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虹 曉
在故事開始和結(jié)束的地方,我都看到了霞光。那云彩之上的紅艷艷的一片,被光的余暉鍍得雪亮。霞霞,你站在那里,仰頭看著傳說中的霞光萬丈。站在那片金紅的云彩下,你的手指著天空里那片旖旎的絢爛,你說,要是能站在那片云彩里就好了。你那時候還小,不知道晚霞是一天的尾聲,不知道所有的開始都會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結(jié)束。霞霞,那時候你的眼睛明亮,還沒有戴上高倍的近視鏡。你的頭發(fā)還只是一個潦草的馬尾辮,經(jīng)常會不安分地甩來甩去。你追著看一切新奇的東西,你眼中的世界還像那著了火的云彩一樣好看。
“噓”,一根手指豎起來,貼近唇邊,眨兩下眼睛,在說話之前,她總是這樣。她的手抓緊你的手腕,一下左一下右地晃著,在說話時,她總是這樣。她的話又長又快,最后專門騰出時間喘氣,可就在你張開嘴巴,準備說點什么,她已經(jīng)不耐煩地轉(zhuǎn)身跑遠了,她總是這樣。對,她就是霞霞。在老師的嘴里,她有一個俗不可耐的名字馬彩霞,回到家里,她的名字簡化成一個“霞”,后面拖著一個兒化音的小尾巴。在我們小孩那里,她就是“馬屁兒”,這個綽號聽起來又臭又響亮。當(dāng)然,更多時候,我們會保持禮貌,小心翼翼地把她的名字疊起來,彩霞朵朵,霞光四射,霞霞。
很長一段時間,霞霞的一天都是從“睡美人”開始的。太陽早早升起來了,霞霞的眼睛卻假裝閉著,直到她的爸爸把嘴巴貼到她的眼睛上,她才醒過來,假裝吃驚地看著剛剛蘇醒的世界。醒過來的霞霞總是會一遍又一遍地告訴我:“那不是親,是吻。吻你知道嗎?不是像你媽一樣,突然一口親到你的大腦門子上。是輕輕的,用嘴巴貼貼眼睛?!蔽覍Υ撕翢o興趣,我總是會一溜煙地跑到兩歲的弟弟跟前,突然在小家伙的腦門上來一下,多過癮啊。
霞霞只比我大幾個月,可論起來她的腦子比我的腦子大好幾歲。比如說,我們倆都是近視眼,都不愛戴眼鏡,嫌丑??捎惺裁崔k法,我的鼻子上早早多了一副黑框子小眼鏡。霞霞比我還近視,可她總是不用配眼鏡。她大方地坐在視力表前,眼睛就像雷達一樣,又快又準地給小字母定了方向。后來霞霞告訴我,只要把那該死的視力表掛在腦子里,就是瞎子也能看清楚最小的一行字。她還說,有一種眼鏡,小到可以放到人的眼睛里,有了它,我就能回到小時候,把世界清清楚楚地裝在眼睛里面。我不知道,霞霞把這話還告訴誰了,反正又過了幾年,世界上真的有了隱形眼鏡,和霞霞說得一模一樣。
像所有的孩子一樣,霞霞是一只小風(fēng)箏,只有天氣好的時候,才能飛一會兒,線還抓在媽媽手里??涩F(xiàn)在好了,她的媽媽下鄉(xiāng)照顧生病的姥姥,要去好長一段時間,沒有線的風(fēng)箏不就是一只長了翅膀的鳥嗎?霞霞的爸爸不喜歡放風(fēng)箏,他喜歡喂鳥,他把一捧細糠撒在窗臺上,就抱著兩只手,斜靠在門邊,笑瞇瞇地看著鳥從天上落下來。當(dāng)我們所有的孩子被爸爸從懷里、肩上放下來,乖乖地跟在后面走路時,只有霞霞還像一只小鳥一樣,高高地停在爸爸的肩膀上。
可是這只小鳥很快就被嚇著了。這回,霞霞忘了豎指頭和眨眼睛,她只是狠命地拉著我的手,用顫抖的嗓音說:“鬼,鬼,你知道嗎?”霞霞沒看見鬼,她只是聽到了鬼的聲音。好幾次,半夜她上廁所,就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高高低低的,像在哭泣,又像在呻吟。她高聲喊了一下爸爸,那聲音就嚇跑了??伤氐酱采?,過不了多久,那聲音又回來了。她嚇得藏在被窩里喊爸爸,嗓子都喊啞了,爸爸才從他的房間里出來。爸爸一來,那聲音就再也不來了。
為了那個鬼,我們腦袋碰在一起,商量了一個下午。第二天,霞霞來了,小手指頭全塞在手套里了,好像罷工一樣,不準備再豎起來。小眼睛也在鬧罷工,呆呆地只盯住一個地方看。過了好一會兒,霞霞開始說話了。霞霞說昨晚那個聲音一響起來,她就跑過去找爸爸,門好像鎖住了,她趴在門縫往里看,然后大聲叫爸爸。門開了,爸爸就像知道哪兒著了火一樣,慌慌地出來了。爸爸一把把她抱回在小床上,問她看到了什么,她說一個女人。爸爸卻神秘地搖了搖頭,說其實那是一個仙女?!坝洸挥浀盟廊说墓适掳。鞘前职謱iT請到的第十三位仙女,要不然她再施什么魔法,我們的小公主霞霞睡過去怎么辦呢?”霞霞認真地想了想,“可是她沒有穿仙女服,她看起來就像一個阿姨。”
“傻孩子,在中國,仙女只穿阿姨的衣服?!?/p>
“那她為什么要躺在你和媽媽的床上?”
