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光
(揚州大學(xué), 江蘇 揚州 225009)
平山堂何時進(jìn)入宋代的文學(xué)世界?如果把歐陽修的書信看成是文學(xué)作品的話,那就是歐陽修建成平山堂后的第二年皇祐元年(1049),他寫給曾任揚州太守韓琦的一封信,謂自己在揚州任上:“幸遵遺矩,莫敢有逾;獨平山堂占勝蜀岡,江南諸山,一目千里,以至大明井、瓊花二亭。此三者拾公之遺,以繼盛美爾?!盵1]此信簡略交待平山堂的所在位置,登堂所見場景,是最早描述平山堂的文字。
嘉祐元年(1056)春季,歐陽修為新任揚州知州的劉敞作《朝中措·送劉仲原甫出守維揚》;秋冬之際,劉敞登臨平山堂,賦詩寄給歐陽修,歐陽修、梅堯臣賦詩唱和,形成歌詠平山堂的第一波詩潮。王安石、王令等人的詠平山之作為這波詩潮的羽翼。
最早歌詠平山堂的詩詞作品是哪一首?具體看法有三種,一是歐陽修詞《朝中措》,不僅引發(fā)唱和,而且寫景抒情、詞中意象對后人歌詠平山堂影響極大,似乎此詞必為開山之作。二是認(rèn)為更早一點,歐陽修寫于皇祐元年(1049)的《答通判呂太博》。還有就是梅堯臣于1056年歌詠平山堂的詩作。
討論平山堂詩詞開山之作,核心是內(nèi)容維度和時間維度。前者必須是詠及平山堂,最好是直接題詠,放寬尺度提及亦可;后者必須確認(rèn)時間為最早。下文依此考察上述三首詩詞。
《答通判呂太博》一詩為歐陽修離開揚州任潁州太守所寫,時間為1049年無誤。詩云:
千頃芙蕖蓋水平邵伯荷花四望極目,揚州太守舊多情。畫盆圍處花光合予嘗采蓮千朵插以畫盆圍繞坐席,紅袖傳來酒令行又嘗命坐客傳花人摘一葉葉盡處飲以為酒令。舞踏落暉留醉客,歌遲檀板換新聲。如今寂寞西湖上,雨后無人看落英。[1]
就詩句及自注來看,此詩與平山堂無關(guān);但人們卻因一則宋人筆記認(rèn)定此詩場景就發(fā)生在平山堂。這就是宋人葉夢得的記載:
歐陽文忠公在揚州作平山堂,壯麗為淮南第一,堂據(jù)蜀岡,下臨江南數(shù)百里,真、潤、金陵三州隱隱若可見。公毎暑時,輒凌晨攜客往游,遣人走邵伯湖,取荷花千余朵,以畫盆分插百許盆,與客相間。遇酒行即遣妓取一花傳客,以次摘其葉,盡處則飲酒,往往侵夜載月而歸。[2]
將這段文字與歐公《答通判呂太博》聯(lián)系起來看,活動場景的描述,如荷花、畫盆、妓女(紅袖)、傳花摘葉,四個具有個性色彩的意象如出一轍,似乎該詩理所當(dāng)然就是描述平山堂雅宴活動。但畢竟該詩未點明平山堂,宜謹(jǐn)慎對待;再仔細(xì)考察葉氏文字,也有值得推敲之處。
葉氏生于1077年,歐陽修已去世數(shù)年,他何由得知歐詩歌詠平山堂?葉夢得似預(yù)見到讀者的疑問,拿出了第一手資料:“余紹圣(1097)初始登第,嘗以六七月之間,館于此堂者幾月……寺有一僧年八十余,及見公(指歐陽修),猶能道公時事甚詳。邇來幾四十年,念之猶在目。”[2]1048年歐陽修創(chuàng)建平山堂時,該僧三十余歲,似乎是歐陽修平山堂游宴的目擊者,他人無法質(zhì)疑。
