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宏慧
同里古鎮(zhèn)有著名的“一園三堂三橋”,一園即退思園;三堂即崇本堂、嘉蔭堂、耕樂堂;三橋即太平橋、長慶橋、吉利橋。蔣鑒清是“一園三堂三橋”修復的主要責任者。他生于浙江海寧斜橋鎮(zhèn),13歲投奔親戚來吳江震澤當學徒,1953年參加工作,1973年調(diào)入同里鎮(zhèn)。
同里退思園的建造者是任蘭生,因仕途遭挫,革職歸里,他耗時三載,于1887年建成這座私家園林,以“退思補過”。這也為后人留下一座人文瑰寶之園。1980年代初,江蘇省太湖風景區(qū)建設委員會成立后,批準的第一批搶修項目之一就是修復退思園。
為了修復工作順利開展,省建設主管部門承擔70%的費用,縣建設局出資30%,同里鎮(zhèn)出人出力具體負責修復工作。就這樣,1981年從同里鎮(zhèn)相關單位抽調(diào)9人組成退思園修復領導小組,下設退思園修復辦公室,蔣鑒清為修復辦公室主任,具體負責修復工作。
當時的退思園年久失修,滿目瘡痍,廳堂拆除、亭臺坍塌、樓閣傾危、湖石破碎、榛莽荒蕪,舊時的匾額楹聯(lián)早已不存,百歲細葉羅漢松被鋸,園內(nèi)池塘填滿垃圾?!巴怂疾萏谩背蔀閰墙w管一廠化學品倉庫,其他建筑變作工廠的金工、木工車間或是職工食堂、宿舍、托兒所等,部分建筑還曾用作鎮(zhèn)政府的辦公場所。如果說前期動遷是做人的思想工作,蔣鑒清在鎮(zhèn)領導的支持下,還算勝任的話,那么接下來修復古園,就是掂量這位“門外漢”到底有幾斤幾兩的時候了。當時組織上還有個要求,把退思園修復成精品,實現(xiàn)“修復退思園,搞活同里鎮(zhèn)”的發(fā)展目標。蔣鑒清深感肩頭擔子重大。
退思園文字記載很少,又沒有舊圖紙可參照,如何做到“修舊如舊”?首先是開座談會,蔣鑒清多次邀請當?shù)乩先恕⒅槿饲皝黹_會,一起回憶園內(nèi)建筑的原樣,并在當?shù)厝罕娭兴鸭怂紙@的舊照,尋找蛛絲馬跡。
接著他們按墻基的走向畫出圖紙,交相關部門審核、修改。修復時,“退思草堂”屋架還算完整,沒有落架,但支撐堂架的20多根廊柱中,爛腳的占九成,后來全部更換。園內(nèi)建筑門窗全無,他們到舊木材市場去淘,還請工匠仿古鎮(zhèn)老宅清代門窗式樣制作,歷時半年門窗全部安好。園內(nèi)的九曲圍廊已塌,所幸基礎還在,工匠根據(jù)殘留的痕跡,琢磨出建筑高度、構件尺寸,實地放圖樣。靠這個辦法,代表性景點“鬧紅一舸”重建成功,在此基礎上,又修建了其余建筑。
蔣鑒清對修復工作抱定一個原則:嚴格按照專家的規(guī)劃施工。工程做一點就請來專家,看是否符合要求,不符合立即返工,穩(wěn)扎穩(wěn)打,確保質(zhì)量。
蔣鑒清越來越感覺到,古代園林營造是個大學問,有著太多的講究,真是“越做越有興趣,越做越有味道”。他還多次組織工匠觀摩蘇州古典園林的建筑,虛心請教專家,學透一點,施工一點,不大干快上,“邁小步,不停步”地干。施工現(xiàn)場人數(shù)最多的時候,木工、泥瓦工加小工,也就十來個人。想想當年,應任蘭生之邀,擔承造園設計的是鎮(zhèn)上文人畫家袁龍和任預,還有他的弟弟任艾生這位“嗜書畫碑版”者在旁襄助,三個沒有造園經(jīng)驗的人,巧思妙想,精心布局,營造出一座精巧玲瓏的江南園林特例。
1983年12月退思園修復庭院和后花園,工程獲得吳江縣人民政府科技成果二等獎,1984年元旦,退思園修復部分開園迎客,當時門票1角。
當時退思園內(nèi)一些樓廳沒有匾額,名稱無從查考,蔣鑒清訪遍鎮(zhèn)民,沒一個說得上來,還有人肯定地說:“就是沒有名稱的!”但蔣鑒清心有不甘,古時的大戶人家,堂名顯示主人的身份、地位和名譽,極為重要,怎么可能沒有呢?他很希望能尋找到退思園任蘭生的后人,來彌補這個缺憾。