“仙女從天上下來,要走很長的路,所以會累得睡過去?!?/p>
“可睡美人里的仙女不是這樣的!”
“中國的仙女跟外國的不一樣。還有這事誰都不能告訴,連你媽媽都不行。因為啊,如果別人知道了,仙女會生氣,一生氣就要施魔法了。”霞霞說他爸爸最后一個動作就是像她一樣,豎起了指頭,“噓”了一聲,還朝她眨了眨眼睛。
插圖:李雨薇
很快,霞霞從一只小鳥變回到一只小風(fēng)箏,又以更快的速度從小風(fēng)箏變成一個小木偶,這都是霞霞的媽媽從鄉(xiāng)下回來的事了。媽媽騰出兩只手來專門攥線,左手動一下,霞霞就得低下頭來做算術(shù),右手動一下,霞霞就得抬起頭來學(xué)拼音。當(dāng)小鬧鐘在晚上八點叮叮當(dāng)當(dāng)打起小鈴鐺的時候,霞霞就要把臉和腳放在水盆里,洗洗干凈,準備上床睡覺。躺在床上的霞霞總在想,自從媽媽回來后,一切都變了,她變成一個小木偶,爸爸變成一個大木偶,而仙女再也不來了。半夜醒來,霞霞總會支棱著耳朵聽半天,可是什么聲音都沒有。一天天地過下來,霞霞覺得不能再等了。這一天晚飯后,霞霞把臉貼在爸爸的耳朵上,小嘴巴每動一下,爸爸就搖一下頭,最后,霞霞盯著爸爸的眼睛,只問一個問題:“為什么仙女不能來?”爸爸仿佛被施了定身法術(shù),連搖頭都不會了。霞霞就讓自己的小尖嗓子干脆嚷起來:“仙女,來!仙女,來!”這讓爸爸開始動起來,他又一次豎起指頭來,神秘地眨了眨眼睛,“噓”!
幾個月后,霞霞真的在家里見到那個仙女。這一次是在白天,仙女沒有像上回一樣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她好像已經(jīng)醒來很久了,又好像剛剛睡醒,不停地在那里揉眼睛。在她的旁邊,居然站著媽媽。媽媽看到從幼兒園回來的霞霞,就朝仙女扔了三個字:“狐貍精”。霞霞早知道狐貍精也是一種仙女,只是狐貍變的而已。爸爸這回徹頭徹尾變成一個木頭人,不會說話不會動。霞霞還沒來得及和仙女好好說說話,就被媽媽連拉帶扯地拽到鄉(xiāng)下的姥姥家。等她和媽媽再回到這個家的時候,爸爸所有的東西都不見了。后來,霞霞會含著眼淚,一遍又一遍地告訴我,狐貍精根本就不是仙女,她是世界上最壞最壞的女人,她坐在飛毯上,搶走人家的爸爸,然后飛到一個霞霞永遠都找不到的地方。
霞霞后來變成了一條瘦長的影子,緊緊拖在媽媽的身后。媽媽說狐貍精該有的東西在霞霞身上要全部消失。于是,她的長辮子沒有了,蝴蝶結(jié)沒有了,花裙子沒有了,她有比半大小子還要短的頭發(fā),有一副難看的黑框子小眼鏡,有一件常年吊在腿上的黑褲子。霞霞做了影子以后,就只剩下兩個動作:點頭和搖頭。在媽媽面前,她要點很多的頭。面對老師的問題,她只能不停地搖頭。在我面前,霞霞才會張開嘴巴,慢慢地說話。不過這些話聽起來也像影子一樣,不清不楚地趴在陽光的后面。有一天,霞霞用手擋住陽光問我:“有什么能證明我們現(xiàn)在還在活著?”我馬上呆掉了,像一個影子一樣說不出一句話來。
當(dāng)那年春天走過來的時候,霞霞變了。她的短頭發(fā)上多了兩只嫩黃色的小卡子,鼻梁上少了一副黑框子眼鏡,就連那條黑色的高吊褲,配上的白襯衣、黃絲巾,居然有了山明水秀的感覺。多年以后,她的手指頭又一次豎起來,眼睛開始亮亮地眨動,只是她的話時快時慢。她說話很慢的時候,就像在詩歌朗誦,星星啊月亮啊白云啊春天啊,都趕來了擠在長長短短的句子里。她說話很快的時候,就像在抽陀螺,一鞭子抽下去,陀螺開始發(fā)瘋了轉(zhuǎn),可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離一個人。那個人叫尹飛,是霞霞的同班同學(xué)。霞霞說的最多的是尹飛的畫,“真了不起啊,他幾筆就能畫出一個公主”,霞霞的眼睛亮亮的,“他說我和公主有一點點像。”
當(dāng)夏天的雨水從天空喊著號子跳下來的時候,霞霞的春天也就過完了。她拉著我的手說:“那個狐貍精就斜躺在尹飛的小床上,尹飛坐在對面,他把她畫得像個公主。”“不可能吧,尹飛不是說你才像公主嗎?”“他們倆都要到南方上大學(xué),哪像我,只能留在家里。你說,我能留住他嗎?”我仿佛看到霞霞,像飛一樣在跑著,拼命地去追著一塊飛毯,尹飛和小姑娘就坐在飛毯上,眼睛盯著前方,只管向更遠更遠的地方飛去。霞霞追累了,就會坐在家里寫信。她坐在那里,臉色莊嚴,不斷地召喚星星和月亮、太陽和雨水,求它們把她的心帶過去,好讓尹飛明白。可尹飛就是弄不明白,所以霞霞連一張白紙都沒有收到過。慢慢地,霞霞的信越寫越短。等到樹葉子都快落完的時候,霞霞打開小抽屜,取出兩根長長的編織針和一團黑毛線,每次我都能看到一個既像口袋又不像口袋的怪東西被她一針一線地織出來。霞霞有一天把這個怪東西上下左右地撐了一下,然后順著口把自己的腳放了進去,竟然是一只襪子。這只毛襪子又硬又挺,好像自己長了腳一樣,可以站在桌子上。霞霞告訴我,尹飛給他媽媽的信里說,南方的冬天沒有暖氣,他的腳都起凍瘡了。霞霞立志要織十雙這樣一模一樣的丑東西,然后等這個大家族聚齊了,就把它們一起打發(fā)到南方去。那時,高鼻梁的尹飛將會穿著這些自己都能在雪地上走的毛襪子,從此遠離寒冷與凍瘡。
