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A能有多B”構式表示說話人對“A非常B”命題為真的可能性的推測，同時表達了說話人對于事物A的主觀性評價。該構式發(fā)展至今，共產生了三個不同的用法，分別是在反問句、陳述句和作為標題中，隨著出現(xiàn)位置的不同，它的結構形式、語義特征、語用功能也都有所差異，并顯示了不同的時代特征。梳理其演變過程可以發(fā)現(xiàn)，該構式實際上是一個表示推測可能性的連續(xù)統(tǒng)，在不同環(huán)境中表現(xiàn)的可能性不盡相同。通過該構式與“A有多B”的對比，可以認為，當情態(tài)動詞“能”表達認識情態(tài)時，具有凸顯主觀評價的功能。

關鍵詞：構式;“A能有多B”;情態(tài)動詞“能”;主觀評價功能

中圖分類號：H0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2）03-0134-04

一、引言

當前，“A能有多B”結構常在自媒體資訊中作為標題出現(xiàn)，且頻率越來越高。如：

小學生做的旅行攻略能有多絕？

電動車起火能有多可怕？

老年人的愛情能有多浪漫？

當此類標題出現(xiàn)時，正文內容會做出回答，答案往往以視頻、圖片的形式出現(xiàn)，它并不是一種詢問，而是為了說明“A非常B”，而正文內容就是例證。因此，“A能有多B”結構用于標題中，是借助提問式標題來突出其正文內容，以增加瀏覽量。此外，這類標題還有組織討論的效果。作者提出問題并在正文中給出一個例子作為自己的答案，讀者可以選擇接受或者不接受該答案，還可以在評論區(qū)提出自己的看法、舉出自己的例子。

構式語法認為，構式是一個形義配對體，是人們頭腦中內部語言知識的心智表征單位，可用它來解釋包括習語在內的語言中的所有語句和模式。用詞固定的應稱為“語式（Construct）”，若用詞不固定或不全固定，可將不同的詞語置于其中，如抽象性句型、語篇框架等，則可以稱為“構式（Construction）”，或叫“圖式構式”，它們是人們在大量實際用例的基礎上通過心理的固化或常規(guī)化形成的[1]。“A能有多B”正是從大量具體、實際的用例中抽象出來的形義配合體，因而“A能有B”可被稱為“構式”。

“A能有多B”的表達方式早已出現(xiàn)，如“各總統(tǒng)候選人闡明了對處理伊朗同美國關系的立場，選民未必期望他們屆時能有多大作為?！保ㄈ嗣袢請螅┧挥米鳂祟}，功能上表達一種否定評價?？梢钥吹?，“A能有多B”發(fā)展的過程中，它的意義特征、語用功能、使用范圍都在一定程度上發(fā)生了變化。本文將梳理“A能有多B”構式的演變發(fā)展過程，考察它的結構、意義和功能特征，并將其與“A有多B”結構進行比較，由此探究情態(tài)動詞“能”的主觀評價凸顯功能。

二、演變過程及特征分析

張誼生以結構特點和表達模式為依據(jù)，將構式分為三個大類：復句型構式，如“沒有X，只有Y”;單句型構式，如“X都去哪兒了”;短語型構式，如“A并B著”[2]。根據(jù)這個分類標準，“A能有多B”構式屬于單句型構式，具體來說屬于主謂句。它可以單獨成句，作為一個反問句使用;也可以僅作為賓語或補語成分用于反問句或陳述句中;還可以單獨作為標題出現(xiàn)。

“A能有多B”構式在元代雜劇中就已經出現(xiàn)?？傮w上講，它的主要語用功能是表達一種評價。該構式發(fā)展至今，共產生了三個不同的用法，隨著出現(xiàn)位置的不同，它的結構形式、語義特征、語用功能也都有所差異。

（一）反問句中的“A能有多B”

