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鵬艷
8:30AM
男孩坐在花壇的邊沿上,一條腿頹廢地耷拉著,另一條腿支起來,剛好和手臂搭成一個三角支架。這三角支架的末端是一部智能手機,男孩在屏幕上起勁地劃拉著,恨不得把自己塞進去。他自來卷的頭發(fā)蓬出一片茂盛的黑森林,使頭發(fā)下覆蓋著的那顆腦袋也在視覺上膨脹起來,看上去頗有幾分智慧。事實上他并不怎么聰明,至少父母從他的成績單上看不出任何聰明的跡象。他母親曾憂心忡忡地說,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已經知道自己該干什么了,可你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母親說的不是《我的理想》之類的作文題目,她的意思就是字面意思——男孩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每天安排他做這個做那個,于是他做出聽從母親安排的樣子。要是母親不說,他就不做,他是個“聽話”的小孩??墒怯幸惶爝@個聽話的小孩突然不那么聽話了,他母親安排他做的那些事情,他覺得沒意思透了,于是決定離家出走。
他離開家的時候背著書包,就像往常一樣,不過這回他沒有往學校的方向去,而是往相反的方向去。反著走,能走到汽車站、火車站,再遠一點兒,還有碼頭和機場。要是成年人,就會覺得這些地方起碼有一部分寄托著詩和遠方,但男孩想了想,還是折了回來,他在離家不遠的一個公園里找了處種滿矮牽牛的花壇,一屁股坐了下來。
矮牽牛在男孩的身后擠擠挨挨的,廉價的玫紅鋪了一大片,遠遠看去怪熱鬧的,近處一瞧,那些輕浮的小喇叭就失了身價。當然這些都不是男孩關心的,他勾著腦袋,全部的心思都落在那部手機上。手游的世界比真實的世界更讓他感到愉悅和從容。在父母沒有發(fā)現他失蹤之前,他有一整天的時間可以浪費在這件無聊的事情上。無聊,是的,父母認為游戲很無聊,只是浪費時間而已,而且敗壞了孩子的視力和責任感。要不是因為有很多學業(yè)上的事兒需要在手機上完成,他們是不會給他買手機的。
男孩的個頭已經不矮了,但是從體貌上看,還是個孩子。這可真讓人氣餒。他這個年紀,正是跟自己較勁兒的時候,看什么都不順眼,哪怕是鼻翼上的一小顆痤瘡,也能讓他苦惱得不愿意出門。他自以為長大了,不需要那么多管束,但在成年人眼里,他仍然是小孩,得管。他們管他的方式也簡單粗暴,無非是死盯著,不厭其煩地跟在他后面嘮叨,再就是揚起憤怒的巴掌。他父親的鐵拳氣急敗壞地落在他身上的時候,他明明看見那個男人氣得渾身發(fā)抖,好像他被什么力量從身體內部震碎了似的,在一塊塊墜落。他心里同樣是憤怒的,甚至還有一點兒鄙夷,再沒有小時候面對父親時那種瑟縮的畏懼感。他的眼結膜開始充血,和父親一樣,額頭的血管一跳一跳的。眉頭那里則鎖成一個堅硬的核,萬鈞的鐵錘也砸不開。他母親這時候只會在一旁哭泣,仿佛遭受到天大的委屈。這個無能的女人,既攔不住自己的丈夫,也管不了自己的兒子。
這樣烏煙瘴氣的鬧劇,昨晚才在他們家上演了一場,原因是男孩寫作業(yè)的時候掏出了手機。