雪花飄起來,寒假近了,霞霞終于等來了一張包裹通知單。領(lǐng)包裹的頭一天,霞霞要我?guī)退掳锏降讜鞘裁?,我胡亂說一氣:“也許還是襪子,所謂投桃報李嘛,你倆就這樣襪子來襪子去的,將來有個孩子就叫襪子得了?!毕枷夹χ掖蛄艘蝗?,喜氣洋洋的。第二天,我跟她走出門外,發(fā)現(xiàn)天地一片瑩瑩的白,腳踩在雪上“咯吱咯吱”地響。樹上居然結(jié)了冰掛,襯著太陽光亮晶晶的??粗枷?,我的心情也好起來,誰說這些丑襪子不能頂大用呢?它能讓霞霞長出一對飛毛腿,追上那張高到云端的大飛毯。
到了郵局,讓我和霞霞驚喜的是竟然是一個大包裹。這個時候連我都要對那十對丑兄弟刮目相看了。好不容易回到霞霞的房間里,當(dāng)我們扯開包裹后,霞霞只看了一眼,就跑了出去。那十對孿生兄弟仿佛經(jīng)過長途旅行累壞了身子骨似的,一個挨著一個軟軟地靠在一起,他們旁邊躺著一厚沓子沒有拆開的信。我走出門外,太陽灰撲撲地掛在天上,鋪滿白雪的小路,被行人的腳橫七豎八地踩過去,顯得臟污不堪。霞霞的眼睛仿佛被寒冷凍住了,像冰一樣透亮,后來冰碎了,慢慢地,連那碎碎的亮光也熄滅了。霞霞站起身來,只說了一句話:“回去吧?!?/p>
霞霞拖著行李卷,走到省城這所大專學(xué)校的時候,是個陰天。天是灰慘慘的白,霞霞穿過一個死氣沉沉的操場,來到宿舍樓。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幢剛刷了新漆的老樓分明是自己高中宿舍樓的孿生兄弟,一樣的陳舊古板,一樣的高矮胖瘦。霞霞簡直有點想不通,坐了一夜火車,趕了上千里的路,風(fēng)塵仆仆,就是為了要來到一個比原先高明不了多少的地方。等她爬完四層樓梯,走進宿舍里的時候,簡直都要驚訝地喊出聲了。一間宿舍里,像大通鋪似的上上下下擺了十四張床。她好像一腳就踏進了自己離開沒多久的高中宿舍。霞霞又一次覺得自己鉆到一個命運的圈套里,不論往哪個方向走,不論走多長的路,都會回到最初的地方。像以往一樣,霞霞選的是一張靠窗的上鋪,她的床和對鋪的床像兩個親姐妹一樣頭靠頭挨在一起??墒?,霞霞的頭絕對不想和對鋪女孩的頭挨在一起。這個鄉(xiāng)下來的姑娘有一個鄉(xiāng)土氣的名字毛芽,人也長得粗粗笨笨的,好像等不及長大似的,已經(jīng)提前顯露出中年婦女那種臃腫的體態(tài)。霞霞不喜歡的還有她鬼鬼祟祟的樣子,好像藏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干什么都像怕人看見似的。
每一天,霞霞都是從英語廣播的嘈雜聲中開始和結(jié)束的。那時她的意識還不清楚或者已經(jīng)慢慢不清楚,二十六個字母拼成不同的單詞,源源不斷地從遠方傳過來,間或有一兩個單詞,像電光一閃照亮了她的頭腦。更多的時候,這些外國話像水一樣漫過來,沒等她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模模糊糊地洇濕了一大片了。當(dāng)她的眼睛無所事事地落在毛芽身上的時候,她就看出了問題。毛芽每一天的開始和結(jié)束也有自己的儀式。她總要把自己腦袋轉(zhuǎn)上360度,看周圍沒有人注意她,才迅速地從枕頭底下掏出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把手伸進去,摸索半天,最后滿意地再放回去。
大半學(xué)期過去了,毛芽手里的黑東西總要在霞霞眼前一天晃兩次。開始霞霞只是視而不見,可慢慢地,霞霞的好奇心被徹底攪動起來了。她偷偷地瞇著眼睛,甚至戴上了眼鏡,想徹底看清楚這個黑東西長什么樣子,到底有什么東西吸引著毛芽像寶貝似的捧著看來看去??擅康膭幼骺鞓O了,一拿、一摸、一放,根本不給別人看仔細的機會。這一天出早操,霞霞一個人留在宿舍里。直到整個樓道里安靜得連回音都聽不到了,霞霞這才把手伸到了毛芽的枕頭底下。她的手碰到一團軟軟的東西,她屏住氣,一心一意要把它從枕頭下拖出來,讓它的真身大白于天下。可霞霞還沒來得及看第二眼,一聲尖利的叫喊就從她嗓子眼里沖了出來。沒有什么比此時更讓霞霞相信命運,這一次命運是穿著一只毛襪子過來的,一只一模一樣的黑毛襪子,就像一滴水和另一滴水一樣相似。霞霞記得自己親手把那十對孿生兄弟送到火堆里,燒得一干二凈,沒想到它們居然還能還了魂,長出了翅膀,不遠千里地跟來了。
