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指 尖
2019 年,美國作家杰克·倫敦的半自傳體長篇小說《馬丁·伊登》被搬上銀幕。改編后,電影中對其中一個情節(jié)進行了擴充:水手馬丁被邀去伊琳娜家,惶恐加興奮,手足無措,有點像初進大觀園的劉姥姥,面對珍肴美酒,園林山水,怡紅院的穿衣鏡,以及畫中走出來般的小姐丫鬟,生出遁入仙界的錯覺。飯后,他饒有興味地參觀主人的房子,被畫架上的一幅畫吸引,畫中,是他熟悉的大海、天空、沙灘和帆船,他仔細端詳著它,仿佛在琢磨,畫筆以怎樣細微而執(zhí)著的走勢,留下它瀟灑而意味深長的線條。最終,他的目光停在一小塊污漬上,那是一團毫不起眼的暗色,可能是畫者無意間的擦蹭,也可能是水漬咖啡漬這些不小心濺上去的液體,總之,在光線的作用下,是能夠被掩蓋并忽略不計的。
年輕的馬丁,生活貧困,借住在姐姐家窄小的屋子里,每天看著姐姐丈夫的臉色陰晴過日子,喝廉價的酒水,跟同樣穿著破舊、出口粗俗的水手出海,約會對象只能是風塵女孩,但他從未對眼前這個世界失去向往,他喜歡大海的深邃,喜歡天空的廣闊,喜歡人影匆忙的城市街道,他喜歡純粹的,干凈的,公正而友愛的一切存在,乃至幻想長到一定年齡,生活將成為美好的樣子。因此,他不忍如此完美的一幅畫,留下一丁點不完美。況且,他隨后知道作畫人就是眼前這個女孩,出身高貴,長相美麗,舉止優(yōu)雅,冰清玉潔,這點污漬,不能也不該出現(xiàn)在這樣一個女孩的作品上??上?,馬丁并沒有能力去擦拭那一小片若隱若無的污漬,他只能略帶羞澀,面對著光芒四射的伊琳娜,目光躲閃,低聲囁嚅:那里有片污漬。并試圖伸出手,但又覺不妥,乃至內心的畏懼讓他不自覺退后了兩步。二十一歲的馬丁·伊登,自知出身低賤,讓他連挺起胸膛直起腰的勇氣都沒有??墒?,即便如此,即便他衣著破舊,卻目光清澈,牙齒潔白,整個人散發(fā)著青春干凈的氣息。這股氣息,是一種本能的潔凈,正是這種潔凈,吸引著貴族小姐伊琳娜,對他產生了莫名的好感。伊琳娜就像火柴盒上的磷片,擦亮了馬丁對美好和成功的向往與追求,這團旺盛的火焰,照見了馬丁內在的自我,一個不服輸、不言敗,為得到尊嚴,堅持不懈、百折不撓、不惜夜以繼日努力寫作的馬丁。他以為,自己會帶給世界一團明亮,并終將跟伊琳娜一樣,成為耀眼的光團。
鏡頭語言經(jīng)過藝術化的加工和渲染,具備了特別的表達功能,有時會超越文字帶給讀者的撼動。如果說同類型影片《被涂污的鳥》《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中的小男孩和松子,是潔凈的,散發(fā)著皮革嶄新味道的棒球,偶然被帶入一個滿是淤泥和糞便的比賽場,不停遭受擊打,在外力的推動下被動完成從干凈到污臟的轉變,那么馬丁天生就有那樣的能力——知道、驚覺、懂得、且正視自己的缺陷,并自覺努力擺脫著缺陷挾裹下的自卑。這種感覺,有點像我們小時玩泥巴時,會不小心讓泥巴黏附在身上。我們很清楚泥巴的出處,只是清洗它比我們想象中要難一些,有時一盆水也洗不掉,無奈之下,母親會帶孩子去河邊清洗。再大一些,我們開始上學,三年級,擁有第一支鋼筆。鋼筆就像一種身份,它標志著我們脫離了小娃娃的行列,長大了,有能力分辨對錯。但同時,鋼筆也成為一觸即發(fā)的炸彈,隨時會將墨汁“炸”到我們的衣服上面。那是世界上最難以清除的痕跡,即便洗多少次,衣服上那塊藍色的印跡都無法消除干凈,直到我們忽略它的存在,抬起頭,假裝自己的衣服上,從未有過那樣一小片污漬。墨汁只是讓心愛之物沾染上了污跡,隨著衣服破損,它會被換掉。
