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進布達拉宮,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薩街頭,我是世間最美的情郎?!?/p>
——六世達賴倉央嘉措
活佛和情郎
這次入藏,除了領(lǐng)略西部風(fēng)光,深層次欲望就是想近距離瞻仰六世達賴活佛倉央嘉措的靈塔。盡管他已經(jīng)圓寂300多年,但我相信他的靈魂定在附近徘徊, 遇見懂他的人,愛他的人,定會發(fā)生某種靈異,以獨特的方式交流。當我得知到他的法體并不在布達拉宮,而在蒙古某寺廟, 早在文革中就被焚毀,失望之情可想而知。
我很早就讀過有關(guān)他的身世和他的情詩,他是當年雪域最大的王,而我是幾百年后漢地的一介布衣,似乎永無交集的理由,但人類的情感是相通的,哪怕他是活在干年以前的天之驕子。
據(jù)我對西藏歷史淺薄的認知,公元前居住在西部高原散落的各部落一直征戰(zhàn)不休,公元七世紀在藏族英雄松贊干布兼并下實現(xiàn)了統(tǒng)一,成為西藏地區(qū)最大的權(quán)利擁有者。為鞏固勢力,與唐王朝聯(lián)姻,迎娶文成公主,修建了布達拉宮。當時另一股政治勢力也很強大,足以與松贊干布權(quán)力中心分庭抗禮,那就是藏族土生土長的"苯教"。苯教擁有眾多信徒,對松贊干布的政權(quán)形成巨大隱患。其時有謀臣建議從印度引進佛教,爭取更多信眾,打擊苯教,鏟除異己。公元8世紀佛教從印度傳入西藏,因其密宗顯宗同修的特殊性,故稱“藏傳佛教”。藏傳佛教最高領(lǐng)袖是不可以結(jié)婚的,他的衣缽繼承者就是“轉(zhuǎn)世靈童”。在多年的斗爭和發(fā)展中,苯教逐漸消亡,而藏傳佛教得以發(fā)揚光大并形成兩大活佛體系:達賴(蒙語,大海)管理前藏,班禪(梵文,智者)管理后藏。
以上就是政教合一藏傳佛教的簡略史。
眾多文獻資料顯示,在前世活佛寂滅后,尋找轉(zhuǎn)世靈童是一個巨大神秘的工程,一旦確定了轉(zhuǎn)世靈童后,就恭送布達拉宮由專門經(jīng)師培養(yǎng)教育,這些尚年少的靈童很快就會熟悉繁雜的經(jīng)籍和各種禮儀,讓人不得不信靈童就是前世活佛的化身。當然,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也不例外。
倉央嘉措出生于藏南宇松地區(qū)鄔堅嶺,門巴族。他的父母非常貧困,而他的少年時代是無憂無慮的。這緣于和他一起長大的一位可愛姑娘,她叫仁增旺姆。當他倆從小趕著羊群在山上放牧的時候,常常手拉手互相嬉鬧,或向著群山拉起悠揚的長調(diào),寂空的大山,靜靜的河流,還有那一望無際的草原,好像整個洪荒大地從來就屬于他倆的,好不自由自在。年復(fù)一年,他倆很快告別了童年,迎來花季年齡。仁增旺姆十四五歲的時候,那張曾經(jīng)野性的稚容像格?;ㄒ粯优牛雎涑煞浅C利惖纳倥?,像雪山一樣閃射著光芒;而十五歲的倉央嘉措也像個小男子漢了。每天早晨,他倆迎著初升的太陽到草原放牧,他處處留意著心愛的姑娘;傍晚,當太陽落山的時候,他倆依偎在一起,用絢麗的云彩共同編織五彩的夢。
可是,有一天什么都變了。他十五歲那年家里突然來了幾個僧人,宣布他就是五世活佛轉(zhuǎn)世,并對他頂禮膜拜。這突然發(fā)生的一幕,對他的家族是莫大的榮耀和驚喜,可對他卻是天大的失落,因為他知道這將意味著什么,他可不想去做最大的王,他只想在這安靜的地方守住自己的父母和心愛的姑娘。在眾多僧人簇擁著他踏上布達拉宮路上的那天,他回頭看到勞累一生的父母向他頻頻揮手,看到仁增旺姆踮起腳尖不斷向他張望。他一步一回頭邁著沉重的步伐往前走去,走向一個他完全陌生的世界。