于是,霞霞早晨起床的鬧鐘比別人整整快了半個鐘頭,她要在毛襪子還魂之前,洗漱完畢,然后飛一般地沖出宿舍??墒?,難熬的是晚上,每到熄燈鈴響了以后,毛芽就斜靠在床上,一只手慢慢向枕頭伸過去。霞霞腦子里就開始出現(xiàn)那只見鬼的毛襪子,襪子后面拖著一張公主的畫像、一沓子沒有拆開來的信、外帶兩個長得酷似姐妹的狐貍精,兩塊飛毯、兩個心里最親近的人。然后,霞霞的心就像被貓抓了一樣難受。霞霞開始害怕夜晚,她讓自己眼睛盯著黑漆漆的窗外,或者全神貫注地盯住一本書。然而熄燈的鈴聲一響,不論她在做什么,黑襪子都會大叫著“讓開!讓開!”不由分說地把別的東西推到一邊,自己擠到霞霞腦子的正中央。黑襪子的到來讓霞霞的夜晚變得清醒而漫長,她大睜著眼睛,皮膚開始一寸一寸地疼,連一呼一吸都變得艱難起來。為了不讓痛苦沖出嗓子眼喊出聲來,她用牙咬著枕巾,手心里攥著汗,直到東方發(fā)白的時候,她才眼皮沉沉地睡去。
霞霞的夜晚比白天要長。到了中秋節(jié)的那天夜晚,當(dāng)宿舍里的人都進入夢鄉(xiāng)的時候,霞霞還被那只黑襪子牢牢拉著不放。她拽著自己的頭發(fā),用手敲打自己的腦袋,甚至把一顆白藥片送到肚子里,都不能讓那個黑家伙從自己的腦子里鉆出去。霞霞索性爬起來,將窗簾拉開小縫,靠住墻,用眼睛去找那掛在天上的月亮。月亮笑意盈盈地站在天上,它的眼睛看到哪兒,哪兒就是一片白花花的亮。霞霞忽然想起小時候,她高高地騎在爸爸的脖子上,她的小手做出快馬加鞭的樣子,讓爸爸馱著她在月亮地里來回跑。遠處有幾排楊樹,靜靜地站在月亮地里。她就又想起了尹飛,那個高鼻梁的男孩子曾跟她并排坐在家鄉(xiāng)的楊樹下,那時月亮也高高地站在天上,抱著胳膊,在他們面前輕輕地走過來又走過去。隔壁宿舍的門開了又關(guān)上,霞霞又回到了那些夜晚,月光下她心驚肉跳地聽著鬼把門打開又合上,然后是飛毯、毛襪子、碎了一地的玻璃球。
霞霞使勁兒地搖了搖頭,可這一切仿佛商量好了似的,都生拉硬拽地跟緊她,讓她一刻都脫不了身。霞霞忽然很想在這么好的月光下,閉上眼睛,香甜地睡一覺。這個想法像蛇一樣把她纏得越來越緊,她聽得見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她已經(jīng)別無選擇,否則她就會被這條蛇一口一口地咬死。霞霞再也坐不住了,她用一只胳膊撐住自己的身體,另外一只胳膊伸向了毛芽的枕頭。
這一覺好香甜啊,等霞霞被人推醒的時候,她還沉沉地陷在夢里。恍惚間,她又回到了小時候,媽媽在廚房叮叮咣咣地給她準備早飯,爸爸用嘴巴輕輕地貼著她的眼睫毛。她睜開眼睛,卻發(fā)現(xiàn)眼前的情景非常奇怪,因為宿舍里所有的同學(xué)都站在她的床前,連班主任、輔導(dǎo)員都走過來看著她。她還沒有明白過來,她身上的被子就被粗暴地掀開一半,緊接著,很多人仿佛受了驚嚇一般,捂住了嘴巴,有幾個女孩子甚至忙不迭地向后退了好幾步。只有毛芽沖過來,一把抓起霞霞胸前放的黑襪子,慌慌地從里面掏出一張張的毛票,她低下頭數(shù)了很久,竟然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這個鄉(xiāng)下丫頭第一次帶這么多錢出來,不知道該把它放到哪里去。根據(jù)她在鄉(xiāng)下的經(jīng)驗,她看中了一只黑毛襪子,這種襪子厚墩墩的,所有的人都覺得應(yīng)該用它裝腳,也正因為如此,毛芽覺得用它裝錢就再合適不過了。當(dāng)霞霞看到襪子里的那一張張毛票的時候,她比任何時候都清晰地看到命運的那張臉。老巫婆已經(jīng)摘下了面紗,她的眉毛一根高高地上揚,另一根低低地下壓,她嘴巴向兩邊慢慢地咧開,等到露出五顆牙齒的時候,她笑了。
霞霞縮著背,溜著墻根兒慢慢地走。她變成一只不能見光的小老鼠,一個在月黑風(fēng)高的晚上跳上爐臺偷油吃的賊。處分過后,霞霞已經(jīng)不大去上課了。她愛往黑的地方走,往沒有人的地方走。她順著樓梯,一直走到主樓的最高一層,那里整整一層樓都是空著的,太陽光從走廊上的窗戶照過來,一個格一個格停在水泥地上。霞霞的腳踩著窗格的影子,每走一步,就濺起很多小的灰塵,這些灰塵就會在光線里上上下下地飛舞。
有一天,她又上樓去閑逛,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教室門居然大開著。桌椅不見了,橫七豎八地放著好多幅油畫。教室中間放著一個木頭畫架,畫里居然站著一個姑娘,怯生生地半低著頭,穿著不太合身的衣服,兩只手扭捏地揪著衣服的前襟,褲子高高吊在腿上。霞霞覺得自己不是站在一幅畫前,而是站在一面鏡子跟前,她忍不住抬起手來,摸了摸那個女孩子的臉,那粗棱棱地凸起的油彩舒服地蹭著她的手指?!跋矚g嗎?”一個突然響起的聲音嚇了她一跳,她猛地一回頭,看到一個中年男人微笑地看著她。
從此以后,只要有時間,她就會來到費老師的畫室。有時候,她靜靜地坐在那里,一坐就是好幾個鐘頭,看著費老師把油彩一點點涂抹在白白的畫布上;有時候,她干脆坐在前面,當(dāng)一個模特,讓費老師把她慢慢地移到畫布里。費老師總是喜歡站起來,調(diào)整她的姿勢,讓她臉抬高一點,脖子扭出一個弧線,有時候甚至在她的肩上搭一塊好看的絲巾。時間長了,霞霞就想,做一個雕像比做一個人強多了。
