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英斌
夜,像繪畫師有意把黑墨汁潑灑在大地上一樣漆黑一片,黑得沒有一點光亮,沒有一點氣息。夜晚下起的大雪,伴著夜一起向大地傾瀉。雪,一開始在天色稍暗時就開始下,零零星星的。后來越下越大,朦朦朧朧夢幻般的那樣,把雪夜裝扮得神神秘秘驚驚悸悸。
小站派出所就被掩埋在這個昏朦的雪夜里。副所長老王眼望窗外的雪在接電話,電話是公安處治安支隊打來的,老王不時地“好好,哎,啊,啊”應答著,一邊忙亂地在值班簿上做電話記錄。接完電話,老王又撥通手機:“哎,老陸,你收拾一下,抓緊來派出所,有任務!”
一袋煙的工夫,老陸披著一身雪花,氣喘吁吁地跑進派出所。
“嗨,一個雪人似的?!崩贤趺τ蚶详?,為他打掃身上的浮雪。
老陸轉(zhuǎn)身配合老王拂雪,焦急地問:“哎,我說,副所長同志,這大雪天兒,誰還出門?。∈裁淳o急任務?連火車都停了。”
老王抬眼瞅了一眼老陸,猜透他對出警有怨言,便說:“是的,有緊急任務,長汀線5公里處行車信號出現(xiàn)故障,疑是人為破壞。上級指示我們會同電務部門赴現(xiàn)場勘查修復?!?/p>
老陸見老王用異樣的眼神瞅自己,怨氣又生幾分,“任務就任務唄,這大雪天的,非得讓我出警。真是的,這是誰的主意啊!”
值班室里沒有外人,除了年輕的小陳,只有老陸和老王,顯然是說給老王聽的,是在責問他。老王在整理出警的照明燈,聽出了老陸的話中音。此時,搭話吧,臨要出警怕影響老陸的情緒。不搭這個話呢,老王又不忍聽老陸對出警的抱怨牢騷話。頓了頓,他瞅了老陸一眼,又把提到嗓子眼的話壓了下去。
老王繼續(xù)整理出警物品,老陸又開口說:“出就出唄,年齡大了,該出!”
老王扛不住這嘮叨,憋不住接茬了:“老陸,你說對了。這次雪夜出警就是要派兩名對線路工作經(jīng)驗豐富的老民警去現(xiàn)場處理,這是公安處治安部門的意見。因為大雪天,又是信號危情故障,你說這警,咱倆不出,誰出?”老王語速慢下來。還想說什么,被老陸打斷。
說話間。值班室的電話叮鈴鈴響起。
老王跑過去接電話,“喂,是我,是單線……是開往長汀的線路……在5公里處,那可是易發(fā)滾石的山崖下。啊,你們在哪里?好,好,一會兒在石河平交道口會合。”
老王撂下電話,急忙對老陸說:“走,我們出發(fā)。信號工區(qū)的李工他們已出發(fā)了,我們趕到石河會合。”
老陸麻利地背上背包。老王轉(zhuǎn)身囑咐身邊的小陳:“小陳,你在值班室盯好了,監(jiān)控可能看不清,看來這雪要下一夜了,有情況隨時聯(lián)系?!?/p>
“是,您放心!你們要注意安全?!毙£悂辛⒕瘎請D板前,目送老王和老陸。
老陸背著行包早已沖出屋,隨老王在雪霧中鉆進藍光閃爍的警車。車子碾壓著厚厚的積雪啟動,漸行漸遠駛離山坳中的派出所,隱遁在遠方蒼蒼茫茫的雪霧里。