其實他和他的家人都蒙在鼓里,他在兩歲時就已經(jīng)被定為五世轉(zhuǎn)世靈童了,只是因為政治原因,一直到他十五歲才正式宣布他是六世達賴活佛,在布達拉宮正式坐床。
布達拉宮雖然華麗輝煌,卻遠沒有曠野中高山河流那么讓人心情舒暢;他名義上是雪域最大的王,卻并不擁有無上的權(quán)利。整日在宮里誦經(jīng)學(xué)習(xí),遠不如藍天下的鳥兒自由。但他清楚自己是誰,他是倉央嘉措,是來自佛的使者,負有偉大的使命,雖然身心不自由,但他一直想改變自己,努力做一個讓人愛戴的活佛,把佛的光輝灑在每個蒼生的心靈上。他像所有轉(zhuǎn)世活佛一樣,只要稍稍努力,便水到渠成,把該學(xué)的都學(xué)會了,因為他就是前世的靈魂,今生的活佛。
但在日復(fù)一日的誦經(jīng)打坐中,他漸漸迷茫了,厭倦了,甚至疑懼了。他感到布達拉宮不似他想象中的天堂,而更像是權(quán)利爭奪的中心,陰謀的孳生地,尤其在攝政王桑杰嘉措面前,感覺他就是一顆棋子,堂堂的雪域之王不過就是個擺設(shè)。由此,他的心又飛回到魂牽夢縈的故鄉(xiāng),飛回到心愛的仁增旺姆身上。他把所有思念和鄉(xiāng)愁化成清泉,化成心愿,沒日沒夜地把靈魂深處最柔弱的感觸用詩表達出來。詩,真是個神奇的東西,任何苦難和愁思都可以從中得到安慰和化解。
幾年后,他見到父母,問起了仁增旺姆的現(xiàn)狀。母親默默拿出一把轉(zhuǎn)經(jīng)筒給他,流著淚說,自從你走后,她每天轉(zhuǎn)著經(jīng)筒為你祈福,后來她說要磕長頭去布達拉宮看你,這一去就沒了她的音訊。
天哪!家鄉(xiāng)離布達拉宮千山萬水,要翻越多少大山,蹚過多少河流,那是蠻荒大地,是豺狼虎豹出沒的地方。倉央嘉措聽后淚如雨下,緊緊攥著那把轉(zhuǎn)經(jīng)筒,他千萬遍問蒼天,問大地:仁增旺姆,我心愛的姑娘,你在哪里?當夜,他撫摸著那把轉(zhuǎn)經(jīng)筒,仿佛還能感覺到仁增旺姆手指的溫度,蘸滿淚水寫下了詩行:
“那一月,
我搖動所有的轉(zhuǎn)經(jīng)筒,
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我磕長頭匍匐在山路,
不為覲見,只為貼看你的溫暖。
那一世,
我轉(zhuǎn)山轉(zhuǎn)水轉(zhuǎn)佛塔啊,
不為修來生,只為途中與你相見?!?/p>
當然,他是出不了遠門的,只能用詩來表達他的思念和心中的愿景。
自此以后,他的心枯萎了。入主布達拉宮圣殿,弘揚佛法,在一片虔誠的誦經(jīng)聲中,他覺得一雙雙深邃莫測的眼光在他身上打轉(zhuǎn),這輝煌無比的宮殿,成了深鎖他心靈的囚籠。但他畢竟還坐在最高權(quán)利的寶座上,盡管有點象征性的,但凡他想要堅持什么,是難以干涉的, 只要不插手某些人政治野心的欲望,他還是自由的。他終于蓄起長發(fā),脫去袈裟,換上華麗衣裝,經(jīng)常在拉薩街頭的一個小酒館里和眾多青年男女喝酒,縱情歌舞。這位年輕的陌生人俊逸豪放,多才多藝,由此引起很多人對他的關(guān)注和崇拜,都喜歡圍著他打轉(zhuǎn),一時間,他成了眾人的精神領(lǐng)袖。可有誰知道他就是藏地最大的活佛,雪域最大的王呢!
