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楊道立
不曉得何時,歌聲中的“麻花辮”嫵媚地統(tǒng)一了中國人對大辮子的描述。竊以為,這是語言流變中的進步,既濃縮了青春美感,還有幾分生命清香。在兒子婚禮上,聽到兩個客人合伙批評我的感嘆,“從此甩掉了青春最后一截尾巴?!边€用我本是他們心中“梳著麻花辮的老師”來給我打氣。噗哧笑后,我竟欣然接受了這個不乏恭維的暗喻。
自此,我以“公歲”計量,和“豆腐哥”“發(fā)嗦妹”,做了比跨界師生要多不少情誼的友人。
那些年,至少三四次吧,我和晚報主編趙振江在豪華酒店共用自助餐。他的盤里,多是“自配”豆腐米飯。真是北方版的“豆腐哥”!忍不住問起,才知道,童年時候,他曾跟父母跑 “邊外”,米飯和豆腐,過年才撈得著吃。這讓我找到他樸素、守成、敦厚的源頭。也挺服他,如此出身,能讀美學(xué)研究生;如此身份,還保留著自然天性,屬于不裝不演的實在人。
至于“發(fā)嗦妹”,自是囊括了電臺音樂頻道總監(jiān)姚建閣的性情和形象,她有副水靈嗓子,說話、歌唱,肆意流淌哆來咪發(fā)嗦拉西。她曾作為幾屆服裝節(jié)帶隊老師和分場排練者,牽著曬成“煤渣”女兒的小手協(xié)助工作。雖是導(dǎo)演團隊的末梢神經(jīng),可拼命三娘做派,在那種錢少,人多,組織復(fù)雜的工作氣氛里,價值超群。她歡喜我喻她為 “發(fā)嗦妹”。
我們幾乎從不溫習(xí)諢號。“麻花辮老師”是小姚喊出來的,振江也只是立馬附和了而已。我更是把“豆腐哥”“發(fā)嗦妹”放在心里,不觸景生情到不了嘴邊??捎辛四承┱J知共同點,三個人之間仿佛添了點小秘密。
2020年,新冠作妖,天不假時,好多人的生命亮起紅燈。一次在國際會議中心大劇院看演出,間歇時聽振江說,他腦袋里長了東西,反正也治不好,就不手術(shù)了。不覺心里一陣驚悚:我曾先后送走過兩位罹患腦膠質(zhì)瘤的朋友,知道現(xiàn)代醫(yī)學(xué)對那種癌奈何不得,便招呼大家合影。振江臉上毫無病相,大伙也樂呵呵。許是受照片誤導(dǎo),在為馳援武漢做音樂MV時(辦了一張優(yōu)秀晚報的“豆腐哥”,此時已做了主管電視節(jié)目的傳媒集團副總編),我還在深更半夜同他聊工作,雖然多是他打來電話,過問我發(fā)動的公益視頻制作,有哪些單位哪些人參與,讓我替他致意,并對播出、發(fā)表等環(huán)節(jié),做了周到安排。最后,還不忘問候我先生的病況。握著手機,我忽地久久靜默,他可是站在死神門口的重患病人??!聽我不作聲,振江用打趣收尾:“麻花辮老師,晚安!”
哦,思維清晰,興致不錯。
他哪里這樣直接稱呼過我呢!
