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楊霜韋
我聽到,她踩著云朵,翩翩而來。
“我給你演個戲法兒?”
她說。
這句話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沒有表示同意,但我抬頭看了鄔妍一眼,放下手機。
我醉心這種征求式的語境。很愜適。
日光燈下的鄔妍,頰上鋪有幾粒痕跡模糊但清晰可見的雀斑。說出這句話時,嘴角牽動臉部的肌肉,它們浮在隱隱泛紅的皮膚上,仿佛水底的絮狀沉淀。
接著,她拿出一根帶子——普通絲帶,編織得不算緊密,但手感還不錯——使用類似的帶子,我曾經(jīng)包扎過一件裝在卡紙盒子里的禮物。
經(jīng)過鍍錫的塑料紙密封,當時我小心地在盒面上扎出了一個精巧的蝴蝶結(jié)。這個結(jié)先后扎了三次,前兩次不算成功;第三次近乎完美。透過這些修飾,藏在盒子和面兒上分布著重疊環(huán)形圖案的包裝紙里的禮物令人想入非非。
至少我這樣認為。
那條帶子是天藍色。她手中這條,是玫紅色。
盒中的禮物,是一個中空的水晶球。球芯注滿了不知名的黏滑液體,混著一把亮晶晶的紅色熒光碎片。旋動球身,那些碎片會在密閉的透明空間里輕盈飛舞,仿佛剪擷自傍晚的殘霞。這玩意兒價錢不高,但令童年的我神往之極,并且推己及人,認為所有同齡人都應該對它夢寐以求。
直到那一天。
與我6 歲時在百貨商場扯著老媽衣角呼天搶地糾纏而不得相比,輪椅上面色蒼白的女孩兒接受這件生日禮物時,沒有多看一眼。她的身旁,冷漠的禮物堆積如山。我嚴重懷疑,很可能最終她連這件禮物的包裝都沒有拆開。
“謝謝?!彼f。毫不掩飾瞳中的疲憊。
關(guān)于這件禮物,有個小小的補充。當時用的卡紙?zhí)玻h利的邊緣在我右手無名指第二個關(guān)節(jié)的指背上劃出一道1.5 厘米長短的傷口。起初不疼,我沒在意。發(fā)現(xiàn)時,鮮血已從皮膚縫隙涌出,正在聚集起來,看上去像極了一滴紅色墨水。這個糟糕的遐想,令我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強忍著找支鋼筆將它吸入筆囊的沖動——如果可能,也許它會在我的第一封情書中化身為煽情的橫豎撇捺,也許會使某位品味特殊的女生由于它的氣息而感動到花枝亂顫?呵呵。
依據(jù)常識,酒精具有消毒功用。于是我找來一瓶高度白酒,倒出半碗多,然后將手指浸入其中,忍著齜牙咧嘴的疼痛用力反復搓揉、擠壓傷口,力求將消毒進行得更加徹底——那個時刻,我甚至產(chǎn)生了香港槍戰(zhàn)片中亡命天涯的殺手用火藥來處理傷口的強烈沖動——如果不是勇氣不足,很可能這只手指當時就廢掉了。
時至今日,依舊令我奇怪的是,或許是沒有包扎的緣故,我那可愛的傷口沒有像其他同類那樣不露聲色地結(jié)痂、愈合,而是在原處形成了一條清楚的疤痕,月牙兒一般,或更像一彎戒指——如果不信,我可以伸出手來讓你看一看——男生的話,麻煩你先把手洗干凈,摸當然是不能摸的,清洗是對傷口起碼的尊重;若是膽小的女生,勸你還是放棄吧,我怕它不夠兇橫,會使你準備展示出來的嬌弱大打折扣——直到今天,我仍能清晰地感覺到這道傷口每逢下雨時泛起的隱隱痛楚。當然,此際天氣晴朗,所謂的痛楚無非采擷自我曾經(jīng)的記憶。
這種長期駐留的疼痛來自將禮物送出去的第二天,時令夏至,大雨傾盆。
那一年,我19 歲。
“愣怔什么吶?戲法開始了,要看仔細喲?!?/p>
從落音的“喲”字中,我敏銳地捕捉到一絲揶揄的意味,不過我打算不動聲色。
捻起帶子一端,鄔妍在我眼神的上下左右四個位置分別晃動了一下,以證實這是一根普通的帶子,而自己在表演過程中沒有絲毫偷梁換柱的可能。由于剛剛打開,帶子倒垂的另一端依賴慣性松散地卷成一團,每次提伸,看上去都像一個步履踉蹌的醉漢。
確認我對道具沒有異議,鄔妍開始逆著帶子盤卷的方向重新卷起,非常認真,非常緩慢。順著這個動作,我看到了鄔妍右手無名指的指蓋,上面涂有淡紫色的指甲油——之所以注意到它,是因為別的指蓋上沒有色澤。雖然緊盯表演,但我很自然地聯(lián)系到了與之位置相近的右手那處的傷疤。隨著帶子卷動,那塊不算鮮亮的色澤進進退退,似乎戰(zhàn)場上一個因為性格內(nèi)向而羞于沖鋒的戰(zhàn)士——片刻之后,我認為這是她實施障眼法的伎倆之一。
每卷一下,鄔妍都會用力擠壓帶子,幾乎使上吃奶的氣力,似乎想把帶子的厚度壓迫到消失。對于這種戇直,我報以會心的笑意,以便提前幫助她緩釋一旦演出失敗可能表現(xiàn)出來的窘迫。
近乎靜默的“表演”過程,并非一成不變。一陣輕柔的微風掀起窗簾,探頭探腦地鉆進屋子,迎頭撞入兩個年輕身體之間。出于對陌生環(huán)境的未知,它有點不知所措,在自己假想的巨大危機中進行了一番激烈的左沖右突后,方才乏味地倏忽遠去,像極了一條剛剛?cè)鲞^歡兒的寵物狗。
長達十分鐘的時間里,鄔妍的呼吸從平緩到急促,最后甚至憋得有些喘不上來氣兒,我本想為這份努力鼓掌來著,但想了想,忍住了。
然后,我瞪大了眼球。
因為帶子越卷越薄……最后,消失了。如此近的距離,我確信鄔妍沒有任何可能任何時機任何手法將那盤卷起后至少直徑3厘米的帶子藏起來。我有些猶疑,準備更加專注地往下看,她卻停止了動作。
“完了?”
“完了。”
“這就完了?”
“這就完了?!?/p>
“沒有然后?”
“沒有……然后?”
“接下來,你應該把它變回來吧?”
“……這個,不行,回不來了?!?/p>
“不是吧,那你把它藏哪兒了?”
“不知道,我?guī)煾妇徒痰竭@兒?!?/p>
“切——還師父……編吧,就?!?/p>
“真的真的,不騙你?!?/p>
“少來,鬼才信!”
“我也是第一次演,每個步驟都是按師父說的,哪知道最后,就……”
“我看你這不是戲法,是法術(shù)!”
“要這么說,可能……還,真是?”
“……這——你,我,靠,算了……不說這個了,你不覺得這樣表演太簡單了嗎?”
