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壽文
(吉林大學 人權研究中心暨法學院,吉林長春 130012)
國家建設(state building)和民族整合(nation integration)是憲制國家(constitutional state)的基本使命;這是因為,任何成功的憲制國家,必定國家認同良好、國內族群和諧、社會穩(wěn)定;反之,任何失敗國家(failure state)、失敗民族(failure nation)必定以族群分裂、社會動蕩、國家認同危機為其表征。由于“現(xiàn)代政治是憲法政治,憲法作為國家的根本大法,其制度設計與具體實踐無疑是實現(xiàn)民族國家建構和國家民族整合的最佳方式。憲法本身作為一個特定政治共同體的最高政治契約,其核心任務正是整合、鞏固民族國家這一政治共同體。”(1)參見常安:《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的憲制變遷》,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15年版,第2頁。因而,憲制國家的國家建設和民族整合奠基于以憲法為核心的本國規(guī)范體系基礎之上,統(tǒng)一于現(xiàn)代“民族-國家”(nation-state)的建構、維系和鞏固的目標之上。無論一國國內群體和居民如何多元,建構一個在政治邊界上與國家(state)協(xié)調、在精神氣質上與國家互為表里、能夠為各個群體和居民所共同認同的統(tǒng)一的“民族”,實現(xiàn)“民族”(nation)即“國族”(state nation),(2)“國族乃指一個民族構成一個國家。即當民族和國家合而為一時,謂之國族?!眳⒁娭x瑞智編著:《法律百科全書Ⅱ(憲法)》,三民書局2008年版,第139頁。達到“民族”與“國家”(state)合而為一——“民族”(nation)即國家(state), 國家(state)即“民族”(nation)——的境界,乃是“民族-國家”和憲制國家題中應有之義。
在我國,理論界長期以來糾結于現(xiàn)行憲法所明確定性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是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基本國情與作為現(xiàn)代國家表現(xiàn)形式的“民族-國家”(3)參見[德]尤爾根·哈貝馬斯:《后民族結構》,曹衛(wèi)東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79頁。之間“多”和“一”的“矛盾”,即“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的“多民族”與“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一個民族”的解釋張力;認為“一個國家如果由多個民族構成或生活著多個民族,便可界定為多民族國家。一個國家如果只有一個民族,它便是單一民族國家。……現(xiàn)有的國家研究尤其是我國社會科學中涉及國家問題的學科,往往將民族國家與多民族國家對立起來,并以‘中國是一個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的判斷去否定今天的中國也是一個民族國家的事實?!?4)參見周平:《多民族國家國家整合的邏輯》,載《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4期。此種狀況,與理論界長期以來對中文語境中不同概念層次“民族”一詞的混用和誤讀有關。(5)參見馬戎:《理解民族關系的新思路——少數(shù)族群問題的“去政治化”》,載《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6期。這種混用和誤讀也反映在對現(xiàn)行憲法和法律文本中關于“民族”術語使用的理解上,典型的如對《民族區(qū)域自治法》“序言”第二自然段“本民族內部事務”之“民族”的理解上。(6)參見沈壽文:《“本民族內部事務”提法之反思》,載《思想戰(zhàn)線》2013年第3期。顯然,國家建設與民族整合、國族建設的立憲和立法意圖及其表達方式、實施機制均集中蘊含在現(xiàn)行憲法和法律文本之中,特別是反映在近年來“中華民族”和“中華民族共同體”術語的“法制化”(載入憲法和法律文本)上。(7)關于“中華民族”入憲的意義,參見李占榮:《論“中華民族”入憲》,載《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8年第10期;李占榮:《憲法的民族觀——兼論“中華民族”入憲》,載《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3期;熊文釗、王楚克:《“中華民族”入憲: 概念由來、規(guī)范釋義與重大意義》,載《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4期;江國華、肖妮娜:《“中華民族”入憲的意義》,載《河北法學》2019年第3期;汪太賢、袁士杰:《論“中華民族”的憲法學意涵及其制度支撐》,載《民族學刊》2019年第6期等。
如果說“中華民族”概念的提出及其“法制化”,是對中國境內56個“民族”歸屬的社會集合體的客觀描述的話,“中華民族共同體”概念的提出及其“法制化”,則是對中國境內所有公民(無論擁有56個“民族”中的哪個“民族”的身份)政治有機體的規(guī)范建構,是對中華人民共和國“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的國家建設與國族建設、國族整合的明確強調,也是將作為“國族—族群”(“中華民族”-56個“民族”)群體關系意義上的社會集合體向“國家—公民”憲法關系意義上的共同體(政治有機體)轉換的制度化。由于“共同體是人的聯(lián)合……而國家共同體則是由法律所形成的功能構造”,(8)參見[德]齊佩利烏斯:《德國國家學》,趙宏譯,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第64頁。因而,國家建設與國族整合也從抽象的政治表達,落足于踏實的、可規(guī)范解釋和規(guī)范實施的憲法和法律層面。然而,如何闡明“中華民族共同體”的規(guī)范內涵,清晰界定其與“中華民族”、“漢族”和“少數(shù)民族”、“中國人民”、“中華人民共和國”等“法律術語”的關系,進而理解現(xiàn)行憲法明確規(guī)定的“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與現(xiàn)行憲法蘊含的“民族-國家”之間的內在關系,解讀“中華民族共同體”這一橋梁在“多民族”和“一個民族”之間的成功鉚接,闡釋“中華民族共同體”蘊含的國家治理模式,為進一步探討現(xiàn)行憲法和法律規(guī)范如何確認、維系、鞏固“中華民族共同體”提供理論前提,乃是憲法學研究不可回避的重要課題。