莫非是……不敢深想。
只希望“麻花辮”象征,在這一刻,賜福彼此。
轉(zhuǎn)過年,小姚治愈十多年的鼻咽癌復(fù)發(fā)。對她的掛牽,一度壓倒我對振江的惦念。4月22日,在她家樓下,我一邊等李叔祺、暴洪奎兩位慈善總會副會長,一邊回放她鮮活的樣子:
她穿著寬衣大袍,在科爾沁草原奈曼旗山下恣肆汪洋地跳“飛翔”舞;
她像媽媽哈唬孩子,將水果、飲料硬塞到主持人手中;
她在開往扶貧助困的大巴車上,站在售票員的位置,持續(xù)幾個小時舉辦大篷車獨唱音樂會,并穿插一個人的脫口秀,讓一車慈善志愿者的歡聲笑語飛揚幾十公里;
她跑到我先生病房,擱下替我討來的一筆不小稿費,對著剛離開ICU病房的徐老師做夸張的得意表情……
一直以來,大家都心生幻想,覺得樂觀向上是可以戰(zhàn)勝病魔的。而且“發(fā)嗦妹”本就是一員殺癌大將,嘴上那道寸長疤痕,足以為證。
自從聽蕾蕾說,媽媽臉部的大坑已經(jīng)長不好了,我便把替她女兒主婚,當(dāng)成“麻花辮”福音,希望沖喜。
進到小姚家,她伸出手與我黏在一起。見我摩挲她的手背,便嘶啞著嗓子,努力制造輕松:“就是一層皮哈,不過比光頭好看一點……”
過一會兒,又抬手撲擼我的頭發(fā),不無羨慕地說:“您啊,還是俺們的——”
好怕她脫口說出“麻花辮”。
讓年長女人,用自身健康映襯不該老的病體,可謂殘酷。但說什么,能安慰愛美、愛鬧、爭強好勝的小姚呢?我只能用手傳遞體溫,與她緊緊相握。一起來看望的人,進門前就不無慨嘆地聊過,給偏僻鄉(xiāng)村送鋼琴的慈善活動,隨著小姚倒下,已然斷音。而那個把“高雅藝術(shù)送到鄉(xiāng)村教室”的大篷車時代,是我們這座城市多么美麗的慈善綻放!誰能取代她那種獨具魅力的“嘚瑟”,贏得那么多慈善志愿者的支持;誰能連續(xù)10年帶隊給幾十個地區(qū)幾百間鄉(xiāng)村教室送去鋼琴,給貧困地區(qū)的小學(xué)老師舉辦音樂大師課?作為連續(xù)三屆慈善總會的常務(wù)理事、文化總監(jiān),我深知,電臺音樂頻道姚建閣的貢獻,是歷史性的。
離開小姚家,我突然覺得腿腳打滑,就像頭發(fā)被薅走一大把,心里滿是失落和悲傷。
三個月后,我約了另外幾位朋友去看望振江。這些人完全不在一起共過事,是對一個病人的共同不舍,讓大家親昵地提前互報家門。
大智慧的趙振江拒絕做放化療,沒遭小姚那種痛不欲生的罪,他竟站在門廊迎接客人,體態(tài)依然平穩(wěn),用詞也似乎恰當(dāng)。聽他妻舅說,知道楊老師要來,振江囑咐一家人查了百度您的詞條。嗚呼,“豆腐哥”發(fā)動群眾做功課,是怕自己出錯,還是要給“麻花辮老師”隆重的禮遇?真的聊開了,他還是忽而認得楊老師是誰,忽而把我稱為京劇院的楊院長。最后,我們笑吟吟地同他分手。不待電梯門合攏,我已淚溢眼眶。
那種又被薅走一大簇頭發(fā)的疼,讓我終于放下幻想。不得不承認,兩位用“麻花辮”形象鼓舞我的人,他們的生命,已經(jīng)在分分鐘與我抽離。
后來的日子,靠微信,我們頑強地保持聯(lián)系。
小姚會發(fā)來帶了好看的大口罩的照片,說她在“去往醫(yī)院的路上”,也會用贊揚的文字繼續(xù)給忙碌的我打氣。
振江則保持一貫的沉穩(wěn),或告訴我,他在聽《大連之戀》,“又一次聆聽你的杰作”;或一遍遍用一支《你鼓舞了我》的英語歌,向我傳遞他對生命的眷戀……
不久,微信成了幕布,慢慢地,啞默悄聲地,關(guān)上曾經(jīng)的萬千繽紛,一派鮮活。
12月25日那天,我給“發(fā)嗦妹”發(fā)了一張圣誕老人送禮物的圖片,幾小時后,蕾蕾回復(fù):阿姨,媽媽走了。
又過了17天,振江也走了。
我把兒子叫進書房,對他念叨,其實,論年齡、性別、性情、原生家庭,乃至職業(yè)崗位、活動空間,我們之間差距不小。但我感謝他們。你知道,無數(shù)人與你擦肩,有哪些人,能在你想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時候,成為你的同路人;有哪些人,可以不存戒備地與你漫聊滄桑世事?有哪些人,貼在你身旁,讓你忘記年歲,可以獨而不孤、傲而不嬌地任著秉性去發(fā)聲?
我沒告訴他,這兩個人走了,帶去媽媽“梳著麻花辮”的那部分生命,媽媽心里,老了一大截。
當(dāng)我一個人,留在書房,聽保留下的小姚唱的《九兒》那支歌,流淚已成釋放。我知道,每一個人的失去,都是我的缺少。但不編麻花辮了,未必就不可以用另外的發(fā)型去繼續(xù)生活。
最終,到天堂相會,我還要去找“豆腐哥”“發(fā)嗦妹”。
我們都太喜歡做自己能做的、該做的事,太需要有心氣相諧的同路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