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秀娟
向歷史深處回望,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近現(xiàn)代期刊發(fā)展史上,曾經(jīng)有這樣一本期刊,引領了一個時代的潮流。它是新文化運動宣傳新思想的主陣地,更是中國近現(xiàn)代期刊史上的時代標桿——《新青年》。本文擬從編輯學的視角出發(fā),深度剖析其受眾定位、媒體立場、組稿方式和編輯團隊等編輯藝術,力求為當下的期刊工作者提供些許借鑒與參考。
1915年9月,《新青年》創(chuàng)刊??傮w而言,《新青年》可分為三個不同的歷史階段,從啟蒙青年思想到救亡與啟蒙并重,再到轉(zhuǎn)型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的機關刊物。雖然不同時期《新青年》承載著不同的辦刊使命,但清晰明確的受眾定位卻是一以貫之的。
此前,作為革命黨人的陳獨秀一直奮戰(zhàn)在政治斗爭的前沿陣地,從辛亥革命到“二次革命”,直至革命失敗而流亡海外?;貒?,陳獨秀轉(zhuǎn)而將目光投向啟迪民智,并將青年人作為啟迪民智的主要對象,《新青年》應運而生。
在《新青年》創(chuàng)刊號上,有這樣一篇以編輯部名義發(fā)布的《社告》:
“一、國勢陵夷,道衰學弊,后來責任,端在青年。本志之作,蓋欲與青年諸君商榷將來所以修身治國之道?!?/p>
“二、今后時會,一舉一措,皆有世界關系。我國青年雖處蟄伏研求之時,然不可不放眼以觀世界。本志于各國事情,學術,思潮,盡心灌輸,可備攻錯?!?/p>
“三、本志以平易之文,說高尚之理,凡學術事情足以發(fā)揚青年志趣者,竭力闡述,冀青年諸君于演習科學之余得精神上之援助……”[1]
《社告》所列條款,時時處處不離“青年”二字。顯而易見,《新青年》的受眾定位是青年。其辦刊宗旨在于“與青年諸君商榷將來所以修身治國之道”“放眼以觀世界”“青年諸君……得精神上之援助”。
一面是風云激蕩的時代潮流,一面是思想沉睡尚未覺醒的中國青年,陳獨秀高舉科學與民主的大旗,號召青年“自覺其新鮮活潑之價值與責任”。他想通過啟迪民智來幫助青年解放思想,讓其成為民族振興的中堅力量。
《新青年》初創(chuàng)之時,陳獨秀致力于中國青年的思想啟蒙,直言“批評時政,非其旨也”,更多地關注思想革命而非政治革命。
然而,隨著歷史的發(fā)展,中國陷入內(nèi)憂外患之中。內(nèi)憂,即國內(nèi)軍閥割據(jù),政府當局腐化墮落;外患,指的是西方列強入侵,救亡圖存成為時代主題。作為國民的一份子,中國青年亦不能置身其外。這時,《新青年》不再畫地為牢,將目光局限于思想革命的范疇,從不談政治、專事啟蒙轉(zhuǎn)向不避諱時政,甚至直接介入政治運動,啟蒙與救亡成為這一時期《新青年》的雙重使命。從閉口不談政治到救亡與啟蒙并重,這是《新青年》順應時代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
1920年,陳獨秀到上?;I建共產(chǎn)主義小組,《新青年》也隨之遷回上海。陳望道、李達等一批有著鮮明馬克思主義思想的同人加入編輯團隊,《新青年》 的黨政色彩愈加濃厚,成為中國上海共產(chǎn)主義小組的機關刊物。1922年7月休刊,1923年6月,改為季刊,成為中共中央正式理論性機關刊物。
談及《新青年》之于中國共產(chǎn)黨的影響,毛澤東曾在黨的七大上說:“那個時候有《新青年》雜志,是陳獨秀主編的。被這個雜志和五四運動警醒起來的人,后頭有一部分進了共產(chǎn)黨。這些人受陳獨秀和他周圍一群人的影響很大,可以說是由他們集合起來,這才成立了黨?!保?]