母親問他,為什么寫作業(yè)要對著手機?男孩滿不在乎地說,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在手機上。這也是常有的事兒,現在老師布置作業(yè)總是與時俱進,母親也搞不清楚哪些作業(yè)對著課本和練習冊就可以,哪些作業(yè)是需要在手機上完成的。雖說母親也接受過高等教育,但她們那時候接受的教育,從沒有這樣復雜過,也就沒有什么資格對現在老師們的要求隨便置喙。
這樣一來,男孩常常極聰明地利用母親這種“簡單化”的思維。他從一個小程序切換到另一個小程序的速度連一秒鐘都不要,母親總不能不錯眼珠地盯著他吧。他得逞的機會居多,當然也有被捉住的時候,母親多半氣得嘴唇發(fā)白,一張臉更是白得可怕。她本來就有貧血,這時候臉上簡直沒有一點兒血色,單薄的身體搖搖欲墜。
他并不害怕這樣的母親,心里一閃而過的愧疚之后,便收起手機,做出伏法的樣子。他知道母親頂多捧著心口罵他兩句,那些沒有營養(yǎng)的話對他來說,自然也沒有任何分量,它們如煙似夢地飄過去,然后,他該干嘛干嘛。反正還有那么一大堆作業(yè)要寫。即使母親想教訓他,也要排在學業(yè)日程之后。現在他醒著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被學習這件事控制著,母親當然知道,她多罵他一分鐘,他晚上可能就要少睡十分鐘、二十分鐘。這樣,已經被沉重的學業(yè)擠占到最低水平的睡眠時間,就更不能保障了。
他父親卻不是這樣精于算學的人。他父親一周總有三五個晚上不在家,不過,若是趕上在家,他就會拿出做父親的威嚴來,行使他做父親的責任。男孩通常會避開父親暴戾的鋒芒,但有時候也會不幸撞在槍口上。比如昨晚。
9:00AM
昨晚真是個雞飛狗跳的夜晚。女人蹙著眉,心神有些恍惚。她一面踩著點兒到單位打卡,一面還沉浸在昨晚那一大塊黏稠的郁悶當中。太影響心情了,家里有個進入青春期的孩子,足以把兩個成年人整得發(fā)瘋。她和丈夫整整一晚上沒睡,仿佛不是夫妻倆把不聽話的孩子修理了一頓,而是兩個大人被孩子修理了。踅進臥室,關上門,她和丈夫討論如何教育孩子的問題,她越說越氣憤,倒比在客廳時更加義憤填膺,幾乎要跳起來指著他的鼻子罵。丈夫呢,也在火頭上,毫不客氣地撥開她的手指,再把她指責他的那些話“噌噌”地扔回來,還加了許多辛辣的大料。這樣一來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他們的夜晚開滿了長刺的玫瑰。
她不能忍受他對她不客氣的回敬,憑什么!她到現在還憤憤不平地想,孩子從生下來到養(yǎng)成這么大個兒,他操過什么心?他們家操過什么心?白撿現成的還不夠,還怨她沒把孩子養(yǎng)好,她上哪兒說這個理?想當初,她也是天之驕女,家里人手掌心里喂出來的公主一般的姑娘,現在倒好,熬成老媽子,出席正式場合連名字都沒有,不過是“果果媽媽”。關鍵是她這樣的中年婦女,也沒有什么正式場合出席,參加的都是家長會或者與孩子有關的聯誼會。這可能也是名牌大學畢業(yè)的她,想想就覺得無比郁悶的原因。一個家庭總歸要有個人愿意花時間在家待著,不然,飯誰做?衣服誰洗?孩子誰帶?