“簡單?有嗎?”
“不是嗎?從頭到尾就一個動作,卷,卷,卷,卷……然后,完了——還以為沒開始吶。”
“呃,可是我就只會這一個戲法呵……”
我懶于與這種自作聰明的偽裝較勁,拿起手機,打了個哈欠。
不知為何,我突然對剛讀到一半的小說心生厭倦,但又不想讓鄔妍看出來,于是盯著手機屏幕神游天外。
事實證明,自作聰明地通過送愛心為患者提供戰(zhàn)勝病魔的勇氣,純屬扯淡。
那個可憐的女孩兒死于12 歲生日后不久。如果活著,應該有22 歲了吧?
這件事,叫人唏噓。
那天,是我所隸屬的志愿服務組織年會的紀念日。聯(lián)歡之前,大家為這個從20多個備選者中脫穎而出的慰問對象過生日。
她的病房采光很好,但絲毫不能阻止走廊里腐敗的消毒水氣味在緘默中放肆地彌漫擴張。女孩兒明顯被提前打理過,頭發(fā)梳得很順,粉色公主裙證實了她主角的身份,但在氣球和彩帶的拱擁中,那個瘠弱的身形仍是那樣格格不入。
“小妹妹,做手術(shù)的時候,疼不疼呀?”主持人是個妝容精致的少婦,將手搭在女孩兒瘦削的肩頭,一臉關(guān)切。
“疼?!彼”〉淖齑綁毫艘幌?,唇角血色隱約。
“疼的時候,想媽媽嗎?”主持人聲音溫婉,很容易引人共情。
“想?!毙∨罕且砦⒉豢刹斓厝鋭恿艘幌?。
“這些都是哥哥姐姐送給你的生日禮物,打開好不好?”勉強的氣氛調(diào)節(jié),令人心酸。
“好……”她努力克制緊張,笨拙地捻住一個繩結(jié),不知所措。
“來,姐姐幫你……喜歡這個布娃娃嗎?”淚水在主持人眼中漸漸蓄滿。
“喜歡。”女孩兒眼神黯淡。
“那……以后,我們都是你的親哥哥、親姐姐了,好不好?”兩線淚珠從主持人雙眼奪眶而出。
“嗯?!迸捍瓜卵酆?,回答細若蚊蚋。
“以后,不管再疼再苦,一定要記住,哥哥姐姐們會永遠支持你!”
“……嗯?!?/p>
“你一定要有信心……戰(zhàn)勝疾病!”
“……嗯?!?/p>
“最后,祝你生日……快樂!”主持人哽咽著送上祝福。
咔嚓——咔嚓,鎂光燈亮起,此起彼伏的相機拍照聲中,主持人梨花帶雨的模樣從不同角度被定格,可能會出現(xiàn)在次日報紙某處顯著或不顯著的位置上。
現(xiàn)場,10 位以上的女性志愿者哭得稀里嘩啦。
熱烈的掌聲在年會聚餐上響起時沒有絲毫的不合時宜,主持人于觥籌交錯間穿花拂柳,風姿綽約;女隊員千嬌百媚,鶯歌燕舞;男隊員們高談闊論,神采飛揚……而我,喝了很多酒——其實我平時酒量很好,但那天如愿以償?shù)亍铝耍薏坏脤⒄麄€腸胃都翻出來晾晾。
單親,癱瘓,敗血癥,唯一的親人棄她而去……無論如何,這個女孩兒能喚起更多人的同情心,她的痛苦也更能起到往我們乏味的生活中添加一勺苦澀佐料的效果——糖吃多了總會膩不是?命運對于她又是什么呢?不僅得承受絕望,還要有被曝曬在炙熱陽光下接受圍觀的勇氣。我覺得,離開反而是最好的解脫。
我會祝福她。
雖然是默默的,但至少還算真誠——這樣,或許可以減輕我一廂情愿地裝逼時異想天開地企圖使病痛中的孩子出于感動而強顏歡笑地配合,而直至此際才泛起的心中愧疚。聽說女孩兒最后的愿望,是病床周圍能夠擺滿鮮花——那幅絢爛芬芳的畫面是否映入了她辭世前的眼眸,我沒有勇氣打聽。在這場與當事人無關(guān)的表演中,我們樂此不疲,不以為恥。但以我洞若觀火的智商與觀察力,竟然被懵懂如鄔妍這般呆萌女生的粗陋戲法兒所蒙蔽,這才是不能容忍的。
我必須從頭梳理一下。
1.如今是夏天,鄔妍身上的裙子沒有衣袖,很難藏住什么;
2.她一直站著,不曾挪動位置,身旁也沒有可能的遮擋物;
3.除了帶子,她手里再無其他物品;
4.鄔妍的手,與我鼻尖兒的直線距離始終保持在70 厘米左右,每個動作近乎無死角的完成;
5.我的視線,自始至終沒有離開過那根帶子……
那么,問題出在哪兒?
是她指蓋上的顏色令我走了神兒?下意識地,我將目光掃過無名指上的疤痕。仿佛大夢初醒,它安靜地帶有一種純情的無辜。不對——這幾個梳理的條目,全部立足于狹隘的、卻被我們固執(zhí)承認的理性常識。如果……推翻這個雖然毫無道理但卻極具統(tǒng)治力量的支撐,便會出現(xiàn)無限的可能,譬如:
1.這間屋子在特定的時刻,會與平行宇宙對接,任何物體……尤其是帶子,可能被無痕轉(zhuǎn)移;
2.太陽系的八大行星在詭異而規(guī)律的軌道運行時,出現(xiàn)極微小的偏差,使帶子化為了比空氣還要細碎的粉塵;
3.組成這根帶子的微小粒子,數(shù)千年前曾以另外的形狀——很可能是一根拂塵,為一個法力高強的修行人所有,死去很久之后,那個人復活了,發(fā)出對舊物的召喚;
4.一個沒有面目的巨獸,會從世界上隨機吞噬一件物品,鄔妍提前得到了準確坐標;
5.鄔妍身旁藏著一個隱身人,他從鄔妍手里一點一點將帶子咽入腹中;
6.我的瞳仁前被安裝了一個與視野同畫幅的播放器,看到的都是提前刻意錄制好的、造成錯覺的假象;
7.鄔妍施展了高明的催眠術(shù),在表演的同時修改了我的記憶;
8.這根帶子是活的,它發(fā)現(xiàn)了它的愛情,義無反顧地奔向遠方;
9.一朵云彩,發(fā)現(xiàn)自己頭發(fā)有點亂;
10.偉大的畫家用神來之筆,蠻不講理地奪去了大地上的一筆色彩;
11.我的視線與這根帶子在玩“捉迷藏”,它為了不被捉住,費盡心機贏得勝利,卻令我輸了這場游戲;
12.這個正出現(xiàn)在顯示器上的故事,有個圖謀將所有角色玩弄于股掌之間的腹黑操作者;
13.我正在一冊《沙之書》里探險,如果重新翻開,會出現(xiàn)另一種講述,剛才的情節(jié)包括帶子,都是逝去的曾經(jīng),無法再現(xiàn);
14.我的文字組合觸及了某種極端神圣的秘密,已經(jīng)不容于人類的思想,帶子——見鬼去吧;
15.……
我抿起嘴角,將思想遨游于天際,沉浸在這種無意義又無止境的解密構(gòu)想中……即便成就感是徒勞的,也依然能引起適度興奮不是?那么,伸出食指和中指,打開,舉起——耶——
不料,在思維操控身體同步完成如此簡單的動作時,竟發(fā)生了短暫的脫節(jié),是什么使我正在醞釀的第15 條設(shè)計胎死腹中——嗯?原來不知何時,鄔妍已用雙手環(huán)過我微微隆起的腰腹,并將十指交叉形成一個具有隔離和呵護雙重象征意義的鎖扣。這個姿勢,與后背貼上來的兩團溫軟,使我產(chǎn)生了類似于孕育期嬰兒游弋于羊水中的安全感。
閉上雙眼,享受著身體與身體之間觸感清晰的溫存一點一點地侵襲全身毛孔,我紛繁的意識渙散開來。
“我真的只會卷,不知道咋回事兒呵?!?/p>
“唔,哦——”我一邊含糊地答應,一邊設(shè)想:好吧,這場“演出”……一定,是個巧合。
“我是不是很差勁?”