“A能有多B”結構在元曲創(chuàng)作中就已有使用，在明清白話小說、近現(xiàn)代文藝作品中應用較多，如：

（1）地下到天上，也只三萬余程，能有多遠？（《全元曲雜劇》）

（2）這行者將一個假葫蘆兒拋將上去。你想，這是一根毫毛變的，能有多重？被那山頂上風吹去，飄飄蕩蕩，足有半個時辰，方才落下。（吳承恩《西游記》）

（3）是狗拖來，能有多遠？好好問你，你是不招的，左右與爺掌嘴一百?。ㄊ∪印盾Q春臺》）

（4）大鵬、起鳳聽了都不相信，暗想：一個人全身也不過一百多斤，一條腿能有多重，何至雙手不能抱起？（平江不肖生《近代俠義英雄傳》）

此四例中，“（天地距離）能有多遠？”“毫毛能有多重？”“（狗拖人頭走的距離）能有多遠？”“腿能有多重？”很明顯都是反問句，并非在問距離的遠近或毫毛的重量，而是借反問來表達距離之近、毫毛之輕，其語用目的是表達說話者對于事物的評價。這種評價是主觀的，如例1中提到的“天地距離”，說話人用“A能有多B”來表達距離之近，但這個“近”并不是現(xiàn)實意義上的近，而是說話人對其有一個“近”的評價。而且，該評價與“能有多”后面的形容詞含義相反，有否定的意味。

因此，“A能有多B”構式作為反問句出現(xiàn)時，A是言語行為的話題，B是對該話題的評價，一般是性質形容詞。評價是主觀的，整個構式的感情色彩與“能有多”所接的形容詞含義相反。此時，“A能有多B”的構式義是“A并不B”。

（二）陳述句中的“A能有多B”

當代文藝作品中，“A能有多B”構式作為反問句的形式得到了廣泛的運用，但反問句之外，它也產生了新的用法，在結構形式、語義特征和語用功能等方面都或多或少地發(fā)生了改變。如：

（5）逝者暫住在別人的記憶里，能有多久呢？記憶中的漸漸拋卻也就可以算永逝了。（俞平伯《重過西園碼頭》）

（6）我知道我這塊料能有多大出息，我覺著我干現(xiàn)在這個就挺好。（劉心武《鐘鼓樓》）

例5延續(xù)了之前的用法，從例6可見該構式的構成形式和語義特征發(fā)生了變化：首先，進入該構式的不是描述類形容詞，而是“形容詞+名詞”的形式。其次，“A能有多B”在語氣上不是反問，而是陳述;最后，該構式中出現(xiàn)了[+程度不深]的語義特征，否定程度減輕，“能有多大出息”眼下之意是“沒有很大出息”，并不是完全沒有出息，而是成就不高，不能做別的事，“干現(xiàn)在這個就挺好”。它的語用功能仍是表達說話人的主觀評價，即“沒有很大的出息”，該評價是否定的，表達的是貶義的色彩特征。需要注意的是，作為反問句時，整個構式完全否定了評價B，而作為陳述句時，對B的否定削弱，帶有“程度不深”的意味。

類似例6的用例還有很多。當“A能有多B”位于陳述句中時有以下特點：結構上，進入構式的可以是形容詞，也可以是定中短語;語義上，出現(xiàn)了[+程度不深]的語義特征，構式義為“A不是非常B”;功能上，表達說話人的否定主觀評價，但整個構式對B的否定程度有所削弱。

（三）作為標題的“A能有多B”

最晚到1985年，“A能有多B”作為標題出現(xiàn)——《人能有多大潛力》，發(fā)表于《江蘇體育科技》雜志的一篇人物報道文章，該文用德國標槍運動員烏維·霍恩的體育成就來說明“人的潛力非常大”。至遲從此時開始，“A能有多B”有了第三個用法?！癆能有多B”作為標題出現(xiàn)時，構式義為“A非常B”，整個構式表達的感情色彩與B一致，這與反問句形式和陳述句形式的用法都不同。