蔣鑒清從同里任傳濟那里打聽到,任蘭生有一個孫子,名叫任家昆,但因住址不詳無法找到。就在他們以為無果而終時,1989年冬天的一個上午,蔣鑒清得到消息,說退思園來了一批自稱是該園主人的上??腿?。他一聽,立馬趕過去。一行游客中為首的正是任家昆,老人當時79歲,一見蔣鑒清便說:“我是這幢房子的主人,今天回家看看,不是來跟你們要房子的?!?/p>
原來,任家昆看到同里退思園修復的報道,又聽一位堂兄先前游覽退思園的現(xiàn)身說法,這才帶了家人回同里尋夢來了。蔣鑒清喜出望外,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自己苦苦尋覓了多年的任家后人,就這樣出現(xiàn)在面前了。
這回堂名問題總算可以解決了!然而,時過境遷,堂名這些“小事”早已淡出任家昆的記憶,他不無遺憾地搖了搖頭,表示回上海后再細細回憶。就這樣,任家昆與蔣鑒清一直保持電話和書信聯(lián)系。1996年的一天,蔣鑒清終于等來了任家昆的確切信息,他報出了退思園正廳的堂名是“蔭馀堂”!幾天之后,任家昆又修書一封,鄭重其事將“蔭馀堂”三個字寫在紙上,還蓋上了印章。
任家昆自那次退思園尋夢之后,對蔣鑒清的所托,一直縈繞在心頭,因年邁體弱不便遠行,他便通過電話找到知情的親戚問了個遍,但對正廳堂名還是想不起來。皇天不負有心人,有一次,他的表妹回憶起年幼時住在退思園,曾認讀過正廳堂名叫蔭馀堂。經(jīng)她提醒,其他親戚也依稀想起,逢年過節(jié)時掛在門口的大紅燈籠上有“蔭馀堂”的字樣,還有收租的栲栳上也印著“蔭馀堂”。任家昆也回憶起父親辦學初期,曾借用正廳開課,時而摘掉“蔭馀堂”匾額的情景。這個堂名寓意深遠:托祖宗積德庇佑,保子孫富足興旺。1998年,同里鎮(zhèn)政府派人前往北京,請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沈鵬題了“蔭馀堂”的匾額。
說起來,早期開園的退思園,留下了很多政要和文化名人的墨寶。著名的古建筑園林專家陳從周,1950年他曾與退思園第二代主人任傳薪同在上海圣約翰大學教書。任傳薪年長陳從周30歲,兩人是忘年交。因為任傳薪的關系,陳從周對退思園修復更為關心,他聽說退思園將要修復時,就趕來觀看。開始他對眼前其貌不揚的小個子蔣鑒清有些不信任,很嚴肅地對他說:“小蔣,退思園只準修好,不準搞壞,否則我要罵娘的?!?/p>
蔣鑒清自然理解專家對退思園的感情,他點點頭,然后懇請陳從周為退思園一處空白門楣題字。陳從周答應回家再題,半個月后,他寄來了題字“泉石遺韻”。退思園開園后,他又來了,看了園林的修復工程細節(jié),改口喚蔣鑒清為“老蔣”了。蔣鑒清索性又懇請他留點字畫墨寶,他允諾坐下,花了一個多小時,畫了一幅畫,寫了一幅字。后來蔣鑒清請匠人精心做了鏡框,裱裝好,分別掛在坐春望月樓和歲寒居里。
退思園從1981年開始修園,耗時八年,才整體對外開放。開園后,得到了各界人士的好評。更讓人驚奇的是,蔣鑒清務實認真,把每一分錢用到極致,最終以總價320余萬元的費用完成了整座園林的修復,其中還包括園林里添置的字畫和紅木家具。退思園恢復了生機,滿園春色,修舊如故。工程審計時,連財務人員都感嘆,退思園修復工程的賬目不僅干凈,而且精打細算,真是“花小錢辦大事”的典范。
蔣鑒清解釋說,當年修復退思園時,市面上舊木材、舊石料很多,放在外面,都是廢料,放在退思園內(nèi)都是寶貝。一堆條石,搬運進來,只需要付幾百元的人工費,如果放到現(xiàn)在,怕是好幾萬元也買不到了。退思園費用就是這樣節(jié)省下來的。
退思園修復工作結(jié)束后,緊接著崇本堂、嘉蔭堂、三橋這些有著人文歷史標記的遺存,也要修復。蔣鑒清責無旁貸繼續(xù)主持修復工作,經(jīng)驗足了,年齡大了,他也從“小蔣”干成了“老蔣”。1995年底,蔣鑒清退休,繼續(xù)被聘修復耕樂堂。