果有此僧為目擊者,關(guān)于歐公平山堂雅集命妓傳花飲酒之事,他必定會對來此憑吊歐公者多次敘述;較葉夢得早登平山堂的詩人們自當(dāng)知曉此事,諸人詠平山堂詩詞應(yīng)當(dāng)有所反映。查閱與歐陽修同時代的王安石、梅堯臣、劉敞、王令、王琪及稍后的蘇軾、蘇轍、秦觀、黃庭堅等人詠及平山堂的詩歌,也有“杯觴、壺觴”之類的語句,可沒有命妓傳花行酒的信息;“杯、壺”是喝酒器具,“杯觴、壺觴”反映喝酒的共性場景,反映不出“命妓、傳花”的個性色彩;及至南宋平山堂詩歌也是如此。這些詩人都未提及此事。
再看其他文字記載。北宋治平二年(1065),據(jù)歐公平山堂雅集不過十余年,沈括作《重修平山堂記》,只謂“歐陽公為揚州,始為平山堂于北岡之上,時引客過之,皆天下豪俊有名之士”[3]。南宋乾道元年(1165),周淙修葺平山堂,函請洪邁為記。洪文謂:“茲堂最后出,前志謂江南諸峯植立檐戶,肩摩領(lǐng)接,若可攀取。山既佳,而又歐陽公寔張之,故聲壓宇宙,如揭日月。縉紳之東南以身不到為永恨,意謂層城閬風(fēng)、中天之臺抑末耳。”[4]這是兩篇最早記述平山堂起源、重修的文章,相隔100年,都沒有述及傳花勸酒事,證明他們沒有聽過此事,也沒有從《答通判呂太博》看出與平山堂的聯(lián)系。南宋葛立方于隆興元年(1163)寫的《韻語陽秋》倒是提及記敘傳花摘葉之事,謂“歐公在揚州,暑月會客,取荷花千朵,插畫盆中,圍繞坐席。又命坐客傳花,人摘一葉,盡處飲以酒”[5],后引《答通判呂太博》前半首證之,清楚表明所述源自歐詩,而非葉文。值得注意的是,他只說揚州,忠實于歐詩原意,未將歐詩解讀為歌詠平山堂的詩。從1065到1165這100年之間,除了葉夢得之外,沒有人覺得歐公傳花勸酒之事發(fā)生在平山堂。
眾詩人和上述三位記文作者不可能造假,那為何別人一概不知不記而葉夢得突然從老僧處知曉?此點就是質(zhì)疑之處。
無非三種可能:其一,老僧幾十年閉口不談此事。歐陽修好友當(dāng)?shù)靥貏⒊?、歐公學(xué)生和名士蘇軾等人等登臨平山堂,懷念歐陽修,他都三緘其口,直到晚年遇見晚生幾十年與歐公沒關(guān)系的葉夢得才親口告訴他。這顯然不合常理,可以直接忽視。其二,此僧讀過歐陽修此詩,待到晚年,故意將命妓傳花說是平山堂之事,此時歐公及好友早已離世,該老僧放言無忌,無從對質(zhì)。其三,本無此僧,更無此言,平山堂命妓傳花全是葉夢得讀詩的聯(lián)想,而老僧云云是葉氏故弄玄虛的杜撰,以增加可信度。
比較二、三的可能,與其說老僧創(chuàng)言,不如說葉夢得創(chuàng)言而假托老僧。歐詩自注提及邵伯、荷花、畫盆、傳花摘葉以為酒令等,葉夢得所言與其極其相似,若以時間先后論,葉夢得的記述完全可能是詩注的轉(zhuǎn)錄。故可說,葉夢得所記平山堂雅宴,來自歐陽修這首詩自注并附會到平山堂的可能性極大。或曰:歐陽修詩中所述與葉氏所見老僧之述,本是同一件事,必然相似,何可質(zhì)疑。問題就出在這里,細(xì)較葉氏所述與歐陽修詩,有重大出入:地點不同。