離開昏暗憋氣的布達控宮,呼吸著雪山吹來的新鮮空氣,他用全身心感受著人世間的愛和自由,用詩行記下了他內(nèi)心最深切的感受:
“住進布達拉宮,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薩街頭,我是世間最美的情郎……”
在酒館、在廣場無數(shù)次的聚會歌舞中,終于有一雙眼睛和他相遇了,如電光火石那樣疾閃,像兩塊磁鐵緊緊吸引,那雙眼腈溫情脈脈,似曾相識。她叫達瓦卓瑪,是他生命中又一次邂逅的女子。她的歌聲像百靈鳥一樣悅耳,她的舞蹈時而舒緩,時而熱烈;她的美麗可媲美任何一座雪山,她的沉穩(wěn)就像那安靜的圣湖。
也許他倆錯過了很多世的輪回,命運注定今生的必定相見相愛。只是,他特殊的身份和森嚴的戒律是不允許戀愛的,如果被桑杰嘉措得悉此事,一定會引起軒然大波,他倆的愛情就像天上的白云被風(fēng)吹走。
他雖然是別人手中的棋子,有時候看似無關(guān)緊要,但在整個棋局中扮演著重要角色,關(guān)鍵時刻是不容他有一絲閃失的,何況他還沒有把自己從佛光中剔除出來。他覺得自己維護佛法,弘揚佛法,是上天賦予他的使命,可他心的另一頭又緊緊系在紅塵的溫愛中,他在極度矛盾和痛苦中續(xù)寫了幾句詩:
“自恐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怕誤傾城。世間安有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從此,他倆只能在星光燦爛的夜晚躲進簡陋的小屋里偷偷幽會,或肌膚相親,或情意綿綿,一 直廝守到天亮才戀戀不舍離去。他太愛達瓦卓瑪了,他在詩中問心愛的情人:
“愿否做親蜜的伴侶?
答道:除非死別,活著永不分離!
印在紙上的圖章,不會傾訴衷腸。請把信義的印戳,打在各自的心房?!?/p>
為了相愛,寧愿死別,也不愿活著分離。這讓我想起元代詞人寫的句子: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p>
天下沒有不漏風(fēng)的墻。桑杰嘉措還是捕獲了他的秘密。在一個大雪皚皚的早晨,桑杰嘉措順著他的腳印找到了那間幽會的小屋,利用他無上的權(quán)利,把他心愛的達瓦卓瑪處置了。
在整個宮廷斗爭中,桑杰嘉措不過是為了維護該教派的政治利益控制著最高統(tǒng)治者的權(quán)力,以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并沒有篡位的意圖和野心。而蒙古和碩部首領(lǐng)拉藏汗一直對布達拉宮的寶座虎視眈眈,和桑杰嘉措兩股政治勢力水火不容。在伺機殺了桑杰嘉措后,抓到倉央嘉措的把柄,趁機向清廷康熙要求廢除倉央嘉措,康熙權(quán)衡利弊,允準。令把倉央嘉措押解北京。
政治從來就是骯臟的,權(quán)利者是踩著失敗者的尸體登上天梯的。臨行前,拉藏汗蓄意舉行一次審判會,以動搖倉央嘉措在信徒心中的威望。但出乎他意料,千千萬萬的信徒僧眾無比熱愛著這位離經(jīng)叛道的活佛。押解途經(jīng)青海湖,一群早就埋伏就位的藏族漢子突然沖入押解隊伍中,把倉央嘉措救了出來,躲進預(yù)先計劃好的哲蚌寺,寺內(nèi)僧人早就立誓要用生命保護他們的活佛。拉藏汗聞訊勃然大怒,派重兵包圍哲蚌寺,一場血腥屠殺眼看就要發(fā)生。此時,寺廟大門緩緩開啟,倉央嘉措雙手合十,從容走了出來,避免了一場刀兵之災(zāi),保護了眾多信徒和僧侶的性命。
靜謐的青海湖映著藍天白云,天地是那么寬廣,人間的道路卻是那么的曲折。他拖著病體在如畫的景色中慢慢行走。此刻,他的心情異常平靜。
阿媽阿爸都死了,仁增旺姆死了,達瓦卓瑪死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都死了,他應(yīng)該心無掛礙了。他回頭再次朝布達拉宮深情望了一眼,該回到佛的懷抱了,他在心里反復(fù)念叨著。
據(jù)正史記載,公元1706年,一代活佛倉央嘉措病逝于青海湖畔,時年二十三歲。但愛他的人們卻固執(zhí)地認為他沒有死,而是走上了一條更寬廣、更深邃、更艱難的修行之路。
在布達拉宮附近有一條八角街, 在街角有一個叫瑪吉阿米的小酒館,據(jù)說這里就是當年倉央嘉措經(jīng)常和青年男女聚會的小酒館。時隔三百多年,很多青年男女仍然在這里聚會,以同樣載歌載舞的方式紀念他,追尋他,愛憐他。
我駐足在這座酒館前久久不愿離去,這位系佛性、詩性于一體,至情至性的活佛,讓人沉思,讓人惋嘆。
劉建民,上海市人,熱愛文學(xué),作品散見網(wǎng)絡(luò)、詩刊、優(yōu)秀散文選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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