車子在線路邊崎嶇的鄉(xiāng)道上蝸牛般地爬行。小站派出所距會合地點約10公里的車程,車內(nèi)寂靜,兩只雪亮的車燈直刷刷地照射出去,把幽深的山谷照得通亮,漸次又被密密的雪片覆蓋。路面已落滿厚厚的積雪,老王勉強駕車左拐右躲,直把厚實而柔軟的積雪壓得嘎吱嘎吱作響。老陸坐在副駕駛上,大口大口地抽著煙,火光一閃一閃的,把他的臉照得忽暗忽明,有點像京劇里的變臉。老王和老陸誰也沒吱聲,從派出所出來就一直悶著,老陸只管吧嗒吧嗒地抽煙,讓煙頭上的火光照著自己。這樣,他的心里才舒坦,讓事實證明他還行,還能坐在車里出警,尤其在這大雪天里他還能做到招之即來,來之能出警,出好警。他越是這樣覺得,越是把腰板挺得直直的,一只手把在車門扣手上,一邊自豪地吸著煙。他就是這樣,多年習慣了,每次出警他都愿意這樣吧嗒吧嗒地靜靜地一個人吸煙,讓煙霧和火光為大腦開辟一個在靜態(tài)下思考的空間。無論是當年在刑警隊當隊長,還是在派出所當所長,直到現(xiàn)在退長還員當了民警,老陸這個被人看作怪怪的習慣仍一直沒有改變。車子往前走,夜漆黑。外面的車燈不斷向前穿越,車內(nèi)老陸叼在嘴上的火光閃閃爍爍。老王是個直性人,扛不住長時間的寂寞,兩個人在無聲的雪夜里飽嘗寂靜,太折磨人了。他不時用余光瞟幾眼老陸,渴望老陸開口打破沉寂。老陸若有所思就是不開口且煙不離嘴。其實,老王和老陸是多年的老搭檔,早在刑警隊那幾年老陸是隊長,老王是分隊長,兩個人合作破了多起案件。那時兩個人還年輕,精力充沛,年富力強,刑警隊百分之八十的刑事案件都是他們倆掛帥攻破的,破案數(shù)在全局也是名列前茅,若說老陸和老王的得意之作,當是那起轟動一時的發(fā)生在紅星火車站貨場的“810”案。當時眼望一條條線索破滅,老陸硬是帶著老王在回師的最后一天晚上,冒雨打著手電在現(xiàn)場的泥坑里找到了被害人褲子上的一枚紐扣,使案件起死回生,撬開了偵破的突破口。這些都是以前的事了。
從前,老陸是老王的上級?,F(xiàn)在,老王是老陸的上級。不管是從前和現(xiàn)在,誰是誰的領導,老陸和老王都是一對出自刑偵戰(zhàn)線的兄弟戰(zhàn)友,是絕配搭檔。后來,老王主動要求到基層派出所鍛煉當副所長,結(jié)果一干就是多年。老陸呢,一來因為身體原因,二來轉(zhuǎn)到小站派出所所在地奎山,方便照顧年邁的父親。世有不碰頭的山,卻沒有不見面的人。老陸和老王就又成了搭檔,又走到了一起。
為打破沉默,老王有意無意地把車停下,說:“老陸,咱們下車方便一下吧!”
老陸瞅瞅老王,把剩下的煙蒂扔了出去,不冷不熱地說:“我沒有。大雪天的,哪來那么多事。”說完,抱著雙臂向外張望。
老王本想讓老陸下車透透氣,老陸不領這個情,反倒嫌事多。老王只好給自己臺階下,悻悻地下了車,撒了一泡尿后上車繼續(xù)趕路。
許是剛停車一股清新空氣流入車內(nèi),車里有了氣息。老陸主動開腔:“哎,老王,你還有幾年?”
老王減慢了車速,“什么還有幾年?”
“什么還有幾年?老王,我看你是越老越糊涂了!”老陸的話,流露出埋怨與提示情緒。
“我不明白你說什么?”老王語氣低低地補充道。
老陸告誡地說:“我說的是你還有幾年退休回家?!?/p>
為避開車子壓雪和發(fā)動機引擎聲的干擾,老陸有意把“幾年退休回家”幾個字,說得大聲些,近乎是吼聲。
老王聽完,身子一頓,把臉慢慢轉(zhuǎn)向老陸,溫情并帶著愧疚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老陸啊!對不起?!?/p>
老陸像沒聽見老王的話,繼續(xù)他的情緒,“老王啊,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還有兩年就到了我今天的這個年齡了!想當年,我們還年輕??!沒想到,時間過得這么快,像一眨眼似的,我還有兩個多月就該脫下這身警服了!”