耕樂堂,據(jù)史料記載系明代處士朱祥所建,后數(shù)度易主迭經(jīng)興廢?,F(xiàn)存建筑三進四十一間,有園、有齋、有閣、有榭,雖然部分建筑在清代中期重修過,但整體保留明代樸實無華的建筑風格,如檐高較矮,舉折平緩,裝飾簡樸,木結(jié)構刷以桐油。新中國成立后,耕樂堂曾被學校、工廠、福利院使用過,修復前因年久失修,已破爛不堪。堂樓底下挖過防空洞,屋架傾斜,搖搖欲墜;繡樓、環(huán)秀閣、燕翼樓空關多年,均屬危房;在耕樂堂有限的空間內(nèi),占房者見縫插針亂建亂搭,更顯得雜亂無章?lián)頂D不堪。修復之初,住戶搬遷工作還遇到了重重阻礙,經(jīng)過多方耐心疏導才得以解決。接下來的拆除,清出園中的建筑垃圾2000多噸。
蔣鑒清虛心地聽取了專家和群眾的意見,對耕樂堂各個部分量身定制了具體修復規(guī)劃。一是經(jīng)過重修能恢復原貌的建筑,有堂樓、繡樓、鴛鴦廳、環(huán)秀閣、燕翼樓、備弄和潘宅等,其中已經(jīng)傾斜的堂樓,采用打牮撥正的古法修復,首先拆除屋面和四周圍墻、樓板,只剩一個框架,然后廊柱綁上鋼絲慢慢調(diào)整,每天10厘米,這樣一點一點牽引撥正。而且,下雨天和大熱天還不能正常開工,看起來像是“磨洋工”,其實是精雕細刻,急不出來。也許同樣面積的建筑,蓋新只需幾個月,修復就得花3年左右的時間;二是原有建筑已拆除,但尚有殘跡可尋,如跨街廊、門廳、封火墻和四個門樓(樂善家風、耕樂小筑、耕讀傳家、竹苞松茂),畫出圖紙,放實樣設計,進行重建;三是對后花園進行復池、疊山,保護好原有黃楊、金銀桂、石榴、山茶等數(shù)百年名木古樹,補栽羅漢松、廣玉蘭、白玉蘭、臘梅等十多種花木。園內(nèi)有棵吳江境內(nèi)唯一的白皮松,因原住戶不知珍惜,長期當曬衣架,差點被拉倒,蔣鑒清請來花匠養(yǎng)護扶正。
對于“修舊如舊”,蔣鑒清感到一輩子也學不透。比如明代特有的滿天星窗欞,看看不過就是橫橫豎豎的小方格,其實工藝上要求很高,一般木匠做不出。然而做不到這個水平,就談不上明代建筑的“修舊如舊”。所以他必須每道工序“前看后看左看右看”,直到看不出一處敗筆,才放匠人師傅過關。他多年來養(yǎng)成了愛研究古建筑的習慣,大到整體建筑的施工,小到封火墻立面的砌筑,如何修復都有講究。
他還愛管“分外事”,耕樂堂隔壁人家有扇鋁合金窗正對古園,他感到有礙觀瞻,幾次上門做工作,一直做到對方接受意見,將之改換成明式木窗為止。
耕樂堂是明代建筑,木料上涂的不是像“一園二堂”那樣的麻布生漆,而是用桐油,需要架大鍋將桐油燒熱后,直接抹在木料的表面,待冷卻后就有“入木三分”的感覺。同濟大學阮儀三教授將耕樂堂的修復現(xiàn)場作為課堂之一,經(jīng)常帶學生過來觀摩,他說這是最經(jīng)典的舊工藝,別處看不到。
蔣鑒清還有一個好習慣,就是每天堅持寫修復日記。這樣做,不僅他自己定心,也為后人留下個參考。現(xiàn)如今,好處就顯出來了,比如消火栓爛了,翻翻日記,就能找到當初消火栓的地下線路圖,這樣就不需要大面積地敲開地面搜尋,省時省力省經(jīng)費。他的日記在1999年耕樂堂申報全國文保單位時,也作出了貢獻。耕樂堂申報是否符合條件?日記成了專家考察耕樂堂修復是否表里如一的重要依據(jù)。2003年,國家文物局局長單霽翔考察古鎮(zhèn)同里時,看到他的日記,對耕樂堂的修復很為贊賞。2002年10月1日,修復后的耕樂堂正式對外開放。2013年5月,耕樂堂被國務院核定為第七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對于蔣鑒清在修復古鎮(zhèn)建筑過程中所做的貢獻,人們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