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瓦米·安東尼·阿皮亞
過去兩年,整個世界都被疫情的陰影籠罩,但每個人要面對的挑戰(zhàn)卻不盡相同。對發(fā)達國家來說,被稱為“新冠肺炎”的病毒性呼吸道疾病一夜之間成了頭號殺手。與此同時,對大多數發(fā)展中國家來說,相較于病毒本身,疫情引發(fā)的“次生災害”卻更為嚴峻。
每次和遠在加納、尼日利亞以及納米比亞的家人通話時,我都會忍不住感慨,與歐美相比,無論是在經濟和教育領域,還是在公共衛(wèi)生領域,那里的人們所要應對的都是截然不同的危機,是非生即死的挑戰(zhàn)。
上述三個國家的年齡中位數僅為18至22歲。疫情蔓延導致患有其他疾病,如艾滋、瘧疾和結核的病人更難就醫(yī)。非洲有2600萬艾滋病毒感染者,每年死亡人數高達幾十萬;而對嬰幼兒尤其危險的瘧疾,每年則會奪走約40萬人的生命。這些數字本已觸目驚心。疫情期間,就診愈加困難,很多病人被迫停止就醫(yī)。調查了非洲和亞洲32個國家后,全球基金稱,2020年4月至9月間,這些地區(qū)的產檢次數下降了2/3,五歲以下兒童的就診次數下降了3/4。
公共衛(wèi)生專家預測,疫情影響下,死于瘧疾的患者或將達到此前的兩倍。未來幾年,死于結核病的患者將新增40萬,死于艾滋病的患者將新增50萬。疫情防控措施導致其他疾病死亡率大幅攀升。因此,統(tǒng)計疫情死亡人數,必須將那些身患瘧疾、結核、艾滋、糖尿病等其他疾病,但原本可以免于死亡的患者考慮進去。
疫情的“次生災害”不只有非新冠患者的就醫(yī)困境,貧窮、饑餓、教育資源匱乏、幼兒發(fā)育不良等都是由此引發(fā)的惡果。如同氣候危機,對發(fā)達國家來說,多開會兒空調就能好受許多,但對不少發(fā)展中國家來說,那往往意味著洪水、干旱和饑荒。
當然,疫情對發(fā)達國家的經濟也造成了沉重打擊,但它們擁有足夠的資金儲備,能緩解由封鎖或保持社交距離等措施引發(fā)的財務危機。低收入國家沒有這種財力。對它們而言,外債過于昂貴,自身稅收基礎又過于薄弱。大到一個國家,小到一個村落,誰都沒有辦法緩解疫情的沖擊。研究人員調查了非洲、拉美和亞洲九個發(fā)展中國家疫情期間的生活標準。結果顯示,由于這些國家人口平均年齡較低,疫情對國民健康的直接影響相對較小,但對經濟的沖擊卻更為致命。人們紛紛失業(yè),產品賣不出去,大多數家庭的收入直線下降??夏醽?0%的農村家庭不得不減少用餐次數、降低伙食成本;在塞拉利昂,這一比例接近90%。
由于疫情的影響,全球極端貧困人口數量自1997年以來首次上升。專家預測,即便疫情緩和,這一數據也不會迅速改善。這意味著,更多人將面臨吃不飽和營養(yǎng)不良的威脅。如果說疫情在發(fā)達國家奪走了很多老年人的生命,那在發(fā)展中國家,它則通過經濟影響奪走了很多窮人的生命。
納米比亞女企業(yè)家塔萊尼·恩戈西表示:“這里貧富差距相當大,但中間階層和貧困階層的差距又非常小?!彼齺碜约{米比亞北部的奧萬博族,出生在一個沒有電的小鎮(zhèn),長大后在托兒所工作,后來發(fā)現自己擅長園藝,于是搬到首都溫得和克,做起了幫人打理花園的小生意。正因為恩戈西這類創(chuàng)業(yè)故事,十幾年前,世界銀行將納米比亞從之前的中低收入國家劃到了中高收入國家??上?,隨著疫情暴發(fā),恩戈西的生意陷入停滯,老客戶紛紛取消了合同。到處都是丟了住房、汽車和工作的人。所幸丈夫在政府工作,收入勉強能讓恩戈西填飽肚子,但她手下還有三個兼職員工,每人家里都還有六七口人要養(yǎng)活。
這類故事因地而異,卻又有很多相似之處。2020年,肯尼亞GDP出現了30年來的首次萎縮,數百萬家庭掙扎在貧困線上。由于零售、酒店和旅游行業(yè)的員工多為女性,肯尼亞婦女受到的影響尤為嚴重。
鮮切花(百合、康乃馨、滿天星和玫瑰等)是肯尼亞最重要的出口產品,僅內羅畢西北部奈瓦沙湖周圍便有數十個大型花卉農場?;ɑ墚a業(yè)為肯尼亞提供了約200萬個就業(yè)崗位。疫情中,婚葬從簡,各種慶典活動也紛紛取消,鮮花需求量直線下降,數百萬玫瑰被丟進垃圾堆,花卉行業(yè)的雇員不得不面對降薪和下崗危機。