歐詩首句自注:邵伯荷花四望極目,清楚交代地點是在揚州郡城東北方向的邵伯,離揚州約30公里。詩中第一、三、四、五、六句的場景、活動也有可能在邵伯鎮(zhèn)或湖邊。歐詩另一版本,首句自注為“郡治荷花四望極目”[6]82,未交代具體地點。詩中沒有任何關(guān)于平山堂的明述或暗示。
歐陽修創(chuàng)作這首詩時,身在潁州,心系揚州,回想起去年此時,在揚州的邵伯湖邊,畫盆繞座、傳花飲酒、舞落夕陽、歌換新聲的熱鬧,再看眼前潁州西湖落花無人憐的清冷,愈顯寂寞無聊。其實,潁州西湖景色也很美,歐陽修歌詠潁州美景的詩也不少,致仕后還終老潁州。只是歐公初到潁州任職,可能人事尚疏,不免生寂寥之感。詩題中“通判呂太博”,是以太常博士身份任潁州通判的呂公著(此公后亦主政揚州、潁州,官至宰相),當(dāng)是他投詩書存問歐陽修,引出歐陽修這一首懷念揚州的答詩。據(jù)此詩,可以肯定的是,歐公在揚州必有游宴傳花勸酒之事,但與平山堂無涉。
只是葉夢得閱歐詩知曉傳花勸酒之事,而將其敷演想象落實在平山堂,實現(xiàn)了傳花與平山堂的完美嫁接。用“嫁接”一詞來形容葉夢得的做法,不僅表示其客觀效果,也揭示葉夢得乃有意為之。葉夢得記載此事是1135年,歐公去世已60余年,歐公詩文流傳,葉夢得不會沒讀過歐公此詩。他看得明白抄得清楚,又怎會誤以為此事在平山堂?他一定思考過,改變地點,邵伯與平山堂的空間差怎么辦?于是文中添了“遣人走邵伯湖取荷”一句,彌合空間距離;為增加可信度,又是親臨平山堂,親訪老僧,言之鑿鑿,可謂周密。也恰因此引起質(zhì)疑,不是嫁接何須如此縝密?
直到南宋紹熙元年(1190),葉夢得的記載才有了響應(yīng)。這年揚州太守鄭興裔重修平山堂竣工,撰《平山堂記》寫道:歐公建平山堂,“堂之左右,碧樹參天,清風(fēng)徐來,雖盛夏亦不知其為暑也。政成之暇,延四方之名俊,摘邵伯之荷蕖,傳花飲酒,分韻賦詩,徜徉乎其中,不醉無歸,載月而返,亦風(fēng)流逸事也”[7]。傳花飲酒、醉歸載月等語,顯承葉文而來。此時離葉夢得書寫時間相隔50余年,歐公在揚州活動后140年,才開啟了平山堂傳花飲酒的接受時代。
度過元代、明前中期平山堂詩詞的沉寂期,明末清初歌詠平山堂詩作漸豐,傳花飲酒的記述才逐漸多起來。如杜仁杰《平山堂》:“卓哉歐陽公,乃是名世者。折花邵伯湖,命妓傳杯斝?!盵8]21王賓“堂開六一壯淮南,命妓傳花宴飲酣”[8]247。傳花飲酒場景已是平山堂意象群的固有重要元素,此后認(rèn)可度越來越高,清末則高度概括成富有清雅詩意的“坐花載月”,制成匾額,懸掛在平山堂內(nèi),至今猶可觀瞻。而今人講述平山堂,傳花飲酒的風(fēng)流韻事更是一種文字標(biāo)配、認(rèn)知平山堂的常識內(nèi)容。
