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云明
我上初二那年,正好15 歲,那時,母親在一個建筑工地上做小工,幫一個建筑隊為一個大型國有企業(yè)建蓋電影院和賓館。
突然間,我遠在外地華寧縣的四孃家有人得了重病,母親要請假過去幾天。剛好我放暑假閑在家里,母親就跟工頭說能不能讓我去頂替她做幾天。得到了工頭的允許,母親就叫街坊一起做工的阿姨、嬸嬸出工的時候來我家叫我一起去,抵她做幾天活計。
那時是20 世紀80 年代,建筑機械很少,攪拌和拉運水泥沙灰全部是靠人力完成。我去的第一天,工頭安排我和另外幾個男子一起拉運攪拌好可用的水泥沙灰。
我的工作主要是和另外一個成年男子用鐵皮元寶車把拌好的水泥沙灰拉上一個一二百米的陡坡供那里的工人使用。他在前面吃力地拉,我在后面拼命地推著,就這樣來來回回,周而復始。此時正是酷熱的七八月份,下午時分,人變得又渴又餓。在炎炎烈日下,工作幾個小時后,就感覺自己全身出虛汗,頭暈目眩,站立不穩(wěn),眼前發(fā)黑,差點就倒下,應該是中暑了。我怕他們知道這個情況以后就不要我了,所以也不敢跟他們說,只是在有機會的情況下,偷偷地在陰涼處蹲一下,就可以緩解一些癥狀。好在過了這一頭身體的承受極限,又相對好了些,才能堅持完成一天的工作。雖然家里的農(nóng)活我大部分都干過,但對于當建筑工這種強體力勞動,體力還是明顯不夠,由于正在長身體時期,可能血壓也有些低,才出現(xiàn)了這樣不堪的狀況。
第二天,我的工作還是拉沙灰,我只負責拉走,怎么拌和有專門的人在干。又是下午時分,這個工廠管理消防安全的人一臉嚴肅地來問,是誰把他們裝在水泥池里的消防備用沙用來拌沙灰了。在場的人面面相覷,沒有人敢于承認,都說不知道。后來,那個人看我年紀小,不經(jīng)世事,就走過來大聲地問我是誰干的。我有些膽怯地說:“是那個富民人干的?!蔽抑恢浪歉幻袢耍驳拇_是他在工地的沙子用完以后,用工廠的消防沙來拌沙灰。我才來一兩天,他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當時他也不在場。
聽了我的話,那個工廠管理消防的人找到我們的工頭說:“馬上給我補回來,不然罰你們的款?!比缓髿鉀_沖地走了。事后,一個是叔叔輩的人對我說:“孩子,你怎么那么老實呢?反正又不關你的事,遇到這種情況,你說不知道不就行了嘛。像你這樣,工錢都恐怕是拿不到了。”我聽了這些話,還真有些害怕,一來怕得罪了工頭,有拿不到工錢的羞辱;二來也怕沒法向母親交代。
第三天,其實也就是在第二天下班以后,工頭叫我們回家吃完晚飯馬上回來工地繼續(xù)加班。這一加就一直到第二天的夜里四五點鐘才下班,記得好像是算做了一天半的工時。夜里每個人還給了兩個蛋清餅作為夜點,我舍不得吃,全部拿了回家。
為了趕工期,我和幾個街坊阿姨當晚的工作是在賓館房間里處理用機器打磨不到的水磨石地板。因為房間的邊角、墻腳這些地方機器是打磨不到的,只能靠人力用裝有一個木柄的三角形砂石來打磨。
工作期間,一個施工隊技術工人模樣的人遞給我一只塑料桶叫我去水泥房里打半桶水泥,再給他拌好送來。那時建筑工地用的都是散裝水泥,說是水泥房,其實就只是一個帶石棉瓦房頂、四周用羊毛氈圍起來的水泥池子,里面也沒有燈光,只有一塊20 厘米左右寬的長木板從門口一直伸到池子里,夜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見。
當我去到水泥房,里面什么也看不清楚,水泥有多深不知道,我還真怕掉到池子里上不來。就在門口附近打了半桶水泥,等調(diào)和好后送給了那個人。沒想到他只用泥鏟試著撥了幾下,就轉(zhuǎn)身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對我說:“顆粒太多,要不成,把它掀了,重新去搞?!蔽覜]有聽懂,也不知道什么是“掀了”。他看著我一臉迷茫的樣子,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才又重復說:“不要了,倒掉,重新去搞好的?!?/p>
這回我聽懂了,不敢再馬虎,門口的水泥因為受濕或有雜質(zhì)等原因,會有些顆粒,不能用在比較精細的地方。我就順著木板一點點往下摸索,慢慢地靠近下邊的水泥,才打了半桶,又小心翼翼地爬上來。這次再拿給他的時候,他什么話也沒有說,就去粉補窗臺的裂紋了。過后,我想,我沒有打好水泥,又聽不懂他的話,他之所以沒有罵我,也許是看著我還只是個稚氣未脫的孩子,就沒有發(fā)火或計較。
其實,母親不在家的這三天,我除了在工地打工以外,還要自己做一日三餐,同時,還得喂養(yǎng)和管理好家里養(yǎng)著的兩頭豬、幾只雞。我是怎么做到的?現(xiàn)在想來都很難。相比之下,現(xiàn)在的不少孩子不要說是初中了,即便到了高中畢業(yè),不會做飯、洗衣、做家務的比比皆是。
三天后,母親從華寧回來了,看著家里被打理得一切順順當當,很是滿意。但我沒有敢把這幾天上班時發(fā)生的事情告訴母親,怕她生氣。好在,等過不久發(fā)工錢的時候,我頂替母親這三天半應該得到的工錢一分也不少,我懸掛了多日的這顆心才安心地放了下來,也在心里暗自感激他們沒有為難我這個涉世不深的學生。
現(xiàn)在,我當了三天建筑工的那個大型企業(yè)已經(jīng)倒閉20 年了,當年,我和母親參加過建蓋的電影院和賓館也早已經(jīng)轉(zhuǎn)為他用,剛好,我的岳父岳母家就在這個工廠,還正住在賓館旁邊。我會經(jīng)常路過,也經(jīng)常會想起青春年少時,在這里當了三天建筑工人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