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
在蘇州,如果談起陳涓隱的藝術(shù)成就,恐怕會引起很多人的陌生感,這個人是畫家,還是書法家,或者是書畫理論家?嚴格來說,陳涓隱是一位漫畫家。說起他的美術(shù)輩分,應該是與張樂平、張光宇、張正宇等屬一代的漫畫家。
也許是成名太早,以至于后來人都不怎么知道他的作品。陳涓隱為人低調(diào),即使是后來被任命為蘇州建設(shè)局副局長兼園林處處長,他依舊執(zhí)著于藝術(shù)創(chuàng)作,雖然帶有諷刺意味的漫畫不畫了,但是對于中西美術(shù)的探索,卻走出了新路。如試著把中國畫的寫意與西方水粉畫、色粉畫、油畫等結(jié)合起來,他早期素描作品、年畫作品,以及色粉畫,都帶著鮮明的中西結(jié)合意味。難怪當年他在上海美專讀書時,劉海粟會建議他去西方留學,去闖一闖大世界??上У氖牵菚r候的陳涓隱家非素封,哪里有錢去出國留洋呢?雖然不能出外留學,但在大上海多年,經(jīng)常與業(yè)界人士交流以及參加展覽會,多少浸染了海派文化的影響。
陳涓隱早期的作品只能從刊物上去發(fā)現(xiàn)了,有對物價攀升的控訴,有對民生問題的憐憫,也有對舊政府不作為的諷刺,總之,他的漫畫在人物上已經(jīng)日臻成熟,在主題表現(xiàn)上也很蘊藉,雖說不像張樂平、丁悚、張光宇、葉淺予等那樣成了大名,但是在漫畫界已經(jīng)嶄露頭角。
只要看看他在《中國漫畫》《獨立漫畫》《漫畫界》《上海漫畫》等刊物上發(fā)表的作品,還有他的漫畫理論文章《今后的漫畫作家》即可見一斑。我曾在譚金土老照片館見過陳涓隱早期發(fā)表的漫畫,衣衫襤褸的婦人,形容枯槁,面對日益暴漲的物價和復雜的社會局面,可謂苦不堪言,而他還不忘修飾一下婦女的原本應該是姣好的面孔以及衣服的皺褶細節(jié)。他的作品《選舉權(quán)》《慰勞品》《鬼忙》等使人忍俊不禁,但又鼻翼發(fā)酸。
在漫畫界,能夠具有江南色彩和人物形象,是陳涓隱的作品特有的風格,這在中國漫畫史上也是不應該被遺忘的一位畫家。
陳涓隱是愛國的??箲?zhàn)勝利后,蘇州美專校長顏文樑會同徐悲鴻恢復“冷紅畫社”,陳涓隱就是畫社恢復工作的主持人之一。該畫社以在繪畫上探索和研究新的藝術(shù)和新的技法為宗旨,集合了眾多江南名家,一起探索畫藝,創(chuàng)新美術(shù)。
新中國成立后,陳涓隱被蘇州市政府吸收為文管會的一員,當時辦公地點就在獅子林。作為一名畫家,怎么可能會對園林風景和植物花卉不感興趣呢?陳涓隱繪的一幅《獅子林》圖,視角獨特,從一個假山腳下向上四十五度仰視,圖中有人、古松、假山、古亭等,完全是另一種形態(tài),而且用的是新型的水粉材質(zhì),畫風獨特,使人難忘。他創(chuàng)作的天平山紅楓樹林,也是用的是水粉材質(zhì),遠看近觀,完全不同,可以想見那時他的創(chuàng)新精神。他的一幅在蘇州郊區(qū)的素描圖,一行農(nóng)人挑擔而行,稻田小徑,干干凈凈,畫面素樸,仿佛雪后情景,簡筆之中,意境萬千。最為特別的是他創(chuàng)作的“百花齊放圖”,不但顏色鮮艷,還特意一一注釋名稱和用筆畫法,并用心創(chuàng)作百首花卉詩作附注。如一首《洛陽花》:“萬千紅紫長奇葩,開滿尋常百姓家。何祈洛陽花似錦,而今且畫洛陽花?!标愪鸽[自陳:“在園林工作已九年了,日??山咏?,廳軒廊榭、假山池沼,樹木花草,其中動靜變化以花最為突出……”現(xiàn)在來看,如果這些作品能夠出版,一定會使更多熱愛植物學人士受益,即使是作為教材,也是很好的圖文。
