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學(xué)利
臘七臘八,凍死毛鴨。
記憶中,上世紀70 年代初,遼西地區(qū)的臘月是寒冷的,生活條件差,吃的、穿的不好,感覺嘎嘎冷。小時候沒穿過襯褲,穿著母親手工做的棉衣棉褲在小山村里到處亂跑,一陣寒風(fēng)襲來,順著褲腿灌滿褲襠,霎時,半截身子冰涼冰涼的。
臘八這天,母親起得比往日早,為的是熬臘八粥。山村的臘八粥講究,把黏高粱米、綠豆、紅小豆、花生等各種雜糧摻在一起熬,最好再放上些許大棗。我的老家有這樣一個民俗,就是用熱的臘八粥往果樹的樹杈上抹,寓意把害蟲的嘴粘住,轉(zhuǎn)年的水果不生蟲子?!翱欤饋?!給果樹粘蟲子去!”母親喊我。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急忙穿上衣服,接過母親遞過來的半碗粥和一雙筷子。這時,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碗里還有兩枚紅通通、胖乎乎的大棗。我家秋天大棗收了兩筐,母親都拿到集市上賣了,怎么竟為了熬臘八粥留了一手?我暗自慶興自己有了口福,因為大棗是粘不到樹上的。出門到小院東側(cè),先給兩株棗樹抹粥,樹高人小,只能用筷子夾著黏稠的粥,仰頭,舉手用力往樹干上抹,粘完棗樹,又粘西側(cè)的兩棵梨樹和兩棵桃樹。那梨樹,一棵是酸酸的安梨,一棵是甜甜的南果梨;那桃樹,一棵是毛桃,一棵是柳桃,長得都很高。粘完了果樹,半碗粥所剩無幾,已硬邦邦凍在了碗里。第二年夏天,當我發(fā)現(xiàn)桃樹上長出一串串毛毛蟲,才知道抹臘八粥沒管用啊。
唉,白搭了半碗臘八粥。
“吃了臘八飯,不用掐手算,離過年還有二十二天半?!备赣H告訴我。大人盼耕田,小孩盼過年。盼耕田,就是播下希望的種子,祈盼一年到頭風(fēng)調(diào)雨順,糧食豐收。盼過年,無非是盼穿一件新衣裳,放爆竹,揀(買)年畫,貼春聯(lián),包餃子,吃年夜飯。年,是一個充滿誘惑力的日子,是一個神圣的日子,更是一個時光坐標的節(jié)點。
“年好過,節(jié)好過,平時日子難過?!比畮讘羧思业男∩酱謇铮^了臘八,人們紛紛開始蒸豆包、做豆腐,不過,這些活兒不可能在一兩天做完,因為碾子、石磨這些公用的糧食加工設(shè)備太少。好在入冬后,母親不分晝夜,趕在年前給我們兄弟姐妹都做了一雙新棉鞋,專等大年初一穿在腳上。
臨近過年了,生產(chǎn)隊每人分了三斤白面,過年可以包餃子了。哥哥用民辦教師的幾元補貼買了紅紙,是用來寫春聯(lián)的,還買了三張年畫,有《智取威虎山》連環(huán)畫式的兩張,貼在火炕對面的土墻上,我爬上柜子,站起來看了無數(shù)遍,畫上的臺詞至今沒忘。還有一張年畫是什么內(nèi)容,已記不清了。
我趴在炕上看哥哥寫春聯(lián),他先是把紅紙展開又疊好,一條條裁開,把炕桌放在炕上當書桌,研好墨汁,潤開干澀的毛筆。寫好一副,我就念給父親母親聽,邊念邊默默地用心記,全然不去領(lǐng)會春聯(lián)是什么意思。“爆竹聲聲辭舊歲,凱歌陣陣迎新春”“詩書傳家久,耕讀繼世長”“喜迎新春”“出門見喜”“井泉興旺”“肥豬滿圈”等等,當然也少不了一個大大的門心“?!弊帧P∩酱宓娜硕际钦从H帶故的,每逢過年,就有村里人拿著紅紙到我家向哥哥求字寫春聯(lián),也有請哥哥去家里寫的,哥哥總是高興應(yīng)允,有的寫好了,還要親自給貼上,防止把應(yīng)該貼在豬圈的“肥豬滿圈”貼錯了地方。一副小小的春聯(lián),寫出了希望,寫出了鄉(xiāng)情,貼出了喜氣。