我上初中時,班里有個臉上長著一塊青色胎記的同學,我們每個人都不敢去直視她,而在她聽不見的地方,卻忍不住暗自取笑她,甚至用“世界地圖”的諢號替代了她的名字。馬丁發(fā)現(xiàn)畫上污漬的那刻,他已敏感地感覺到,在伊琳娜的世界里,他就是那片污漬,一個在骨頭上刻有青色胎記的人,即便她對他有好感,后來又與他戀愛,他依舊是她世界中溢出的部分,一塊明暗交織的曖昧光斑,一種異樣的不同聲音,也或者是可以隨時被剔除和清洗掉的身外之物。
在短短兩個小時的電影當中,馬丁就像一道棱形光柱——朝氣蓬勃,充滿熱情的馬?。粚矍楸в谢孟?,瘦骨嶙峋,卻越挫越勇的馬?。皇ゾ駥熀蛺矍榈拿悦5鸟R丁;最終功成名就,人來人往,卻無比孤獨的馬丁……無數(shù)個馬丁五彩爭勝,流漫陸離,重疊,游移,分離,游移,再重疊。扮演者賦予馬丁多張面孔,每張都呈現(xiàn)出不同色彩、氣質、情緒和意義,隨著馬丁的成功,衣著開始光鮮整潔,高大的身軀卻漸漸歪斜乃至佝僂起來,他目光之中的純粹和堅毅漸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孤獨、冷酷和絕望,而曾經(jīng)干凈潔白的唇齒,襲上了暗淡的青色——骨頭上的胎記,被時間泡發(fā)、洇染,漸漸侵襲了馬丁的身心。“我曾活得如此炙熱,但現(xiàn)在的我卻心如死灰?!币亮漳鹊闹鼗?,成為一個導火索,直接撕破了他的幻想,七零八落中,他最終看清了自己和他人——一塊塊存活著的,永遠無法清除掉的污臟。
大海之上,波濤洶涌,每一個浪頭之中,都攜帶著猙獰而有力的沖刷工具?;秀敝?,馬丁似乎看見在海水中央,有那么一個赤裸裸的自己,目光清澈,骨肉潔凈。震耳欲聾的浪頭挾裹著歐里庇得斯那句“大海能沖刷人類的污垢”的讖語,最終點醒了迷茫而糾結的馬丁,他毫無猶疑,大步流星,走進一望無際的海水之中。
就像當日女媧補天遺落下來的那塊頑石,被棄置青埂峰下,經(jīng)過幾千幾萬年日月精華之浸淫,有一日,終生出進入囂囂紅塵的欲念一樣,文學、繪畫、電影、音樂等這些人類智慧結晶凝結的藝術形式之存在,拓展和掘進了人類想象的疆域邊界,一塊小小的青白石頭,也被時間演繹出無與倫比的故事。在中國文學史上,最具代表性的是花果山上仙石所生的石猴,吳承恩賦予他金剛之軀,火眼金睛,七十二變的神通,更是讓他擁有神擋殺神、佛擋殺佛、魔來斬魔的膽量。
記憶里某段時間,我也曾心血來潮,跟女伴一起到河灘,專撿那種剛好能握在手心里的圓潤白石頭,回來以后,用顏料在上面畫上幾筆,蘭草,一朵花,或者一張臉譜,但因為總也畫不好,最終只得作罷。心里又實在喜歡,轉身便去市場上買來帶包裝的戲劇臉譜石頭,擺放在書架玻璃格后面。石頭上的戲劇臉譜,最好看的是紅臉靈官和黑面玄壇,線條和色彩相對豐富,似乎也是畫者最用心的一幅畫。許多年后,我收到文友省梅寄來的兩塊石頭,上面是她的筆墨,其中一塊青石頭上,松香綠、墨綠、淡綠點染下的蓮葉中,穿出三根長短不一的莖,擎著蓮花和蓮蓬,石頭背面寫了兩個小篆:寂光。是她讀了我的隨筆《寂光》之后的碰撞之作。緣分便是這樣一種關系,而石頭成為一種媒介,一種表達,也是她和我心領神會的喜悅,明亮,安靜,清潔,寂寞而慈悲的寂光。