“別說了。老陸,我明白了?!崩贤跽f。
“也許,我這是最后一次出警了……”老陸說著,停下不再說了,語氣里充滿憂傷。
在車內(nèi)狹小的空間里,雖然老王與老陸近在咫尺,老王還是看不清老陸說話時的表情,但他憑著與老陸相處多年形成的情感感應,他深深地感覺到了此時老陸的心情,感知到他說話時跳動的脈搏。他太了解他了,老陸就是這樣一個人,有能力,倔強,不服輸,認準的理兒一直干到底,這個難改的秉性,得罪了許多人,也耽誤了他自己的事。這些,是大家知道的,凡是認識老陸的人都能觸摸到他身上的硬肋。其實,能真正讀懂老陸的人,都知道老陸內(nèi)心世界豐富著呢。許多年的許多事,老王都感悟到了老陸的內(nèi)心是溫的、柔的、脆弱的,還有些多愁善感。而這些,或許被一些人認為有這樣性格的人,不適合當刑警,也不適合當警察。事實恰恰相反,世界上的許多刑警,他們都有善和柔的特質(zhì),許多案件是以柔克剛方現(xiàn)出端倪。老陸就是這樣一個剛?cè)峒嫘畹睦暇臁D悄耆ツ成絽^(qū)抓捕一名逃犯,逃犯抓到了,老陸卻陷入了情感旋渦。逃犯家境貧寒,更是家徒四壁,跟媳婦早已離婚,留下一個8歲的孩子與年邁的奶奶艱難度日,大山林濤陣陣,山風吹動著簡易的房頂,帶逃犯走的那一刻,令人心酸。老陸把戴在逃犯手上的銬子用衣服蓋上,讓逃犯給母親和女兒一個笑容。他很聽話,臨走時笑著對老母親和女兒說:“我與朋友出去走走,找點活兒干,給你們掙點錢花,你們好好在家待著就行!”
那天,老陸和老王還有兩個戰(zhàn)友押著那名逃犯順山道往下走,逃犯一步一回頭,看了很久。老陸走在后面,幾次翻看寫有逃犯家庭地址的紙條,眼圈一直紅潤著……從那以后,老陸就每個月把400元錢按地址寄給那名逃犯無依無靠的老母親和孩子。老陸一直堅持著。直到那名逃犯出獄,懷著感恩的心,找到刑警隊感謝時,大家才知道老陸的事。
世事滄桑,百轉(zhuǎn)千回。想到這,老王把車速放慢些,雪還是下著,雪花已把風擋玻璃遮得嚴嚴實實,望不出去。車速只能慢下來,這是不情愿的事。老陸點燃一支煙,火光還是忽暗忽明,他發(fā)了快要退休的幾句感慨后,就再沒吱聲。他在回憶著幾十年的崗位風云,讓對伴隨自己一生的警察這個職業(yè)的依戀情緒繼續(xù)燃放。他不說話,只一個勁地讓煙頭上的火光閃爍。老王想到老陸將要退休了,心里翻騰著陣陣隱痛。那是他與老陸多年的情結(jié)。這個結(jié),經(jīng)過了水,經(jīng)過了火,經(jīng)過了淚,經(jīng)過了風和雨,眼看它要到達終點了,老王心里能不難受嘛。他想要再與老陸搭班子,干刑警,再破一些案子。想要再與他一起挽手向前奔跑,然后一同脫下警服向后轉(zhuǎn)——回家。他還想到,警察這個職業(yè)歷來就是風風雨雨的,拼拼殺殺的,一停下來誰能受得了,就像身上的肉被割一樣疼痛。老陸就要走這條路了,他為即將告別和留戀的心愛職業(yè)而傷感。他也責怪自己不應在這大雪夜再派老陸出警,他應好好地休息了。
過了大約一個小時,山里風更大了,雪量小了。原來滿天下的是成片的鵝毛大雪,落在地上有點像年糕?,F(xiàn)在的雪成顆粒狀,落地颯颯的,給大地帶來了更多的寒氣。
老陸有點冷,把大衣緊縮了一下,俯身望向車外,“距石河平交道口還有多遠?”