她推門進辦公室,墻上的掛鐘剛剛好卡在九點的位置,主任抬頭看看鐘,沒看她。
這些年她在主任的眼里,大概比一座廉價的鐘表更不值得被重視。剛來單位那會兒,她還是重點培養(yǎng)對象??刹皇菃?,重點大學畢業(yè)的高才生,又年輕又漂亮,領導帶出去赴飯局都覺得倍有面子。男同事也跟在后面趨之若鶩。后來慢慢就不行了,自然有更年輕、更漂亮的后浪逐過來替代她的位置。而她,因為自我放逐,對自己也沒有什么更高的要求,下了班就往家跑,生怕在辦公室多待一分鐘。就連上班時間,也還有一半心思牽掛在家里。這樣的女同志,根本培養(yǎng)不起來,不過是隱性的家庭婦女。照主任的說法,“缺少精神上的覺悟性”,既然來上班,就要拿出職場女性的標準來要求自己,奈何她不求上進,自甘墮落,真是扶不起來的阿斗。
她想到這些就覺得氣悶,要是兒子能爭口氣還好,偏偏她為家庭付出那么多,丈夫并不體諒,孩子的成績還不如任何一個家庭婦女帶出來的孩子。婆家自然生出閑話,“還不如辭職回家專門帶孩子呢”。可是,辭職回家專門帶孩子,就能帶出個保送985、211的孩子?到那時候,婆家不是更有口實編排她?
現在的情況是,丈夫的哥哥,那個從小就顯示出卓越領導才能的男人,給自己兒子打造的是貴族化的國際路線,去年考進了全球排名前三十的某大學,成了一家人的驕傲。她和嫂子,那個與她沒有血緣關系卻要叫一聲“姐”的女人,作為妯娌,就算沒有嫌隙,關系多少還是有些微妙的。嫂子說,甘蔗沒有兩頭甜,你這樣顧頭不顧腚的,工作沒起色,孩子也耽誤了,不值當。她當然聽得出話里有幾分是關心,幾分是揶揄——嫂子自己讀書沒讀出來,不過混個成人大專的文憑,但人家的兒子現在是“全球前三十”。也不知這排名怎么算出來的,她心里酸溜溜地想,想著想著,鼻子竟也開始發(fā)酸。
她針尖大的心眼里,汪著一包淚,戳一戳,就能化雨傾盆?!靶难蹆焊樇馑频摹?,這是她丈夫對她的評價,說她年輕的時候就矯情,什么都往心里記,現在年紀大了,心眼兒也沒見長大一分,脾氣倒是養(yǎng)得嚇人。昨晚吵架,丈夫就說她沒事找事,本來是教育孩子的事兒,最后變成了教訓老公,真是欺人太甚。
她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向自己的座位,無精打采的樣子引起對面新分來的女大學生的注意?!瓣惤?,”女大學生問她,“你這是怎么了,一大早的?”
“沒、沒什么?!彼艁y地掩飾著,低下頭,裝作收拾辦公桌,把黑眼圈藏好。桌上已經夠干凈的了,她剛到辦公室,還沒開始工作呢,哪有什么可收拾的?她不過是把放在桌角的文件拿過來,再沒事找事地放到另一個角落里去。
主任再次抬起頭,這回,似乎向她掠了一眼,接著又低頭去看他的報紙。
這老頭每天的工作就是看報紙!她因為主任這若有若無的一眼,神經質地想,他還不如她呢,早來幾分鐘又有什么價值,難道比她卡著點兒來上班更名譽些嗎?她端起桌上隔夜的陳茶,滿腹心事地去茶水臺洗涮,嘩嘩的水聲有種滑稽的音效感,讓這個莫名其妙的早晨更顯得荒誕無稽。
在單位,她的年資也不算短了,因而不用為打水這樣的小事費神。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不用親自去打水了?她記得不是很清楚,單位里的事兒,她總是記不清楚。人的腦容量是有限的,她記得她的兒子什么時候換牙,什么時候打預防針,什么時候學會了叫媽媽,什么時候邁出第一步,什么時候該買新的內衣了,什么時候要去上課外班……這一切,她記得清清楚楚。對她來說,這就夠了。
可是別人不這么想。主任肯定覺得她做得不夠,領導對下屬的要求,她遠遠達不到;同事之間,相互推諉和扯皮是常見的事兒,所以誰都覺得對方才是有問題的那一個;她的丈夫也覺得她做得不夠好,丈夫是拿一個溫柔多情的妻子的標準來要求她的,她只能說“臣妾做不到”了;孩子的老師有時候對她也不滿意,她不像別的孩子的媽媽那樣隨叫隨到,對老師言聽計從;公公和婆婆眼里的她也乏善可陳,既不像大兒媳婦那樣八面玲瓏,又不像自己女兒那樣貼心貼肺……總之她除了母親的角色之外,確實一樣也沒有上過心,偏偏是她最用心、最拼盡全力的角色,也那么失敗。她真是灰心到了極點。
9:10AM
男人離開家的時候氣鼓鼓的,老婆居然沒有給他留早飯!