準確界定“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憲制內涵,首先必須準確理解中文“民族”一詞在法律上的指稱。在現(xiàn)行憲法和法律上,“民族”是在兩個不同層次上使用的:一個是狹義的“民族”概念,即“漢族”和“少數(shù)民族”意義上的“民族”,它通常直接以“民族”、帶有“民族”的詞組、或者“×族”(如“漢族”)來進行表達;另一個是廣義的“民族”概念,即“中華民族”意義上的“民族”,除了直接用“中華民族”一詞外,它通常也以“民族解放”、“民族獨立”、“民族經濟”等詞組進行表達。狹義的“民族”概念類似于英文ethnic group,廣義的“民族”概念類似于英文nation.(9)參見馬戎:《理解民族關系的新思路——少數(shù)族群問題的“去政治化”》,載《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6期。
以現(xiàn)行憲法(2018)為例,使用“漢族”和“少數(shù)民族”意義上的“民族”的內容和條文有:“序言”第一、五、七自然段中的“中國各族人民”,第十一自然段中的“全國各族人民”、“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社會主義民族關系”、“民族團結”、“大民族主義”、“大漢族主義”、“地方民族主義”和“全國各民族”,第十三自然段的“中國各族人民”和“全國各族人民”,第4條的“各民族”、“少數(shù)民族”、“任何民族”、“民族團結”、“民族分裂”、“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民族自治地方”,第30條的“民族鄉(xiāng)”和“民族自治地方”,第34條的“民族”,第59條的“少數(shù)民族”,第70條第一款的“民族委員會”,第89條第十一項的“民族事務”、“少數(shù)民族”“民族自治地方”,第95條第一款、第97條第一款和第102條第一款的“民族鄉(xiāng)”,第99條第三款的“民族鄉(xiāng)”和“民族特點”,第107條的“民族事務”和“民族鄉(xiāng)”,第三章“國家機構”第六節(jié)標題中的“民族自治地方”,第112條的“民族自治地方”,第113條的“實行區(qū)域自治的民族”和“其他居住在本行政區(qū)域內的民族”,第114條的“實行區(qū)域自治的民族”,第115條的“民族區(qū)域自治法”,第116條的“民族自治地方”和“當?shù)孛褡濉?,?17條、第118條、第120條和第121條的“民族自治地方”,第122條的“少數(shù)民族”、“民族自治地方”和“當?shù)孛褡濉?,?39條的“各民族公民”、“本民族語言文字”和“少數(shù)民族聚居或者多民族共同居住的地區(qū)”。
這種狹義的“民族”及其詞組的使用,集中體現(xiàn)在《民族區(qū)域自治法》(2001)、《民族鄉(xiāng)行政工作條例》(1993)、《國務院實施〈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族區(qū)域自治法〉若干規(guī)定》(2005)、以及各省自治區(qū)直轄市貫徹實施《民族區(qū)域自治法》的地方性法規(guī)、民族自治地方的自治條例和單行條例之中,同時也散見在《選舉法》(2020)、《刑法》(2020)、《森林法》(2020)、《礦產資源法》(2009)等法律之中。
與之相比,法律文本中規(guī)定廣義的“民族”概念,即“中華民族”意義的“民族”的內容比較少。截至目前,主要散見在現(xiàn)行憲法的“序言”和幾部法律的條文中:《憲法》(2018)“序言”第二自然段的“民族解放”,第七自然段和第十自然段的“中華民族”,第十二自然段的“被壓迫民族”、“民族獨立”和“民族經濟”;《反分裂國家法》(2005)第1條、《國家安全法》(2015)第1條、《教育法》(2021)第4條第一款的“中華民族”,《教育法》(2021)第1條的“全民族”;以及《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和地方各級人民政府組織法》(2022)第11條第十四項、第12條第十四項、第73條第九項和第76條第五項的“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上述憲法和法律文本中關于“民族”術語的規(guī)定是對現(xiàn)實生活中兩個層次“民族”內涵的客觀反映。費孝通先生1988年8月22日在香港中文大學Tarnner演講中指出:“我將把中華民族這個詞用來指現(xiàn)在中國疆域里具有民族認同的十一億人民。它所包括的五十多個民族單位是多元,中華民族是一體,它們雖則都稱‘民族’,但層次不同?!?10)參見費孝通:《中華民族的多元一體格局》,載費孝通等:《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89年版,第1頁。谷苞先生也指出,“中國境內有56個民族,每個民族都有著各自的族名,同時,56個民族又有一個共同的族名,即中華民族?!?11)參見谷苞:《論中華民族的共同性》,載費孝通等:《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89年版,第37頁。然而,如果不區(qū)分二者的本質差異,不根據語境準確使用二者,將帶來概念體系的混亂和消極的政法后果,(12)參見沈壽文:《憲法文本中“民族”不同內涵的知識根源》,載《云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3期。也會給國家建設和國族整合帶來智識上的困擾。長期以來,糾結于中華人民共和國首先是現(xiàn)代“民族-國家”(nation-state),因而符合“民族-國家”(nation-state)“一個民族”要件,與“中華人民共和國是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中的“多個民族”之間的“一”與“多”的矛盾,在本質上就是混淆了兩個層次的“民族”概念。