“買爆竹”是我天天嚷嚷的事。但是,今年都快過年了,還沒有買。聽說同村的小伙伴差不多都買了,他們在村部門前互相顯擺著。我不免有些著急,可錢從哪來呢?“一斤鹽一毛三分錢,不買不行,爆竹幾聲響就過去了,不放能咋的?”母親對我有些嗔怪。突然想到,我喂的那兩只大灰兔子可以賣錢,那是從春養(yǎng)到冬的,每只都足有四斤多。我要賣兔子換爆竹,父親、母親沒說什么,同意了。前天晚上,我找來兔子愛吃的蘿卜和白菜葉,又足足地捧上一捧玉米粒,讓它們飽餐一宿。第二天,我早早挎上柳條筐,留下母兔轉(zhuǎn)年好下崽(同村有公兔),將那只公兔放在筐里,直奔十里外的公社采購站。我想,這只兔子會不會怪我呢?當收購員過秤后,一邊高喊著過秤的斤數(shù),一邊手拎著那只大灰兔狠狠地扔進石頭壘起的高高兔圈時,一股傷感涌上心頭。大灰兔受到了驚嚇,蹲在墻角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兒,才膽怯地跑動起來,消失在兔群中。當我將兩把20 枚紅紅的爆竹和一掛五百響的小鞭帶回家時,在同村小伙伴面前,我的腰桿也硬了起來。
年三十的上午,母親烀好豬肉,炸了一盆豆腐丸子。她找來簸箕,在上面放上幾只碗,分別盛上幾塊煮熟的豬肉、幾只丸子、幾塊燜子,再放上兩個粘豆包。父親端著簸箕,領(lǐng)著我來到我家后院不遠處的山坡,在奶奶的墳前,將祭品恭恭敬敬地供在墳頭灶門前,父親五體投地連續(xù)磕了三個頭,嘴里還叨咕著:“娘!我和您孫子給您送一年的東西來了。過年了,您收下吧?!蔽艺驹谝慌园l(fā)呆,父親沒有叫我給奶奶的墳磕頭。我只是想,我從未見過面的奶奶在地下能吃到我們送來的好吃的東西嗎?父親給奶奶磕頭很是莊重,那儀式牢記在我心底。多年后,父親去世了,埋在奶奶的墳前,給奶奶“頂了腳”,我也五體投地,給他老人家磕了幾個頭。
上墳儀式結(jié)束,我們回到家中,父親如釋重負,一掃剛才的嚴肅勁兒。全家人高高興興地圍桌落座,共享一年當中最后的一頓飯。飯后,天還沒太黑,我就手提燈籠往后院四嬸、老叔家跑,興許,還能得到長輩賞給的幾塊糖或一把花生呢。
守歲了。我們圍坐在炕上的泥火盆旁,炭火冒著藍色的火苗,凍透的豆包在盆沿不停地挪動,沁出了香氣,烤出了黃鍋巴。母親、姐姐動手剁餡、和面、包餃子了,母親故意包幾個“魚狀”的餃子,許下美好心愿,誰吃到了,預(yù)示著一年有好兆頭。父親和哥哥準備爆竹和小鞭了,父親將小鞭紙包裝打開,用麻繩細心地綁在長木桿的一頭,這樣能延長燃放時間,防止瞬間全部炸響,高高舉起,聲響傳得會更遠。將一枚枚爆竹的捻子找到,展開,準備著一夜連雙歲時刻的到來。那時候,全村沒幾家有掛鐘的,更不用說手表了,怎么能算準時間呢?父親告訴我,當三星(獵戶星)正對著天空南方時,差不多接近子時,燃放鞭炮的時辰也就到了,只要聽到有人家燃放了,就會接二連三地聽到那清脆的聲響在山村子夜時分的上空此起彼伏。我們也在門前放起了爆竹,先是噼里啪啦小鞭炸響,然后是一枚枚爆竹在空中炸開,響徹云霄,煙霧氤氳,似乎驅(qū)走了邪氣。此時,我仔細觀看我家爆竹的聲響,發(fā)現(xiàn)有一枚只炸一個響。不一會兒工夫,鞭炮就放完了,意猶未盡。父親說:“明年過年再多買點鞭炮吧?!?/p>
熱氣騰騰的餃子撐著了我的肚皮。那時沒有電視,也沒有什么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只是聽到爆竹聲逐漸稀疏了,知道新的一年真的到了,自己又長了一歲。
“我要守歲到天亮。”我信誓旦旦地說。不過,我后來還是特別困,倒在熱炕上呼呼睡著了,母親什么時間給我蓋上被子我全然不知。
天亮了,大人們一聲不吭出門去按推算出的方位迎喜神或財神去了,而我突然想起除夕夜只炸一響的那枚爆竹,于是,擦了擦長滿眼屎的眼睛,跑到了家門前,滿地尋找半截爆竹,可是,怎么也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