都說夫妻床頭打架床尾和,他們不過吵了兩句,她就當家里沒他這號人了,真是豈有此理。他不少這一頓早飯,隨便一個電話,就有朋友過來陪他去高級酒店的餐廳吃早茶,男的女的都不缺,葷的素的都有??衫掀挪唤o他留早飯,這算什么?他氣鼓鼓地走出電梯,狠狠撳一下手中的電子車鑰匙,一輛油黑锃亮的奧迪在遠處發(fā)出一聲謙卑的應和。
他這么一個成功人士,資產和人品都不差,難道不該享有平靜而愉悅的家庭生活嗎?他不抽煙,不賭博,喝酒也很節(jié)制,關鍵是沒有小三小四。他為了這個家在外面打拼,什么風雨都不讓她看見,只給她和兒子奉獻彩虹。就是資金鏈斷裂的那段日子,他也沒讓她知道,一個人頂起了天大的窟窿,扛起了所有的重擔。這些在她面前,他都不屑提,可不代表她就可以這樣無視他。她昨晚訓他跟訓兒子似的,好像那小子偷偷打游戲全是老子的錯,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嗎?今早她居然還記恨他,不給他留飯,這是預備把家庭戰(zhàn)爭延續(xù)下去嗎?他憤憤地坐進駕駛室,發(fā)動引擎,一腳油門,轟然離開——背后的家。
他從小就不怎么受家里人待見——上面有個什么都比他強的哥哥,壓得他抬不起頭,下面呢,還有個全家視若掌上明珠的妹妹,他夾在中間,簡直就是一個可以忽略不計的土豆。大學畢業(yè),分了個差強人意的單位,當然比不上哥哥風光。哥哥在國有證券公司,晉升通道比他順暢得多,沒幾年已經是大客戶經理。而他那個單位,雖是旱澇保收,卻要論資排輩,一年年地熬,想想沒什么意思,不如出來自己創(chuàng)業(yè)。
這也不是容易的事兒,這么多年,風里雨里,有得有失。比起哥哥,仍舊差那么一大截。他那位官至證券公司老總的哥哥,早已是正廳級,把自己兒子的前途也安排得妥妥當當。這成為他們老鄭家的門臉兒。老頭老太太眼里,大概是有他沒他無所謂,只要哥哥在,老鄭家就能滿室生輝,簡直是金碧輝煌。
他唯一覺得比哥哥強的,是自己娶了位優(yōu)雅知性的太太。當初他把她帶回家的時候,哥哥愣了一下,因為她使他的嫂子自慚形穢。正上高中的妹妹,也嘰嘰喳喳地圍著她,把她當作知識女性的導師來崇拜——其實她不過是早上了幾年大學而已,卻憑借自身的聰慧,顯示出與年齡不大相稱的睿智。他著實高興了好一陣子,那頓飯吃得眉飛色舞,第一次在家宴上把自己吃成了全家人目光的焦點。過后她嗔怪他表演痕跡太重,他越發(fā)情不自禁,摟著她在夜晚空曠的街道上大喊大叫:“老婆,我愛你!”她那時候還是他的女朋友,有著水蓮一樣不勝嬌羞的溫柔,蔥段似的玉指輕點著他的額頭說:“誰是你老婆?”他摟得更緊些,嘴唇貼在她耳邊吹著氣:“老婆,你跑不掉的?!?/p>
