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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吧,風(fēng)

      2022-03-12 14:08:02唐簡
      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 2022年3期
      關(guān)鍵詞:光頭女士律師

      〔美國〕唐簡

      (好吧,風(fēng)就在小雨剛過的初夏早晨潛入曼哈頓26 號聯(lián)邦大樓臨街的一間庭審室,將整個地方籠罩在無形的難以察覺的氣浪中。)

      女人坐在當(dāng)事人席位上,語無倫次的低聲祈求毫無遺漏地傳到了我這里:“主啊,觀世音菩薩,老天爺啊,可一定要保佑我! 還有大偉和老媽,千萬千萬……”

      這是一間氣派的庭審室,一個由法律秩序、現(xiàn)代建筑搭配高科技構(gòu)建而來的不錯的玩意兒,功能之一是用來震懾那些個降低自我、圖求分外之物的靈魂。人類追名逐利,世風(fēng)日下,在墮落與堅守真善之間搖擺,難能可貴的是還能把文明推進到眼下的程度。

      女人坐在那,白襯衣,黑褲子,似乎在向法官的白襯衣、黑袍子發(fā)出卑微的和聲,潮潤的額頭,茫然的眼神,擱在膝頭上緊扣的手,近乎殘忍地背叛了黑、白代表的莊重與體統(tǒng),外加一絲自覺藏?zé)o可藏正做著不光彩之事的羞慚,使她的境地猶如一個平庸的老婦在寒風(fēng)中被突然剝?nèi)ヒ律?,全身寸寸的松弛和瑟縮分毫畢現(xiàn)。

      (風(fēng)這時慢慢如旋渦般環(huán)涌,帶動室內(nèi)的氣流隱隱滾動,不過無人留意。)

      女人猶自念叨著,“保佑我啊,主!可要保佑我別在最后關(guān)頭掉鏈子!一定要保佑我,因為我兒子在等著我拿到身份,因為我好接他來紐約!兒子,媽媽拿到身份我們就不用發(fā)愁了!唉,大偉,我拿不拿得到呢?你如果有靈的話,千萬保佑我拿到啊!李先生,就是那個李先生,他說我可以拿到的……”

      時間到了。坐在女人右邊的律師和左邊的翻譯不約而同地伸出手碰她的手肘,暗示她站起身,同時起立的還有另一側(cè)來自國土安全局的政府律師——被幾乎所有的當(dāng)事人稱為檢控官的,聽聲音悅耳的金發(fā)女法官簡要宣講法律責(zé)任和法庭審案程序的規(guī)則,然后女人舉右手宣誓,保證所說的一切都將是真話。

      眾人坐下后,法官打開錄音設(shè)施,從核對當(dāng)事人的姓名開始審案。

      “當(dāng)事人,你的全名叫什么?”法官問。

      “肖柯蘭。”女人小聲說,一邊側(cè)身用眼角的余光搜尋坐在庭審室最后一排戴眼鏡的亞裔男人。

      “請注意,肖女士,這位紳士是你的律師嗎?”法官翻了翻面前的律師代表授權(quán)表,朝女人右邊的光頭白種男人看了一眼。

      “是的?!迸嘶卮?。

      “請告訴我他的名字。”

      “我,我不知道,因為我叫他Z 博士,就是Z 那個什么?!?/p>

      “是這個嗎,你的律師姓Zielinski?”

      “好像是,是Z 那個嗎?”

      法官說好吧,在表格上打了勾,接受了女人確認眼前的光頭男人是她的律師,卻叫不出律師名字的事實。

      接下來,直接詢問環(huán)節(jié),女人的律師問她對她有利的問題,諸如女人為什么來美國,被原工作單位百貨公司開除的原因,是否害怕回中國,害怕回中國的理由之類。女人細聲細氣、顛三倒四地作出了回應(yīng)。法官一一聽著,對模糊不清之處溫和地提出疑問,女人就有關(guān)細節(jié)換了幾次說法,法官或是點頭,或是說繼續(xù),直到得到合情合理的解釋。

      其間,黑人男檢控官埋頭奮筆疾書,在黃底綠橫條的草稿本上寫下了若干條筆記。

      輪到檢控官進行盤詰性的交叉詢問了,此君清清嗓站起來,說女人是個蹩腳的證人,除了其證詞前言不搭后語,還存在別的問題,而第一個把柄就是“Z 博士”。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律師的名字?”檢控官問,一面晃晃手中的筆記。

      “呃……”

      “什么?”