“自己說的啊……”
“沒事兒,我知道……這樣吧,我多練練……”
“哦,能練出來嗎……”
“努力唄,爭取像個表演,好不好?”
她的聲音,帶著某種遼遠空靈卻又含混逼仄的磁性,直叫人昏昏欲睡。
“……算了,就當是個保留節(jié)目……也不錯。”
“意思還是拿不出手……”
“拿出手干嗎,哎……不對,你在誘惑我……”
“嗯?”
“不要以為把我弄迷糊了,就能算計什么!”
“沒有呵……”
“不行,你再給我演個戲法兒!”
我推開她,翻身坐起。
鄔妍今天穿著一條寬松的紅色長裙。每個動作,都可以帶動輕滑的絲綢沿著她微微豐腴的腰身向下流淌。團臥在床上時,鄔妍身體的輪廓會被慵懶入窗的陽光清晰地勾勒出來,像一幅皺皺巴巴但又活色生香的美人圖,暖融融的。
雖然明顯猶豫了一下,但隨后仍得到了她肯定的回答:“好……吧?!?/p>
我并沒有就此手軟。
“還有,為了最大程度上保證演出的透明,開始之前,你得把這件裙子……脫掉,最多……只能留下貼身內(nèi)衣……噯,你不要想歪了,我只是為了保證表演效果——呵?!?/p>
事關(guān)成敗,我只有步步為營。
鄔妍的臉瞬間紅了。
羞歸羞,但她沒有表示反對。我猜測,鄔妍一定認為我保證的這些話,實質(zhì)上用心險惡。然而在我看來,紅色絲綢親密附著在鄔妍淺栗色肌膚上時的魅惑,要遠大于青春軀體裸露時散溢出的、直白的生命氣息。
戲法的道具,是另一根帶子,亢奮的淺橙色。
紅與橙,這兩種顏色搭配,令我無恥地想象到了……西紅柿炒雞蛋,嘿嘿。
這一次,鄔妍將帶子遞到我手里讓我檢驗??磥恚芸炀蛷奈以O(shè)置的尷尬中順利脫身了。
“演技有進步。”
“嘿嘿,是吧?!?/p>
“不過,想得分兒得看結(jié)果。”
“請好吧,您吶?!?/p>
“哼哼,不要得意得太早?!?/p>
“輸了可不許急呵……”
“怎么會!”
我接過帶子橫看豎比,抻扯了一番。這種無目的的丈量,將視線內(nèi)流動的所有事物切割得分崩離析,煞是古怪。這一刻,我是一名端詳著籠中猛獸的馴獸師,一邊自負地捋著手中的“皮鞭”,一邊暗自計算“皮鞭”抽下時的落點,以便為眼前的獵物帶來最大程度的痛楚,迫使它階下臣服——這或許是長久壓抑著的一種扭曲的欲望?
它凌駕于性之上。單純用身體表達親昵,永遠無法營造這種刺激的氛圍。
但是,注定被馴服的獵物從來不會心甘情愿,我必須得給她點顏色看看。
“我是演員,嘻嘻?!编w妍有點得意,有點狡黠。
“沒錯兒,我是觀眾……明白?”
“明白?”她眉頭輕蹙。
“因為有我,你的表演才有意義?!?/p>
“沒有演員,你看啥?”
“那你打算以獨自訓練的形式,進行表演?”
“你這不抬杠么……算了,精彩的時候,記得鼓掌哦——”
“你咋不想想,一旦露餡兒,會有倒彩哦——”
“嗬嗬,你想多了,我的表演,不存在?!?/p>
“這世上,沒有絕對,更何況一場表演……”
“哼,就不能說點好聽的?”
“好聽的……要知道,一個演員,面對唯一的觀眾——精彩,只在一念之間……”
“你在威脅我?”
“需要嗎?”
“反正我覺得是?!?/p>
“那就是吧?!?/p>
“你……真是被你氣死了!”