實際上,如果準確理解現(xiàn)行憲法和法律關于“民族”術語的兩個層次,這一所謂理論難題根本就是一個偽命題;這是因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是現(xiàn)代“民族-國家”,這里的“民族”就是“中華民族”意義上的“民族”(nation),是在“法蘭西民族”、“德意志民族”這個層次上使用的概念,完全符合“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即“國家即民族、民族即國家”的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構成要件;中華人民共和國是“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這里的“民族”(ethnic group)是在“漢族”、“少數(shù)民族”意義上使用的概念;因而,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個民族”(中華民族)的“民族-國家”與“多個民族”(56個民族)的“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二者之間并不沖突。
不僅如此,現(xiàn)行憲法和法律關于“民族”兩個層次含義的規(guī)定,至少也蘊含著如下兩方面的意義:一是宣示了二者之間的正包含關系,即“中華民族”是“漢族”和“少數(shù)民族”等“56個民族”的總和。用國家領導人的話,“我們講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一體包含多元,多元組成一體,一體離不開多元,多元也離不開一體,一體是主線和方向,多元是要素和動力,兩者辯證統(tǒng)一。中華民族和各民族的關系,形象地說,是一個大家庭和家庭成員的關系,各民族的關系是一個大家庭里不同成員的關系?!?13)參見《共享民族復興的偉大榮光——習近平總書記關于民族團結進步重要論述綜述》,載《人民日報》2021年8月25日。二是提出了“國族”整合和“國族”建設的重大議題,即“中華民族”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族”;(14)任劍濤認為:“民族關系史研究對中國建構國族以及民族國家最為關鍵的影響,不應是社會文化導向的,而應是政治法律機制的。就此而言,不能以歷史上已經存在的民族關系,采取提示、暗示或引申的方式來展現(xiàn)現(xiàn)代條件下建構國族以及民族國家的方式,而必須以直接的政治法律路徑來明示、剖解和落定國族與民族國家建構的方略?!眳⒁娙蝿骸丁爸腥A民族” 敘事: 國族證成中的古為今用》,載《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1期,第20頁。這一議題,不僅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作為現(xiàn)代“民族-國家”“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表征,也是“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的“統(tǒng)一”的內涵要求,同時,作為“國族”的“中華民族”也是一個開放的、包容的、與時俱進的“共同體”——即使是其他“國族”人員(外國人),也可以通過我國法定的移民歸化程序和歸化要求,成為“中華民族”大家庭中的個體成員。
“中華民族”意義上的“民族”術語的“法制化”,尤其是2018年憲法修正案增加規(guī)定的“中華民族”一詞,以及2021年8月中央民族工作會議強調加強和改進民族工作要以“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為主線”后,(15)參見《習近平出席中央民族工作會議并發(fā)表重要講話》,新華社2021年8月28日。2022年3月《地方各級人民代表大會和地方各級人民政府組織法》的修正,增加地方人大和人民政府“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職責,意味著“中華民族”和“中華民族共同體”由學術術語、政治話語轉化為法律文本明確規(guī)定的“法律術語”;也意味著中國作為一個現(xiàn)代“民族-國家”在法律規(guī)范上對于“國族”的確認,并表明了國家進一步加強“國族”建設、“國族”整合的立憲和立法意圖。
由于“民族”(nation)是“集結領域內部的小集團、社團、族群而成的大集團,在必要時刻所有大集團成員會顯示出共同本質,有效地對國家奉獻其忠誠心。同時,此一大集團不可能再被其他類似集團所涵蓋或吸引,若非如此,大集團內部將喪失其構成員之忠誠的效果,必然無法克服被其他集團吸收的危機?!?16)參見許慶雄:《憲法之基本原理》,獨立作家2015年版,第72頁。在有的學者看來,“中華民族”與“中華民族共同體”內涵和外延一樣,可以通約;(17)參見孔亭、毛大龍:《論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基本內涵》,載《社會主義研究》2019年第6期。只不過“中華民族”后加“共同體”“凸顯了中華民族的共同性、整體性和一體性特征”。(18)參見孔亭:《試析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基本內涵》,載《江蘇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2期。然而,如果說“中華民族”概念是對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內56個“民族”總和的統(tǒng)稱、是對“漢族”和“少數(shù)民族”共同歸屬的更大集團的客觀稱謂的話,“中華民族共同體”則是從56個“民族”與“中華民族”關系的角度,訴諸56個“民族”的共同情感要素,強調了56個“民族”對于“中華民族”的心理認同,突出了“中華民族”是56個“民族”休戚與共的“命運共同體”。用國家領導人的話說,“中華民族一家親,同心共筑中國夢,這是全體中華兒女的共同心愿,也是全國各族人民的共同目標。實現(xiàn)這個心愿和目標,離不開全國各族人民大團結的力量。我國五十六個民族都是中華民族大家庭的平等一員,共同構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誰也離不開誰的中華民族命運共同體。”