這一天上午,費老師沒有來,霞霞自己在畫室里坐煩了,就信手拿起一張白色的起稿紙,畫了起來。她畫了一個橢圓,又在里面填上一雙毛花花的大眼睛,一個彎鉤似的小尖鼻子,一個肉墩墩的小櫻桃嘴。她用胳膊托起下巴,沉思了半天,仿佛下定決心似的,快速在紙上畫了起來。等她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走到了一天中最高的地方。霞霞在樓下小吃店,隨便吃了一碗面,又跑回了畫室。然后低著頭,在那張紙上好一通忙碌,才用手捶著肩膀,準備休息一下,她把兩張桌子并起來,躺在了上面。
不知過了多久,她睜開了眼睛,忽然發(fā)現(xiàn)那個畫架子正對著她,費老師就坐在畫架子后面。她有點不好意思,掙扎著要坐起來,“別動,保持原來的姿勢?!彼缓糜痔上聛?,只是眼睛不知道該往哪里看,后來她索性把眼睛閉上,剛才的夢境又慢慢回來了。霞霞就這樣清醒一陣,迷糊一陣,直到天色越來越暗,費老師還沒有畫完。多少年后,霞霞都會記得她一生中那個最為漫長的下午。她記得她的一只肩膀被桌子硌得生疼,身體一陣陣發(fā)冷,眼前的天空一點點變灰變黑。當(dāng)晚霞燒起來,把一切都染得通紅發(fā)亮的時候,有兩只麻雀跳上了窗臺,它們好奇地盯著玻璃里面看了看,又低下頭來啄食了什么東西,這才一前一后飛走了。就在這時,霞霞聽到費老師說:“歇一會兒吧!”她才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從桌子上跳了下來。她來到了畫前,看到了一個女孩閉著眼睛躺在那里?!澳憧矗@里老是處理不好?!辟M老師拿著畫筆在那個姑娘的肩部和腰部指指戳戳了一陣。“我覺得已經(jīng)很好了?!薄澳悴欢@個學(xué)校條件太差了,連個人體模特都找不到。老是畫石膏雕像,對人體真實的曲線太陌生了。除非……”“除非什么?”“你來給我做人體模特,是……是那種,那種裸體的模特。我會按照市場價給你報酬的,你放心,這件事只有我們兩個知道?!毕枷颊驹谀抢?,臉紅一陣,白一陣,只是不說話。
停了好一會兒,費老師又說:“我只是說說看,你要難為情就算了。不過我給你看樣?xùn)|西?!辟M老師從一個柜子里拿出了一個石膏像,是斷臂維納斯,霞霞認識?!澳憧此m然斷了胳膊,但裸露的身體有多么美。那樣一種高貴的美,就像公主一樣。”就是公主這兩個字瞬間擊中了她。霞霞記得后來畫室里所有的窗簾都被拉得嚴嚴實實,燈全部打亮,她照舊躺在桌子上,只是身子底下墊了厚厚一層。她光著身子躺在那里,害羞極了,她從來沒有在一個陌生男人面前完完全全袒露過自己,這么亮的光,這么長久的時間。然而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慢慢包圍了她,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輕。一種解除了所有的重負、所有的防衛(wèi)、所有的壓抑的輕,仿佛擺脫了地心的引力,輕若無物。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這種前所未有的輕盈,讓霞霞甚至忘記了羞怯,大膽地睜開了眼睛。費老師神情專注地畫著,不時抬起頭看看她,但那目光就像看一只花瓶或者一件完全沒有生命的東西一樣。霞霞再一次覺得自己就是一件大的石膏雕像,和柜子里放的那些沒有區(qū)別。慢慢地,霞霞看出來費老師臉上已經(jīng)有了笑容?!澳憧梢圆[一會兒,我再過半個小時,就畫完了?!毕枷悸犜挼夭[上了眼睛,心里覺得這一天過得太奇特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恍惚間,覺得一個人輕輕走了過來,是費老師,她聽到費老師用耳語一般的聲音對她說:“真是太謝謝你了,你真美,這是我畫過的最完美的一幅畫?!闭f著,他竟然用嘴巴輕輕地貼了一下她的眼睫毛。霞霞心里一熱,想起了小時候記憶中的爸爸,她的手忍不住地抬起來攀住了他的肩膀,“不要走開?!?/p>
一剎那,霞霞覺得自己真的把爸爸從飛毯上拉回來了,而且還這么近,近得可以聽到他的呼吸。那呼吸伴著心跳越來越重,甚至后來變成一陣粗重的喘息聲。霞霞忽然覺得自己的嘴像火燙了一樣被另一張嘴覆蓋了,一股茶香味道沖到她的嘴里。緊接著她覺得自己的舌頭被什么吸住了,她拼命用牙齒想把嘴里的怪物推出去,竟然渾身軟軟地沒有一點力氣。一只溫?zé)岬拇笫珠_始一下下地撫摸她的頭發(fā),然后是她瘦削的背。她覺得背上的每一根汗毛都直直地站起來了,然后又很快舒服地躺倒了。就在這時,費老師放開她,關(guān)上了所有的燈。月光柔柔地灑下來,畫室里一切都是朦朦朧朧的,畫還繃在畫架子上,畫里躺著的姑娘也沐浴在這融融的月光里。霞霞心里不由得溫柔地一動。
