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華
我真的說不清,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內(nèi)心深處漫起一個愿望,而且這愿望經(jīng)過一點一滴的積淀越來越深厚,越來越沉重,那就是我特別想要找到一個村莊,是那種有幾棵千年古樹和濃厚林層蔭蔽下的村莊,是田野里的莊稼蒸騰著濃綠清香的村莊,是土墻青瓦圈圍著一家四世同堂其樂融融的村莊。這村莊是蘊含了風土民情、淳樸民風、山水田林、雞犬相聞的醇厚而豐盈的味道。
這是我兒時記憶的村莊。
這是我兒時記憶的故鄉(xiāng)。
我希望能在故鄉(xiāng)村莊里,重溫那種真實、厚道、天然、信任的感覺,和從內(nèi)心深處漫起的某種情緒。
可我的那個兒時的村莊早已被城市化,當我每次回到我檔案里籍貫欄填寫的村莊的時候,已經(jīng)和我移民的城市沒有多大區(qū)別,住的是十多層的高樓。偶爾還能看到的是樓道角落里零星殘留的一些陳磚舊瓦、老缸灰罐、油燈馬盞、籮筐磨盤等等陳年舊物,這是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也許正因為這發(fā)展才有了以后的鄉(xiāng)風、鄉(xiāng)俗、鄉(xiāng)愁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于是我只好不止一次地來到遠離城市的山鄉(xiāng)村寨,試圖找出那感覺,那情緒。
這些山鄉(xiāng)村寨遠離城市,自然保留著原生態(tài)的基因,山巒,樹木,花草,小河,農(nóng)家屋。但畢竟在同一個時代概念里,自然就有濃重的現(xiàn)代元素在里面,房屋是磚混鋼架結(jié)構(gòu)的小洋樓,家具是現(xiàn)代組合柜式,有的還有小汽車,生活用品也都城鄉(xiāng)不分,就連山野菜餐館,也或多或少飄散著城市味道。按現(xiàn)在時髦的話說,就是文旅景區(qū),民宿營地。因此,很多城里人星期天、節(jié)假日一家老小來到這里,農(nóng)家樂、鄉(xiāng)村游、采摘園,成了方興未艾的短途快捷、爽心悅目的游樂天地。大家從堅固的高樓里和堅硬的水泥路上走出來,從緊張的工作環(huán)境里走出來,從繁雜的心態(tài)里走出來,走向山野田園,走向綠樹紅花,走向潺潺清流,呼吸鄉(xiāng)間本源味道,消解身心的疲勞或情感的糾結(jié)。
我和他們一樣,在這里走著,看著,想著,擁擠著。鄉(xiāng)村游、農(nóng)家樂,環(huán)境的打造蘊含了濃厚的鄉(xiāng)村景觀,傳統(tǒng)文化色彩。當人們行走在被時代淘汰下來的小石磨鋪成的古樸小道上,或圍觀一個男人拉著牛、牛拉石磨磨面,一個女人繁忙地往磨眼里倒麥子、掃磨盤、篩面的時候,總有異樣的、問詢的、驚詫的、好奇的或者漠然的目光瀏覽著眼前的一切。擁擠的人流在這個往日寂寞的山野小村涌動著,給山村帶來了生機和熱浪,給山鄉(xiāng)村民帶來了發(fā)展與希望。而對于到這里的城里人來說,其心情和意圖也許永遠是不一樣的,有走山看水的,有品嘗山野風味的,有消解身心勞累的,有寫生畫畫尋找藝術(shù)感覺的。