(19)參見習近平:《在會見基層民族團結優(yōu)秀代表時的講話》(2015年9月30日),http://jhsjk.people.cn/article/27654448(訪問時間:2022年3月10日)。這一“命運共同體”有著堅實的歷史、文化、社會根基——“我們遼闊的疆域是各民族共同開拓的”、“我們悠久的歷史是各民族共同書寫的”、“我們燦爛的文化是各民族共同創(chuàng)造的”、“我們偉大的精神是各民族共同培育的”;這一“命運共同體”有著56個民族共同奮斗的宏偉目標——“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20)參見習近平:《在全國民族團結進步表彰大會上的講話》(2019年9月27日),https://www.ccps.gov.cn/xxsxk/zyls/201909/t20190927_134584.shtml (訪問時間:2022年3月10日)?!@一宏偉目標也隨著2018年憲法修正案,轉化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的“國家目標條款”(現(xiàn)行憲法“序言”第七自然段)。
不僅如此,由于“中華民族共同體,包括政治共同體、經濟共同體、文化共同體、民族共同體等具體類型”,(21)參見孔亭、毛大龍:《論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基本內涵》,載《社會主義研究》2019年第6期。與“中華民族”不同,“中華民族共同體”存在多層次、多角度的內涵;但至少在“政治共同體”(國家)的層面,與奠立在56個“民族”基礎上、強調處理與次級的“民族集團”(56個“民族”)、以及某個具體“民族集團”(56個“民族”之一)這些“集體”關系的“中華民族”不同,“中華民族共同體”可以轉換為個人與政治共同體之間、“公民”與“國家”之間的憲法和法律關系;由此,“中華民族共同體”也落實到可規(guī)范解釋、可規(guī)范實施的法治層面。因此,從“中華民族”到“中華民族共同體”,也進一步完成了以各個群體(ethnic groups)為基礎的國族建構(state-nation building)到以個人(公民)為基礎的“民族-國家”建設的憲制轉換。這一憲制轉換揭示了“中華民族共同體”就是現(xiàn)代中國這一“民族-國家”(nation-state),其中的“民族”(nation)是“中華民族”(the Chinese Nation),“國家”(state)是代表這一政治共同體的中華人民共和國(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用公式表示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民族-國家”(中華民族+中華人民共和國);“中華民族共同體”因此具備了“一體兩面”特征——“一體”,即“中華民族共同體”;“兩面”,即“中華民族”和“中華人民共和國”。
一方面,“民族名稱的一般規(guī)律是從‘他稱’轉為‘自稱’”,無論是56個“民族”意義上的“民族”,(22)參見費孝通:《中華民族的多元一體格局》,載費孝通等:《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89年版,第7頁。還是中華民族意義上的“民族”。(23)參見[德]尤爾根·哈貝馬斯:《歐洲民族國家——關于主權和公民資格的過去與未來》,載尤爾根·哈貝馬斯:《包容他者》,曹衛(wèi)東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160頁。從“中華民族共同體”這一現(xiàn)代中國“民族-國家”(nation-state)的“民族”(nation)要素看,它既是一個對外相對于“法蘭西民族”、“德意志民族”的中國“國族”(state nation),也是一個包含中國境內56個“民族”(ethnic groups)、作為境內56個“民族”共同認同的更高層次的“民族”(nation)集團。
第一,“中華民族”在憲制上首先必須與國家相結合,成為一個主權國家的主權所有者(主權者),此時的“中華民族”便是對外宣示的中國國家的主權者,對內便以“中國人民”的身份被宣示為國家權力的最高擁有者?,F(xiàn)行憲法將“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作為國家目標條款,便是對內凝聚人心,對外宣示“國族”(the Chinese Nation)奮斗目標的表現(xiàn);現(xiàn)行憲法第2條第一款“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切權力屬于人民”便是國家主權者的確認。由此,“中華民族”也轉化為“中國人民”的法律表達;由于“中華民族”包含著中國境內56個“民族”(ethnic groups),因而,“中國人民”通常也表達為“中國各族人民”,這種狀況在現(xiàn)行憲法“序言”中得到清晰的體現(xiàn),即根據行文語境,需要增加“各族”之處,便增加了“各族”一詞,表述為“中國各族人民”(如《憲法》“序言”第一、五、七、十一自然段),而無需突出“各族”之處,則使用“中國人民”一詞(如《憲法》“序言”第二、四、六、八、九自然段)。(24)參見許崇德:《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史 (下卷)》,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81頁。
第二,“中華民族”作為一個集結中國境內56個“民族”(ethnic groups)的“大集團”,蘊含著必須厘清內部56個“民族”(ethnic groups)之間的憲制關系。根據現(xiàn)行憲法和法律規(guī)定,“中華民族”內部的56個“民族”之間的關系是“平等團結互助和諧的社會主義民族關系”(《憲法》“序言”第十一自然段),這一與“舊社會”、“舊政權”不同的新型社會主義民族關系,既是對56個“民族”歷史上對于國家貢獻的充分肯定,也表明了新政權(國家)確立了中國境內56個“民族”良好族際關系的塑造目標,即(1)在民族平等上,強調“各民族一律平等”(《憲法》第4條),“國家盡一切努力,促進全國各民族的共同繁榮”(《憲法》“序言”第十一自然段),“國家保障各少數(shù)民族的合法的權利和利益”、“禁止對任何民族的歧視和壓迫”(《憲法》第4條第一款)、“各民族都有使用和發(fā)展自己的語言文字的自由,都有保持或者改革自己的風俗習慣的自由”(《憲法》第4條第三、四款);(2)在民族團結中,“要反對大民族主義,主要是大漢族主義,也要反對地方民族主義”(《憲法》“序言”第十一自然段)、“禁止破壞民族團結和制造民族分裂的行為”(《憲法》第4條第一款);(3)在民族互助上,“國家根據各少數(shù)民族的特點和需要,幫助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加速經濟和文化的發(fā)展”、“各少數(shù)民族聚居的地方實行區(qū)域自治,設立自治機關,行使自治權”(《憲法》第4條第一款),等等;而當上述民族平等、團結、互助的條款得到有效實施時,(4)民族和諧自然能夠得到實現(xiàn)。