有可能她在遷就,但我很喜歡這種話語權(quán)在握的感覺。
因為,勝利必須屬于我。
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巨大的興奮自右手傷口起,一線微小的戰(zhàn)栗呼嘯著蔓延整根手指,整只手掌,整條手臂……最后,萬端麻癢一寸一寸地攻城略地,布滿了我雕像般傲然屹立的身軀。
關(guān)于這個傷口,我自以為是地對它做消毒處理的效果如何,我不知道。但不可否認的是,經(jīng)過白酒的浸泡和搓揉后,傷口明顯變長了不少,剖開的肉面上也沒有了血漬,泛著一種怪異的蒼白。我毫無理由地據(jù)此斷定:經(jīng)過我的努力,它已經(jīng)非常安全。
有關(guān)那半碗酒,你想得沒錯,出于節(jié)約的目的,我喝了它。碗中的液體呈現(xiàn)出混濁的殷紅色,沒錯兒,那是我的血——現(xiàn)在看來,飲用過程多少有些草率,畢竟是自己身體細節(jié)部分的自我循環(huán),應該有必要的儀式感——但如此一來,便產(chǎn)生了另外的麻煩,諸如為了足夠莊重,流血量夠不夠?需不需要再制作個新的傷口?選擇什么樣的刀具?傷口的位置應該對稱還是隨機?用什么樣的容器來盛放?還有準備必要的治療和救助物品,等等。再一次感謝理智。
那酒沒有想象中的辛辣,若有若無的腥味兒使人昏昏欲睡,后來我真的睡著了。
如果感覺沒錯,微微的眩暈感已跨越時間的距離延續(xù)到此時此刻,雖然每一寸皮膚和每一處肌肉都在宏大的戰(zhàn)栗中偽裝得若無其事,但這是一種氛圍的蓄積。它會越聚集越緊密,越聚集越堅硬,直至變成冰冷的鐵板。這種質(zhì)感,足以滋生出超越人類之上的無情,所有躁動在它的膝下只能俯首稱臣。
因為平靜,我對一切了若指掌。
“好,來吧?!?/p>
如果說第一次的失敗,歸咎于盲目輕視;那么這一次,我已經(jīng)準備周全。
我沒有把帶子還到鄔妍手里,而是拂開她垂到腋窩的亂發(fā),搭到了那座稍顯瘦削的肩頭。當手指有意無意地掠過她的鎖骨,我驚覺,這個動作出賣了自己。
我必須克制自己的欲望。不過,曖昧的氣息,我喜歡。
鄔妍這次的表演熟練得多,呼吸頻率的變化仍然很大,但從容了不少。
越是如此,越應警惕。
為保萬無一失,我在鄔妍將帶子卷到半程時喝停了表演。重新抻開,用藍色中性筆在帶子一端涂寫了一個“卍”形標記,也許是因為好看,或者順手。
遞還帶子,我看到鄔妍先是將帶子套上右手食指,接著用左手壓住帶子的兩端收攏成束,接下來再用右手食指帶動帶子圍繞左手食指旋轉(zhuǎn),當旋轉(zhuǎn)到一周的位置時,重疊的帶子會與帶子的另一處重疊交叉,用左手拇指和食指將它們墊壓在一起,好了,再用右手拇指麻利地替換食指,快速帶動帶子向下旋轉(zhuǎn)折回,左手食指退出,將帶子頭探入旋轉(zhuǎn)形成的套圈兒,掏出,抻緊……這,明顯就是打了個活結(jié)嘛。
整個過程,一氣呵成,鄔妍的手指瞬間化為一盞靈巧而忙碌的花托兒。隨后便是重復,一朵朵橙色的花朵兒迎著我淺吟低唱的呼吸次第點燃,隨之綻放如環(huán)拱于斗獸場外的狂躁觀眾們淺薄與亢奮的面孔,那里的噪音如山呼海嘯。
在我堅定的注視下,這雙手不停地打結(jié),不停地打結(jié),最后打出了很多很多結(jié)……以帶子的長度,遠遠無法承載的數(shù)量。我甚至決絕地認為:如果將那些結(jié)全部解開,足以牽著這根帶子出屋、下樓,繞開右手花池邊的松木柵欄,穿過街區(qū),躲過牽著孫子閑逛的李嬤嬤的蹣跚步履,直至街心公園藏身于夏天時濃蔭如幛的葡萄架后的那棵歪脖柳樹下。
21 年前,我親眼看到那棵樹上吊死過一個人。
那天,是我年滿8 歲的第二天。
他是一個還俗的和尚,喜歡喝一種有些混濁的糙酒,在街口第三家小賣鋪里可以打到,散裝,當時兩毛七一斤。
我清楚地記得,當時的街心公園還不同如今模樣,是一間破敗多年的寺院。
8 歲之前的我膽大包天,常常獨自跑入那座荒涼的古寺,也便常常與那和尚在泥地上相遇。他從不理我。但自從發(fā)現(xiàn)他屁股底下經(jīng)年壓著一冊七皺八褶的佛經(jīng)后,我提高了出入寺院的頻率。經(jīng)是線裝的,初識文字的我執(zhí)拗地認為上面記載著不為人知的神通法門,需要擁有幾世福緣才能修煉,而茫茫紅塵中,有緣人,哼哼——舍我其誰?倘若毀在這個假和尚手里,豈非暴殄天物?
但那和尚看得極緊,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佛經(jīng)從不離身。直到有一次趁他解手當口,我像瞄準了羚羊的豹子般迅捷地撲過去,疾速翻開那冊經(jīng)。忍著上面猙獰難述的體味,在佛經(jīng)第三頁,我看到一幅線描佛陀坐像,它胸前正繪有一個清晰的“卍”,神通會不會在下頁出現(xiàn),我不知道,但我清楚地聽到那和尚一聲輕輕的嘆息。
這個陡然出現(xiàn)的圖案,令我渾身無力,呼吸比鄔妍還粗重。
使和尚窒息的那根繩子,打著同樣的活結(jié)。如果往結(jié)扣相反的方向抽,不用多少勁便可解開,但環(huán)繞他脖頸的那個套子卻朝另一個方向越收越緊。
我甚至確信,剛才將“卍”畫到帶子上,無疑出于積年的恐懼,這樣或許等同于一個將它請出記憶的儀式。為了趕跑眼前嘈雜涌起的各種畫面,我沖入場間,一把將正在鄔妍手中四處蔓延的帶子扯過來,失魂落魄般試圖打開其中一個結(jié)。事實證明,根本是徒勞。
似乎在鄔妍的意料之中,她說:“沒用的。演出結(jié)束之前,所有的結(jié),都解不開?!?/p>
“……師父說的?”
“嗯?!?/p>
“……師父,還說過什么?”
“也就……這些了。”
“就這些?”
“嗯嗯?!?/p>
“師父是不是還說,有人問起,你要告訴他‘也就這些了’?”
“啊,你怎么知道?”
“沒有呵,我怎么會知道?!?/p>
“瞎說,你已經(jīng)知道了?!?/p>
“別誣賴好人,我什么都不知道——一直都不知道?!?/p>
“可是,你剛剛已經(jīng)都知道了……”
“算了算了,繼續(xù)吧?!?/p>
“哦,那我繼續(xù)了……”
接下來的表演,再次令我大跌眼鏡。因為鄔妍不打結(jié)了,而是將剛才打出的結(jié)逐一收緊,一如卷帶子時費力,仿佛每個結(jié)里都吊著一個不共戴天的仇人。我沒有打斷她,因為我知道,等待的無非又是白癡一樣無辜的正確答案。
帶子收得越緊,便越短,當它從歪脖柳樹下心情煩郁地原路返回時,縮回了最初的長度。
但是鄔妍并沒有停止。她在這根滿是活結(jié)的帶子上打出了新的活結(jié),并依次收緊。于是帶子變得越來越短,最后纖若發(fā)絲,再最后便又沒有了。
隨著帶子再次消失,我看到親手寫下的“卍”標記不知什么時候爬到了鄔妍手腕上。這個情境叫我恍惚,也許,我一起頭便將標記畫到了那兒?
“你耍賴?!?/p>
“沒有呵……”
“怎么沒有?剛才是卷呀卷的,現(xiàn)在咋不卷了?”
“這個呀,我有卷呀……”
“就開始卷了兩下,后來呢?”
“師父說,如果帶子上做了標記,就要……打結(jié)……”
——看來,這位師父無所不能。
“我勒個去,這個死貨師父,什么玩意兒?”
“不要這樣說嘛,無論誰做標記都必須打結(jié)。再說,師父又不是專針對你……”
“是不是,這個戲法兒本就沒有真相——就像沒有謎底的謎語?”
“嗯……也不是,這……我咋給你說呢?”
“不是嗎?那你還給誰演過?”
“沒有呀,我還能給誰演???”
“哼哼,我算是第一只小白鼠?”
“這……唉,不跟你說了!”