很快,那只大手開始在她身體上慢慢游動,她忽然覺得自己的身體也開始一寸一寸地活過來了。當(dāng)那只大手慢慢移到她最為隱秘的地方,她看到月光“嘩”地一下,像水一樣從四面八方涌了進來,鋪天蓋地的,瞬間就把她吞沒了。她忽然有一種溺在水里的感覺,水淹沒了她的口鼻,她喘不過氣來,她伸出手去,可除了空氣什么都抓不到。她停留在水里,覺得自己正在慢慢變成一條河,一條冰凍了很久、渴望流淌的河。后來,慢慢地,這條冰河裂開了,每裂開一條縫隙,霞霞就痛得叫出聲來。這痛后來越來越輕,漸漸地,霞霞覺得那條河能夠流動了,先是攪動起了很多的泥沙,沉重而緩慢。再后來,就輕快起來,一路穿花過樹,聽得見鳥語,聞得見花香,最后汩汩地流到月光里去了。多少年后,霞霞還能清晰地看到那條河,河上漂浮著幾盞血一樣鮮紅的河燈,月光下像一朵朵盛開的梅花。
她第二天就生病了,手腳冰涼,蓋了兩層被,還冷得全身發(fā)抖。她一睡一天,到了晚上,其他人都睡著了以后,她卻腦子里清清楚楚,一點睡意都沒有。她坐起身來,撩開窗簾,慢慢往外邊看去。月亮很好,清清冷冷地掛在天上,樓下那排樹,安安靜靜地站著,一動不動,仿佛也沉浸在自己內(nèi)心的黑暗里了。霞霞就想起中秋的那個夜晚,她也是坐在這里一個人看月亮,那時候什么事情都還沒有發(fā)生,月亮還沒有像水一樣涌過來。那時候的她還那么干凈完整,連她的痛苦、絕望都是干干凈凈完完整整的。如今一切都變了,她再也做不回以前那個自己了,她的心頓時像被揉碎了一樣皺成一團。
她就這么斷斷續(xù)續(xù)地病了一個月,等到略好一些了,她忽然想起很久沒有去畫室了。第二天是星期天,宿舍里一大清早,吵吵鬧鬧地堆滿了人,她悄悄走了出去。外邊陽光格外地好,暖暖的,不時看到一兩只小鳥啾啾地叫著,在地上跳來跳去。她的心里忽然有一種雀躍的感覺。她似乎已經(jīng)聞到畫室那熟悉的氣息了,那種略略有些刺鼻的油彩味兒,夾雜著陰潮的氣息。她三步并作兩步,跑到了主樓的最高層。樓道里仍然是空無一人,陽光孤單單地落在那里。遠遠看過去,畫室的門大敞著,她的心忽然跳得很快,隱隱有些不安。她不知怎么就想起她和媽媽從鄉(xiāng)下回到家里的那一次,心里也是這樣急急的,不知道為什么而著急,只是覺得一慢下來,什么就會消失,再也回不來了。她急急地站在畫室門口,覺得過去的時光又倒回來了。那天,她也是這么扶著門框,心就像被掏空了一樣,爸爸所有的東西都消失了,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她眼前的這間畫室也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它重新變回成一間教室,里邊雜亂擺著些桌椅,那些曾經(jīng)攤在地上的畫、繃在畫架上的畫,就像長了翅膀一樣,馱著那個男人,不知飛到哪里去了。她走到窗前,往外邊看了看,遠處街道上一切如常,車流像水一樣平緩地向前流去,人群來來往往,安然無恙,原來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角落里有一張紙,她走過去,拾起來,白白的紙上被踏上了幾個清晰的鞋印子,下面是她那天畫的公主,一個睡美人,她忽然一陣惡心,干嘔了一陣子,一口酸水吐了出來。
后來,惡心像一只蒼蠅,不時在霞霞的腦袋上盤旋一陣。當(dāng)這只蒼蠅嗡嗡地飛來的時候,她總會快步跑到一個角落,蹲下來,用手掐著自己的脖子,干嘔一陣。慢慢地,她甚至迷戀上了這種嘔吐,只要有一團面目可疑的東西堵上她的心口,她就連那只蒼蠅都等不及,她會飛快地跑到背陰的地方。在喉嚨被迫撐開的一次次干嘔中,她覺得所有的骯臟、失意都會隨著那些穢物釋放出去。等她站起身來,心里就有一陣空蕩蕩的輕松。隨著這只蒼蠅來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霞霞覺得整個身體都快要被它蛀空了。這一天早晨,她走進了醫(yī)院。等她從醫(yī)院出來的時候,火紅的晚霞絢爛了整個天空。可她的眼睛里卻只有灰暗下來的天光。她扶著墻,走幾步,就要停下來歇一歇,那些撕心裂肺的疼痛已經(jīng)不再占據(jù)她的身體了,可它們還在牢牢地占據(jù)著身體的記憶。她感覺有一種被徹底掏空了的輕,輕得都仿佛承受不了一件薄薄的衣裳。
霞霞站在我面前的時候,我覺得她就像一張薄薄的紙片。我已經(jīng)整整一年都沒有見過她,見她時已經(jīng)是大年二十九了,她暑假沒有回家,寒假回來得又是最晚。她坐下來的時候,就像小紙片忽忽悠悠地落在小床上,我挨著她,背靠著墻。她從上到下地捋了一下頭發(fā),攤開手掌,一掌心的碎頭發(fā)。她連一個字都沒有提到她的學(xué)校,仿佛她從來都沒有去過那個地方似的。我把一杯水放在她床前的空椅子上,她忽然問我:“知道我為什么總把椅子擺在那兒嗎?因為半夜會有客人來。”“客人?”我想到小時候“捉鬼”的事?!拔野胍顾恢?,就靠墻坐一會兒,然后她就來了?!蔽衣犞^皮都有點發(fā)麻,仿佛掉頭發(fā)的是我,而不是她?!八┮簧砗谝路?,什么都不說,我們就靜靜坐著。”我頓時覺得整個房間都鬼氣森森的。