“不遠了,估計再有20分鐘就到了?!崩贤醢阎较虮P說。
老陸有些焦急起來,“他們電務信號工區(qū)那邊,怎么還沒有信兒?”
“老陸,先別著急??赡苁切盘柕膯栴},他們聯(lián)系不上我們。要不,我們找一個平坦的地方停下,與他們聯(lián)系?”老王兩眼死死盯著前方,征詢地說。
“行?!崩详懻f。
“好,那我們試試看。前面拐過山頭是一塊平地,那塊兒有手機信號,我下線踏查時試過。”說話間,老王熟練地把車子拐過了山頭,停在一塊平整的地上。老王和老陸急急地下車,掏手機。果然,滿滿的手機信號來了。
先是所里值班的小陳打來電話,“王副所長,你們走到哪了?可把人急死了,公安處指揮中心那邊要情況呢!”
老王對著電話說:“小陳,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到石河平交道口了,山里的溫度驟降,一會兒跟李工他們會合后,就一起趕往現(xiàn)場。你把這些反饋給指揮中心吧。”
“嗯,嗯……那你們要保證安全??!”小陳的語氣里有些擔心。
接著,老王邊跺著腳邊打通了李工的電話,“李工啊,你們到哪兒了?怎么……翻在了溝里,在什么位置?哎呀,糟糕,那一段路是險要路段,下面就是海浪河,多險??!好,我們馬上趕過去?!?/p>
“怎么辦?”老陸搓著手。
老王打開車門,“走,救他們?nèi)??!?/p>
老陸上了車,兩個人直奔海浪河上游李工他們翻車的地點。海浪河發(fā)端于大海林林業(yè)局的羊草山與偏臉山深處的雪鄉(xiāng),溪水一路向下匯成浩浩蕩蕩的海浪河。海浪河水量豐沛,水質(zhì)清澈,彎彎曲曲幾乎與長汀鐵路線平行向牡丹江延伸,李工他們偏偏把車翻在了已封凍的海浪河與懸崖上的鐵路線之間山道的溝里,讓人生出恐慌之感。
兩道雪亮的光柱直射前方,車子很快開到翻車地點。李工在雪地上踱步,一邊用手帕擦拭握在手里的高度近視眼鏡,紛紛揚揚的雪花落滿全身,把他變成一個雪人。其他3位是電務信號車間助理工程師胡大友、領工員老崔、工長小呂,他們圍著車打轉(zhuǎn)轉(zhuǎn),處于焦慮之中。
“怎么搞的,越是任務急,越往溝里開??!添亂,是吧。”老王一步跨下來,氣不打一處來,直奔趴在溝里的車,不滿情緒在他的語氣里直泄出來。
“謝謝老同學了!我們也是著急往現(xiàn)場趕,才不慎掉進了溝里?!崩罟げ缓靡馑计饋?。
老王不住地在車邊轉(zhuǎn),看看這,摸摸那,尋找拉拽車的地方。
老陸不慍不火地說:“說多了沒用,好在人都沒傷著,我們趕緊把車拽出來,去事故現(xiàn)場?!?/p>
老王琢磨了一陣,從警車后備廂里拿出一根繩子。李工跟在他后面,幫老王忙活著捋繩、拴繩,兩個人配合得默契。之后,大家按照老陸的指揮口令,一起在溝里推車。老王發(fā)動了警車,把繩子拽緊,試拉了兩次,一加油門把溝里的車拽了出來。大家長吁了一口氣,心里自然也高興起來。
李工坐進駕駛室,發(fā)動起車子,檢查一下車況,然后下車握著老王的手,興奮地說:“可以趕路了。我就知道有老同學在,沒有解決不了的困難!”