據(jù)說,那和尚最初并不想還俗。
他是當?shù)氐囊粋€孤兒,自幼被街心寺院的老僧收養(yǎng),后來便追隨出了家。
老僧圓寂后,因寺院變故,他只好重返塵世。將近暮年,背井離鄉(xiāng)的他幾經(jīng)輾轉(zhuǎn)回到故土,準備放棄家業(yè)與親人,重新出家。只可惜曾經(jīng)的皈依之地已物是人非——他的過去,鑲嵌在那座史海云煙的寺里,如今寺已不在,那么他的過去是否存在,是真是假?無論這樣的質(zhì)疑站不站得住腳,終是他玉石俱焚的執(zhí)念。
他身上的酒味,與我曾喝下的半碗血酒的味道慢慢混淆,我真切地記得,兩種酒完全不同。
那天我一直守在現(xiàn)場。眼睜睜地看著和尚從容地將結(jié)實的麻繩打好結(jié)(我好奇地以為,這是準備捕鳥兒),扶正隨后需要踩上的木凳,還用力晃了晃,確保它不會偷懶后,站在凳子上將麻繩沒有打結(jié)的后半段一圈一圈密密匝匝(像圖案一樣均勻,我很疑惑:哪種鳥兒需要這樣復雜的機關(guān)來捕?)地繞在柳樹伸出三四尺遠、最粗壯的橫枝上。
如今想來,整個過程其實很講究,儀式感很強,沒有丁點兒激情自縊式胡亂找根繩子隨便搭在樹杈上那種敷衍和潦草——事先演習估計沒有,但我確信他一定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后的理智選擇。
“娃兒,你走吧,要不一會兒把你嚇壞了?!彼穆曇魷睾?,沙啞。
“……”
“……若是不走,那你就幫我個忙——給你這根桿子,一會兒等我站好了,你幫我把這腳下的凳子,敲翻,”接著,他又低聲嘟噥:“唉,真到跟前了,還是失了那膽氣呵……”
“……”
“凳子一翻,你就趕緊扭頭跑,千萬別回頭——記住嘍?!?/p>
“……”
我沒有回答,很自然地接住了他遞來的木桿。它像锨把一樣直,還刮了皮,沒有毛刺,可能提前打磨過。拎著雖有點沉,但應該能舞得動——像《水滸傳》里的好漢劫富濟貧時“呔”的一聲大吼躍出野豬林般威風凜凜,棍風過處,鼠輩宵小們直嚇得屁滾尿流——我當時暗暗預謀,哪天如何趁他不留意時將這桿子據(jù)為己有,回去刻上蟠龍圖案,將來行走江湖時,便是灑家揚名立萬的神兵利器……
“我好了——娃兒,你……來敲吧……”
我蒙蒙地仰起頭,視線穿過他腋下,看見樹蔭下的山墻上鋪了一壁密密叢叢的爬山虎,蔥翠的綠意當中拱擁著一朵不知名的花兒,鮮紅欲淌,煞是好看。畢竟是第一次,我的表現(xiàn)差強人意。經(jīng)他示意,我努盡氣力掄出桿子,不料失了準頭,竟正砸中他的腳踝。明顯很疼,我見和尚將唇角抽動了兩下,咧嘴露出一絲難看的笑容,細聲細氣地說:“再來。嘶……嗷呵……”
這是他的最后一句話,后半句恍似嬰兒初生時的哭號。
第二次,桿子落點很準,但力量沒夠,凳子只晃了晃——落在我眼里,它顯然是在向我挑釁。鼓起心頭的無名怒火,我沒有再多看一眼立在凳子上的人,恍如天神降世般照著凳子腿兒揮起手中的神兵……轟隆一聲——在他雙腳離凳懸空那一剎那,我突然明白了自己這半天到底做的是什么事。冷汗一瞬間滋出全身毛孔,我發(fā)出一聲尖厲而嘹亮的嘶叫,轉(zhuǎn)過身去,落荒而逃。
他身上有些事情,我始終沒弄明白。
他不忌口,什么肉都吃,我曾目睹他剖開一條一米多長的野蛇后,將殘留于手掌的血肉大口吮吸時的貪婪。因此我無法揣測他將面孔伸入索套時的心情。參照結(jié)果,或許可以用萬念俱灰來形容?但我的確從他最后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絲卑微的驕傲。之后的記憶仿佛被什么淹沒了,我滿腦子充斥著縱橫交錯的凌亂線條和各式繽紛炫麗的花哨色團兒,無數(shù)的蒼蠅發(fā)出嗡鳴匯聚成海嘯的浪頭,劈頭蓋臉地撞擊我脆弱的聽覺神經(jīng)……
生死輪回的絢爛,無緣無故在一個不相干的生命中一閃而逝,我卻無聊地執(zhí)著于眼前的細枝末節(jié)不能自拔,譬如——剛剛消失的那條絲帶。
關(guān)于它,我不再認為即使假想出第15種、25 種、55 種甚至更多的荒唐解釋,對于真相的揭秘能夠產(chǎn)生任何意義。仰倚在落地窗前舒適的躺椅上,我再一次頭大如斗。
躺椅的斜上方是一汪明凈的鏡子。鏡面上波光粼粼,分明是一眼古井的倒影,倒影里也分明藏有一名神情憔悴的男子,他低眉下望,準備從鏡面里往外跳。
正在我為了防止被那鏡中人落下時砸到而試圖尋求躲避之處的當口兒,鄔妍白晃晃的身子充塞了我的視線。
“噯,沒事兒吧?你。”
“能有什么事兒?”
“不過戲法罷了,別當真。”
“沒當真?!?/p>
整個晌午,我睡得昏天黑地,經(jīng)歷的每場夢境都充滿頹敗與陰暗的氣息。醒來的時候,鄔妍正躲在窗簾的陰影里撲閃著兩只烏溜溜的大眼睛盯著我看。
“你現(xiàn)在,正在……生氣?”
“生氣?沒……怎么會!”
“說謊,你表情越鎮(zhèn)定,越說明不是實話。”
“嗯……有嗎?哎,我們認識多久了?”
“大概……快兩個月了吧?”
“難怪,你這么了解——已經(jīng)這么久了?!?/p>
“倒沒覺著有多久……但覺得,將來可能會懷念這些日子。”
“咦——咋這么酸吶,敢問……您,還是你嗎?”
“別打岔,我只是在想,我們之間……存在愛情嗎?”
“要那個干啥?除了它之外……應有的,我們都有?!?/p>
“是啊,這樣……挺好?!?/p>
“這就對了,不要想著擁有太多。否則野心,會生長。”
“嗯,純粹一點,多好。”
“怎么了?如果厭倦的話,我可以離開?!?/p>
“沒有,只是琢磨一下,我們沒有過去,未來也不可知……”
“停,停,所以……我們只有……也只要現(xiàn)在!”
“問題是,現(xiàn)在……在哪兒?”
“無處不在?!?/p>
“既然無處不在,那它是誰的?”
“管它是誰——誰看見了,便是誰的!”
“它屬于所有人,只不過很少有人發(fā)現(xiàn)?!?/p>
“我們兩個很幸運……”
“呵呵,是呵,和你在一起,現(xiàn)在是可見的。”
“所以,誰都不要離開?!?/p>
“這算是誓言,還是情話?”