而我,就是希望在這里能夠從樹的枝梢,山的巖縫,水的流響,鳥的鳴叫中品讀出兒時樹蔭下村莊的味道。
然而,無論我怎樣的努力,也找不到不會遺忘或被遺忘的靈魂深處的村莊,那里有我偷摘過的西瓜地,掏過的鳥窩,攀爬過的大棗樹,淳樸寬厚的父老鄉(xiāng)親和零零散散的記憶與幻想。
兒時的村莊,遠遠看去,就是連綿起伏的山腳處,或嫩綠的稻田間,長著一片樹林,樹木高大,樹種雜多。有麻雀、喜鵲、斑鳩、八哥等許多鳥群在上面聚散飛落。而且大都有一棵更加高大出眾,樹齡年久的樹木,比如黃楝樹、皂角樹、花梨樹、柿子樹、銀杏樹、槐樹、棗樹等等。這樣的大樹,一棵就是一個村莊的名片,于是,就有了黃楝村、銀杏村、柿子坪村、槐樹樁村等等。這些名字,把故鄉(xiāng)村莊點亮,無論是山寨河邊,溝汊洼地,有了這名字,就顯得很鮮亮。村莊里的一座座土墻老屋、雞犬豬羊、泥路小巷被嚴嚴實實地罩在樹蔭里。問路的往往不問村名,而問樹名。
黃楝村,那個與我有著無法分割關(guān)系的村莊,在后來的歲月里,每當我想它的時候,曾經(jīng)多次努力希望能在精準的地圖上找到它,其結(jié)果總以失望而告終,足以證明這個村莊小得可以忽略不計。
這就是我兒時的村莊,是永遠存儲在我記憶芯片里的那個村莊,一個被樹蔭罩嚴了的村莊。
村子東邊是個二三畝地那么大面積的打麥場。那年月,每個村子都有這樣的打麥場。原因是生產(chǎn)隊所有收回的麥子、稻谷、玉米等糧食都要在這里脫粒、晾曬、倉儲,然后再分到每家每戶。而且,這里還是召開全隊社員大會的地方。打麥場的東邊是一條能走下牛車的土路,也是進村出村的唯一一條大路,它歪歪扭扭地穿過稻田,向前小心翼翼地鋪展著,一直鋪展三里多,鋪展到去縣城的大道上。雖說是土路,可路面常常被村里人拾掇得膩光膩光,人們一旦走上去,就會相互或關(guān)切、或祝賀地問詢,有好事啊?趕大集啊?提親啊?濃濃的鄉(xiāng)情鄉(xiāng)音在這條土路上飄逸著,游走著。我就是從這條土路上走出來,沿著去縣城的大道,走進了城市。那是恢復(fù)高考后的第二年,我已經(jīng)社辦高中畢業(yè)在家種了兩年莊稼。這一年我考上了師范學校,在我們那個三千多口人的生產(chǎn)大隊,兩年里就考上我一個小師范。走的那天,土路上站了好多人,我看到了左鄰右舍的爺爺奶奶們、叔叔嬸嬸們、兄弟姐妹們祝賀的目光,那目光是那樣的慈愛,那樣的善良,那樣的溫暖,那樣地充滿了不盡的情感,讓我一生無法忘掉。他們是來送我的。從這天開始,我就走出了黃土地,走出了農(nóng)村。因為都知道,在當時走出黃土地將意味著什么。
那棵黃楝樹,如同一座千年化石,樹身比那時村里人曬糧食用的曬薔還要粗,直徑兩三米,那么古老而莊重地豎在村子與打麥場結(jié)合的地方。正因為這棵樹,我們村子有了名字,黃楝村。風霜和歲月,洞穿了粗壯的樹身,長滿了窟窿和洞穴,成了孩子們捉迷藏,鳥們壘窩的好地方。又像睜大的眼睛,閱盡過往歲月的凡塵煙火。盡管如此,盛夏季節(jié),高大的樹冠,濃綠的枝葉依然罩起大半畝陰涼,于是,這里也就成了全村人納涼、說笑、聚散的好地方。同時,樹上總是棲息著許多喜鵲、斑鳩、麻雀等鳥類,這些鳥的糞便也就時不時地落到納涼人的身上,引起人們惱怒和大罵,便拿起石塊或竹竿趕鳥,鳥們轟的一聲全部飛走了,但不足一頓飯工夫,又一個個悄悄飛聚過來。