我再一次見到霞霞的時候,是在她的婚禮上。坐在一大群客人中間,遙遙地看過去,她紅彤彤地站在那里,就像一個木偶,被司儀牽著線,時而鞠躬,時而敬酒。她的媽媽則緊緊地跟在她的身后,時不時替她說話打圓場。我身旁兩個大媽已經(jīng)嘀咕很久了。在她們嘴里,霞霞的媽媽簡直就是神機妙算的諸葛亮,眼看著女兒半瘋半魔地要毀掉,就想辦法給她找個人家。雖然新郎沒什么學(xué)歷,是個工人,腿還有點瘸,可配個有病的霞霞還是很上算,說不定霞霞被這喜氣一沖還正常了呢。我這才開始注意霞霞身旁這個男人,筆挺的西裝把這個小個子男人的手腳綁得僵僵的。
霞霞回門的時候,仍然穿著那件紅禮服。她急匆匆拉著我來到她的小屋,她又像小時候一樣抬起了小手指,壓低聲音,向我說:“那個客人,跟我到了新房子里,她說我那個婆婆是個巫婆?!蔽沂箘艃簱u了搖霞霞,“你別嚇我,你是在開玩笑吧?!毕枷伎戳宋乙粫?,自己先笑出聲來。我有點不敢看她的眼睛,就換個問題問她:“你愛人對你好不好?”霞霞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什么愛人?”“就是你的丈夫啊?!毕枷蓟腥淮笪虻臉幼?,“那個男人啊,還挺怪的。新房里一熄燈,我的客人就來了,她坐在沙發(fā)上,我就靠在床上,黑燈瞎火的,我們倆就開始說話,那個男人聽了一會兒,就走出去了,再沒有回來?!蔽倚睦锿乱怀痢?/p>
那天,霞霞往婆家趕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四五點了。霞霞的婆婆家在小城的另一個區(qū),需要坐半個多小時的公共汽車才能回去。霞霞從家往站牌方向走,那個腿有些瘸的男人就不聲不響地跟著。霞霞覺得他就像個影子一樣,沉甸甸地拖在她的屁股后面。她不明白一整天,媽媽就像一個陀螺一樣圍著這個矮男人轉(zhuǎn),從他們早晨一進門開始,這個小男人就決定著他們喝什么樣的茶水,吃什么樣的飯菜,決定門要不要關(guān)上,窗子要不要打開。
霞霞早就不耐煩了,看不出這個男人有什么神奇之處,讓脾氣不太好的媽媽溫順得像只小貓咪一樣。天色陰沉沉的,烏云從四面八方趕了來,就像商量要發(fā)生什么大事似的。霞霞抬頭看看鉛塊一樣的烏云,就想這個世界一點道理都沒有,明明天上是黑沉沉的一團氣,可是落到地上就變成白而亮的水。這些白亮的水珠跳下來的時候,就像天空的眼睛流下的眼淚。好像有一個夏天,只要天空的眼睛一流淚,她的眼睛里就會下好多雨,當(dāng)時是為了什么呢?霞霞腦子里隱約出現(xiàn)了一個模模糊糊的地方,這個地方和另外一個地方疊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霞霞擺了擺頭,把它們一齊從腦子里甩了出去。
晚飯過后,霞霞早早就把燈熄了,靠在床邊,那個男人進來站了一會兒,又慢慢走出去了。霞霞張開鼻孔,嗅了嗅,真的已經(jīng)聞到了雨的氣息,天空這場大戲馬上就要開始了。門輕悄悄地推開了,一個黑衣女人悄沒聲息地走進來,坐在床前的沙發(fā)上。霞霞覺得有些奇怪,往常她的客人要等到半夜才來,而今天來得卻是這樣早。平時她總是像從地下冒出來似的,而這一次居然是推開了門,像人一樣慢慢走進來。停了半晌,霞霞聽到一個尖利而刺耳的聲音從沙發(fā)那頭傳過來:“我過來找把剪子,順便和你說說話,我不知道,你是裝傻還是真傻?”霞霞忽然聽出來這不是她的客人的聲音,那么這是誰的聲音呢?像薄刀片一樣涼嗖嗖地帶著風(fēng)從皮膚上掠過。她晚飯時還聽過這個聲音,更早些,是她第一次來到這座房子里,就是這個聲音把她迎進來的,對,是那個老讓她叫婆婆的女人。霞霞心里不由一緊,這個巫婆終于現(xiàn)身了,她的客人說得一點都不錯,她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了,她現(xiàn)在是來攤牌的?!澳憬o我聽好了,我雖然是個寡婦,但也不是好欺負的,我這輩子鬼鬼神神見得多了?!?/p>
聽到這里,霞霞越發(fā)相信她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老巫婆,是人就該見人,能見到鬼鬼神神的不是巫婆又是什么呢?霞霞已經(jīng)清晰地聽到自己上下牙磕磕碰碰的聲音,它們就像打架似的,咯咯咯地震得床頭柜上的玻璃杯都在嗡嗡嗡地響。霞霞兩只手緊緊捂住耳朵,可那聲音像長了翅膀似的,直接飛到她的耳朵里、腦子里,上上下下地撲騰。她抓起旁邊的枕頭,把整個腦袋扎到枕頭里,那聲音又像條蛇一樣盤過來,緊緊纏住她不放?!俺鋈?,出去!”霞霞聽見一聲極其恐怖的聲音從自己嗓子里鉆了出去。“讓我出去?你睜開眼睛好好看看,這是誰的房子,我兒子是個軟蛋,我可不軟,不信咱們就走走看!”
