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根兒
北京文物局單女士相贈《故宮營造》,作者單士元的名字“如雷貫耳”,一位老故宮人、一代故宮專家代表人物、古建專家、明清史專家、檔案專家……這一系列的名頭,加之以營建學(xué)為核心內(nèi)容的書名,讓我與書初謀之時還有些犯怵,懷疑自己這個門外漢是否能夠閱讀下去。然而,流暢的文字表述、細致的描寫以及今夕歷史記述完全打消了我的擔(dān)心,其中珍貴的故宮舊照,更喚起了我們對故宮歷史的無限神往。
全書匯聚了單士元先生論文30篇,從不同角度對故宮的初建、細節(jié)、參與者,以及故宮以外皇家建筑結(jié)構(gòu)及文化元素等多方面進行論述,仿佛一臺時光機,將我們帶回到600年前的北京。
準確地說,這臺時光機并沒有生硬地以600年前,紅墻金瓦的“長高”作為標志,而是在尊重歷史及科學(xué)論證的前提下將我們直接帶到了元朝。
“大殿寬廣,足容六千人聚食有余。房屋之多,可謂奇觀……頂上之瓦,皆紅黃綠藍及其他諸色,上涂以釉,光澤燦爛,猶如水晶,致使遠處亦見此宮光輝?!瘪R可波羅以筆代目,向我們展現(xiàn)了一位西方人眼中的“汗八里”,也就是元大都。
說明清故宮的歷史,為何要從元大都說起?《元宮毀于何時》首先為我們揭開了謎底。
元大都新城和皇宮是元世祖忽必烈從元至元三年(1266年)起在金亡后的中都營建的。至元九年(1272年)。提起元朝宮殿的位置,如今的人們并不陌生,以瓊?cè)A島上團城為中心。瓊?cè)A島東太液池東岸的一組宮殿叫大內(nèi),也就是宮城;西岸偏南修了隆福宮,偏北修了興圣宮,供皇子、太后及宮室人員居住,這三組建筑形成了皇城。
這就不難理解明清故宮與元皇城的關(guān)系了,也就是說元皇宮的很多建筑及思路為明故宮建設(shè)提供了諸多借鑒。時代更迭,建筑的命運也隨波逐流。元皇宮同樣如此,而對于它們拆除的時間各說不一。單士元先生通過調(diào)查論證得出結(jié)論,明皇宮的建設(shè)不但沒有徹底對元朝建筑推倒重來,反而是邊吸收、邊改造、邊利用。例如曾經(jīng)的隆福宮便被朱棣改建為西宮。而結(jié)合中軸線來看,元大內(nèi)宮殿就建在了瓊?cè)A島以東,恰恰是中軸線的位置,是元代的正朝,在明朝開國大將徐達攻占大都時,元朝的建筑并非當時拆掉的,而是伴隨著明朝江山的不斷穩(wěn)固,永樂四年后修建明紫禁城時,不斷被拆除。
從另外一層意思上說,北京城及皇城的建設(shè)正如那城市地下不斷累積的土層一樣,相互基礎(chǔ)、相互融合、相互疊加,才有了如今的樣子。
工作中的單士元先生
在充分肯定元大都在北京重要建筑地位的基礎(chǔ)上,單士元先生又通過《明代營建北京的四個時期》,為我們系統(tǒng)梳理出了明紫禁城的興衰沉浮。明永樂時期首先吹起了開創(chuàng)的號角,結(jié)合營建都城,將元大都的南城墻南拓,并完成了北京城墻的修建,確定了整個皇宮的規(guī)模和坐落。正統(tǒng)、景泰、天順三朝確定了紫禁城的完成。這一時期是明代開國后初步穩(wěn)定和興盛時期,這也直接反映到建筑上。各個城門、甕城,天、地、日、月等壇相繼完成。
當一個小伙子長為成人,伴隨而來的必定是對于發(fā)展與擴張的沖動,明北京城的發(fā)展同樣如此。嘉靖朝處于明朝的興盛時期,這一時期京城的商業(yè)、文化都展現(xiàn)出了蓬勃一面,人口隨之擴張稠密,所以從居住與治安等方面都為統(tǒng)治者提出了新的要求,所以浩大的城市改造工程隨之而來,永定門、左安門、右安門、廣渠門、廣寧門、東便門、西便門——“外七門”由此誕生。
時光更迭,萬事輪回,萬歷朝開始,明朝迎來了它的日暮之時,建筑的生命仿佛也成為了一面鏡子。萬歷七年,瓊?cè)A島廣寒宮倒塌,明政府無力重建。西宮也逐漸被人們淡忘,殿堂倒塌一片荒蕪。西宮的大光明殿、南內(nèi)的延禧宮又遭受大火一蹶不振……