概而言之,清晰明確的受眾定位,一直貫穿于《新青年》的辦刊實踐之中,也是其獲得成功的關鍵所在。不論歷史和時代有著怎樣的變遷,《新青年》 喚醒民眾與時代同呼吸共命運的責任與擔當從未改變。
《新青年》自創(chuàng)刊以來,始終堅持俯身為民的媒體立場,關注民生話題,啟迪民眾思想,為勞苦大眾鼓與呼。其俯身為民的媒體立場,也可通俗地理解為辦刊的平民化視角,具體表現(xiàn)在編讀往來的平民化和語言風格的平民化。
從傳播學的視角來看,編者是報刊的策劃組織者與信息傳播者,讀者則是報刊的閱讀者、信息內(nèi)容的接受者,二者存在傳與受的關系。但這里所說的傳與受,并非單指編者向讀者的單向信息傳遞,而是編者與讀者處于雙向互動的傳受關系之中。然而,在那個傳播媒介還不夠發(fā)達的年代,一些編者往往更注重報刊內(nèi)容的打造,而忽略了與讀者的互動交流,有時難免給人以高高在上的說教之感。
《新青年》自創(chuàng)刊以來,就秉持著俯身為民的情懷,開設“通信”專欄,刊發(fā)編輯與讀者往來的信件,傾聽讀者心聲,積極回應讀者所關注的社會熱點難點問題。《新青年》曾向讀者宣布:“本志特辟通信一門,以為質(zhì)析疑難,發(fā)抒意見之用。凡青年諸君對于物情學理有所懷疑,或有所闡發(fā),皆可直緘惠示。本志當盡其所知,用以奉答,庶可啟發(fā)心思增益神志?!保?]
值得一提的是,“通信”專欄并非安排在犄角旮旯的位置,或是寥寥數(shù)語為之。該專欄在整本雜志中占有近三分之一的篇幅,有時甚至還占據(jù)著重要的版面位置。其中,有關文學革命問題的探討,大多以“通信”專欄為主陣地。
錢玄同曾在“通信”專欄里致信陳獨秀,探討中國今后文字的發(fā)展問題,主張“廢滅漢文”。對此,陳獨秀深知這一想法難以實現(xiàn),但仍在回信中肯定其革命性的思想文化意義;胡適則認為應注重語言文字的簡潔性,將文言文最終轉(zhuǎn)化為拼音文字……隨后,一些名家亦在“通信”專欄發(fā)表自身關于文學革命的觀點,由此掀起了一場有關文學革命的熱潮。由此觀之,“通信”專欄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了公眾輿論表達的集散地,是當時社會各界人士思想交鋒的重要陣地。
其實,早在陳獨秀創(chuàng)辦《新青年》之前,語言風格平民化的思想就已深深刻印在他的腦海中。
1904年,陳獨秀在安徽創(chuàng)辦《安徽俗話報》。他曾在《開辦〈安徽俗話報〉的緣故》一文中指出:“若說窮人來,越發(fā)要懂點學問……但是現(xiàn)在的各種日報、旬報,雖然出的不少,卻都是深文奧義,滿紙的之乎也者矣焉哉字眼,沒有多讀書的人,哪里能夠看得懂呢?只有用最淺近最好懂的俗話,寫在紙上,做成一種俗話報,才算是頂好的法子?!保?]
有了此前創(chuàng)辦《安徽俗話報》的經(jīng)驗積累,《新青年》在語言風格上也一脈傳承了其通俗易懂、明白曉暢的特色,力求以平民化的語言讓更多的讀者能夠“知其行,曉其義”,而不是困在佶屈聱牙的古文之中。
陳獨秀作為白話文運動的踐行者,旗幟鮮明地“提倡白話文,反對文言文”?!缎虑嗄辍返?卷第5號刊載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提倡行文須言之有物。緊接著第二期,陳獨秀撰文寫下《文學革命論》,將文言與白話之爭上升到“你死我活”的革命斗爭境地。他旗幟鮮明地提出“三大主義”——“推倒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建設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推倒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建設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推倒迂晦的、艱澀的山林文學,建設明了的、通俗的社會文學。”[5]
自1918年1月起,《新青年》所刊發(fā)的文章大多是白話文。1918年5月,《新青年》刊載魯迅的《狂人日記》一文,揭露封建禮教的“吃人”本質(zhì),這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篇白話文小說,將文學革命推向了新的高潮。
