠證明所達成的協(xié)議屬于下列情形之一的,不適用本法第17條、第18條第1款、第19條的規(guī)定:(一)為改進技術、研究開發(fā)新產品的;(二)為提高產品質量、降低成本、增進效率,統(tǒng)一產品規(guī)格、標準或者實行專業(yè)化分工的;(三)為提高中小經營者經營效率,增強中小經營者競爭力的;(四)為實現(xiàn)節(jié)約能源、保護環(huán)境、救災救助等社會公共利益的;(五)因經濟不景氣,為緩解銷售量嚴重下降或者生產明顯過剩的;(六)為保障對外貿易和對外經濟合作中的正當利益的;(七)法律和國務院規(guī)定的其他情形。屬于前款第一項至第五項情形,不適用本法第17條、第18條第1款、第19條規(guī)定的,經營者還應當證明所達成的協(xié)議不會嚴重限制相關市場的競爭,并且能夠使消費者分享由此產生的利益?!苯梃b《歐盟運行條約》第101條(3),但在全面性、清晰性、邏輯性上都有一定的不足:(1)第20條第1款是對“效率條件”的規(guī)定,相當于歐盟的第一個豁免條件。不過歐盟采用概括式表達,可以窮盡社會生產全過程(包括研發(fā)、生產、銷售環(huán)節(jié))可能發(fā)生的所有效率;而《反壟斷法》第20條第1款則采用列舉模式,沒有提供一個概括性的標準,因此容易出現(xiàn)遺漏。比如該款所列的效率類型中,甚至沒有包括“增加產出”(即產出效率)。(2)第20條所列的有些“效率”并不成立:競爭者之間“統(tǒng)一產品規(guī)格、標準或者實行專業(yè)化分工”的協(xié)議如果對競爭造成限制,有可能構成壟斷行為,屬于受審查的對象,而不是豁免的理由;中小企業(yè)力量有限,達成限制彼此間競爭的協(xié)議不足以構成壟斷協(xié)議,原本不必進入豁免環(huán)節(jié);而以壟斷協(xié)議來保障“對外貿易和對外經濟合作中的正當利益”則缺乏明確的針對性。因此這三類“效率”不宜保留。(3)對“不會嚴重限制競爭”條件需作進一步說明??梢詤⒄諝W盟上述第三、四兩個條件進行解釋:即便為實現(xiàn)效率,也只能施加必不可少的限制;而且必須維持相關市場上競爭壓力的存在,不能因為本協(xié)議的豁免而使其消除。
歐盟競爭法起初只對壟斷協(xié)議提供了豁免的機會,這是由于當時并未認識到濫用行為、集中行為也有豁免的需要。隨著其實踐的發(fā)展,歐盟不斷以條例、指南等方式對立法予以豐富,現(xiàn)在已對其他壟斷行為類型規(guī)定了同樣的豁免條件,其內容與第101(3)是完全一致的,也就是說,所有壟斷行為均可基于同樣的條件得到豁免,只要當事人能夠證明其行為滿足這些條件。
因此需要澄清《反壟斷法》第20條的準確含義,并將其適用于所有壟斷行為類型的豁免,而不僅限于壟斷協(xié)議:“當事人能夠證明其壟斷行為同時符合以下條件的,應予豁免,不受禁止:(1)能夠增進研發(fā)、生產、銷售等環(huán)節(jié)的效率,從而增進消費者利益或者社會公共利益;(2)這些積極效果能夠傳遞到消費者身上;(3)其所施加的限制是實現(xiàn)上述積極效果所必需;(4)相關市場上仍存在有效的競爭壓力,不因該壟斷行為得到豁免而被消除?!迸c歐盟第101條的主要區(qū)別在于增加了“消費者利益或者社會公共利益”的抗辯理由,歐盟只注意到消費者的經濟利益即效率,而沒有注意到其人身利益與社會公共利益,是不全面的。對人身利益與社會公共利益的強調是我國《反壟斷法》的重要貢獻。
通過對反壟斷法原理的深入挖掘與貫穿,可以發(fā)現(xiàn)我國《反壟斷法》中存在諸多不和諧。實際上反壟斷法的邏輯是清晰的,并且在經濟學研究中早已經被揭示出來,但由于反壟斷經濟學研究與反壟斷法學研究長期脫節(jié),經濟學進展未能與法律的規(guī)則思維結合起來,因此一直沒有在各國的立法與實踐中得到充分落實,致使概念理解經常有誤,分析步驟不清晰,是非標準不統(tǒng)一,出現(xiàn)不少錯誤與矛盾。這使得反壟斷法始終被籠罩著一層薄霧。這些思維局限性是各國均有的,我國反壟斷立法也不例外。
要保障反壟斷法的科學性,首先應彌補原理上的認識差距。本文以立法目的為依托,將反壟斷法的核心原理提煉為“一個標準”(效率損害標準)和兩個步驟,其中第一個步驟考察行為是否有“損害效率的可能性”,以認定壟斷行為,確定反壟斷法的管轄范圍;第二個步驟則考察“損害效率的現(xiàn)實性”,以確定壟斷行為是否違法。兩個步驟有著不同的考察因素,各種因素有著不同的考察意圖,其界線可以作出清晰的劃分。以這樣的框架作為立法的基本結構,對壟斷協(xié)議、支配地位濫用行為、經營者集中的規(guī)則設計均遵循這一結構,可以使《反壟斷法》各章的條文在形式與實體內容上均具有高度的統(tǒng)一性,也不再會有大量空白、誤解與沖突的空間,因為在這樣的分析框架中,不同分析步驟及其考察因素之間均有著嚴格的邏輯關系,一旦發(fā)生偏離將會十分醒目。而目前各國反壟斷法普遍在第一個步驟上仍未擺脫“競爭損害標準”,考察的是行為對競爭的影響,而不是對效率的影響;有時甚至對第二個步驟同樣采用這一標準,而不是效率標準,由此導致兩個步驟間的邏輯關系始終處于模糊甚至矛盾狀態(tài)。因此在規(guī)則的設計中必須格外強調反壟斷法原理與基本分析方法的貫穿,才能發(fā)現(xiàn)各種誤區(qū)并予以糾正,從而保障反壟斷立法的科學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