在加納和科特迪瓦,故事的主角不是玫瑰,而是巧克力。可可樹對溫度、濕度和土壤極為挑剔,不少西非國家正好能滿足它們對環(huán)境的苛刻要求。加納和科特迪瓦的可可供應總量占全球2/3。
很多時候,購買巧克力是出于送禮需要或沖動消費,它們既是圣誕節(jié)、復活節(jié)和萬圣節(jié)必不可少的禮物,也是自動售貨機玻璃后面的誘人甜品。疫情期間,節(jié)日慶典和出門購物都在縮減,巧克力供過于求。
對于2020年,加納和科特迪瓦都曾有過宏偉的計劃。兩國均設立了專門負責可可交易的機構,一致同意對可可出口征收每噸400美元的附加費,即“生活收入差額”,用于改善可可農的收入。巧克力是一項年收益高達1300億美元的產業(yè),但落到數百萬種植可可的西非小農戶手中的卻寥寥無幾。通常而言,平均每位可可農要耕種3.5公頃土地,養(yǎng)活至少六口人。他們的日子原本就不好過。而且,種植可可樹并非易事:樹木易曬傷,可可豆生長在比橄欖球還小的豆莢里,需要幾個月才能成熟;在此期間,它們還可能遭受害蟲和病原體的侵染,比如黑果病。過去五年,腫枝病直接導致數十萬公頃可可樹被毀。
可可農長期生活在貧困中。2018年,聯(lián)合國兒童基金會的報告顯示,西非可可農平均日收入僅為0.5至1.25美元。正因如此,當政府于2019年宣布“生活收入差額”項目時,可可農紛紛提高了產量,希望能拿到更多補貼。然而,疫情影響下,不少西方國家都暫停了可可進口,留給可可農的就只是一大堆無處存放的過??煽啥?。
疫情對發(fā)展中國家最持久的影響還是在學校教育和職業(yè)技能培訓領域,即經濟學家常說的“人力資本”。作為年齡中位數低于20歲的大陸(南美洲為31歲),非洲停課的時間遠超全球平均。世界銀行稱,低收入國家“在基礎教育投資方面將遭遇三年以上的虧損”,這無疑會對未來勞動力的收入產生重要影響。
對眾多非洲家庭來說,遠程教育的困難甚至不在互聯(lián)網,而是供電。2020年4月至8月,人權觀察組織派研究小組走訪非洲,結果發(fā)現,疫情期間很多兒童根本沒有接受任何教育。即便學??朔f難將課程上傳到網絡,家長也擁有智能手機,但學生可能依然缺少足夠的流量上網課。當地一名青少年告訴研究小組,電臺提供了廣播課程,但他們從未收聽過,因為“大家都沒有收音機”。
發(fā)展中國家的學生學業(yè)中斷,是對人類潛力的巨大浪費,后果遠不止經濟層面。
由于面臨童婚、早孕、家暴和童工剝削的風險,停課對女學生的影響尤為惡劣,更何況女孩本身就經常要承擔養(yǎng)育孩子和做家務的責任。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擔心,未來可能有1100萬女孩永遠無法重返校園。
事實上,女性每多讀一年書,工資預計會相應上漲11.5%,這一比例高于男性。經濟學家勞倫斯·薩默斯曾指出:“讓女性受教育或許是發(fā)展中國家回報最高的投資。”受教育程度高的女性通常不會生太多孩子,平均算下來,她們對每個孩子的投入就更多了,這些孩子因此更健康,更有機會接受良好的教育。諾貝爾獎獲得者阿瑪蒂亞·森所表示,提高女性受教育程度有助于減少家庭內部的性別不平等。
以上種種都與社會自由和福祉密切相關。專家稱,疫情引發(fā)的學業(yè)中斷將導致7200萬學生陷入“學習貧困”。這是對人類潛力的巨大浪費,后果遠不止經濟層面。
就像我們從氣候危機中學到的那樣,一方有災,多方受難。我們不能僅將新冠疫情當作突發(fā)性的醫(yī)療事件,而應該從更全面的角度去理解它。維康信托基金會主席杰瑞米·法拉曾在疫情初期說過:“科學是戰(zhàn)勝疫情的唯一武器。”科學固然重要,卻并非全部。我們必須抵制自給自足的幻想,后疫情時代需要人們互相幫助。
我又想到了遠在納米比亞的恩戈西。她說她每天都會想起那些只能靠自己存活的人。“有時,我一覺醒來,覺得什么都不想管了,”她說,“但很快我又會想,必須要做些什么,如果我縱容自己躺在床上難過,那些需要我的人明天又怎么吃飯呢?”
是的,他們需要她,就像她最終也需要他們一樣。在以恩戈西為代表的當地互助圈外,我們必須建立范圍更廣的全球互助圈。無責任貿易往往意味著無法承擔的風險——像巧克力一樣誘人,又像鮮花一般易逝。
[編譯自英國《衛(wèi)報周刊》]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