另一方面,“‘中華民族’入憲,從憲法高度確立了中國是‘中華民族’的政治組織形式?!?25)參見李占榮:《論“中華民族”入憲》,載《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8年第10期。從“中華民族共同體”這一中國“民族-國家”(nation-state)的“國家”(state)要素看,代表這一政治共同體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既是一個對外相對于代表“法蘭西民族”的“法蘭西第五共和國”(法國)、代表“德意志民族”的“德意志聯(lián)邦共和國”(德國)等的獨立主權國家,也是一個包含由960萬平方公里領土疆域、有著14億公民的政治實體。
第一,這一政治實體(state)與“國族”的有機結合,首先解決了“中華民族”及其包含的56個“民族”作為集體概念,如何與群體中的個體發(fā)生法律關系的難題——即“中華民族”與組成“中華民族”的單個個人之間、以及構成“中華民族”的56個“民族”(ethnic groups)中的某個“民族”與具備該“民族”身份的個人之間的法律關系的難題。這是因為,集體只有轉化為個體,其憲法和法律上的權利才能獲得有效實現(xiàn),其憲法和法律上的義務才能得到有效履行;而“中華民族”是在56個“民族”(ethnic groups)基礎上產生的更高層級的“民族集團”(“國族”,nation)——用公式表示是:“中華民族”=56個“民族”(“漢族”+55個“少數(shù)民族”)。如果說“中華民族”在公法上可以由“中華人民共和國”加以代表的話,56個“民族”的每一個“民族”(ethnic group)卻不能也不應當在法律上由某個個體或者實體加以代表,(26)有人主張中國的“民族”應當有自己的代表機構,參見Maria Lundberg, Yong Zhou, Regional National Autonomy under Challenge: Law, Practice and Recommendations, 16 Int'l J. on Minority & Group Rts. 269 (2009), p.269,328.這是因為,如果可以由某個個體或者實體進行代表的話,就會產生一個與現(xiàn)代法治國家之“國家→公民”治理結構相悖的“中華民族(國家代表)→民族集團(56個‘民族’之一)→具備該民族集團身份的個體”的治理結構,這一治理結構必定增加國家治理成本、人為增強國內族群意識、增加國內族群分裂風險、與“國族”整合(nation integration)背道而馳——因而,當作為“中華民族共同體”(中國的“民族-國家”)“一體兩面”的另一面“中華人民共和國”“出場”(27)借用陳端洪教授文章的一個詞,參見陳端洪:《人民既不出場也不缺席:西耶斯的民族制憲權理論解讀》,載《中外法學》2010年第1期。時,這些集體概念——“中華民族”(nation),尤其是其次一層級的56“民族”(ethnic group),便隱退到法律舞臺之后,而隆重登場的是憲法和法律所塑造的具備一國國籍身份、享有國家公法上權利及負擔公法上義務之“公民”[(英)citizen;(德)Bürger];(28)參見謝瑞智編著:《法律百科全書Ⅱ(憲法)》,三民書局2008年版,第57頁?!爸腥A民族”與其個體之間的關系也轉化為“中華人民共和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的憲法關系。這一關系存在兩個維度:一是國家與公民的縱向關系維度,憲法和法律“將那些能夠從國家獲得最高保護、并對國家負有最繁重責任的人聯(lián)系在一起”,這便體現(xiàn)為憲法和法律上關于公民的權利和義務的要求;二是公民與公民之間的橫向關系維度,即“將公民自身聯(lián)系起來,形成了一個由具有共同忠誠、公民忠誠和國族性格(national character)的人組成的共同體”;這兩方面的關系,反過來,也分別對應于構成“民族-國家”(nation-state)的“國家”(state)和“民族”(nation)。(29)參見Chicago 17th ed. "The Functionality of Citizenship," Harvard Law Review 110, no. 8 (June 1997),p.1815.
第二,這一政治實體(state)與“國族”(nation)的有機結合,也努力塑造“中華人民共和國”政權作為“中華民族”代表的“合法性”(legitimacy)。這是因為:首先,作為法學概念的現(xiàn)代“國家”,是以一定地域(領土)為基礎,在人民主權之支配下,由一定范圍的人民(國民),整體性加以統(tǒng)合組成之政治性組織。(30)參見謝瑞智編著:《法律百科全書Ⅱ(憲法)》,三民書局2008年版,第427頁。國家的社會范圍(人民)和國家控制的疆域相一致,因而在一國領土內,在集體內涵上,“民族”和“國民”(人民)有著同樣的外延,(31)參見[德]尤爾根·哈貝馬斯:《歐洲民族國家——關于主權和公民資格的過去與未來》,載尤爾根·哈貝馬斯:《包容他者》,曹衛(wèi)東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157-158頁?!爸腥A民族”就是“中國人民”和“中國各族人民”;在個體意義上,構成“中華民族”、“中國人民”(“中國各族人民”)的個人,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其次,國家的統(tǒng)治奠立在凱爾森(Hans Kelsen)意義上的以基礎規(guī)范(憲法)為基礎的“層級構造”的法律規(guī)范體系之上;(32)[奧地利]凱爾森:《法與國家的一般理論》,沈宗靈譯,中國大百科全書1996年版,第141-142頁。人民服從立法機關制定的法律,在間接意義上也就是服從了自己的統(tǒng)治;在個體上,公民既是“法律的接受者同時也是法律的制定者”。(33)[德]尤爾根·哈貝馬斯:《后民族結構》,曹衛(wèi)東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81頁。再次,奠立在憲法基礎上的法律規(guī)范體系與奠立在“民族”(nation)意識基礎上的國族認同(national identity),形成了與建立在私人交情基礎上的親密關系不同的新的抽象團結(公民團結)關系,“同一個‘民族’的成員盡管相互陌生,而且將來還會繼續(xù)陌生下去,但他們意識到相互負有一定的責任,直至‘犧牲’生命——比如,承擔兵役或者由于重新分配而負擔稅賦?!?34)同①。