葉夢得的嫁接很成功。內(nèi)容層面于歐陽修、蘇軾等人熔鑄的春風(fēng)、楊柳、文章太守、隔江山色竹影、晴空、壁上龍蛇諸意象元素后,又信手拈進(jìn)命妓傳花、歌舞徹夜的新質(zhì)。此前諸意象,偏于平山堂景色,人事活動不夠鮮明有趣,而傳花行令恰補(bǔ)其短,平山堂主人親自上場,大大增強(qiáng)了平山堂故事的現(xiàn)場感,且映歐公政事寬簡帶來的社會祥和,亦暗合讀書人對于文人與官員雙重身份的認(rèn)同,故成為文人官員的審美理想。
但這并不是認(rèn)定歐陽修《答通判呂太博》為第一首平山堂詩詞的理由,這里探討的是歷史真實。既然此詩本不是歌詠平山堂,自然無緣第一首平山堂詩詞。清代有五部收集平山堂詩文的志書(康熙年間僧人行昱編纂的《平山志》、乾隆時汪應(yīng)庚編纂的《平山攬勝志》、程夢星編纂的《平山堂小志》、盧見曾編纂的《平山堂志》、趙之壁編纂的《平山堂圖志》),盡管各書收集的標(biāo)準(zhǔn)不同,有的志書也將葉文記載進(jìn)來,但都不約而同地未收歐陽修《答通判呂太博》詩,說明諸編者都認(rèn)為此詩非詠平山堂之作,也暗含不認(rèn)同葉文的態(tài)度。諸編者懂得文史相通但各有畛域的道理,詩文創(chuàng)作引用平山堂傳花飲酒之說,暢行無礙;而論定這首歐詩是平山堂詩歌,涉及史實考證,必須嚴(yán)謹(jǐn)。
歐陽修、梅堯臣均在嘉祐元年(1056)春季歌詠平山堂。須辨析哪位創(chuàng)作在前。
歐詞《朝中措》既標(biāo)明“送仲劉原甫出守維揚”,時間則必在朝廷發(fā)表劉敞任職揚州太守之后。嘉祐元年(1056),“閏三月辛卯,知制誥劉敞知揚州”[9]。辛卯,乃是該月初九,歐陽修為他餞行、賦詞總在閏三月的中下旬。
梅堯臣詩作具體時間可據(jù)行蹤和詩集編年而考定。據(jù)吳孟復(fù)《梅堯臣年譜》,至初二年(1055)秋,梅堯臣從宣城到揚州,度歲;嘉祐元年(1056)初,客揚州,作有《大明寺平山堂》《平山堂雜言》,春季離揚赴汴京,途中有《閏三月初八在淮上遇風(fēng)杜廷之先至洪澤遣人來迎》詩[10]。
朱東潤《梅堯臣集編年校注》亦謂:梅堯臣于1055年秋離開宣城,“啟程赴汴,道經(jīng)歷陽、江寧、真州,至揚州度歲”[11]759,嘉祐元年(1056)“歲初在揚州”;春夏之間,“先到山陽、后到泗州”?!皠⒊ㄈP就任,二人途中相遇。端午以后,堯臣到達(dá)汴京?!盵11]825依詩集編年,該年在揚州作《大明寺平山堂》《平山堂雜言》兩首。后在汴京作《和永叔答劉原甫游平山堂寄》《平山堂留題》,時在當(dāng)年末或次年年初。
對照這些敘述,已能確定梅詩在前,歐詞在后。嘉祐元年(1056)閏三月初八,梅堯臣已離開揚州,到達(dá)淮上,其《大明寺平山堂》《平山堂雜言》肯定作于此前的二月間。再查梅詩,緊接《平山堂雜言》后為《自感》詩,自注“二月二十八日”[11]838,后面還有在游覽揚州建隆寺的詩作。據(jù)此可以確定,梅堯臣1056年初所作兩首平山堂詩作,必作于二月底之前,明顯早于寫于閏三月初九之后的歐詞《朝中措》。