“如果還有將來,那便是誓言;若是紀念過去,就當情話?!?/p>
“哈,這么有道理的話,可不像是你說的?!?/p>
“那應該由誰來說?”
緊接著,午后的陽光轟的一聲砸在我臉上,我欣然翻身,仰面閉上眼睛,勉強接受了鄔妍這番話里隱約表露出來的妥協(xié)意味。
眼前的一切,貌似和愛情無關(guān)。和這場戲法表演,也無關(guān)。
這就好。
我鐘愛鄔妍年輕的身體,幾乎可以說是迷戀。而眼前戲法表演的兩次失利,使這個平衡發(fā)生傾斜,先前累積的優(yōu)勢瞬間盡失——不行,不能再這樣下去,我必須得找個地方透透氣!
臨出門之前,我回頭看了一眼時間,16∶43。
半個小時后,我推開屋門,丟下手里的東西,一聲未吭地鉆到衛(wèi)生間沖了個冷水澡。可惜的是,水雖然夠涼,卻沒能壓下自肚臍向胸口漫山遍野翻涌的莫名狂躁,類似勇士奔赴戰(zhàn)場保家衛(wèi)國前的悲愴。
顯然,一切正在失控。然而這種失控過于美妙,有云端漫步的輕盈和紋枰博弈的激揚——為了浴火重生,必須得冒上一次險。
“再來,戲法,演?!?/p>
我發(fā)覺我有些憤怒。原來,挫敗感通過累積,可以形成一種其妙莫名但又惡意滿滿的爆點,導致我努力斬釘截鐵的字眼,出口時竟全變得咬牙切齒。
我不甘心,所以我處心積慮。
為了扳回勝局,我憤懣地打開扔到屋角的手提袋,里面裝著我在雜貨市場精挑細選的一條新帶子。
帶子不寬,但勝在質(zhì)量結(jié)實,且韌性十足。
它由黑色間雜著另一種略淡一點的黑色混合編織,兩色交錯,形成某類隱約的暗紋,仿佛一條潛伏在夜色里鱗片幽暗的蛇。它在光線之下佯做純潔,一旦遭遇陰影,便會即刻亮出饑渴的獠牙——我對此深表期待。
“呵呵,好,再來?!?/p>
“少廢話?!?/p>
“你可別認真啊,我的戲法兒是真的……”
“是,真的,再來。”
“不是,我是說,我那不是戲法兒,是真的……”
“是,再來?!?/p>
“……”
“來?!?/p>
出于難以忖測的原因,帶子戲法總能突如其來地使我浮想聯(lián)翩到某個死亡的片段,而我嚴陣以待時,它卻變得行蹤不定。這讓我更加警惕,它一定是準備抓住我最為松懈的時刻,給予致命一擊。
我未做聲明,鄔妍已自覺脫去外衣,她的內(nèi)衣與她無名指上的指甲油色澤接近。但在我嘗試比對時,卻發(fā)現(xiàn)她的每根手指空空如也。好吧,那是一種清爽的淡紫色,撒在雨后草地上的碎花朵通常涂抹著它,這些花兒乍一望去似乎苞瓣蓬大,往細了看,才知道那是眾多花頭重重團簇。
雖然搭配得并不協(xié)調(diào),但我必須承認,相比剛剛描述的淡紫色,我更喜歡此時鄔妍腳上那雙棉襪的乳白,仿佛兩朵矮矮的云。
某個瞬間,她宛如一個呆萌的仙子,踏云而至。
我期待的情形沒有出現(xiàn),鄔妍不再氣喘吁吁,反而像山澗中一汪安靜的水潭——清碧、澄澈,若涼爽的夏夜浸身其中,聆聽山風鳥鳴,愜意安然,盈盈如醉——這種平和,令我窒息。
帶子好像又變長了。它在鄔妍錯綜復雜的指掌間穿梭往來,忙得不亦樂乎。
然而不知是出于對責任的畏懼,還是難以抵御美色的誘惑,我寄予厚望的帶子在鄔妍手中竟戾氣盡斂,馴良非常。這種赤裸裸的背叛,令我無視鄔妍對它流露出的寵溺,妒火中燒。
漫長的等待中,我感到世界正飛奔老去,而時間卻仿佛被遺忘般停滯不前。
驀地,耳邊響起一聲似乎近在咫尺卻又遙遠無比的嬰啼。
“聽到?jīng)]有,孩子嚶嚶的哭聲?”
“你……毛病吧,躺在兒科醫(yī)院宿舍里,聽見孩子的哭聲——奇怪嗎?”
“哪個孩子,為什么呢?”
“剛出生,需要原因嗎?”
“不需要嗎?”
“那就算他(她)初來乍到,有些緊張……或者,憤怒?”
“緊張還能理解,為什么憤怒?”
“換了誰,沒和你商量,粗暴地把你帶來這世上……”
“……明白了?!?/p>
“明白什么呀……不用太久,他(她)們就能學會克服恐懼,抑制憤怒?!?/p>
“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p>
“悲傷嗎?”
“不算悲傷嗎?”