他自嘲地搖頭笑笑,把空空如也的胃暫時忘掉,腦子立刻被緊張的工作日程填滿了。一只手握著方向盤,夾著煙的另一只手擱在唇上,他想到什么似的,猛吸一口,把煙蒂彈出窗外。在家里,他是不抽煙的。他對尼古丁沒什么依賴,不大想得起來。車里卻有煙,一是業(yè)務需要,二是偶爾心理上的需要。上午還有個重要的會談,關涉整個下半年的業(yè)務發(fā)展,商場如戰(zhàn)場,他不能還沒上場就被打敗了。
被丟出車窗的煙蒂在完成了一段漂亮的弧線運動后,頹然跌落在路邊修剪得如同假體的草坪上。綠茵處插著一塊牌子:青青草地,踏之何忍。初夏的陽光充沛地噴灑在整齊的碧綠之上,那一點兒染著灰燼的雪白顯得尤為醒目。
9:55AM
抬頭看看墻上的掛鐘,差五分鐘十點整。她站起身,往門邊走。出門左拐是廁所,右拐是這層樓的單元門,她照例是先向左,走進衛(wèi)生間。
沖馬桶的嘩啦聲在她耳邊響起來,這噪音很突兀,像是有人在身后轟然拉開泄洪閘,然后是連續(xù)的立體聲環(huán)繞,不絕于耳。她愣神聽了一陣,直到嘩嘩的水聲漸漸低下去,最后悄無聲息,這才站到洗手臺的鏡子前,打開水龍頭,洗手,略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儀容。
也許是一個月前報名參加了某平臺推送的主播課程的緣故,最近她對于突然而至的噪音特別敏感。這真是奇妙的副作用。她的本意,是想通過學習演播技巧,業(yè)余時間干點兒副業(yè)。她的時間,說起來真是不值錢,白天在單位占去的那八個小時,基本生產不出什么價值,這是單位的性質決定的,機關么,本來就是這樣。她下班后倒是比在單位忙碌,但也只是忙而已,談不上任何價值。晚飯之后,兒子去學習,她閑下來了,就有些百無聊賴。
丈夫多半是不在家的,她也很難抱怨什么,畢竟,一個家庭必然有社會學上的分工,他在外面的那些難處,他不說,她多少也能夠體會。這時候,她看著書桌前那個小小的背影,在燈下伏案疾書或是冥思苦想,隱隱地,心里會涌上些對于歲月的感動。盡管那感覺很模糊,卻足夠支撐一個人在最困難的時候走下去。她想做點什么,給孩子看,也給丈夫看看,她并不是個沒有價值的人,并不是每天按部就班地去一個暮氣沉沉的單位混滿八個小時,然后回來做一些保姆就可以完成的簡單瑣碎的事兒。
偶然的機會,她在無數個這樣靜謐的夜晚之一,陪著孩子寫作業(yè)的時候,一邊刷著手機,一邊想著心事,忽然看到一則非常具有煽動性的信息推送:聲音變現,讓你攀登人生的喜馬拉雅,找到領跑生活圈的“斜杠”價值!