當明朝將接力棒交付給清朝的時候,紫禁城在歷史的長河中架起了新的方舟,正如曾經(jīng)的廣寒宮舊址擁有了新的主人——一座高大圣潔的覆缽式白塔,北京建筑又迎來了枯木逢春的新生。對于清紫禁城的建筑發(fā)展及人文故事,在如今的影視劇作品及資料典籍中舉不勝舉,所以不用詳說。而在單士元先生的相關(guān)文章中,我們卻看到了一座活著的紫禁城。
他是一位有故事的皇帝,從盛世的偉榮,到長壽的基因;從諸多藝術(shù)作品的戲說,到那瓷器作品的高深;他更是一位多情多意的皇帝,答應(yīng)、妃子,以至于民間情愫,風(fēng)流中也顯一片執(zhí)著,瀟灑里也有熾熱?!豆蕦m武英殿浴德堂考》把我們帶入這一紫禁城中少有的異域風(fēng)格的建筑同時,也讓我們看到了一位真實的皇帝。
“室內(nèi)滿砌白釉琉璃磚,潔白無瑕,其后有水井,覆以小亭……其構(gòu)造似是沐浴浴室,屬于阿拉伯式建筑?!卑殡S著這一紫禁城獨特建筑的介紹,單士元通過歷史遺跡引入“主人”的考證,那或許也蘊含著一段真摯的愛情:一位回族佳麗,一位癡情皇帝,為了心愛之人不惜在紅墻金瓦的建筑群中興建阿拉伯式的浴室。然而,單士元筆下的故宮是既尊重歷史的,又富有感情的,面對這位香妃的存在,通過對于寶月樓、回子營等京城印記的考證得以浮出水面,而浴德堂從歷史角度的考證也非常嚴肅且直白:這座浴室圓頂極似君士坦丁堡圣索菲亞寺……作者又引用中國近代明清史學(xué)科奠基人孟森教授在《香妃考實》中的論述:永樂四年詔修宮殿時,在規(guī)劃中這座浴室與東華門內(nèi)文華殿大庖井相對稱,正合古禮,因而保留。但該處已非浴室,而系按古禮“浴德澡身”而存在。
如此在歷史與情感,客觀與人性之間的穿插正如一路走來的歷史考據(jù),人們希望的并非真實的存在,而真實的流淌又給予了人們無限的遐想。
活著的故宮、靈動的故宮、極具人情味的故宮……一路走來,這不單單是朝代的更迭,建筑的興衰,更是無數(shù)人為之奉獻經(jīng)歷、生命、情懷的過程。
“1995年建院70年前夕,有記者采訪我,寫出報導(dǎo)說——溥儀出宮,單老進宮。幽默之中,道出我在參加由皇宮締造故宮博物院70年的工作經(jīng)歷。歲月蹉跎,光陰流逝,當年參與建院的師友,或過世、或離開,如今故宮博物院中參加建院工作的老故宮人中,只有我一人了。”單士元先生在回憶“我與初建故宮博物院及匾額軼事”的文章中的這段話,不禁讓我從文字里感受到了歷史的流動感,故宮從歷史中走來,不單單是建筑、文化、藝術(shù)的歷史,更是一部由無數(shù)故宮人書寫的歷史。
1950年,在單士元先生的建議下,中法大學(xué)所收藏的“樣式雷”燙樣及圖案得以重新回到故宮。眾所周知,“雷”是清代建筑專業(yè)世家 ,其實這門手藝從明代就已經(jīng)開始了傳承延續(xù),500多年來一直保持世業(yè),與明清兩代王朝相依始終。而“樣式雷”也是眾多普普通通故宮建設(shè)者、故宮人的代表,沒有這些營造工匠的智慧結(jié)晶與勞動成果,我們是不會看到今天這座充滿無限魅力的宮殿的。更不會有那句“上有魯班,下有長班,紫薇照命,金殿封官”的諺語傳說了。
或許是冥冥之中單士元與“樣式雷”有著相隔時空的心心相印,這些故宮人身上擁有著共同的“匠人精神”。
“作為故宮建筑保護和修繕的負責(zé)人,單士元先生生前不僅走遍故宮的每個角落,而且每天都要前往‘一線’。也是這個原因,使他養(yǎng)成了一個無法改變的習(xí)慣,只要沒出差或被其他事情占住,都會在故宮走一走、看一看。退居二線后,依然如此,直至晚年——盡管隨著年事增高,行走的距離實際已經(jīng)比以前大大縮短,但內(nèi)心的那份執(zhí)著從未因此消減……”被稱為“故宮畫醫(yī)”的單嘉玖老師這樣回憶父親單士元。
我想,北京正因為有了如此之多像單老一樣愛它寵它的人,才讓這里有了情,有了一份特殊的溫度與魅力。正如單士元先生晚年自抒心跡的那句話:壯志仍未已,伏櫪到黃泉。
在單先生提議下收回的“樣式雷”文物
論文審查證
35715002185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