“或許有點……但明天,依然會有許多孩子,初來乍到?!?/p>
對話中的鄔妍,仿佛用分身術(shù)變成了兩個人。
一個正在心無旁騖地認真編織帶子,另一個則乜著白眼注視著我。
很快,我發(fā)現(xiàn)了另一種更加接近真實的可能,那就是我和鄔妍自始至終沒有交流,有的只是我在與假想的另一個自己以自言自語的形式爭執(zhí)得喋喋不休。
這樣的爭吵可以追溯到我12 歲之前。
與所有同齡人一樣,我童年的身體里安裝著一個完整的世界,其中生活著各式各樣的角色,他們之間的故事可以舒展到每一個孩子想象力的極限。
有一天,天降濃霧,可視距離不超過3 米。我坐在無邊無際的操場上,悄悄打開我的世界一角,任這霧氣侵入,化為大漠中從天而降的沙塵暴,成功阻擋了一個少年英雄率領(lǐng)他的軍隊冒險時前進的道路。隨后,一隊沒有姓名的隨從奉命前去探路,最終為迷霧無聲地吞噬——對于主角,這只是場有驚無險的考驗,但卻是背景人物永遠的噩夢——我的思維停止于此處,因為糾結(jié)于到底應該設(shè)定為8 個人還是9 個人,最終出于對偶數(shù)的偏愛,我選擇了8——他們隨之從文字中復活,身影比剪紙還單薄。
從出現(xiàn)到消失,這支小隊只涉及了幾個簡單的字眼兒,是那樣微不足道。而由8 與9 決定的那個人,連送死的機會都沒有,只是通過兩個數(shù)字閃爍了一下,便不復存在。
那一刻,上課鈴、孩子們游戲的喧鬧和隨后響起的瑯瑯讀書聲,都被流淌著的寂靜包裹,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響。冥冥中注定般,我懷著眾生平等的憐憫心理,或單純只是為了補償,為那個介于存在與不存在之間的角色——他的形象越來越清晰:蓄著青灰色的胡茬,早飯啃食的玉米和土豆的混合物發(fā)酵出的熱氣從他喉間汩汩地往外涌出,進入塵暴前,用浸過水的麻布圍巾將面孔遮擋的斥候——設(shè)計了一場簡單的葬禮。沒有嘈雜的場面和煩瑣的禮儀,只有他的父母、兄長和鄰村一名情竇初開的少女參加了衣冠冢的入土儀式??膳碌氖?,這并不是我預設(shè)的情節(jié);而更可怕的是,那個瞬間當場所有人的悲傷——尤其是那名少女漆黑如墨的眼瞳中對這世界刻骨銘心的詛咒——我竟感同身受。
剎那間,我清晰地聽到,內(nèi)在世界死死地揪住外在世界的邊角,開始慢條斯理地塌陷。原來,我們都是幽閉在身體、時間和想象里無法證明自己是否真實存在的絕望囚徒,無處可逃。一如我是我所有角色的規(guī)則,更大的規(guī)則以更加不可理喻的方式同樣主宰了我。
這樣的真相令我絕望。只好膽戰(zhàn)心驚地躲藏進每個角色,佯裝規(guī)則不存在,虔誠地祈禱某種從天而降的神圣力量將我庇佑。而自欺欺人式的逃避,反而將更多的角色送往地獄……最后,無邊荒漠中只留下我一個人獨自瘋狂,等待萬劫不復。
我知道,在被世界鎮(zhèn)壓的那一刻,孱弱的我曾經(jīng)前所未有的強大,只是當時我便死去了,恰如曇花一現(xiàn)。而仍然活著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從此,茍活的自己和死去的我各執(zhí)己見,它們相互糾結(jié),彼此都無法得到救贖。
似遠忽近的嬰啼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
再一次被死亡的陰影籠罩,我有些心煩意亂,卻又不得不承認,今天的我,依然是一個沒有學會克服恐懼的嬰兒,甚至連憤怒都失去了膽量。
就在我以為下一線從天而降的蛛絲會以橫八縱九拐十二的結(jié)構(gòu)為迷宮封閉出更多死角的時候,鄔妍直起身來,她明亮的臉龐使陽光剎那間穿透了整個人世。
那根帶子已經(jīng)無恥地徹底臣服于此時的鄔妍。我相信,一旦這個新的主人發(fā)出指令,它必定會毫不猶豫地向原來的主人——我,用鋒利的獠牙撐開血盆大口。
不行,我要先發(fā)制人。
“演完了,還是要繼續(xù)?”
“還沒完?!?/p>
“那繼續(xù)呀——”
“嗯,不過,得讓你先看一下?!?/p>
說完,鄔妍伸出雙手捻著兩個角將那團帶子拎了起來,不知何時,它已經(jīng)變成了一件網(wǎng)眼稀疏的線衣——帶子的長度是否能滿足需要,我懶得再提了。
皺起眉頭,張了張嘴,我發(fā)覺沒什么要說的,只得又閉了回去。鄔妍春風蘇醒般莞爾一笑,隨即張開我的帶子往頭上套,像豆蔻年華的少女正在欣喜地試穿一件嫁衣——如果我的心思純良,差不多會這樣想——遺憾的是,我不僅不純良,反而心理陰暗,所以認為鄔妍更像一頭不幸闖入漁網(wǎng)的成年白魚,它的動作充滿宿命的掙扎。
咕嚕,努力咽下口中分泌過多的唾液,我不免有些惋惜——如果第二局一開始,直接要求她必須裸體表演,此間情景應該會更加旖旎吧?
看到我唇齒流津、目光迷離的樣子,鄔妍停下手上的動作,止住眼神。
她的表情里混合了挑釁和警告的意味,電光火石般掃描我的身體,毛骨悚然。
“幫我一下,來。”
“哦……怎么弄?”
鄔妍轉(zhuǎn)過身子,將脖頸向一側(cè)傾去,使肩頭的渾圓貼近我正在探過去的臉頰。
“傻乎乎的,呵呵,小心口水流我身上,牽住帶子頭兒——”
“哪兒跟哪兒呀……都是結(jié),哪有頭兒?”
“唉,后腋窩那兒……”
我睜大眼望去,只找到一顆如星辰般嫣紅的痣。
“這么松的帶子,你自己拽下不行?”
“要不是我夠不著……對,這兒,就這兒,掏一下,掏出來打個死結(jié),使勁兒……”
“噯,都紅了,不疼呀。”
“笨死了……知道會疼你還使勁勒——帶子頭放松點兒扎不出結(jié)呀?”
“咳,是了,那我解開重打一下。”
“不用了……繼續(xù)吧?!?/p>
“那好吧……行了嗎?”
“嘶……還好?!?/p>
不知不覺,我竟以助手的角色介入表演,而且頗不爭氣地表現(xiàn)得唯唯諾諾——那么,這個時候,觀眾是誰?
“好,好了?!?/p>
聽到說好,我急忙松開手,驀然發(fā)覺原來不經(jīng)意間,鄔妍很緩慢又非常費力地把自己精致地捆綁了起來。我打出的死結(jié),是整個系縛工序的最后一步——表演者唯一需要借助外力實現(xiàn)的環(huán)節(jié)。
嚴格來說,除了仍舊捻在我手中的死結(jié),這個過程更像是那條具有靈性的帶子擁有了生命一般,沿著鄔妍的軀體調(diào)皮地任性攀爬,它游走在每一寸皮膚之上,所到之處,荒蕪而冰冷。這具安靜的身體在唯美的束縛中,散發(fā)出圣女的光輝,靜謐如嬰兒溫潤,祥和似雪后山崗。
我們共同完成了一件無與倫比的藝術(shù)品。
鬼使神差一般,我又抬頭看了一下時間,16∶43。
它的刻度,詭秘地停留在這一刻。
回過頭,鄔妍正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我,并任由眼底的水色一點一點泛溢,幾乎我以為她就要哭出聲來時,那兩只緊抿的唇角竟輕翹上揚,完美地形成了一張隱晦難明的笑容。