值得一提的是,《新青年》 語言風格的平民化還體現(xiàn)在其率先使用新式標點。此前的報紙雜志,文章大多不分段落,從頭排到尾,需要讀者在閱讀時自行識文斷句?!缎虑嗄辍吩诰庉嬍址ㄉ细矣诟镄?,采用新式標點,并分段編排文字,讓讀者閱讀起來更加輕松明快,通俗易懂。《新青年》此舉一改老式傳統(tǒng)期刊之舊習,開一時風氣之先。
《新青年》的編輯藝術,就稿件的組織方式而言,相對于傳統(tǒng)報刊更加立體多元。這具體體現(xiàn)在以主題策劃設置媒體議程和以??问酵癸@重磅內(nèi)容兩個方面。
議程設置理論認為,大眾傳媒具有一種為公眾“設置日程”的功能,傳媒的新聞報道和信息傳達活動以賦予各種“議題”不同程度的顯著性的方式,影響著人們對周圍世界的“大事”及其重要性的判斷。[6]
《新青年》 之所以能夠成為引領社會思潮的一代名刊,與其對時代命運的深切關注息息相關。它以主題策劃的方式,聚焦文學革命與白話文運動、打倒孔家店、體育之研究等社會議題,將自身打造成新文化運動的前沿陣地,進而引導那個時代的青年關注家國命運,在社會變革之中找到自己的人生坐標。
例如,面對封建倫理道德對人的戕害,一批知識分子以《新青年》為陣地,設置媒體議程,提倡民主與科學,反對封建與專制,發(fā)起一場反對封建禮教的思想運動,“打倒孔家店”的呼聲一度風靡全國。追求獨立自主的人格、拒絕包辦婚姻、主張女性解放等內(nèi)容悉數(shù)成為《新青年》日常關注的議題,進而掀起了一股反對封建禮教束縛與壓迫的社會思潮。
緊接著,《新青年》將關注的目光投向文學革命、戲劇改革、反對封建迷信、馬克思主義學說等議題,并以這一個個議題為核心,在刊物上展開思想觀點的交鋒,引起社會大眾的矚目,傳播效果大為增強。
綜上所述,《新青年》 將自身的辦刊實踐與那個時代的中國正在發(fā)生的歷史緊密結(jié)合起來,通過不斷地制造時代話題,以主題策劃的方式來設置媒體議程,進而引領社會思潮。
在以主題策劃設置媒體議程的同時,《新青年》 創(chuàng)新編排方式,有時是整本刊圍繞同一個主題,以專刊的形式凸顯重磅內(nèi)容,以集中傳播的方式營造輿論聲勢,這是其立體多元組稿方式的另一種表現(xiàn)。
作為《新青年》編輯團隊的一員,李大釗將目光投向正在發(fā)生十月革命的俄國。1918年11月,他在《新青年》發(fā)表《庶民的勝利》和《Bolshevism的勝利》,推崇社會主義革命,認為中國未來的發(fā)展也應走上社會主義道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新青年》 是探尋未來中國發(fā)展道路的思想源地,經(jīng)由李大釗的宣傳與推廣,社會主義思潮成為當時不可小視的一股思想力量。
在經(jīng)過一番思想的積淀與鋪陳之后,1919年5月,李大釗在《新青年》第6卷第5號開設“馬克思研究”專號,以??男问叫麚P馬克思主義思潮。這是國內(nèi)第一本專門研究馬克思主義的雜志。這一期的雜志集中刊載了《馬克思的唯物史觀》《我的馬克思主義觀》《馬克思學說》 等一系列宣傳和推介馬克思主義的文章。“馬克思研究” 專號的出刊,一方面將馬克思主義學說以專刊的方式呈現(xiàn)在國內(nèi)讀者面前,對馬克思主義做了一次系統(tǒng)而完整地介紹,另一方面也從側(cè)面凸顯了這一內(nèi)容的“重磅地位”。
無獨有偶,1920年5月1日,《新青年》出版“勞動者紀念號”專刊,整本刊都是圍繞“五一”勞動節(jié)這一選題。除刊發(fā)一系列有關這一主題的文章之外,還刊發(fā)了大量反映工人勞動場景的照片。全刊有近三分之二的篇幅,是對國內(nèi)勞動者工作狀況的調(diào)查報告,社會底層民眾的艱難處境以媒體聚焦的方式呈現(xiàn)在大眾面前。
從單一的主題策劃到以整本刊的形式呈現(xiàn),《新青年》不斷豐富和發(fā)展著自己的媒體表達樣式,在那個傳播媒介尚不發(fā)達的時代,實數(shù)銳意創(chuàng)新之舉。
編輯是報刊面貌的最終塑造者。[7]報刊是物,是思想文字的承載地,但歸根到底,報刊思想之新銳,還在于編輯、創(chuàng)作這些文字的人,是報刊編輯團隊思想智慧的結(jié)晶。