相較于反問句和陳述句，標題“A能有多B”的語用功能更加寬泛，除了開宗明義地表達作者的評價和立場之外，還有吸引“流量”功能和語用預設功能：第一，網(wǎng)絡自媒體極為發(fā)達的時代特征，決定了自媒體要想得到關注，必須另辟蹊徑，而標題作為資訊的“門面”，是內容生產者、傳播者成功的關鍵之一?！癆能有多B”作為標題時，形式上是提問式，讀者的好奇心自然會驅使他去找到發(fā)布者給出的答案或者自己主動給出一個答案，完成與內容發(fā)布者的互動;因為此類標題有組織討論的意味，讀者甚至有可能完成與其他讀者的互動，各方互動和討論使得該內容的網(wǎng)絡瀏覽量劇增，達到吸引網(wǎng)絡流量的目的。第二，制作新聞標題的基本要求是，盡可能用簡潔準確的語言來概括所報道新聞的基本內容，昭示新聞事實的內涵，引起讀者閱讀新聞報道的興趣。語用預設的共知性、合適性和隱蔽性特征恰好可以實現(xiàn)這一要求。在新聞實踐中，許多新聞標題為了達到簡潔、生動、有趣的效果而設置了語用預設[3]。標題“A能有多B”實際上傳達了標題制作者對于正文內容的看法，即對于事物A的主觀性評價;而讀者在瀏覽該內容時，下意識會帶著作者的看法去評價內容，在無形之中接受了作者的評價。也就是說，讀者很容易接受作者在標題中設置的語用預設。舉個例子，“老年人的愛情能有多浪漫”這個標題中，首先作者設置了“老年人的愛情是浪漫的”這個預設，讀者在接受這個預設的前提下看正文舉出的例子，并參與回答和討論。

從構件的角度看，常項“能有多”由情態(tài)動詞+動詞+程度副詞構成。這里的“能”表示認識情態(tài)“可能”，實際上是說話人對命題為真的可能性做出推測[4]，它的語義指向是所述命題“A有多B”;“有”表示擁有，它指向的是B，即“擁有什么特征”;“多”是程度副詞，常與積極性的形容詞一起構成疑問句，用來詢問程度，其語義指向是B，即“特征B的程度如何”。通過前文分析，我們知道“A有多B”不用于疑問句時，含義是“A非常B”，因而“A能有多B”所述命題實為“A非常B”。對于整個構式而言，“A能有多B”即為：說話人對“A非常B”命題成真的可能性的主觀性推測。通過梳理其演變過程，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該構式在不同環(huán)境中的不同用法，實際上是一個表示可能性的連續(xù)統(tǒng)①：在反問句中，其構式義為“A并不B”，推測“A非常B”為真的可能性為“0”，這是連續(xù)統(tǒng)的其中一端;在陳述句中，其構式義為“A不是非常B”，可能性變高，但程度不深，這是連續(xù)統(tǒng)的中間部分，它是動態(tài)發(fā)展的，對命題為真的認同程度因語境而有所浮動;作為標題時，其構式義為“A非常B”，此時推測“A非常B”為真的可能性為100%，說話人對此命題呈肯定態(tài)度，這是連續(xù)統(tǒng)的另一端。

三、認識情態(tài)“能”的主觀評價凸顯功能

“A能有多B”和“A有多B”相差一個情態(tài)動詞“能”，它們的用法、意義和功能卻有較大的差別。本節(jié)將論述二者的差異，以及情態(tài)動詞“能”何以導致二者產生區(qū)別。

（一）差異分析

“A有多B”表達式在現(xiàn)代漢語中也很常見，一般用在疑問句和陳述句中，如：

（7）“不知道你的繩子有多長？”山姆小心翼翼地用手臂來測量，“五、十、二十、三十個手臂長左右?！保ā赌Ы缰酢罚?/p>

（8）她清楚這個男人有多危險，如今能取得些許上風，全靠她的運氣，但要是真的硬拚起來，她仍舊不是他的對手。（《傾城之戀》）

例7中“A有多B”是疑問句，詢問繩子長度，答案給出了具體的數(shù)據(jù)，這是一種對繩子的客觀描述。例8是陳述句，“這個男人有多危險”意為“這個男人非常危險”，此時該表達式有[+程度深]的語義特征。用在陳述句中，它不再表達客觀描述，而是一種主觀評價，且這種評價與B一致，它的感情色彩根植于B的色彩特征。