      女人“他他他”,又“我我我”,分辯說她記不住律師的名字,只記得他叫Z 博士。

      “他到底是不是你的律師?為什么你的庇護申請表第九頁上沒有律師的名字?”一分鐘后檢控官又問,一副力證不經(jīng)律師簽名的申請都有貓膩的樣子。

      矮個子翻譯磕磕巴巴,語速明顯低于他人——男低音像狗熊在喘,頻頻地“這個”“那個”“嗯嗯”“啊啊”。

      亞裔男人端坐在后排,靜默疏離得如雕像一般。

      金頭發(fā)的女法官不動聲色,但是在檢控官第三次詰問女人時也發(fā)話道:“肖女士,請說明?!?/p>

      女人“這、這”了兩聲,偏過頭瞥了瞥后排的亞裔男人,說當(dāng)時是為了省錢,找朋友幫忙填寫的申請,只是今早才臨時請了這個律師來上庭。

      法官翻翻女人的申請,埋著頭低聲自言自語:“那么,是唐人街的移民服務(wù)社幫你填寫的申請啰,嗯,很奇怪嘛!”

      女人不吭聲。

      檢控官見狀,來了勁兒:“肯定是這樣,法官大人,這些鉆法律空子的移民服務(wù)社最可惡,最主要是這些服務(wù)社經(jīng)手的庇護案件絕大部分都是不真實的!”

      法官聽了,當(dāng)頭潑下一瓢冷水:“得了,審案程序才剛剛開始,不宜過早下結(jié)論?!?/p>

      見檢控官一愣,法官解釋說她這是秉持法律的公正,法律要求她秉公執(zhí)法。

      檢控官沒仰著法官的鼻息,沒過多久又對著干似的糾纏起同一個問題。

      法官打斷他說:“夠了,請往下就別的方面進行提問?!?/p>

      女人暫時得救,不容易,在鼻尖上細密的汗水就要匯聚成滴,臉上還殘留著意外的救援帶來的驚愕之時,昏昏糊糊、膽戰(zhàn)心驚地進入了下一輪考驗。

      檢控官恨恨地拋出了第二招,咄咄逼人地指出女人證詞中互相矛盾的地方,揪住每一處不一致不放,反復(fù)強調(diào),連珠炮般再三再四變著方法逼問?!肮沸堋狈g總是慢個半拍,翻譯兩句,漏幾個字,有時還卡殼,連“嗯”幾聲“嗯”不出什么——這位老兄吃準了只要當(dāng)事人和當(dāng)事人的律師不提出對他的抗議,法官便認定他的活兒干得OKAY,但傳達給女人的信息足以使她驚懼失常,魂飛天外。女人的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眼淚在眼圈里打轉(zhuǎn),一個勁兒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她腦子笨,記性不好,人一緊張起來就會說錯話,低聲下氣地請求檢控官原諒她的口誤。

      “是嗎?是這樣嗎?這個說法還真便宜?!睓z控官語帶嘲諷。

      女人說是是是,她是基督徒,怎么會撒謊!

      (風(fēng)加快了滾動,門被吹得“吱呀”一響。唉,何苦呢,女人?。?/p>

      “后排的那位先生,請關(guān)上門。謝謝!”法官沖亞裔男人說。

      男人遵命關(guān)上了庭審室的門。

      檢控官繼而撇撇嘴角:“肖女士,你難道不懂你在法庭上的每一句話都是證詞,與其說你如此的不得體,不如說你如此地藐視美國法律,把整件事情當(dāng)作兒戲!”

      女人不得半分的要領(lǐng),萬分狼狽,幸而法官插話道:“政府律師,請注意措辭,法庭不想節(jié)外生枝,沒必要無端牽扯種族歧視的敏感話題。此外,法庭認為這幾處細節(jié)上的不一致,當(dāng)事人先前已經(jīng)澄清。請繼續(xù)?!?/p>

      檢控官一聽,大聲反問法官是不是在指控他種族歧視,甚至,是不是歧視他的膚色。

      法官義正詞嚴道:“行了,你心知肚明我的話并無此意,我無須辯解。若你認為你應(yīng)當(dāng)做你分內(nèi)的事,請繼續(xù)?!?/p>

      檢控官雖不樂意,已不便狂轟濫炸。

      稍頓了頓,此君盯住女人說,“既然這樣,既然你宣稱你是虔誠的基督徒,那么關(guān)于撒謊,《圣經(jīng)》箴言19∶9 怎么說?”