環(huán)村圍繞的是肥沃的土地,春天,一浪一浪的麥苗向遠處的山腳下很有情節(jié)地綿延,在一張張縱橫了滿是紋路的莊稼人臉上嵌著的兩顆大眼睛里嫩綠著,瘋長著,由綠變黃,變焦。這時候,就有悅耳的磨鐮聲和莊稼人收獲季節(jié)的歡快聲,漫過一片一片樹蔭,在一個一個村莊上面彈跳著游走。他們把麥子割倒拉回去,把希望垛在打麥場上,然后把老水牛從圈里拉出來,套上犁耙,翻耕著在莊稼人心里香味撲鼻的泥土。翻過的土地再澆足了水,潤透、耖耙、耥平,插上秧。十多天過后,秧苗返青、長綠,一天天粗壯。這樣的季節(jié),那些耕地種田的莊稼人,天天都會肩扛著熱毒的太陽在焦熟的麥田里、在沉綠的稻秧間行走出一臉的黑紅色。田野里耕地的牛,務(wù)弄秧田的人,構(gòu)成了這個季節(jié)里一座座最美的塑像,一幅幅最美的素描。春天里嫩綠的麥苗,夏天里青亮的稻秧,把一個個村莊圍牢,把一個個莊稼人憨實的心圍牢。
那個開鐮割麥的早上,天還不是很亮,別三楞就下地割麥了,因為他心直口快脾氣倔,在家排行老三,村里人就給他送了個外號“別三楞”。那時,村子里有外號的人很多,比如“二壺、磙子、三炮”等,二壺是因為一次能喝兩大篩壺老黃酒不醉;磙子是身子壯實像石磙一樣;三炮是個喜歡玩土槍的人,算不上獵人,算得上個莊稼漢子,因為一次僥幸連發(fā)三炮擊落三只野雞,其實也就那一次。別三楞割了一大早晨麥子,又渴又餓,正端了一大碗紅薯干苞谷糝稀飯來到黃楝樹下吃,剛吃了一口,一滴鳥糞“啪”的一聲落在了碗里。別三楞氣得滿臉通紅,脖子筋鼓脹著,站起身用足力氣連碗帶飯向樹上的鳥砸去,鳥飛了,碗落到了地上摔得粉碎。那年月,農(nóng)村人掙錢很難,買只碗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別三楞很懊悔,留下了滿場善意的笑聲??偸窃谶@個時候,有風從山坡上走下來,在空曠的田野里吹起一片一片麥熟時沙沙的微響,然后在樹梢上很有韻致地舞蹈,舞出一片特有的山鄉(xiāng)風情,這是村民們最快樂的時候。這意境是現(xiàn)代文旅創(chuàng)意人怎樣也無法想象得到的。就是這棵樹,別說村里人,就連方圓幾十里的人,沒有一個能說出長了多少年。
六棵蒼老的柿樹,長滿了一身的枯洞,環(huán)繞在村子西邊,爺輩們說,這樹少說也有二百年的歲數(shù)。雖然看上去有些蒼枯,可高大參天,密實的樹葉把大半個村子罩著,特別春夏季節(jié),村莊的西邊空中就像涌著一大片墨綠的云,永遠不會飄散,不會消失。村里的人常常把厚實的樹葉摘下來蒸饃或包粽子,蒸出來的饃或粽子甜香甜香。說來也怪,在第二棵和第四棵樹上,各結(jié)一個葫蘆包蜂窩,籮頭那么大,高高地掛在樹枝上,銀白色,或淺赭色,被太陽照得極為耀眼。小拇指大的葫蘆包蜂忙忙碌碌地飛進飛出。這種蜂毒性極大,奶奶說六只葫蘆包能蜇死一頭老水牛,所以人們很少惹它們。