日本漫畫家大今良時的《致不滅的你》講述了一個關于生命的成長故事。它本身是無形的,天生有模仿任何物體變化自身形態(tài)的絕技。它被造物主丟進了人世,托生之物就是一塊不規(guī)則的青石,時間中,它沉默靜候,沐浴陽光和風,感受雨水和霧的靠近,天氣轉暖,又模仿長出綠茸茸的青苔。寒冷的冬日,大雪彌漫,一只狼傷痕累累,饑寒交迫,在雪原趔趄,最終力竭而亡。狼躺倒的地方,厚厚積雪下面,石頭感應到了生命的跡象,于是,它的靈魂融進狼的軀殼,并復制了狼所有的外在和內里、氣息和溫度,包括流血的傷口以及由傷口帶來的疼痛。唯一不同是,它沒有掌握狼熟練的奔跑技巧。它在雪地上蹣跚學步,像一個剛剛學步的嬰孩,當然,只需很短的時間,它就使傷口痊愈,并自如地穿梭在雪原之上。這樣一來,它首次品嘗到了寒冷和孤獨,四顧茫然,只能朝前。在一個被遺棄的村莊里,它遇見那個把它錯認為“喬安”的男孩,男孩是這片荒蕪土地上的最后一個人,他把它帶進溫暖的屋子里。它的視野里,出現(xiàn)許多陌生的東西:玩具熊、燃燒的爐火、床、被子、食物,還有經(jīng)由火的溫度而產生的舒適感,那一刻,它生出想永遠留在這里的想法。在這里,它掌握了如何咀嚼吞咽食物,如何臥下身體睡覺。男孩幻想帶著“喬安”走出雪原,與族人團聚,多次嘗試均告失敗,有一天,男孩在傷痛中死去。它第一次感到悲傷的潮水漫來,仿佛生命中的某樣東西永遠消失,再也不見。它把自己靠近那具僵硬的尸體,于是它又變成了他,跌跌撞撞學著使用兩條腿邁步,帶著他的夢想,走了很久很久,終于走出了雪原,看見了叢林和河流,并邂逅了一個叫瑪琪的小姑娘,小姑娘為他賜名“不死”。其后,“不死”遇到了更多的人,好人成為朋友,惡魔被他打敗,顯然,他可以變成任何他所見到的那些物種的形象,但他一直不愿從初遇男孩的身體中走出來,他日漸強大,經(jīng)歷著生老病死,愛恨離別,他的身體就是記憶的樣子,藏著少女瑪琪的敏捷,面具少年咕咕的噴射火焰能力,皮歐蘭的慈愛和善良,當然也有兇猛惡魔鬼熊的力量……生命就是這樣從一塊石頭漸漸幻化成一個人形,又不斷變成他物的過程,時間中,所有的經(jīng)歷組成生命的每一部分,好的,壞的,愛的,恨的,無人能選擇,也無人能拒絕,“你”是由無數(shù)“你們”組成的生命形體,一個堅強的形象,一個名為“不死”的怪物。我后來想,每個人都有一段變成石頭的經(jīng)歷,懵懂,茫然,只會等待,就像幸福的童年時光。而只要走出童年,生命在被動和主動接收色彩和溫度的同時,也會一直被苦難和艱辛的影子糾纏,一生一世。
有意思的是,生活最終會變成一塊巨石,在這塊巨石面前,人的形狀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古希臘神話中,西西弗因得罪諸神,被罰將巨石推到山頂,但每次當西西弗將巨石推近山頂,巨石就像瘋魔了般從他手中滑落,滾回山底。于是,西西弗只能重新走下去,再次將巨石奮力推到山頂。日復一日,西西弗陷入永無止境的苦役之中。法國作家加繆寫下了《西西弗神話》,他覺得西西弗是個荒謬的英雄,因為他在接受苦難的同時,永遠對生活充滿激情。“這一張飽經(jīng)磨難近似石頭般堅硬的面孔已經(jīng)自己化成了石頭!我看到這個人以沉重而均勻的腳步走向那無盡的苦難。這個時刻就像一次呼吸那樣短促,它的到來與西西弗的不幸一樣是確定無疑的,這個時刻就是意識的時刻。在每一個這樣的時刻中,他離開山頂并且逐漸地深入到諸神的巢穴中去,他超出了他自己的命運。他比他搬動的巨石還要堅硬?!?/p>