驚異于鄔妍此時的光芒四射,我突然有點不敢面對眼前這個女人,只是手忙腳亂地將打出死結(jié)后節(jié)余出來的帶子繼續(xù)編扎下去……很快,我忙亂的指間生長出一個新鮮的蝴蝶結(jié),它活了過來,仿佛兩扇剛剛破蛹而出仍然汁液淋漓的翅膀,一只枚紅,一只橙黃,儼然翩翩欲飛——比我當初在卡紙盒子上扎出的那個蝴蝶結(jié)還要完美許多,簡直令人無法直視。
之后的帶子沒有發(fā)生變化,像一張冰冷的鐵絲網(wǎng)縱橫交錯在鄔妍瑟縮的身體上,充滿了鋪天蓋地的楚楚動人。鄔妍的皮膚經(jīng)過綁縛,仿佛畏懼我的眼神,羞怯地沿著帶子勒過的位置泛起花蕊般的殷紅,嬌艷欲滴。
我驀地明白過來,此時此刻,她是一件禮物,一個女人將自己的身體經(jīng)過精心包扎后、贈予情人的、力求將真相重重包裹的禮物。
這個身體的名字,叫鄔妍。
這件禮物的名字,也叫鄔妍。
它沒有卡紙一樣的保護層,也沒有精美的包裝紙做密封,就那樣任由一只蝴蝶結(jié)牽引,坦坦然然地存在著。我想起兒時玩耍心愛的水晶球時,每次總是小心翼翼地輕輕拋起,然后在它形成拋物線之前穩(wěn)穩(wěn)接住,它像極了球芯里那縷萎靡不振的霞光,如履薄冰般隨波逐流。
掌間的蝴蝶結(jié)脆弱之極,仿似一個易碎的小小夢想,它披著鋒利的枝丫,純真無瑕地等待自己被拆解的神圣時刻——無疑說明,這件禮物屬于我。
這般情景,使我嚴重懷疑自己很可能從游戲一開始便被禁錮在一場繁雜而逼真的夢境里,每一件出現(xiàn)的事物都是同謀,帶子、長裙、蝴蝶結(jié)、鏡中人、指蓋和襪子的顏色、靜止在16∶43 的時間……還有我,一只表演獨角滑稽戲的提線木偶——我感覺到冥冥中的那根繩索猝然收緊。
下一個動作,是什么?它從一種莫名的悸動驟然襲來開始,我下意識地舉起右手,緊接著便清晰地感覺到一股劇烈而又倔強的痛楚自無名指上的傷痕往下流淌,它在我的左胸附近停滯下來——是的,那里是心臟。受到阻礙后,那疼痛開始忽遠忽近地盤桓,然后準確地合著心跳的節(jié)奏,從木然到翻動,直到停止在類似于將神經(jīng)與筋脈相連的血肉反復攪拌、切割的狀態(tài)上,無休無止、無邊無際地漫延開來……我的心,痛得不能自已。
鄔妍依然如雕像般安詳,她有些期待,有一絲按捺不住的竊喜,還依稀有點不安,最后匯攏成一種欲迎還拒的羞澀,那姿態(tài)對于痛至幾近痙攣的我,充滿了無邊的魅惑。
我已經(jīng)無法忍耐,我決定愛上她,立刻——或者說,早在鄔妍將自己完美捆綁起來的那個瞬間,我就已經(jīng)瘋狂地愛上了她。
迫不及待。
我甚至懷疑,鄔妍所有所謂的戲法兒,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誘惑我的愛情。
也許明天有人發(fā)現(xiàn),我消失了——有什么大不了呢?我只想躲在時間的縫隙里,等待戲法兒結(jié)束。
這樣算下來,原來,我才是這場游戲的謎底。
不過這似乎沒有什么不好。下一刻,鄔妍忽然驚慌失措。
“壞了壞了,突然想起,這種結(jié)是解不開也掙不脫的!”
“又來了……那就不解不掙了唄?!?/p>
“那我怎么出來呢?”
“什么怎么出來?”
“我不能老被這帶子困著啊,怎么辦怎么辦?”
“你說怎么辦?”
“唉,我沒辦法呵……怎么會這樣呢?”
“既然解不開,那不解它好了。”
“那以后怎么辦?”
“沒事兒,我守著你。”
“呃,好吧……什么,你?不行的,不知道要多久……”
“多久都沒事兒,再說啦,帶子還是我的呢?!?/p>
“你……”
“我。我在?!?/p>
“你,真好?!?/p>
“好嗎?呵呵——你臉怎么紅了?”
“……我,瞎說——才沒紅呢,這是熱的……”
“熱?我看是緊張吧?”
“切——緊張?我看是你做賊心虛還差不多!”
“心虛?呵呵,你聽……它怦怦跳地帶勁兒著呢,能虛了?”
“口是心非吧你就,不是嘴上說守著我嗎,怎么還抱上了?”
“咋還成我抱上了——根本是你自己靠過來的嘛?!?/p>
“我,那……抱這么緊,至于嗎?”
“安撫一下你的緊張嘛?!?/p>
“再說一遍,我——沒——緊——張——”
“好吧,那是我緊張了?!?/p>
“嘿嘿,這就對了,哎呀——”
“痛了吧……來,給你揉揉胳膊。”
“看不出來,你還挺細心嘛,往左……好,就這就這,撓撓……哎,輕點兒!”
“你說你綁就綁吧,咋還綁這么復雜?”
“我哪兒知道?師父教的呵?!?/p>
“又是師父,唉,真是個壞家伙!”
“不許這樣說我?guī)煾?!?/p>
“好好好……不說他了,你這兒的帶子有點松了,我試下看能不能解開……”
“行……噯,解就解吧,你抖什么抖,按密碼鎖呢?你——”
“有嗎?衣服堆那兒了,我給抻平嘛?!?/p>
“噯,噯,噯,手往哪兒擱呢?占人便宜呀!”
“沒哪兒啊,不小心的……再說,你有什么便宜好占嗎?”
“你……死不認賬,你就是故意的!”
“我要故意就不是這樣了!”
“嘿,你還想要哪樣?”
“比如,這樣……哎,還是算了。”
“咯咯,你害羞了?”
“笑話……我害羞了?我害羞了嗎?”
“沒有嗎?”
“沒有,我會害羞?”
“算了,沒什么?!?/p>
“哦,沒什么。”
“你知道嗎?”
“什么?”
“我愛你——”
“這……有點突然……好吧,我也愛你?!?/p>
“咯咯咯,你臉也紅了哎……什么時候?”
“你什么時候?”
“從……你開始的時候。”
“我從什么時候開始?”
“你問我?”
“當然啦,因為我不知道呵。”
“那……要不,我們定崗錘,一局定勝負?”
“哎呀,真麻煩……再說,你覺得能騰出手嗎……就算一起開始的好啦?!?/p>
“收到,嘿嘿?!?/p>
“傻樣兒……眼睛眨呀眨的,又生什么鬼點子了?”
“我在想,是不是可以考慮,和你……生個孩子?”
“倒也不是不行?!?/p>
“那可提前說好了,我只管生,養(yǎng)么……是你的事兒!”
“好……如果生女兒,我會教她克服恐懼;兒子的話,我就教他抑制憤怒?!?/p>
“原來你不是根木頭,也知道冷暖嘛——”
“我還要親眼看著他(她)出生,聽他(她)發(fā)出第一聲啼哭?!?/p>
“如果,這算是……甜言蜜語的話,我是真的被感動了?!?/p>
“說的跟個小女生似的……你有那么好哄呀?”
“這么說來,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了?”
“開啟新的自己,也可能是回去了最初的真我?”
“別說,換了個人似的,還蠻新鮮滴——”
“那,需不需要,認識一下?”
“好啊好啊?!?/p>
“唉,你說你個女孩子,就不能矜持點兒?”
“那好吧,咳,咳……嗯,現(xiàn)在,我不是我了……我叫鄔妍,你好?!?/p>
“你好……”
……
可能一覺醒來,這場游戲已經(jīng)以溫暖的方式結(jié)束于昨天。
但那樣,實在……太過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