      (哈,有點兒意思?。?/p>

      女人正在誠惶誠恐之際,還沒從剛才的一番打擊中恢復(fù)過來,光頭律師舉起了手。法官問其緣故,光頭律師說反對,說即便是再虔誠的基督徒,怎么可能背下《圣經(jīng)》中所有的箴言,檢控官當(dāng)即慷慨激昂、正義凜然地駁斥,法官聽罷,對女人說:“肖女士,恐怕你得回答這個問題?!?/p>

      女人總算在空當(dāng)中得到了喘息的機會,兀自一副生怕被逮住弊病的神情,猶猶疑疑地說:“講假話的人,呃,最終會受到懲罰,講假話的人最終逃不過,被消滅?!?/p>

      檢控官睜大了眼睛,顯然沒料到,隨即說:“基本上是這樣,準確說來應(yīng)該是:作假見證的必不免受罰,口吐謊言的必定滅亡?!?/p>

      法官說這同內(nèi)容的翻譯有關(guān),兩者意思實則相差無幾。

      檢控官不甘心地進一步問:“那么,說來聽聽,上帝對撒謊者的態(tài)度是怎樣的?”

      女人想了想:“我,呃,不記得是哪一條箴言,但是神說,不喜歡說謊話的人,喜歡做事老老實實的人。”

      (風(fēng)變得輕柔,似悄然穿行在水面一般。嗯,女人,你也算用心了,這一句是箴言12∶22:說謊言的嘴為耶和華所憎惡;行事誠實的,為祂所喜悅。)

      至此,在拷問女人《圣經(jīng)》的內(nèi)容上,檢控官偃旗息鼓。

      第三招,此男用他又大又厚實的黑手來來回回翻女人的檔案,這一秒是缺失重要的證據(jù)材料,譬如光頭律師提及的女人母親的來信,之后在第八秒發(fā)現(xiàn)信原來是在檔案的第二十五頁到第二十九頁,另一秒是女人的戶口本原件應(yīng)該提供給國土安全局用以核實真?zhèn)?,而不是法庭,隨之發(fā)現(xiàn)女人在口供里解釋說原件被百貨公司扣押,最后提高聲音問了個明擺著的是個基督徒都懂得其關(guān)竅的問題:“為什么有兩份受洗證?”

      (哈,來了!)

      女人“唉呀”了一聲,被猛抽一記,下意識扭頭去看亞裔男人,圓張的嘴凝固了毫無防備、無處可逃的驚惶。男人一動不動,眼鏡片映出盞盞圓形吸頂燈投射的星羅的光點。

      (好吧,這個圖小利卻遭到天性和自身局限出賣的女人,這個把自己逼到如此境地的不自由的靈魂,我對她的一切——包括她腦子里的一切的一切,了如指掌。)

      女人的三維世界此時正土崩瓦解:大偉被飛來的越野車撞倒和碾過的尸體在雨夜汩汩地冒著血,一聲貓叫似的徒勞的慘呼在喉嚨里卡住時也卡斷了生命的發(fā)條;老媽和兒子縮在潮濕狹小的地下公寓吃著永遠一個樣的粉條燉豬肉,兩張“吧嗒、吧嗒”響的嘴說得最多的永遠是“乖孫孫吃胖點兒你媽就來了”“我吃胖點兒我媽就來接我啰”;百貨公司老板陰沉得像是泛出霉味的血紅的眼睛逐漸放大成戶口本上印著“開除”的紅章,兩只肥手一手從褲襠里掏出那玩意兒一手揪住驚慌失措試圖掙脫的女人……過去和現(xiàn)在、鞍山和紐約被時間和距離不可思議地分隔開,連接的橋梁是回想過多后分不清真假的記憶;即便如此,如幻如影的恍惚中,女人的記憶正一片片撕裂,碎成千點萬點,飛向宇宙的虛空,挾著女人的靈魂漫游,最后在某個點歸結(jié)成一絲悔意。為什么要來美國,可恨這個大姐那個大哥跟她說的搞個身份沒什么難的,只管大著膽子老了臉就成,證據(jù)材料什么的不在話下,出錢就能搞定,每年都有上萬的人從中國來到美國申請政治庇護,鞍山地區(qū)就有不下幾十個人,大部分都是偷渡來的,這條路蛇頭早就走通了,搞到身份就能掙錢養(yǎng)家了,這可是比在老家找不到工作強老多了,大姐說別人都行,她也行的,大哥說大妹子咬咬牙,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多花點錢去找唐人街的李先生就行……

      “觀世音菩薩,老天爺,主啊,我撒謊了,”女人內(nèi)心的聲音隨風(fēng)飄來,“但是牧師說:‘是美國政府要求有這些材料的,所以是美國政府要你撒謊,上帝會明白的,上帝還會愛你!’但是主啊,但是牧師說得對不對呢,但是您會不會呢……”

      女人還在纏夾不清地禱告和“懺悔”,檢控官已經(jīng)開始了進一步追擊,聲音里不乏得意:“請注意,肖女士,為什么會有兩份受洗證?”