西西弗無聲的全部快樂就在于此,我們生存的快樂也類同于此,一邊懷念,一邊老去,一邊崩潰,一邊自愈,在血紅的黎明中,攜劍上路,儼然征戰(zhàn)的英雄。
有人叩響門板,那是一種空洞而虛無的聲音,它無法呈現(xiàn)一個具象的人體形狀,它只能是一只手,因為沒有目光交涉而散發(fā)出來的陌生感。無論是熟悉的鄰居,陌生的訪客,還是風經(jīng)過時不小心帶起的聲響,對于門內的人來說,都有相似而多義的可能。如果“我”不起身,依舊坐在沙發(fā)上,翻掀報紙,偶爾抿一口漸漸涼下來的咖啡,那么“我”的世界就是有限的,有形的,安全且安靜的,即便銅制門環(huán)跟木頭門板碰撞出聲響,都無法攪亂封閉空間固有的氣旋,除非,“我”放下咖啡杯和報紙,站起身,穿過幽暗的走廊,將門開啟,允許外在的鋒利刺穿“我世界”的軟氈。大部分時候,我們選擇接納,隨順,無論愿意與否,似乎這個動作是一種教養(yǎng),禮貌,或者習慣。光暈畫出一個人形的雕塑,門被打開的那刻,也激活了雕塑的機關。
博爾赫斯筆下,“我”面對的是一個推銷《圣經(jīng)》的陌生人。似乎每件事的開始都是平靜而順理成章的,就像生活中的某一天,我們提前安排好要做的事情,上班,去銀行,跟朋友約會……每一天,都有每一天需要做好的事,我們在路上會跟無數(shù)陌生的面孔擦肩而過,而門外這個人,就是無數(shù)陌生面孔中的一張,很容易被忽略不計。“我”并不缺少《圣經(jīng)》,乃至擁有多個版本。陌生人沉默片刻,然后說,“我可以給你看看另一本圣書”。這本書異乎尋常的重量讓“我”吃驚,“我”信手翻開,里面沒有一個能夠認識的文字,但書頁磨損得厲害,頁碼排列很奇怪,逢雙的一頁印的是40.514,接下去卻是999,翻過那一頁,背面的頁碼數(shù)有八位數(shù),像字典一樣。一幅插畫在掀開的那頁:鋼筆繪制的一個鐵錨,筆法拙劣,像小孩的涂鴉。陌生人說,看仔細些,以后就看不到了。于是,“我”用心牢記頁碼數(shù),以及它大約的位置,合上書,隨即再打開。盡管一頁一頁地翻閱,鐵錨圖案卻再也找不到了,甚至“我”記下的頁碼也不存在了?!拔摇庇衷囍覍牡谝豁摵妥詈笠豁?,結果依然失敗,封面和手指之間,總是有好多頁,仿佛書里隨時都可能冒出許多的頁碼。也就是說,這本書的頁碼是無窮盡的,獨一無二,充滿神奇,“如果空間是無限的,我們就處在空間的任何一點。如果時間是無限的,我們就處在時間的任何一點?!边@本書磁鐵般吸引了“我”,“我”最終用領到的退休金和家傳的《圣經(jīng)》換來了這本書。