一次,深秋柿子紅的時候,鄰居家來了一個城里的年輕客人,他不知道情況,被鮮紅的柿子勾引著,也不聽人們勸說,就拿了竹竿夾柿子,被一只葫蘆包蟄了脖子,一會兒就腫起核桃大的包,疼得在地上打滾。也正因此,其他村子的柿子深秋時節(jié)就已采摘完了,唯獨我們村里,一直立冬過后,滿樹的葉子落得干干凈凈,柿子在樹上燃燒得紅紅火火,成為上上下下村莊里最惹人、最耀眼的風景。因為這時候天氣寒冷,所有的蜂都龜縮在窩里不敢出來,也只有這時候,才能在生產(chǎn)隊的統(tǒng)一安排下,村里的男人們爬上高高的枝丫,摘下一籮筐一籮筐的柿子,堆積起一座紅彤彤的小山,村子里一百多口人,每人分得近百斤柿子。這柿子曬柿餅,曬柿牙,成了村里人小半年口糧。
一行柳樹也不知有多少棵,樹干一個男人圍抱不住,兩個男人抱著有余,沿著村莊南邊的黃土埂子粗壯地站立著,站成一道高大的綠墻,站成一道很美的風景。春天,枝條在春風里翩翩起舞,婆娑有姿,舞出一行極為出彩的春色。夏天的柳蔭,把半個村莊籠著。有蟬在樹上噪鳴,也不知蟬有多少,叫聲可撕裂藍天白云。每天早上,可見柳樹枝椏滿是蟬蛻,一些老中醫(yī)大清早就拿了竹竿或者掃帚,站在大柳樹下摘蟬蛻,他們說,可別小看這知了殼,不管大人小孩,感冒發(fā)熱都很有療效,特別是對小孩感冒發(fā)熱,效果好得很。
長柳樹的黃土埂子是一條水渠的渠幫,渠水不緊不慢地向西流著。這條渠是一個叫別廷芳的民團司令修的,人們叫它別公堰,而當?shù)厝艘膊唤兴麆e司令,就叫他老別。柳樹也是修渠時老別讓民工栽的。那時聽爺輩們講,栽這柳樹時老別弄了個三零二三零制,就是說一個民工一天要栽三十棵樹,栽后由兩個衛(wèi)兵來驗收,驗收的辦法很簡單,一根粗繩挽了套,再把繩子牢牢捆在樹上,套子里橫穿一根粗木棍,兩個衛(wèi)兵用力抬,如果把樹抬不起說明合格,一旦抬起,那就要重打栽樹人三十馬鞭。所以樹栽得非常牢,長得非常好。
而村莊里家家戶戶的院落,都有各自的樹木藤蔓,核桃、栗子、蘋果、葡萄、梨等等,把一個院子罩得很親切。特別是許二奶家的院子,是我們那時候一群孩子極為向往的地方,因為許二奶家院里有兩顆大棗樹,樹蔭把整個院子蓋得很嚴實,棗樹的枝蔓,難免伸展到院墻外面。中秋節(jié)過后,一粒粒酸甜可口的大紅棗在樹枝上掛滿,引來一群頑孩的渴望。我們這些頑童就用木棒打、竹圈套等辦法,力求獲得唇齒的滿足。許二奶和奶奶一樣,是纏過腳的小腳女人,年歲又大了些,走起路來有些艱難。就是這樣一個小腳老太,總被我們一群頑童逗得團團轉(zhuǎn)。許二奶自然采取很多防范措施,喂了一只大狼狗,搬個凳子坐在樹下,甚至牽了一根細鐵絲,上面掛了小鈴鐺,一有觸動,小鈴鐺就響起來,許二奶就放了大狼狗來攆我們?,F(xiàn)在想來,許二奶極為聰明,我們那一群孩子實在可惡。