就《新青年》而言,其編輯團隊經(jīng)歷了一個不斷迭代與發(fā)展的過程。從創(chuàng)辦初期由陳獨秀一人為之,到將編輯部遷至北京大學后開啟“同人辦刊”模式,直至最終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的機關刊物,推行“同志辦刊”。正是博采眾長的編輯團隊,成就了《新青年》的精彩與輝煌。
陳獨秀是《新青年》的創(chuàng)始人,他的個人前途命運與《新青年》的發(fā)展緊密相連?!缎虑嗄辍穭?chuàng)辦之初,就是由陳獨秀一人籌劃編輯事務。為期刊供稿的也大多是陳獨秀的皖籍同鄉(xiāng),如高一涵、劉文典等人,或雖非皖籍同鄉(xiāng),卻與陳獨秀有過交集。換言之,陳獨秀的“朋友圈”便是《新青年》早期的供稿作者群體。
然而,如果僅憑陳獨秀一己之力,還難以締造《新青年》的巔峰時刻。1917年,陳獨秀受時任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之邀,出任北京大學文科學長,并將《新青年》遷至北京。就這樣,從一個人的行走到一群人的努力,《新青年》自此開啟了新的歷史篇章。
《新青年》編輯部遷至北京后,胡適、李大釗、錢玄同、劉半農(nóng)、周作人、魯迅、高一涵等一批北大教授、專家學者加入到編輯團隊之中,可謂群賢畢至,他們共同開啟了《新青年》發(fā)展的“黃金時代”。
有學者認為,這種以刊物為中心、基于某種共同目標而形成的“同人”群體,更有“同道”或者“同仁”的精神意味。[8]這里所說的“同人”,不僅僅指的是為同一家媒體服務,更在于這些“同人”惺惺相惜、志趣相投,他們大多有著相似的教育背景、社會履歷和家國情懷。他們是那個時代里先于廣大民眾覺醒的知識分子,以喚醒民眾、挽救國家危亡為己任。正是這種人生志向上的共同追求,讓他們彼此之間形成了一個精神意義上的“文化共同體”。
“同人辦刊”模式的開啟,將《新青年》的供稿群體從陳獨秀一個人的“朋友圈”,擴展至諸多北大教授、學界名流的“朋友圈”。1918年1月,《新青年》編輯部實行編輯集議制,同人共同參與編輯事務。1919年1月15日,《新青年》以“本志編輯部”的名義刊發(fā)“分期編輯表”,自第6卷起,由陳獨秀、錢玄同、高一涵、胡適、李大釗、沈尹默輪流擔任各期編輯,輪流編輯制度由此確立。
回顧以往期刊發(fā)展史,學者為刊物撰寫稿件,或是參與到刊物的編輯過程中,這樣的傳統(tǒng)自古有之。然而,像《新青年》這樣以如此強大的陣容,將這些北大教授、學界名流共同納入到編輯團隊中來,則實屬罕見。正是這樣一批具有滿腔家國情懷和思想抱負的知識分子,受民主與科學等新思想影響,在內(nèi)有軍閥割據(jù)、外有西方列強的政治格局下,以夢為馬,以筆為槍,掀起了一場席卷全國的文化啟蒙運動。
1920年6月,陳獨秀發(fā)起成立上海共產(chǎn)主義小組,這是中國成立最早、影響最大的早期黨組織?!缎虑嗄辍冯S陳獨秀遷往上海,與北京同人的聯(lián)系日漸減少,黨派屬性愈加濃厚,改組為中國共產(chǎn)黨的機關刊物,其辦刊模式也由同人辦刊改為同志辦刊。這一時期,陳望道、沈雁冰、李達、李漢俊等一批具有共產(chǎn)主義思想的知識分子成為《新青年》編輯團隊中的主力。
從同人辦刊到同志辦刊,《新青年》的這一角色轉(zhuǎn)變,為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與推廣發(fā)揮了輿論宣傳主陣地的作用,也為中國共產(chǎn)黨的成立起到了動員組織、宣傳發(fā)動的作用,在“紅色中國”歷史上具有非凡的意義。
今天的文字,就是明天的歷史?;赝褪崂怼缎虑嗄辍愤@樣一本在中國近現(xiàn)代期刊發(fā)展史上具有舉足輕重意義的雜志,解讀其立于時代潮流的思想根基,深度剖析其編輯藝術,對于當代的期刊編輯來說,就是要傳承和發(fā)揚《新青年》寶貴的期刊發(fā)展經(jīng)驗,從中汲取能夠為我所用的編輯智慧,真正擔當起期刊編輯所肩負的文化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