第三,這一政治實體(state)與“國族”(nation)的有機結合,通過憲法“序言”,以憲法“國家目標條款”形式,將相互關聯(lián)的三大“民族-國家”目標——“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旺族目標、中華民族內部“平等團結互助和諧”的新型族際整合目標、“富強民族文明和諧美麗的社會主義強國”目標,轉換為一套可具體化、可操作的制度安排和技術規(guī)范。首先,憲法“總綱”通過確立黨的領導、人民主權(人民當家作主)、法治原則(依法治國),將“民族-國家”三大“國家目標”進一步具體化,并確立了國家的根本制度和根本政治制度、以及四大基本政治制度,其中,“人民代表大會制度通過各族人民當家作主凝聚各族人民共識”、“民族區(qū)域自治是各少數(shù)民族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重要制度載體”、“多黨合作與政治協(xié)商是匯聚各方力量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重要制度支撐”、“基層群眾自治制度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奠定了堅實的群眾基礎”。(35)參見張殿軍:《制度自信維度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邏輯與路徑》,載《吉首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3期。其次,憲法“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將“民族-國家”中抽象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與“中華民族”的關系具體化為憲法上“國家-公民”的權利(權力)義務(責任)關系。再次,憲法“國家機構”所隱含的政權組織形式和國家結構形式,則是對憲法制度運行的組織架構。最后,憲法“國旗、國徽、國歌、首都”則是從精神上塑造“中華民族共同體”的象征,并通過立法機關制定的法律(《國旗法》《國徽法》《國歌法》等)在日?;顒又屑右詮娀_@三大“民族-國家”目標正是通過魯?shù)婪颉に归T德(Rudolf Smend)所謂的“所有法律共同體最突出的具有無可置疑的整合作用的典型”的憲法這一“持續(xù)的、日常的現(xiàn)實”(36)參見[德]魯?shù)婪颉に归T德:《憲法與實在憲法》,曾韜譯,商務印書館2019年版,第101頁。加以推進。
總之,“中華民族共同體”術語的提出及其“法制化”是有效協(xié)調我國“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之“多個民族”(ethnic groups)與現(xiàn)代“民族-國家”之“一個民族”(nation)張力的需要,是有效溝通“中華民族”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必要橋梁,也是將“民族”和“族群”之間的群體關系轉化為“國家與公民”憲法關系的必要媒介,更是將“民族-國家”抽象目標轉譯為憲法國家具體目標并通過憲法制度和法律規(guī)范加以實施的重要紐帶。
“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民族-國家”特性,也意味著“國家”(中華人民共和國)處理“民族”(中華民族)內部族際關系(56個“民族”)的“民族事務”(ethnic affairs)治理的法治化,即需要完成從傳統(tǒng)社會的“國家→族群集團→個體”模式向現(xiàn)代國家的“國家→公民”模式轉化。
現(xiàn)代“民族-國家”是“民族”與“國家”合而為一,“民族”即“國家”,“國家”即“民族”,因而構成“民族”的個體同時也是國家的“公民”;由此,“民族”與個體之間的關系就轉化為“國家”與“公民”之間的憲法關系,國家的治理結構便相應的采用“國家→公民”模式;在這種憲法關系中,不管“公民”是什么種族、族群身份,都是國家平等的個體成員?!爸腥A民族共同體”作為中國的“民族-國家”,自然也不例外,構成“中華民族”的每一個個人,同時都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中華民族”與個體之間也相應地轉為“國家”與“公民”之間的憲法關系,國家的治理結構同樣應當采用“國家→公民”模式。然而,由于中華民族是由經過政府“民族識別”識別出來的次級的56個“民族”(ethnic groups)組成的,這56個“民族”在憲法和法律文本中又被區(qū)分為“漢族”和55個“少數(shù)民族”,每個公民個人同時又具備56個“民族”之一的身份(身份證制度);加之長期以來形成的將公民區(qū)隔為“漢族公民”和“少數(shù)民族公民”的“新的民族‘二元結構’”思維,(37)參見馬戎:《中國社會的另一類“二元結構”》,載《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3期。容易在國家治理結構、尤其是國家“民族事務”治理結構上陷入“國家→族群集團→個體”模式的窠臼。
“國家→族群集團→個體”的民族事務治理模式意味著“國家”并沒有自己的公民(構成國家的個體)、“國家”與該國的個體之間并不存在直接的憲法法律關系,“國家”與個體發(fā)生法律關系必須經由該個體所屬“民族”(ethnic group)為媒介;換言之,“國家”在與某個個體“打交道”時,先與該個體所屬的“民族”(ethnic group)“打交道”,再通過該“民族”(ethnic group)與該“民族”(族群)的個體“打交道”。這一模式可以從如下三個角度進行考察:
首先,站在“族群集團”(ethnic group)的角度看,一方面,就內部關系看,“族群集團”在本質上是一種基于血緣、文化、人種等因素為基礎的劃分,它與其個體成員之間的是一種緊緊依靠血緣關系為紐帶的類似于“部族”國家(tribal state)(38)參見[美]菲利克斯·格羅斯:《公民與國家——民族、部族和族屬身份》,王建娥、魏強譯,新華出版社2003年版,第36頁。的社會關系;另一方面,就外部關系看,每一個“族群集團”獨立且界限清晰,“族群集團”與“族群集團”之間可以是協(xié)助關系,也可能是競爭關系,也可能同時具有協(xié)助和競爭的關系;同時,由于每個“族群集團”都是各自個體成員的代表,因而,分屬不同“族群集團”的個體成員之間發(fā)生的矛盾糾紛,便容易上綱上線為作為群體的民族集團之間的矛盾糾紛。
其次,站在“國家”的角度看,一方面,就“國家”的人員構成看,“國家”沒有自己直接的“公民”,有的是一定數(shù)量的“族群集團”(ethnic group);整個國家不是一套統(tǒng)一的法制,而是N套法制,換言之,有N個法定的“族群集團”,便存在N套“國家”與該“族群集團”之間關系、以及“族群集團”之間關系的法制;另一方面,就“國家”與“族群集團”的關系看,“國家”充當著“族群集團”之間矛盾糾紛的仲裁者角色地位,同時,“國家”當然也面臨著某一“族群集團”、甚至多個“族群集團”聯(lián)合起來要挾和對抗“國家”、造成國家分裂的風險。
最后,站在國家治理的角度看,一方面,在非民主制度時代,在這種治理模式下,“國家”不得不在某個具體的“族群集團”內部對其個體成員進行進一步劃分(或者尊重“族群集團”內部的劃分),將個體成員劃分為“族群集團”的上層階層(精英階層)和普通民眾,并通過“族群集團”的精英階層統(tǒng)治該“族群集團”的普通民眾;為了達到間接管理和控制“族群集團”普通民眾的目的,“國家”則通過一系列手段籠絡、管理、控制“族群集團”的精英階層。另一方面,在民主制度時代,這種治理模式則是通過設立“族群集團”的代表性機關(parliament之類的機構)代表該“族群集團”;國家的法律決策須經過該“民族集團”的代表機關再貫徹落實到其個體成員身上。此外,這種治理模式下,所謂“民族平等”,便是集體意義上(而非個體意義上)“民族平等”,即:從“國家”的角度,是平等對待各個“族群集團”;從各“族群集團”的關系上,強調的是各“族群集團”之間的相互平等。
這種“國家→族群集團→個體”治理模式屬于典型的“民族自治”(ethnic autonomy),它隱含著如下危險:一是“族群集團”(ethnic group)便代表了其個體成員,也因此,具有了約束(壓制)其個體成員的權力;同時“族群集團”也具備了動員號召其個體成員的能力,也因此,“族群集團”具備團結其個體成員,并聯(lián)合其他“族群集團”,反叛現(xiàn)行國家政權、甚至分裂國家的能力和可能。二是這種治理模式的價值導向是以奠基于“民族(ethnic groups)之間的關系”的所謂“民族問題”(ethnic issues)為立論基礎,而不是以“法治問題”為要件的,它強調的是與“法治問題”所要求的公民與“國家”在憲法關系上的“權利/義務-權力/責任”的“普遍性”和“共同性”要素不同,注重某一特殊群體(ethnic group)及其具體成員的群體的認同要求和其他特殊利益,突出的是“特殊性”和“差異性”,容易增加國家的離心力。
現(xiàn)代“民族國家”(nation-state)不再容許其他中介組織遮攔或“私”權力結盟,通過鏟除各種社會權力中介,使國家與公民之間呈現(xiàn)出一種明確的、“直接面對面”的法律關系,(39)參見胡水君:《全球化背景下的國家與公民》,載《法學研究》2003年第3期。與“國家→族群集團→個體”模式相反,“國家→公民”模式正是這種國家與公民之間發(fā)生憲法關系的治理模式,它使國家的治理成本得到降低,也為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的現(xiàn)代法治原則鋪平了道路。
一方面,在國家認同上,“國家→公民”治理模式意味著,“國家”與“公民”之間的憲法和法律關系“跨越了族群分界線(ethnic divides),并將多數(shù)民族和少數(shù)民族整合進一種包容性的權力安排之中”。(40)參見[瑞士]安德烈亞斯·威默(Andreas Wimmer):《國家建構:聚合與崩潰》,葉江譯,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頁。在這里,具有憲法和法律意義的公民身份取代了基于血緣、傳統(tǒng)和文化的“民族”(ethnic group)身份,盡管“民族”(ethnic group)身份認同、連同籍貫認同、宗教認同等,仍然受到法律保障;但這些次級的身份認同,退回到社會的領域中,只要不危害法律統(tǒng)治,均屬于“私人事務”。(41)參見[美]菲利克斯·格羅斯:《公民與國家——民族、部族和族屬身份》,王建娥、魏強譯,新華出版社2003年版,第184頁。與之相對,在國家層面,這種超越了族群認同(ethnic identity)的國家認同與國族認同(national identity)則是所有國家“公民”的基本忠誠義務,這種忠誠義務因公民(相對于國家)的基本權利和義務而得到強化;在這里,公民在憲法和法律地位上是平等的,“個人的特征(性別、民族與宗教)無關宏旨。”(42)參見蕭揚基:《移民與民族國家:一個公民身份的觀點》,載《人文暨社會科學期刊》第六卷第二期(2010年),第63頁。
另一方面,在公共事務的治理上,這種治理模式意味著國家一切公共事務(包括“民族事務”)均應當放置到“國家→公民”現(xiàn)代國家治理結構中來解決。由于“法律起到的作用就是宣布可以接受的最低標準,國家所有的公民不論文化歸屬,都必須遵守”,(43)參見[美]羅伯特·C.波斯特:《憲法的領域:民主、共同體與管理》,畢洪海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54頁。國家機構的權力和責任、公民的權利和義務通過憲法為基礎的法律規(guī)范體系加以確定和實施,公民的國家認同因此聚焦于以憲法為基礎的國家法律的認同。在這種治理模式下,“民族事務”(ethnic affairs)治理便不再糾結于復雜的國家與族群(ethnic group)、以及族群與族群之間的所謂“民族問題”(ethnic issues),而是化約為相對單純的“法治問題”,一切公民及其集合體的糾紛矛盾遵循法律的理性規(guī)則按部就班、一視同仁地加以解決:無論是作為普遍性的公民及其集合體(如法人等)的權利義務問題,還是作為在具體個案中需要考慮特殊因素的公民及其集合體的權利問題;無論是公民自由權的尊重和保護,還是公民社會權的救濟和保障,均可以(也應當)在法治的框架下加以解決。在此模式之下,某一涉及所謂“民族”因素(ethnic factors)的具體個案,存在法律上的是非,只要橫向對比其他不涉及所謂“民族”因素的具體個案也存在相同或類似的法律上的是非,將其扣上所謂的“民族問題”的帽子便沒有依據,其本質還是法治問題;即使某一涉及所謂“民族”因素的具體個案,的確由于“民族”因素引發(fā)的法律是非,也完全可以(也應當)通過民事糾紛解決機制、行政糾紛解決機制、甚至刑事制裁機制納入到法治化軌道加以處置,比如《刑法》(2020年修正)第249條規(guī)定的“煽動民族仇恨、民族歧視罪”,第250條規(guī)定的“出版歧視、侮辱少數(shù)民族作品罪”,第251條規(guī)定了“國家機關工作人員非法剝奪公民宗教信仰自由罪、侵犯少數(shù)民族風俗習慣罪”等。