老王握拳在李工的后背上捶了一下,“你就吹吧!”
兩臺車發(fā)動著,四道光柱照亮夜空。車子的引擎聲與光的外擴,相互交融把大山里的雪夜攬動得分外熱鬧。雪,還在細細地有滋有味地下著。車子啟動了,向著石河方向的線路信號故障現(xiàn)場進發(fā)。
長汀線起始是牡丹江至長汀鎮(zhèn),是上世紀30年代中期鋪設的鐵路,線路蜿蜒崎嶇圍繞完達山脈行走,兩側(cè)峰巒疊嶂,河流縱橫,一列火車行駛在長汀線上就像一條巨龍抖動著身體在山脈與河流之間爬行,列車速度有時緩慢,有時風馳電掣,漸漸的,它就隱遁在了幽深的大山里。這條支線鐵路經(jīng)過半個多世紀的歷史沖刷和時光沉淀,一直保持著原始自然風貌,沿線風景怡人。全線只有二十幾個小站,每當人們?nèi)齼蓛傻刈线@樣的火車,就像回到了過去的夢鄉(xiāng),感覺許多往事和歡樂就流淌于火車上,嘩啦啦地讓人生出許多懷想。
兩臺車一路前行,伴著山風掀起陣陣雪霧。半個多小時的光景,大家趕到了行車信號故障現(xiàn)場。所說的現(xiàn)場,只是電務信號部門通過專業(yè)技術(shù)分析預判的可能發(fā)生的故障地點。真正確定故障點,仍需實地檢測排查。李工他們一到現(xiàn)場便開始分段檢測,老王和老陸先從線路上巡查,查看周圍的環(huán)境,檢查是否有人為破壞的行跡,最后到外圍的村屯走訪調(diào)查。真正排查設備故障技術(shù)問題,當是李工一行專業(yè)技術(shù)人員。大家分頭忙碌,下了五個多小時的雪停了,凜冽的西北風開始刮起來。
老王和老陸打著警用強光照明燈在劃定的半公里的線路上巡查,周圍靜悄悄的,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似的,因雪大線路行車信號出現(xiàn)故障,中斷了多趟行車。線路上和路肩上已覆蓋厚厚的雪。老陸指著白茫茫的雪,現(xiàn)出一臉難色,“若有可疑痕跡,也全被雪蓋上了?!?/p>
“是啊,這雪太大了。哎,老陸,先別著急?!崩贤跽f。
說完,兩個人繼續(xù)向前巡著,走到一個高崗處停下。他們向下望去,山坳里住著十幾戶人家,偶有幾戶燈光在閃耀,老王猛地想起一個放羊的鰥夫。那是春季時,春暖花開,春色盎然,鰥夫老鄒在山坡上放羊。傍晚,老鄒趕羊回圈時發(fā)現(xiàn)一只羊竄到了路基上,迫使一列火車驟停兩分鐘。半個小時后,老王帶領民警驅(qū)車趕到現(xiàn)場找到老鄒,老鄒泣涕著說:“求求你們了,公安同志,就別罰我了,我知道錯了!”