梅詩兩首中,《大明寺平山堂》在前,《平山堂雜言》在后;《宛陵集》本編年,兩首相隔四首,朱東潤《梅堯臣集編年校注》相隔七首,據(jù)不同版本增補(bǔ)三首在兩首詩之間。
于此可以得出結(jié)論,平山堂詩作的開山之作,即梅堯臣最遲寫于嘉祐元年(1056)二月的《大明寺平山堂》,而歐詞《朝中措》應(yīng)是平山堂詩詞中第一首詞作。
慶歷八年(1048)春,歐陽修從滁州調(diào)任知揚州。梅堯臣該年授國子博士,初夏返歸宣城,五月末道經(jīng)揚州,與歐陽修盤桓,作有《詠歐陽永叔文石硯屏二首》《永叔進(jìn)道堂夜話》諸詩離去;入秋后,梅受晏殊辟,從宣城赴陳州,事先已與歐陽修相約,在揚州中秋賞月。歐陽修著手安排,邀請以主客員外郎身份任江淮發(fā)運副使的好友許元,屆時相聚,并賦詩云:“仍約多為詩準(zhǔn)備,共防梅老敵難當(dāng)?!盵1]梅中秋前趕到揚州,作《依韻和歐陽永叔中秋邀許發(fā)運》戲謂:“曾非惡少休防準(zhǔn),眾寡而今不易當(dāng)。”[11]464中秋當(dāng)日,許發(fā)運似乎未能履約,梅堯臣與歐陽修、王琪一起中秋賞月,偏偏當(dāng)晚濃云且下雨,無月可賞,但不妨礙諸人吟詩唱和,梅作《秋夜同永叔看月》,歐陽修作《酬王君玉中秋席上待月值雨》《中秋不見月問客》,梅又作《中秋不見月答永叔》《和永叔中秋夜會不見月酬王舍人》。此后數(shù)日,梅堯臣觀集古録、觀寫真、觀舞,皆與歐陽修同行賦詩,此次在揚州的日子,與歐陽修相關(guān)詩作共有九首。兩人交誼真如梅堯臣所云:“交情有若此,始可論膠漆?!盵11]468
此次梅堯臣在揚州,也曾與其他人去游覽蜀岡大明寺,有詩作,但絲毫沒有平山堂的信息,也許此時歐陽修尚未建造平山堂,也許已有平山堂而梅堯臣未曾注意。
嘉祐元年二月,梅堯臣在揚州登臨蜀岡,終于注意到平山堂的存在,題詩《大明寺平山堂》,直接歌詠平山堂。其詩云:
陸羽烹茶處,為堂備宴娛。岡形來自蜀,山色去連吳。
毫發(fā)開明鏡,陰晴改畫圖。翰林能憶否,此景大梁無。[11]833
首句用典,交代平山堂的位置,在蜀岡大明井(即后來所謂第五泉)附近。唐代陸羽撰《茶經(jīng)》,泡茶離不開水,此書故論及泡茶之水人謂之茶神。他謂蜀岡大明寺井水為天下十二;張又新《煎茶水記》又記述劉伯芻品評為第五。而歐陽修又撰《大明井水記》辨析此事,也謂“此井為水之美者也”[1]。次句承接首句而來,點明平山堂是交友喝茶、游宴的公共空間。二、三聯(lián)寫景,二聯(lián)敘述蜀岡傳說,山形乃是蜀地山勢之余脈,站在平山堂放眼看去,山色連綿,與吳地相通,此就“山”而寫。三聯(lián)寫堂上南望,前句乃歐陽修“一目千里”之意,江南諸景看得清楚明白,如明鏡一般;若逢陰雨天氣,則景觀頓改,為另一番畫圖。此兩聯(lián)寫靜景而蘊動勢,頗為老到。尾聯(lián)則是與歐陽修對話,歐陽修已于至和元年(1054)為翰林學(xué)士,故以此稱歐陽修;京城開封,戰(zhàn)國時魏國的都城,稱大梁;末句謂平山堂的所觀之景,在京城開封應(yīng)該沒有,既表示贊賞平山堂喜悅之情,也暗示歐陽修一定懷念在揚州的歲月。