霞霞忍不住把頭抬了起來,朝那團黑影子望過去,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就在這時,一道閃電忽然躍上了墨一般的天空,把整個房間照得像白天一樣明亮。一張蒼白猙獰的鬼臉,狼一樣豎著的冷酷的眼睛,殷紅殷紅的嘴唇。霞霞恐懼到了極點,她忽地站起來,把手中的枕頭重重地朝那個黑影砸過去。當(dāng)?shù)诙篱W電像出鞘的寶劍當(dāng)啷一聲懸掛在天墻的時候,霞霞看到那個巫婆把枕頭扔了出去,站起身來朝她一步步逼過來。緊接著,又一道閃電像瀑布一樣把整個夜空潑灑得水花四濺,在紛揚的水花里,霞霞分明看到巫婆手里拿著一個明晃晃的東西,不是針,不是刀,是比它們恐怖千萬倍的東西,獰笑著朝她走過來。
不用說,這個東西只要刺中她,哪怕輕輕地觸到她,她就會像那個公主一樣睡過去,不是一百年,不是一千年,而是永遠永遠。霞霞再也不能等了,當(dāng)天空喘著粗氣,趕著空前巨大的馬車,從遠處呼嘯著趕過來的時候,霞霞不能再等了。當(dāng)炸雷般的巨響從上方撲下來的時候,她伸開雙手朝巫婆撲了過去。她首先撲住了那個明晃晃的尖東西,搶過來,朝后甩了出去,只聽哐啷一聲銳響,細小的玻璃碎片張牙舞爪地飛了一地,霞霞知道是身后的穿衣鏡碎了。她顧不上回頭,只是拼了全身的力氣,把這個兇惡的老巫婆壓在了地上。
她忽然想起多年以前,爸爸告訴她的那個儀式,只要把嘴唇輕輕貼在她的睫毛上,仙女就會醒來。巫婆是壞仙女,是不是把嘴巴貼上去,她也會睡過去。霞霞用兩只胳膊抵住老女人的身子,把嘴巴湊了過去,這時她發(fā)現(xiàn)老巫婆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亮得出奇,緊接著一聲聲嘶力竭的“救命”像一只倉皇逃命的鳥從老巫婆的癟嘴里飛出來。這只突然躍上高空的鳥再一次把恐懼丟了下來,霞霞猛地發(fā)現(xiàn)這只鳥是從老巫婆一跳一跳的喉管里飛出來,只要掐住它,掐住它,這只鳥就會斷了氣似的從天上跌下來。霞霞用兩條腿死死壓住老巫婆的身體,讓她一點都不能動彈,然后兩只手騰出來,掐住她的喉管。她用出了吃奶的力氣,讓這只鳥掉下來,掉下來,很快,她聽不到任何讓她恐懼的聲音了,甚至連微弱的呼吸聲都聽不到了。鳥落到了泥土里,消失不見了。霞霞想這下可以開始儀式了,在低下頭之前,她望了望前邊的穿衣鏡。鏡面橫七豎八爬滿了蚯蚓一樣的裂縫,在鏡子里,她的臉整個都花了,布滿蛛網(wǎng)一樣的傷疤,好像鋒利無比的刀片剛剛在她的臉上涼涼地走過,殷紅的血還緊緊繃在皮膚下面,只要再深一點,就要潑濺出漫天的血花。霞霞看了看這張臉,然后平靜地把頭低了下去。
秋天最終還是來了,我平靜地在樹下走著。每一片葉子都拖著一個沉重的身體,一只腳就能讓它痛徹心扉。我用心避開它們,然而我的耳朵里還是塞滿了接連不斷的呻吟聲。這個季節(jié),滿地都是疼痛。就在剛才,我從二院走出來的時候,太陽開始西斜。晚霞安安靜靜地躺在西天上,已經(jīng)睡熟了。二院是個奇怪的地方,要是你得罪了我家鄉(xiāng)的人,他們準會罵你“神經(jīng)病”,然后用嘴巴送你來二院,仿佛二院是個誰都能來的地方。那天,霞霞被粗暴地按倒,送上了救護車,然后來到了二院。我去看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昏沉沉地睡著了。就像她一直害怕的那樣,房子里靜悄悄的,頂棚睡著了,地板睡著了,連窗臺上的一盆冬青也睡著了,所有環(huán)繞著她的有生命的、無生命的事物都沉沉睡去。我知道,這就是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