老王與民警會意地點點頭,不露聲色地說:“罰款是小事,行車安全是大事?。±相u,走,你領我們?nèi)ツ慵铱纯??!?/p>
老鄒帶路,老王兩個人跟著。其實,老王他們想通過此事,進一步了解老鄒的情況,看他家是否存在其他問題,這是公安工作外延的方式。這樣,他們走進了老鄒的家。
老鄒的老伴在三年前因病去世,現(xiàn)在是一個人生活。家里十分貧困,每天放的二十只羊是幫一個家屬代放的羊。老王了解情況后,便起了憐憫之心,款不罰了,只進行批評教育誡勉。對老鄒說:“老鄒?。∧氵@種情況很讓人同情,但是以后不能避免再發(fā)生今天這種事情,所以你要寫一個保證書,簽上協(xié)議。如果再發(fā)生,就連罰帶拘,嚴重者會判刑。”
民警順手把制式協(xié)議書和紙筆遞給了老鄒。老鄒只念過小學,多年沒寫過字,接過紙筆的手顫抖著,大腦想著老王剛才說的連罰帶拘和判刑一些字眼,有些后怕,不敢看眼前那白紙黑字的協(xié)議書。老王看透了他的心理活動,不想再用嚴厲的口吻對他說話,改為和藹加親切的語氣對老鄒說:“寫自己的名字,會寫吧?其他的讓我們民警代寫吧?!?/p>
老鄒點頭應“是”。不一會兒,民警把寫的保證書念給他聽,老鄒簽了名。
臨走,老鄒跟在老王他們身后,一直把他們送到山坳拐彎處。然后說:“你們看,我能幫你們做些啥?”
老王一聽,沒想到老鄒會問出這樣的話,便同民警商量就讓他當山坳一片的線路治安聯(lián)防員吧。老鄒很高興,民警把包里一個備用的聯(lián)防員袖標拿出來給他戴上,記下老王和民警的電話后才離開。老鄒確實很負責。梅雨季節(jié),他報告兩次山石滑落的險情,還有鄰村的幾個小學生暑假跑到線路玩耍都被老鄒勸返……
老王想到這些,和老陸直奔山下,或許能獲得一點線索。
小村不大,戶數(shù)少,劃歸河東的山嘴子村管轄。村里幽靜,人家住的集中,老鄒家住在山坳的稍上一點,下面是錯落排列的農(nóng)居。老王和老陸敲開門,燈亮起來。也許是一個人,電視也不看,老鄒睡得早。聽到敲門聲,他一翻身起來看看表,已是午夜時分,問:“誰???”
“我,老王,小站派出所的。”老王低聲答。
是小站派出所的王所長,老鄒一聽很親切,忙披衣開門把他們請進屋。老王拍打著身上的浮雪,開門見山地說:“老鄒啊!這么晚,打擾了。我們來找你了解一下情況?!?/p>
“什么情況?”老鄒著急問。
“坐下說。”老王抬手示意大家坐在炕上。
老鄒麻利地倒了兩杯開水,讓老王和老陸暖和一下身子,老王詳細地把發(fā)生行車信號故障的可疑點敘述了一遍,問老鄒是否發(fā)現(xiàn)有可疑人員或發(fā)現(xiàn)了什么情況。
老鄒揚起手,說:“別急,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老王和老陸喝完一杯水,老鄒才開口,“這大雪快下了六七個小時吧,也就是下雪之前,我在山下放羊,看到山嘴子村的聾啞人劉二牛在崗上的鐵路線那邊砍柴,我還打手勢告訴他小心火車,他點頭表示知道。天黑了,我沒看見他啥時下的山……要說其他可疑情況,沒看見有人去鐵路邊?!?/p>
老王打緊眉頭思索著,老陸說:“老鄒,你能帶我們找到這個人打柴的地點嗎?”
“能找到,我對這一帶熟悉著呢?!崩相u興奮地說。
老王呼地站起身,“那就帶我們?nèi)?!?/p>
老鄒披上羊皮大衣,提著一盞老式馬燈,三個人走出門外。
此時,已是凌晨兩點。東北的寒夜,碧空如洗,繁星眨著眼睛懸掛在天際,一輪圓月在眾星中穿梭,大地映滿了星光與月光演奏出的美麗。這個雪夜獨特的美麗,像是天公獨思匠心的杰作,是捧給鐵路夜戰(zhàn)人的禮物。
老王他們爬向山坡。李工來了電話,“老同學,你在哪里?”
