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棲
清代乾隆帝從三十七年(1772)二月,決定匯聚天下群書后按經(jīng)、史、子、集編目,并定名為《四庫全書》。歷時12年,于四十九年(1784)基本告成。其收書3503種、79309卷,存目書籍6793種、93551卷,分裝36000余冊,凡7.7億字。它堪為中國古代最大的文化工程。我們在充分肯定《四庫全書》系統(tǒng)、全面總結(jié)中國古典文化,形成中國古典文化的知識體系的同時,還應(yīng)當從另一個視角看到它在編纂過程中,伴隨著驚世駭人的文字獄。
乾隆帝下詔搜輯古今群書,說是旨在“稽古右文,聿資治理,以彰千古同文之盛”,但各省督撫奉諭后心存迷惑,觀望不前,上交書單寥寥無幾。乾隆帝再次下諭限定半年為期,“速為妥辦”,除江浙一帶略見成效外,其余省份依然敷衍塞責(zé)。三十九年八月初五的一道諭旨,乾隆帝直接挑明了此事的目的:“各省進到書籍不下萬余種,并不見奏及稍有忌諱之書,豈有裒集如許遺書,竟無一違礙字跡之理?況明季末造野史甚多,其間毀譽任意,傳聞異詞,必有抵觸本朝之語,正當及此一番查辦,盡行銷毀,杜遏邪言,以正人心而厚風(fēng)俗,斷不宜置之不辦!”并宣布:若此次傳諭之后“復(fù)有隱諱存留,則是有心藏匿偽妄之書,一經(jīng)發(fā)覺,其罪轉(zhuǎn)不能逭,承辦之督撫等亦難辭咎!”乾隆帝“寓禁于征”,在搜輯古今群書的華麗招幡下查繳禁書且銷毀的禍心昭然若揭。
在乾隆帝親自督催課責(zé)下,各省督撫才聞風(fēng)而動,大批古今群書匯集京城。伴隨著搜求、整理遺籍,查辦禁書、嚴懲“筆墨妄議者”的文字獄拉開了帷幕。60余年的乾隆朝發(fā)生了142起文字獄,編纂《四庫全書》期間就占五成。據(jù)《清代文字獄檔》載:從乾隆四十二年至四十七年,短短六年間,竟發(fā)生了49起文字獄。限于篇幅,茲僅略述兩案:王錫侯的《字貫》案和徐述夔的《一柱樓詩》案。
先說說《字貫》案。王錫侯系江西新昌鄉(xiāng)舉,《字貫》刊行于乾隆四十年。因他陷入宗族糾紛,與人結(jié)怨而被告:“刪改《康熙字典》,另刻《字貫》,與叛逆無異?!鼻〉巯轮I稱:《字貫》凡例將“圣祖、世宗廟諱及朕御名字樣悉行開列,深堪發(fā)指。此實大逆不法,為從來未有之事,罪不容誅,即應(yīng)照大逆律問擬,以伸國法而大快人心”?!兑恢鶚窃姟纷髡咝焓鲑缭缫压嗜?,事發(fā)于其孫徐食田因置地與蔡某糾纏,遂成訐訟。蔡某呈訴狀中摘出《一柱樓詩》中“明朝期振翮,一舉去清都”等句,判為“悖逆之詞”。乾隆帝很快得知此案,望文生義地斥責(zé):“借朝夕之朝,代朝代之朝;且不言到清都,而云去清都,顯有欲興明朝、去本朝之意”,繼而勃然大怒:“系懷勝國,暗肆詆譏,謬妄悖逆,實為罪大惡極!”
乾隆帝口口聲聲稱“毀書而不罪及其人”,貌似懷柔,其實并非如此。因文字賈禍的文字獄,不止是全然銷毀禁書,而且羅織罪名,株連家族,達到以儆效尤的目的。如大學(xué)士九卿會議王錫侯比照大逆律擬極刑,奉旨從寬斬決,其子孫7人斬監(jiān)候,秋后處決;而《一柱樓詩》案,除了徐述夔剖棺尸身被凌遲,拋撒郊野,其孫徐食田、徐食書等家屬從寬改為斬監(jiān)候,秋后處決。
編纂《四庫全書》的整個過程,始終步步推進查辦、銷毀禁書,屢有以筆墨失檢、文章微疵而獲罪的文字獄。據(jù)統(tǒng)計:《四庫全書》在編纂全程中,共禁毀書籍3100多種,15.1萬部,銷毀書版8萬塊,數(shù)量驚人!誠如著名清史學(xué)家王鍾翰所說:“《四庫全書》的編纂和禁毀,都是嚴格按照清朝最高統(tǒng)治者乾隆的意旨進行的,既不是自由的學(xué)術(shù)活動,也不是文化歷史長河自然演進的結(jié)晶?!边@是因為乾隆帝意識到:倘要從根本上解決威脅清朝統(tǒng)治的反滿思想,亟需拔本塞源,徹底查辦并全然銷毀一切蘊含反滿思想的書籍。因此,查辦、銷毀禁書,嚴懲“筆墨妄議者”的這一政治運動便以編纂《四庫全書》的堂皇粉飾而強勁推向全國,收到了康熙、雍正兩朝文字獄所不具備的政治功效。黃遵憲云:“其文字之禍,誹謗之禁,窮古所未有。由是葸懦成風(fēng),以明哲保身為要,以無事自擾為戒,浸淫于民心者至深?!保ā饵S遵憲致梁啟超書》)龔自珍所痛斥的“萬馬齊喑”局面即源于此。
光大文化與毀滅文化的行為集于一身,看似悖謬,實為同質(zhì):宣揚道統(tǒng),使順從者盡為籠絡(luò);文化專制,對不順從者嚴加懲處,目的都是為了鞏固其統(tǒng)治。顯然,今人從乾隆帝編纂《四庫全書》盛舉中可以清晰地窺見其封建專制主義的斑斑劣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