在依憲治國和依法治國的背景下,國家建設和國族整合是中國人民建設現(xiàn)代憲制國家的永恒主題?!爸腥A民族”入憲意味著一個包容和統(tǒng)合56個“民族”(ethnic groups)的“國族”(state nation)在憲法文本中的確認;也為中國現(xiàn)代“民族-國家”要求的“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個民族一個國家”(one state one nation/one nation one state)提供了“民族”/“國族”依據。而“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提出及其“法制化”,從憲制角度上,正是對中國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宣示,即:“中華民族共同體”在憲制上具備了“民族-國家”的“一體兩面”——“一體”即“中華民族共同體”,“兩面”分別是“中華民族”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換言之,“中華民族共同體”在憲制上就是中國的“民族-國家”(nation-state)。
一方面,作為“民族-國家”之“民族”(nation)的“中華民族”具有了如下三方面的憲制意義:一是在“中華民族”內部之族群關系(ethnic relationship)上,作為國家法定的56個“民族”(ethnic groups)之間是“平等團結互助和諧”的社會主義“民族關系”(族群關系),按照現(xiàn)行憲法確立的族際整合目標要求,各民族(族群)一律平等、共同當家作主,共同發(fā)展、共同富裕,人心歸聚、精神相依,守望相助、手足情深;(44)參見《習近平出席中央民族工作會議并發(fā)表重要講話》,新華社2021年8月28日。二是在“中華民族”與56個“民族”(族群)的關系上,56個“民族”之間休戚與共、榮辱與共、生死與共、命運與共,都是“中華民族”不可分離的組成群體,“56個民族在多元中鑄就整體、在整體中百花齊放,共同凝聚在中華民族旗幟下,推動中華民族走向包容性更強、凝聚力更大的命運共同體”;(45)參見《唱響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時代強音——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引領新時代民族工作創(chuàng)新發(fā)展紀實》,載《人民日報》2021年8月27日。三是與其他“民族-國家”的“民族”之關系上,作為與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土疆域范圍一致的人群,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主人(居住者、擁有者和建設者),以“中國人民”的名義對外代表“中華人民共和國”,與其他“民族-國家”的“民族”(nation)按照現(xiàn)行憲法確立的外交方針,平等相待、團結合作、和平共處,共同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憲法》“序言”第十二自然段、第七自然段)。
另一方面,作為“民族-國家”之“國家”(state)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則具有了如下三方面的憲制意義:一是在政權的合法性(legitimacy)上,由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中華民族(中國人民、中國各族人民、全體中國公民)的國家,這一政權是經由中國人民行使“制憲權”制定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產生并確認的“合法”政權,因而對外可以代表中國、代表中國人民(中華民族),對內可以依憲治國和依法治國;二是在國家的法律規(guī)范秩序上,作為由法律治理的共同體,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運作依賴于一套奠基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基礎之上的、具有“層級構造”特征、協(xié)調一致的法律規(guī)范;這些規(guī)定“中華民族”(中國人民、中國各族人民)中單個“公民”及其具有法律意義的集合體(比如“法人”)的權利義務的法律規(guī)范,是經由“機構化的國家中”功能相互限制的“眾多國家機構(法院、國家檢察機關、行政機關等)組成的分工協(xié)作構造所保障的”;(46)參見[德]齊佩利烏斯著:《德國國家學》,趙宏譯,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65-66頁。三是在國家治理的結構上,由肇始于“民族-國家”之“民族”的“中華民族”與其內部各族群(56個“民族”)及其個體的多層次身份關系,需要提交到作為“民族-國家”之“國家”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面前簡化為“國家與公民”之間的法律關系加以妥善解決,由此,“國家→族群集團→個體”傳統(tǒng)模式便轉化為現(xiàn)代憲制國家的“國家→公民”法律關系模式。
總之,“中華民族共同體”,通過“法制化”,在憲制意義上就是中國的“民族-國家”(nation-state);其中,“中華民族”這一包含中國國內56個“民族”(ethnic groups)的“國族”(state nation)就是這一“民族-國家”中的“民族”(nation),“中華人民共和國”這一政治一體、法治統(tǒng)一、文化多元的“統(tǒng)一的多民族(ethnic groups)國家”則是這一“民族-國家”中的“國家”(sta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