不久,又作《平山堂雜言》:
蕪城之北大明寺,辟堂高爽趣廣而意厖。歐陽公經(jīng)始曰平山,山之迤邐蒼翠隔大江。天清日明了了見峰嶺,已勝謝眺齪齪遠(yuǎn)視于一窗。亦笑煬帝造樓摘星放螢火,錦帆落檣旗建杠。我今乃來偶同二三友,得句欲口(缺字)霜鐘撞。卻思公之文字世莫雙,舉酒一使長咽慢肌高揭皷笛腔,萬古有作心胸降。[11]838
此詩開端四句,直陳歐陽修創(chuàng)建此堂,外在特點在于地勢高爽;內(nèi)在特點則是趣廣而意厖,即趣意廣博,有著豐富的意蘊,有待登臨者去體會、領(lǐng)略、開掘、闡釋。登臨者所見之景是“山之迤邐蒼翠隔大江”的圖畫,也是歐陽修命名為平山堂的最直觀之形容。至于讀者從中悟到什么,各憑才識經(jīng)歷各得其意。梅堯臣此詩有兩點體會:一是平山堂上所觀之景勝于南北朝著名山水詩人謝朓筆下略顯拘謹(jǐn)之景,恰如一目千里風(fēng)光之于一窗之景。其二,由堂及樓,想到了同在蜀岡的隋煬帝摘星樓。相傳隋煬帝乘船沿運河南來,錦帆落在揚州,揚州行宮建有摘星樓,極其奢華,就在平山堂東不遠(yuǎn)的蜀岡東峰,此樓后人亦稱為迷樓。隋煬帝被殺于揚州,摘星樓也成了亡國的象征。在梅堯臣看來,無論是前人筆下之景,還是所砌之樓,皆不如歐陽修之平山堂的趣意深廣。他有感在胸,引發(fā)作詩沖動,且有數(shù)句脫口而出,猛聽得大明寺鐘聲敲響,頓時警醒,歐公文章當(dāng)世無雙,吾等何能與之較短爭長,還是藏拙吧,喝酒高歌歐公大作才是。
梅堯臣這兩詩,應(yīng)是最早歌詠平山堂的詩作。兩首詩間隔時間不長,多則月余,少則十?dāng)?shù)日。兩詩連起來看,前詩為五律,首聯(lián)點題,二、三聯(lián)寫景較為概括,尾聯(lián)思念平山堂主人歐陽修。后詩則為古詩,開頭幾句切題寫景外,提出詩之中心“辟堂高爽趣廣而意厖”,重在抒懷議論,散文化的長句更顯豁氣勢磅礴,歸結(jié)到高贊平山堂主人歐陽修的主旨。全詩由堂及人,以古襯今,直抒胸臆,暢快淋漓。兩詩相較,頗似梅堯臣覺得前詩未能盡意,遂放言再歌,一抒感慨。
梅詩雖為平山堂開山詩作,但并未引起當(dāng)時文壇及后代來者對平山堂的特別關(guān)注,究其原因,除了歐陽修那首《朝中措》詞實在高妙外,也與梅詩寫景欠生動明麗有關(guān),而古今感懷之詩句雖爽直利落,但內(nèi)蘊意趣廣厚復(fù)雜,一時難以盡解,也妨礙了讀者的傳誦熱情。
如果說平山堂詩詞創(chuàng)作的第一波高潮,是歐詞《朝中措》而引發(fā)的諸人唱和,那作為平山堂開山之作的梅詩《大明寺平山堂》《平山堂雜言》可算是高潮前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