磨房差不多在村子正中間,是全村人磨面碾米的地方,也是全村最熱鬧的地方。過去磨面都是用堅硬的大青石做的石磨,磨盤直徑四五尺,分上下兩扇,各有三百多斤重,兩扇磨有公母之分,上扇為公,下扇為母,下扇固定在磨臺上,上扇可以旋轉(zhuǎn)。拉動石磨旋轉(zhuǎn)的是牛、馬或者驢。誰家用磨誰家?guī)?,沒有牲口的只好人推磨。原來石磨露天,下雨天就不能用,后來,村子里幾個男人脫坯壘墻,蓋起個大草棚,人們就叫磨房了,無論天晴下雨,磨房都閑不住。磨房邊有棵古老的皂角樹,七八丈高,一側(cè)粗壯樹根彎曲著扎進巖縫里,形成一個小圈門,孩子們爬來爬去,爬得樹根和地面十分光滑。起初把石磨建在這里,一則這里是村子中心,二是百年古皂角樹,撐起一片大陰涼,夏天磨面碾米曬不著。十月過后,小黃布條般皂角,一串一串的,掛滿了大大小小的枝丫,遠遠看去,就像一片片赭黃的云霧在大樹上漫著,漫出一幅畢加索的抽象藝術(shù)。這季節(jié),人們就會來到樹下,或空了手撿掉落在地上的皂角,或拿了竹竿夾掛在枝椏上的皂角,拿回去或洗衣服或做偏方。記憶里,這地方就是旋轉(zhuǎn)童謠、旋轉(zhuǎn)溫飽的希望所在。
穿過村子西邊柿樹林,是一條河,從北邊百里以外的老界嶺深處山溝里叮叮咚咚彈跳著雅韻,扭著秧歌曲里拐彎出來了,先是涓流細韻、飛瀑澗潭相間,慢慢地,河面漸走漸寬,特別汛期暴雨過后,河水暴漲渾濁,蓋過滿河大小卵石,漫過兩岸草棘沙灘,奔騰咆哮、鑼鼓喧天般向南奔流,流進漢水,匯入長江,把大山蜿蜒高低的俊美和巖石絕壁的堅毅剛烈以及森林雜草、飛鳥走獸的滿腔深情厚意帶進大海,因為它們世代沉積于大山深處無人問津,逢了這暴雨洪水,就情不自禁地把血脈情愫融了進去。這時候,往往有枯樹干柴甚至牛羊被山洪裹挾著,在浪尖或水谷間沉浮。于是,就有人跳進洪水里打撈漂流的枯樹干柴和牛羊。那年月,人們做飯靠的是土鍋柴草,吃的很不充裕,所以,每逢暴雨山洪,一河兩岸就聚散了很多的人,有看風景的,有撈河柴的,一旦撈上一只羊或一頭牛,那便是造化。
這條河流到我們這里時已將近一里那么寬,夏天暴雨山洪時寬度接近二里。隔河對岸是一片桃園,每年的農(nóng)歷四五月間,將近十年的一株株桃樹,兩三米高,如同撐起一把把墨綠色的巨傘,在一片二三十畝的黃沙地上一排排整齊地張開,罩起一片片濃厚的陰涼。有淡黃或粉紅的圓球密集地在傘枝上掛著,一陣一陣香甜迷人的味道經(jīng)過初夏的山風輕松隨意地吹拂,從樹枝間、葉縫里漫出,先是在那片二三十畝桃林上面游走、飄蕩,而后一溜一溜悄悄地鉆進村子,極為有力地勾引著一個個少年的味覺和好奇的心。這便是已經(jīng)成熟或?qū)⒊墒斓奈逶录?、六月白桃子。桃樹下面,往往套種著西瓜或甜瓜。那時農(nóng)村莊稼人惜土如金,總會讓每寸土地發(fā)揮最大作用,即便是崖邊、垱頭、小叉,哪怕是屁股大一塊,只要有土,決不能閑著,或三兩窩梅豆、倭瓜,或五七壟紅薯、土豆。
那年月,因為缺吃嘴饞,或因為孩童的頑性,在這片桃園里,書寫著我們一群頑童與看桃老人之間斗智斗勇的許多故事。
從小在河邊長大,我們這群頑皮的孩子早就練就了游泳的本領(lǐng),就這樣一條河,只要不是暴雨洪水時日,我們游個來回小菜一碟。五六月間的陽光已經(jīng)很是溫暖,對于我們這群頑皮孩子,河水已經(jīng)沒有了涼意。往往中午人們做飯、吃飯的時候,我們五六個孩子,就跑到河邊,脫了衣服,赤裸裸地跳進河里,向?qū)γ嬗稳?。上了岸要到桃園須經(jīng)過一百多米的沙草地,沙灘上面長著疏疏密密的荊條、蒿草,特別是一種爬在地上長的藤曼,上面長滿了一顆顆尖利的刺的小圓球,我們叫它蒺藜。要想進入桃園,還不能站著行走,那樣容易被看桃的老頭發(fā)現(xiàn),我們就學著《平原游擊隊》電影里匍匐前進的士兵,爬著慢慢往前移動,所以,不小心被蒺藜刺破胳膊、肚皮、腿是常有的事兒,那種鉆心的尖疼無法言表。桃熟季節(jié),我們這群頑皮孩子要經(jīng)歷這種尖疼無數(shù),我們都承受了。