“我們正往山上走,你們怎么樣了?”老王問。
“我們正逐段檢測排查,估計是信號線斷裂的原因。這條支線的信號線早該換成電纜了,落后??!”李工在電話里嘟囔著。
“先別說這些,那是以后改造的事。我們都抓緊查啊,快天亮了!”老王說著,邊氣喘吁吁地往山上爬。
雪后的天氣,天空澄明,氣溫下降了幾度。老陸年齡大,緊裹大衣,喘著粗氣跟在后面,老王一會兒拉老陸一把,一會兒轉(zhuǎn)身停下來等他,老鄒提燈只管往前走。說話間,三人爬上了山崗,找到了劉二??巢竦牡胤健_@里呈緩坡地勢,山下是老鄒家住的小村,鐵路線在山腰,鐵路線上邊就是劉二牛砍柴的地方。老王三人分頭在林中尋找縱橫交錯的鐵路電線。一根根電線,哪根是行車信號傳導線,哪根是專用通信電話線,老王他們就是一心找尋人為破壞的痕跡。找到痕跡,由李工他們檢測確認就成了!眼下,找,是老王他們的第一要務,這時,誰能想到老王和老陸已經(jīng)身在野外的雪夜里7個多小時了,真熬人!
老陸向前摸索,一歪一拐的,畢竟是快六十歲的人了。這次雪夜出警是他從警三十多年深感最艱難的一次,年齡不饒人。
可是他高興,心里太高興,在自己快退休前能有這次雪夜出警的機會。他俯身向前走,用燈光照著前面和電桿電線,就像是在尋寶。再往前走,前面是一個小小的凹處,在上方舉手可觸電線,四周有雪殼子被鋪排的痕跡。老陸覺得可疑直奔過去,他看到了一根斷開的電線耷拉在空中,他要上前看個究竟,腳下一滑摔倒了。
老王和老鄒聽到喊聲,急忙跑了過來。老陸掙扎著站起來,指著山凹上面急促地說:“上面有一股斷線,可能有問題。”
老王急忙用電話喊李工他們。老陸無大礙,手臉被榛莽劃傷,一瘸一拐地往前走。老鄒看老陸走路很費勁,索性背起他往坡上爬,老陸替老鄒提著發(fā)著暈光的馬燈在胸前一晃一晃地照亮前方,光把他們引到坡上。
很快,李工他們過來。設備架好,大家分頭開始工作,老王和老陸坐在雪地上畫著草圖,做現(xiàn)場勘查記錄,老鄒打著馬燈在前圍著,搖曳的燈光照在草圖上,照在記錄紙上,照在大家的臉上。
老王畫好草圖給小陳打電話,“小陳??!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們找到斷線的地方了。李工他們正在接線搶修,估計馬上就可以恢復信號。你把這一情況報告給指揮中心,后續(xù)查破工作我們還要接著做。哎,小陳,你怎么不出聲啊?是不是守了大半夜,困了。辛苦了,一會兒天亮,睡一會兒?。 ?/p>
小陳趕忙回話:“王副所長,我不困,我挺著呢。”
“別嘴硬,按我說的辦!”老王把電話掛了,直奔李工處。
李工正在興奮地打電話,“張段長,我們已經(jīng)把斷線接好,行車信號即刻恢復。是的,公安同志立了大功!對對對,這是一條支線,可沿線群眾的生活物資全靠鐵路運進去。年關到了,群眾能過個好年,物資最重要。好,好,是,我們按照你說的辦!再見?!?/p>
李工撂下電話,興奮的情緒還在高漲,哼起他平時愿意唱的《武家坡》京劇。在一旁收拾現(xiàn)場的胡大友指著李工對老崔說:“這人,真行,真有精神頭兒!”