      女人無助地再次扭頭去看亞裔男人,還來不及捕捉反光的鏡片后男人的目光,檢控官又催開了:“請回答問題!”

      光頭律師碰了下女人的手肘,女人轉(zhuǎn)回頭,蒼白的臉上目光散亂。

      法官沖男人說:“那位先生,請你離開法庭,以免肖女士不斷回頭去看你?!?/p>

      “呵呵,對不起!我這就離開?!蹦腥嘶貞?yīng),站起身朝法官點點頭,瞥了一眼肩旁微微抖顫的女人。

      “狗熊”仍然噪音不斷,走走停停。

      檢控官像一臺實干的機器,在設(shè)計的運動軌道里滿足地?zé)o休止地來回運轉(zhuǎn),勁頭十足地重復(fù)了他的問題。

      “我、我、我,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有兩份受洗證交上去。”女人看樣子要哭了。

      “你自己的案件,你怎么會不知道!”“機器”轟隆隆的聲音說。

      “我……我明明拿給李先生的時候問他用哪一份的,我讓他只用一份的。”

      “李先生是誰,你的律師嗎?”

      “李先生就是剛才在這里的那個男的?!闭f到這,女人伸伸舌頭,繼而補救似的說,“呃,李先生,他,是我的,呃,男朋友?!?/p>

      “機器”逮著了機會:“男朋友?這么說,你的政治庇護是你男朋友替你打造的?”

      女人矢口否認:“當(dāng)然不是!他,他只是幫我做翻譯,因為我不懂英語,他幫我做翻譯的,他讓我不要害怕,他說不要怕的……”

      (風(fēng)卷土而來,排山倒海般席卷了每個角落。)

      眾人盡皆感到了風(fēng)的威力,因為女人打了個冷戰(zhàn),法官“咦”的一聲,“狗熊”揉了揉眼睛,光頭律師前后左右瞅了瞅,檢控官使勁甩了甩頭。

      很快,檢控官回過神,又惱又好笑地沖女人說:“哦,真是不錯,真是感人啊!”

      法官皺皺眉,干涉道:“政府律師,請注意!”

      此君點點頭,冷冷道:“女士,你大概不明白問題的關(guān)鍵在哪,你難道不懂基督徒只能受洗一次?”

      (唉,女人,女人!風(fēng)減了速度和力道,最終慢慢從眾人的臉上一一拂過,女人、法官、光頭、“機器”、“狗熊”,不過,只有法官撥了撥頭發(fā)。)

      女人緊咬嘴唇,手絞著手。

      “律師,你不知道有兩份受洗證嗎?”法官插話道。

      “法官大人,您忘了我是肖女士臨時請來的律師,上報的材料不是我經(jīng)手的。”光頭律師說。

      “好吧,的確與你無關(guān)。”

      “現(xiàn)在看來,法官大人,”有智慧的“機器”說,“肖女士宣稱懼怕回到中國就會失去宗教自由都是假話,因為她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基督徒;即便她是一名基督徒,我也不相信她的所謂恐懼,因為根據(jù)我的看法,中國有關(guān)的制度是鼓勵宗教自由的。至于她個人被百貨公司老板性侵以及被開除的原因,并不屬于政治庇護的范疇。”

      天塌了。女人發(fā)出一聲哀號,開始失控地號啕大哭,腋下一片汗?jié)n——李先生建議她穿黑和白也幫不了她,哭大偉的慘死,哭遠在另一個星球的兒子,哭自己不幸的命運,哭所有她能想起來的倒霉的事,卻不知哭為何而哭。

      室內(nèi)的十幾盞頂燈突然閃了一閃,仿佛是被女人的哭聲切斷了零點幾秒的電源,與此同時,傳來一聲輕得不能再輕卻清晰可聞的嘆息:“唉!——”

      只除了法官,其他三人什么也沒聽見。

      法官低下頭,閉上眼,不說話。

      片刻后,法官睜開眼,輕聲對光頭律師說:“Zielinski先生,我這兒有紙巾,請你拿兩張給肖女士。”

      女人已經(jīng)哭得縮成一團,瘦小的身子就要從椅子上摔下去了,“狗熊”趕緊扶住她。

      待女人接過光頭律師遞過來的紙巾,擦了擦眼淚,法官命令道:“肖女士,請停止哭泣,如果你不聽從,我必須請你離開,必須延期審理你的案件。請原諒我受規(guī)則的約束,不得不遵從?!?/p>