桃園的沙地上爬滿了濃綠的瓜秧,大大小小的西瓜在秧間或隱或現(xiàn)地擺放,一株株樹干撐起桃林一片天地,于是,綠葉與瓜地之間就顯得很空曠,從這邊到那邊看得一清二楚。桃園中間有個茅草屋,這是專門給看桃老頭蓋的,看桃老頭一天到晚都吃住在這里。老頭姓劉,五六十歲,日月的重負讓他的脊背早早彎曲,幾乎成了九十度,人們就叫他劉背鍋。
劉背鍋脖子上常常掛著一把旱煙袋,自制的水竹煙桿二尺多長,這不僅為了吸煙,而且行走時可以做拐棍。茅草屋旁靠著一根丈八長的竹竿,細的一頭用鐵絲捆牢了彎著大鉤的鋼筋,這是專門對付我們的,一旦被這竹竿鉤住就很難逃脫。我們看著劉背鍋慢慢從脖子上取下煙袋,又慢慢挖滿一窩煙葉燃著,濃濃的煙霧罩住了那張瘦老的臉。趁他不注意,我們爬進瓜地,打開十來個大西瓜,都是生的,瓜還沒長熟?,F(xiàn)在想來實屬罪過。
要想吃到熟了的桃子的確需要動動腦筋,只要能上到樹上就成功了,因為上到樹上有了樹葉的遮擋劉背鍋就看不見,就可以坐在樹枝上吃個夠??墒窃鯓釉竭^一段空曠之地上到樹上呢?我們的確發(fā)揮了極大的才思,想到手里握上一把能遮擋全身的樹葉或蒿草就可以了。于是我們?nèi)巳伺艘话验L滿葉子的樹枝舉在手里,爬在地上慢慢往前移動,不在意看,地上像是長的一棵小樹。我們成功了,上到樹上放開了肚皮吃,吃飽了走時還要拿幾個。
這天上午,我們?nèi)绶ㄅ谥七M了桃園,上了桃樹,正盡情享用間,聽到了細微的腳步聲,劉背鍋拿了帶鉤的竹竿悄悄走來。我們趕快從樹上跳下來往桃園外奔跑,可是,二蛋還是被劉背鍋掛住了腳脖倒在地上沒能逃脫,我們只好回家告訴了二蛋他爹。二蛋他爹拿了幾片黃亮亮的干煙葉找到劉背鍋,劉背鍋正在教訓二蛋,看到二蛋他爹就說:“你說這娃子們,害賤人,瓜還不熟,打開吃不成扔了一地。歪門邪道還不少,弄把樹枝糊弄我,開始我沒在意,想著地上長的樹毛子,后來覺得不對勁兒,啥時候長這么多樹毛子,還會動?我想著就是這些貨們,我就專等他們上到樹上了再來抓,不然根本攆不上他們?!倍八贿吜R二蛋一邊把煙葉往劉背鍋手里塞,劉背鍋看見這么好的干煙葉就像看見了寶,笑著罵二蛋:“快跟你爹回去吧,再讓我逮著絕不輕饒?!?/p>
桃園、瓜地,生長過兒時的天真、頑皮和歡樂;小河、清流,漂游過年少的無知、冒險。