不用等一個星期,只要到明天,“我”就會醒悟。那個人的出現(xiàn),是那么突兀而不可避免,他就像神派來的一樣,在帶給“我”一本世無第二的《沙之書》同時,也掠取了“我”的平靜,打破并更改了“我”長久以來維持的生活節(jié)奏。隨著占有它的幸福感而來的是怕它被偷掉,最終“我”成為那本書的俘虜,“我”在記事簿上臨摹書里的插畫,一個本子用完也沒有一張重復的,晚上,“我”多半失眠,偶爾入睡就夢見那本書。那個陌生人漸漸演變成日子的硌腳石,無論用什么辦法,都極其尖銳地待在“我”生命頂端——眾多時間過濾出來的一個令人心驚、膽怯、慌張、害怕的時刻。小說的結尾,“我”終于把書偷偷放在圖書館一個陰暗的擱架上,它處在存放報紙和地圖的地下室,“我”竭力不去記住擱架的哪一層,離門口多遠。但所有讀者都明白,那些被這本書標記過的日子,就像中國古代的“黥刑”一樣,隨著時間推移,墨料完全浸入人的皮膚,永遠無法消除。
帕特里克·聚斯金德的小說《香水》中,塑造了一個自身沒有任何氣味的人——格雷諾耶,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沒有任何特征,他就像是被上帝隨便扔到巴黎最臭的市區(qū)內一個臭魚攤的宰魚臺下垃圾堆的生命。某種意義上,他并不存于世間。在育嬰所,比他大一點的小孩,多次置他于死地,但每次他都得以幸免。一個在生死簿上從未留下姓名的人,或許就該是無色無味、無悲無喜的怪人。所以后來他得過炭疽病、梅毒性疤瘡變異癥、晚期化膿性麻疹,每次奄奄一息,卻都能奇跡般活下來。這樣一個人,卻迷戀香水,一生執(zhí)著追求掌握研究生產香水的技藝,像造物主予他的一個極大諷刺。他唯一異于常人的是,擁有一雙靈敏的鼻子,能嗅到世上最隱秘的味道,一截枯樹干深藏的味道,一塊沉陷在水里很久的石頭的味道,一只貓皮毛下的味道,一個美麗少女身體的味道……為得到這些味道,他不惜將它們毀掉,并一口氣殺掉二十多個姑娘。這二十多個姑娘,在格雷諾耶面前,根本不必用刺青的方法來標記,他自有他的途徑和方法,在人海茫茫中將她們分辨出來。格雷諾耶僅有過一次短暫的懷疑,是在荒山穴居時,荒山的巖洞沒有光,沒有氣味,也沒有生命,當一個正常人從巖洞里出來,會感覺喘不過氣來,不是陽光帶來的,也不是色彩帶來的,而是氣味給予的沖擊——自身生長和腐爛的氣味。擁有靈敏鼻子的格雷諾耶,能嗅到萬物的獨特細密之味,唯有自己,是不能嗅到的。
文學作品所呈現(xiàn)出來的故事、情節(jié)、人物,其實更像是被采集的大量玫瑰花,通過蒸餾技術,而最終制作出來的東西,一種類似于精油的物質,它的存在,是人類精神的依托和指引,也是歷史和過去的記錄和提純。格雷諾耶最終研制出最極品的香水,這世上最高級的香水成為他的面具,助他登上“全能芳香上帝”的寶座。遺憾的是,在這張面具之下,他依然沒有面孔,沒有氣味,他依然是這個紛亂而殘酷世界的缺席者,永遠無法知道自己是誰。理想身份的幻滅,導致不可挽回的絕望,他最終選擇回到出生地,通過那瓶神奇香水,吸引了一群流氓、盜賊、殺人犯、妓女、逃兵狂熱地分食自己。格雷諾耶曾幻想自己是一束光芒,明亮,閃光,令人愛慕,而消失的那刻,他終于明白,就算自己做得再好,再強大,也永遠無法知道自己是誰。就像海水通過蒸餾變成飲用水,酒醅通過蒸餾變成醇酒一樣,作家通過蒸餾術,將文字表達中最精彩、最紛紜、最有力的部分,毫不隱瞞、毫不畏懼、毫不收斂地呈現(xiàn),璀璨而短暫,令人瞠目結舌,啞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