“A有多B”（記為構式1）與“A能有多B”（記為構式2）有以下差異：構式1可用作疑問句和陳述句，構式2可用作反問句、陳述句和標題，我們以構式2為參照，試比較二者的區(qū)別。用作問句時，構式1表疑問，它的答案是對事物A的客觀描述;構式2表反問，構式義為“A并不B”，是對事物A的否定主觀評價。用作陳述句時，構式1的含義是“A非常B”，是對A的主觀評價，其色彩特征與B一致;構式2的含義是“A不是非常B”，對A的評價并不積極，但也不是完全否定。二者都表示主觀評價，但構式1認為事物A的B特征程度更深。構式2用作標題時，它討論的對象并不是具體的某一個事物，而是一類事物，如“老年人的愛情”，這為正文舉例子提供了空間。

（二）“能”的主觀評價凸顯功能

試比較：

（9）我知道電動車起火有多可怕。

（10）①她想象舅父知道了這事一分鐘間那種狼狽情形，就把在舅父面前坦白的自訴的勇氣完全失去了?？墒沁@事情隱瞞得能有多久？（沈從文《一個女劇員的生活》）

②人家都覺得，那么個破小學的工作能有多累。（川端康成《河邊小鎮(zhèn)的故事》）

③標題：電動車起火能有多可怕

例9是“A有多B”在非疑問句中的用例，意為“我知道電動車起火非常可怕”，陳述事實，表達對“電動車起火”事件的評價。需要注意的是，這種評價并不具有說話人的獨有性，而是大多數(shù)人也有這個看法，說話人同意了這種看法，因而該句的主觀性較弱。例10是“A能有多B”在不同環(huán)境中的用例，全是表達主觀推測和評價，①句推測“這件事隱瞞得久”可能性為0;②句推測“小學的工作累”可能性不大，程度不深;③句表明“電動車起火很可怕”可能性為100%。

這四個句子都是表示評價，但通過對比可以發(fā)現(xiàn)：“A有多B”只有用在陳述句中才能表示評價，語氣上平鋪直敘，更像是在陳述客觀上的事實，主觀性較弱;“A能有多B”在不同的環(huán)境中都可表達主觀評價，不管推測命題為真的可能性有多大，都是說話人自己的看法，具有獨有性和強主觀性。因此，當情態(tài)動詞“能”表達認識情態(tài)時，具有凸顯主觀評價的功能。在“A能有多B”構式中，這種功能表現(xiàn)得極為明顯。

四、結語

“A能有多B”構式從反問句、陳述句用法發(fā)展到單獨作為標題使用，這種變化體現(xiàn)了時代發(fā)展的特征。網(wǎng)絡自媒體蓬勃發(fā)展，為了吸引眼球，增加閱讀量，創(chuàng)作者們除了在內容創(chuàng)作上下功夫，也在語言創(chuàng)新上發(fā)揮了很大的作用。這樣的創(chuàng)新有利有弊，但好的創(chuàng)新具有極強的生命力，在高頻使用中能夠固定下來，形成新的用法。這是語言獨特的魅力，值得關注和研究。本文梳理了“A能有多B”構式的演變發(fā)展過程，分析了它的結構、意義和功能特征，并考察了情態(tài)動詞“能”的主觀評價凸顯功能。當然，該構式的演變動因、演變機制等內容，還需做進一步研究。

注釋：

①連續(xù)統(tǒng)：語言學上的連續(xù)統(tǒng)概念來源于數(shù)學，是語言研究中一種動態(tài)的分類觀。一個語言學概念的連續(xù)統(tǒng)中包含一些互相有差異的語言現(xiàn)象，它們往往處于一個語言現(xiàn)象發(fā)展到另一個語言現(xiàn)象過程中的漸變狀態(tài)。

參考文獻：

[1]王寅.構式語法研究（上卷）：理論思索[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1.

[2]張誼生.當代漢語流行構式研究[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20.

[3]項國雄，李瑞芳.新聞標題中的語用預設分析[J].新聞界，2007（6）.

[4]彭利貞.現(xiàn)代漢語情態(tài)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

作者簡介：焦敏（1997—），女，漢族，四川瀘州人，單位為西南交通大學，研究方向為漢語國際教育。

（責任編輯：馮小衛(w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