      “狗熊”恢復(fù)了正常,言辭機敏地勸慰女人,光頭律師拍了拍女人的肩頭。

      “你一定要記住,不行就哭。”女人的腦子里有個聲音說,是李姓男人的聲音。這個聲音剛才給了女人機智,一哭之下,一發(fā)而不可收拾。在翻譯的告誡下,女人將痛哭變成了偶爾的小聲抽泣。

      “你為什么哭?”法官問。

      女人這時像是緩過來了,講話竟比先前順溜:“我非常害怕回到中國,真的好害怕,真的,回到中國我就會失去信仰自由,會失去宗教自由的,所以一想起來覺都睡不好!所以,剛才害怕得很!”

      (媽的——請原諒,我早知會如此精彩?。安?,法官大人,我看她是因為謊言被戳穿了才害怕得哭的!”檢控官窮盡了全部的智慧。

      “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哭得這么傷心的,你又不是她?!狈ü僬f,輪廓姣好的臉和綰在腦后的金頭發(fā)格外優(yōu)雅。

      女人繼續(xù)抽泣,時而擦擦眼睛。

      (好看?。暗切づ?,你必須回答這個問題,兩份受洗證是怎么來的?”法官問。

      “這個,我真的不知道??!我媽給我寄了一封信來,里面就有一份受洗證。可是我明明是在這里受洗的,我跟我媽說我不需要她做什么,我也不懂我媽為什么弄了一份受洗證,她都沒問過我?!迸嘶卮?。

      “原來如此,”法官沉吟道,“嗯,好吧,這也是有可能的?!?/p>

      檢控官急了:“法官大人,你看她說話的樣子,一聽就是在撒謊,再說哪有這樣的事,她的母親會不經(jīng)她的許可為她在中國搞一份受洗證,她怎么可能是無辜的,不可能!”

      “沒有啊,我真的不知道!”女人的眼淚“嘩嘩嘩”的。

      (風(fēng)轉(zhuǎn)起了圈子,我開始跳起舞來。不虛此行啊!)

      “你看到了,”法官沖檢控官說,眼中閃過一抹不屑,“她那么難過,哭得那么傷心,怎會是在說假話?”

      檢控官還沒來得及開口,法官莊嚴地宣布:“總體而言,固然當(dāng)事人的案件材料有不嚴謹之處,然而均系人為的過失,此點瑕疵應(yīng)當(dāng)從對當(dāng)事人案件的整體考量中剝離出來。其次,當(dāng)事人的證詞可謂可信。因此,法庭決定批準她的政治庇護?!?/p>

      眾人目瞪口呆。

      驚愕、不滿之余,檢控官誓言要將官司打到移民上訴委員會,要在三十天內(nèi)送上一份反對法官裁決的動議。法官揚起下巴,淡淡道:“請便!”

      ……

      好吧,女人,今天我確實是為你開了一扇窗戶,你盡可擁有你的那一方光明。盡管你不自知,你今天已然懲罰了自己。女人的未來,我看到了,但我不說。

      在法庭的外面,李姓男人正等著女人。

      “怎么樣,我說對了吧?”

      “是,你說對了,李先生,你教我的還真管用!”

      “總算你沒說漏嘴!”

      “我當(dāng)然不會說出你是旅行社的,我如果說漏嘴的話,他們不會相信我的。可是,檢控官要上訴怎么辦,怎么辦啊?”

      男人拍著胸脯打包票讓女人放心,說檢控官常常威脅說上訴,但他從來沒聽說哪個檢控官采取行動的,因為他們?nèi)耸植粔?,人又懶又健忘,絕對沒事。

      女人聽了,勉強吃了顆定心丸。

      “那走吧,”男人又說,“到我辦公室去把剩下的錢交給我?!?/p>

      “哦,那好吧?!迸说恼Z調(diào)中帶著不情愿。

      我忍不住笑起來。盡管我笑得很輕,還是把旁邊的大樹吹動了。這下他們要慌張的,因為有一根小樹枝橫飛過去,卷起女人的一縷頭發(fā)一撩,然后在男人的頭頂撫摸了一下。真的啊,他們本能地舉起手亂揮,驚異像冷戰(zhàn)激靈靈地鉆進了他們的身體。

      好吧,再見了——人類,信仰,德行,能走多遠就是多遠。

      于是風(fēng)終止了它的游戲,一切又變得平靜,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不過,金頭發(fā)的女法官離開庭審室時笑了笑,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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