根據(jù)陳涓隱自述,他從1955年受聘擔任園林管理處副處長。那時候還沒有園林局編制,只是附屬于建設(shè)局,因此他還受聘兼任蘇州建設(shè)局副局長職務。對于蘇州古典園林的修復,陳涓隱常常與謝孝思、周瘦鵑、范煙橋、顧公碩等人聚會研討,有時在他家聚會,有時在周家聚餐,有時在拙政園舉行茶話會。那一時期,應該是陳涓隱較為適意的時光,他不只是畫作很多,對人物的寫生,如身穿列寧服式女軍裝的女兵;如對新年畫創(chuàng)作的積極參與,其中《民不能忘》表現(xiàn)的是蘇州人迎接太平軍的場景;還有攝影藝術(shù)的探索,他與過云樓顧氏兄弟顧公雄、顧公碩為好友,曾一起切磋攝影技術(shù)。如今留下的有陳涓隱對蘇州園林的舊影,如怡園荷花廳、石湖行春橋、天平山高義園、光福香雪海梅花亭、靈巖山浣花池等,當時是為宣傳蘇州園林所用。他對于男女愛情題材的攝影,也是一大突破,曾有一張雋永的擺拍作品,男女仰視,標題還寫著“妹妹,我愛你”,多么勇敢。風格看上去就很先鋒。他是蘇州浪華旅行團的成員,因此也被稱為蘇州攝影藝術(shù)的開拓者之一。我在收拾顧公碩遺存的攝影作品時就發(fā)現(xiàn)了一幅他們在留園的合影,其中有陳涓隱、顧公雄、顧伯寅、顧公碩等。
在陳涓隱舊藏的書籍中,除了唐詩宋詞,還有不少蘇州園林文獻,如1933年蘇州公園管理處編輯發(fā)行的《蘇州公園特刊》,還有1929年出版的《甪直保圣寺唐塑一覽》,1936年良友圖書公司印行、魯迅編選的《蘇聯(lián)版畫集》,1951年蘇州桃花塢榮興出品的木刻號木刻畫集《太平天國在蘇州》等,上面都有陳涓隱自己木刻的藏書票。這枚藏書票上有一個比山巒還要高大的巨人,手中一個球體,或是太陽,或是其他星球,紅黑相間,充滿著抽象思維。
在陳涓隱留下來的文章中,不少與園林和游記有關(guān),如他記錄拙政園的史料:“拜文揖沈之齋,這是一座書齋。壁上有文,沈畫像和文書‘王氏拙政園記’小楷石刻;倒影樓,即拜文揖沈之齋的上層,這里水波明凈,周圍景物,倒影池中。東邊的水廊,婉轉(zhuǎn)曲折,尤為園中特色;蘭雪堂,李白詩‘清風灑蘭雪’。堂后有山,左右種梅……”對于園林的景物草木,可謂記錄用心。后來拙政園修志就采用了陳涓隱的部分描述:“(遠香堂)前后與香洲池中及四面荷風亭周圍,從正儀移來千葉蓮花?;樵櫚㈢裆讲萏眠z物,上蓋石板,又稱石板蓮花,歷六百年未萎?!薄按送饬袈犻w有白荷、小滄浪前有睡蓮。園中有數(shù)處,都與荷花有關(guān)涉?!?/p>
作為蘇州民進的早期會員,陳涓隱積極參政議政,1957年11月曾赴京列席中國民進第三次代表大會,當時還見到了周恩來總理,并在北京觀看了愛國戲劇,住進了北京飯店,與全國代表進行了交流。至今,當時參會的進出門票、胸章、演出票等,都還保存在陳家。當時陳涓隱的進京名片也別出心裁,是手繪的山水和書法名字。
陳涓隱的后人說,爺爺一直都比較低調(diào),不大出去活動,對自己的畫作也不大張揚,好像就是在大公園辦過一次展覽,很簡陋。的確是簡陋,現(xiàn)在還能看到那些畫作的四周都是圖釘?shù)男】?,本來說出版的,但后來運動來了,也就作罷。平時來往人中,倒是以周瘦鵑為多,現(xiàn)在陳家封閉的天井里還有一方紅木大桌。每每望及那張桌子,陳家人就會想到周瘦鵑先生。周老先生歡喜玩盆景,每年開春,或是有了好的花草,總不會忘記差人送來。陳涓隱平時在家默默繪畫,忍受那份寂寞,而廳堂里的桌子上,放著幾盆綠植或是盆景,頓時使人神清心怡。陳涓隱會常常惦記著老朋友,他為不少好友畫了肖像,現(xiàn)在還能看到顧公雄的素描肖像。
陳涓隱很愛惜同仁們的藝術(shù)作品,蘇州美專第一批教師中的程少川,后來也沒有什么大名氣,但是陳涓隱喜歡他的人物造型和色彩的巧用,因此珍藏了多幅,如今成了鮮見的美專代表作。
☉ 陳涓隱畫花卉
1933年8月,蘇州富家蔣伯年(曾經(jīng)營洋澄冰廠和繡谷樂園公墓)與畫家陳涓隱一起合辦了汽車學校,名為“私立振吳汽車工業(yè)補習學?!?,學校設(shè)汽車駕駛科、機械修理科,附設(shè)內(nèi)河汽船行駛科,公開招收學員,校址就設(shè)在蔣家的桃園內(nèi)。那時候坐在桃園之中,過著悠悠歲月,恐怕陳涓隱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成為這座城市古典園林的主管??傊?,這位畫家的一生是淡然的,他活了90歲,在同道中可謂長壽,最后無疾而終,留下了大量的畫作和文章,也可稱得上是這座古城的小小歷史遺產(ch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