村莊的清晨很熱鬧,一只老公雞蒼勁悠長的鳴叫,撕破了漫漫長夜的沉重,緊接著,兩只,三只雄雞跟著合唱,之后便是大狗小犬的伴奏,在這樣的節(jié)奏中,天慢慢地有了一絲微亮的感覺,于是,喜鵲、麻雀、斑鳩、八哥、翠鳥等在村莊高低樹上棲息的鳥們,開始演唱自己的旋律,交織成樹蔭下的清晨協(xié)奏曲,為勞累了一天,剛剛夢醒的村民演奏,讓他們在新的一天輕松和快樂地忙碌。往往這時候,“呀——”的一聲柴門響過,接著就是柴門相繼打開的聲音,大叔大嬸們走出柴門,把門外墻角雞籠鴨舍里的雞子鴨子撒出來了,雞子撒了歡在院子里飛叫,鴨子炸了翅向水塘小河里奔跑。把牛圈羊圈里的牛羊撒出來了,趕著它們?nèi)ズ笊匠圆?,牛和羊或叫著蒼老的夯調(diào),或鳴著婉約的韻律,向后山搖擺和蹦跳。大爺大奶們打掃院落和門前土路,“唰——”“唰——”“唰——”掃地的聲音,左鄰右舍相互問好的聲音在村道間、樹蔭里舒緩淺唱,雞犬之聲相聞。駁雜脆響的鳥聲,漫過樹蔭的庇護,村莊上空游走著出神入化的情調(diào)。聞雞起舞,灑掃清除,雖然他們沒有文化,但這樣的古訓他們牢記在心。
那時候,村子的人們住的是土房,走的是土路。雖然出村的土路只有一條,但在村子里面,門與門之間,戶與戶之間,都有土路相連。土路在村莊里縱橫交錯,門門相連,戶戶相接,把淳樸厚實的村民們的情感牢牢地扭結(jié)著。天干的時候,一陣風吹過,就有沙塵揚起,在家家戶戶廳堂里游走,灶火間飄散;下雨天,坑坑洼洼的路上會積出水洼泥漿。這時候,你對路有一份的愛,路就回報你一份的情,你把門前的路伺候好了,它就不會揚沙,不會積水,不會給你難堪。如果你漠然土路的存在,對它不理不睬,就會給你臉色。村子里的年老二,好吃懶做遠近聞名,門前的路破了爛了,他從來不管,一個連陰雨天的晚上,他從外面回來,走到家門前,坑連坑,洼連洼,積水路滑,實實在在地摔倒在自家門前,一條腿摔斷了,后來走路一瘸一拐的,人們說,這是路給他的回報。于是,行走在村莊的土路上,時時可見大叔大爺拿著鐵锨,低垂了頭顱那么認真而虔誠地修補路面。這是他們自愿的,誰也沒有安排他們。所以村莊的路雖然沙土,可也平展凈潔,在上面行走心里很踏實。
當夕陽沉入后山的時候,高高低低的山峰上飄著晚霞,把半個天空染得絕妙。有鈴鐺響聲,伴著牛羊的鳴叫,或從山坡上漫下來,或從田野里飄過來,漸漸地,進了村子,這是耕田的牛該收工喂料了,羊該回家進圈了。有時候,也有哪個走出田地忘了磕掉鋤面上的泥土,就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響起了磕掉粘在鋤板上泥土的聲音,幾乎響遍一個村莊。就這樣,傍晚的村莊,讓鮮紅的夕陽燃燒得非常和諧。
那時蓋房,墻壁基本都是泥土用墻板打成,房頂是后山上的木檁、荊條、黃背草苫成,所以墻上就有很多墻洞眼,是麻雀和一些小的飛禽蝸居的地方。到了夜晚,我們這些孩子就滿村子跑著掏鳥窩。于是奶奶總是給我說,娃,墻洞眼里有蛇,還有大老鼠,小心把小手指咬掉了。
兒時的村莊和農(nóng)舍、牲畜、土地、樹木、莊禾,互為共生,缺一不可。
兒時的村莊,就這樣,在古老高大樹蔭庇護下,在新壯蔥綠小樹簇擁下,無論怎樣的炎熱酷暑,村子里總是那么清涼爽快。在山坡上砍柴挖地,汗水澆灌一身疲勞,進了村子,頓時汗沒了,一身輕松,再喝一口井拔涼水,渾身舒坦。可到了深冬,這些大小樹木非常善解人意,葉子完全飄落,樹枝篩下溫暖的陽光,親切地照著土墻草屋的院落,照著慈顏善目的老人,照著活蹦亂跳的孩子,一切都是溫暖的、爽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