這時,在線路上監(jiān)測信號的小呂打來電話,說信號恢復正常了,一會兒就有一趟70733次列車開往林區(qū)長汀。聞訊,大家雀躍起來扛著設備往坡下跑,老王和老鄒攙著老陸一臉喜悅地跟在后面。
大家趕到線路上,蕭蕭的夜風刮得厲害,下了半夜的雪早沒了蹤影。上半夜掛在天空的月亮和星星累了,隱遁了。后半夜布滿天上蒙蒙的微微透著天光的曙色獨占著天宇,大地寂靜白茫茫一片,顯得堅毅而厚重。
李工,胡大友、老崔、小呂依次站在閃著綠光的信號機邊。綠光映襯著他們的臉,發(fā)出希望和喜悅的信息。他們已調(diào)好手機,要拍下70733在雪野中鏗鏘通過的那一刻。他們等待著、堅守著雪夜最后一刻!
老王和老陸早早把警用照明燈打開,老鄒把馬燈的火捻撥到最大。他們要把燈光亮起來,讓雪夜里千家萬戶企盼的那搖曳的燈光照亮大地。
“嘀——”一聲長鳴,70733次列車從遠處駛來。手機光、照明光、馬燈光匯集一起,司機遠遠地看到前方雪野中一片溫馨搖曳的燈光……
天亮了,曙光染紅了大地,逶迤的長汀鐵路像一條長長的銀線把大山里的村村寨寨串綴起來,那一個個散落在山里猶如珍珠般的村寨閃著耀眼的晨光,炊煙裊裊升起,牛羊高亢。
老王和老陸顧不得困乏,要一鼓作氣把這起危及行車安全的治安案件查清楚,這是兩位老刑警出身的民警工作作風,事不隔夜。他們在老鄒家簡單吃一碗面條,驅(qū)車來到山嘴子村劉家,劉二牛,三十多歲,尚未娶妻,跟父母一起生活。受訪的鄰居說,他老實巴交,沒上過學,聽父母話,很能干活兒。
老王他們走進這人家,他和父母剛起床。冬天的農(nóng)村起床晚,沒什么事干,叫貓冬。劉二牛父母見老王他們進來,熱情寒暄著迎接。老兩口端碗倒水,又要做飯。劉二牛表情倒不自然起來,他怯怯地溜出了屋。
話到正題,老王問老兩口:“你兒子近兩天出去打柴了嗎,他的臉上怎么有條劃痕?”
父親說:“出去過,下大雪那天上山打柴,這不把臉給剮了。怎么了公安同志,他犯錯了?”
老伴在一邊焦急地看著老王,等老王說話。
老鄒常與劉二牛見面,懂得啞語。老王叫老鄒去院子里跟劉二牛談心,相信他會說出那天的實情。
喝一碗水的工夫,劉二牛跑進來用手語比畫著,老王和老陸摸不著頭緒。但他的父母和老鄒知道得一清二楚,他們是他的身邊人,心里明鏡一樣。
最后,劉二牛的父親復述了一遍兒子的啞語。主要說那天砍柴用長釤刀割樹枝,不小心把一股電線割斷了。下著大雪,劉二牛害怕了,跌跌撞撞往家里趕,樹枝剮破了臉。這是犯法,知錯了。請公安饒恕。
案情明了。老陸做好筆錄,又替劉二牛寫了事情經(jīng)過,劉二牛簽字摁了手印。接下來,該做何處理?難住了老王和老陸。老陸撓撓頭,問老王。老王嘆口氣,問老陸。兩位老民警在從警的歲月里第一次遇到這樣特殊的難題。
經(jīng)過一陣案情分析和商討后,老王撥通了治安和法監(jiān)部門的電話,請求批復。上級主管部門很快答復對劉二牛免于處罰,進行訓誡和批評教育。老王把這個處理結(jié)果當場告之劉二牛的父母,老陸在一旁頻頻點頭流露出欣喜之情。老鄒用啞語熟練地與劉二牛交談,兩個人含淚抱在一起,說不出話來。
老王和老陸離開山嘴子村,正是正午。雪夜后的白日,陽光充盈,一片暖意。老陸望著窗外像電影一樣閃過的一幕幕冬景畫面,感慨萬千,往事涌心頭。老王駕駛警車急馳翻過山崗,一抹透著白雪的銀輝射進車里,把老王和老陸的臉照得通紅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