她點進去,好像發(fā)現了另一座人生的富礦。
她先是用微信支付了一元錢,購買了三天的訓練營課程。大咖們現身說法,舌燦蓮花,還有新晉的有聲書主播,以學長的身份現場教學,講述他們從“小白”華麗轉身的勵志故事,讓后來的“小白”們堅信,在自己身上也會發(fā)生這樣奇妙的蛻變。她在這種熱烈的氣氛中受到莫名的鼓舞,很快就有了繼續(xù)學習的欲望。
接下來她交了幾千塊錢購買進階課程,還咬咬牙入手了上萬塊錢的設備。這些前期投入是必要的,她躊躇滿志,相信老師的推薦沒有錯。當然,對于那些抱有觀望態(tài)度的人,也許并無必要,“他們必定不會在這條路上走得很遠”,老師說,所有的“試試看”都是浪費時間。你試試再看吧,人家已經甩你幾條街了。
她不是個有野心的人,“月入三百萬”對她的吸引力也沒有那么大。她只是為了找到一點兒價值,在渾渾噩噩的八小時之外,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天的家務事塵埃落定,她望著孩子燈下的背影,守著空曠的房間,不那么——被隔著虛空的落寞擊中的感覺。
她隱約知道這是個風口行業(yè),“站在風口,豬都能飛起來”,她總比豬強一點兒吧。信息時代,人們被視覺信息淹沒之后,眼睛受不了五色之亂,又須臾離不開信息,于是有了有聲行業(yè),這也是聲音變現的客觀基礎。理論上,任何有聲音條件的人都可以“坐在家里把錢賺了”。何況老師不厭其煩地教導他們,聲音條件不好也沒有關系,聲音是可以訓練的,你來上我的課,我就能改變你的聲音條件。
她對自己的聲音還是有點信心的。大學畢業(yè)前,為了考教師資格證,多一條就業(yè)渠道,她先拿下了普通話二級甲等證書。雖然日后并沒有當教師,也沒有從事與聲音相關的行當,但說話好聽,一直是她的優(yōu)勢。老師也說她是可造之才,她的音頻作業(yè),甚至還被當作范本在同期學員的微信圈里交流,這對她也是個不小的激勵——離開學校之后,就再也沒有這么濃厚的學習氛圍了,現在天南海北聚起來的一百多號人,竟然為了同一個學習目標有了廢寢忘食的感覺。人到中年,不容易。她學了一個月,天天磨作業(yè),有時候兒子睡了她還沒睡。丈夫回來看到她這樣,有些訝異,卻沒有干涉,只是提醒她,當心被“洗腦”。她不以為然,覺得自己是有初心的,又不是為了賺錢,只有那些一心想靠聲音賺錢的人才會被“洗腦”,因為他們本來就沒有腦子。
學到后來都有些魔怔了,什么聽起來都像“底噪”。這使她對自己的錄音環(huán)境非常不滿意,怎么也錄不出完美無瑕的好作品。比如剛才抽水馬桶的聲音,在她耳中就十分刺耳,這在以前是不可思議的,她明明每天都生活在抽水馬桶以及類似的噪音當中。她甩甩手上的水珠,把額前的一綹碎發(fā)掠到耳后,看了一眼鏡子里的自己。那個中年女人面目模糊,無論是出現在人群中,還是消失在人群里,絕不會引起半點兒動靜?!坝寐曇趔@艷眾人”的想法,就是在這樣無數次攬鏡自顧的無聊感中產生的。
她轉身離開洗手間,沿著走廊向另一側的盡頭走去,中途路過辦公室,卻沒有進去,而是徑直走出單元門,摁亮了電梯。
十點整,這是她去附近超市買菜的時間。
10:30AM
男孩有些百無聊賴,他還叉腿坐在花壇的邊沿上。那款游戲已經被他玩膩了,昨晚之前他還對它愛不釋手,現在卻覺得味同嚼蠟。早知如此,昨晚寫作業(yè)的時候,就不該瞞著母親偷偷打游戲。她從他手上把手機奪過去的時候,簡直像是失掉了渾身的血液,蒼白得供給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你,你,你……”母親哆嗦著發(fā)白的嘴唇,臉色白得幽藍。她這段時間都在學習如何練氣,大清早起來就像練拳似的扶著腰在陽臺上嗨嗨哈哈,可是奇怪得很,一旦生起氣來,反倒比之前還虛弱,幾乎是氣若游絲。他不敢看母親,這也是頂奇怪的事兒,他對父親倒不怎么懼怕,反而有點怕母親。
母親不打他,罵他的時候,也沒有父親那種兇狠霸道的力量,可他就是抬不起頭。有時候他倒寧愿母親打他一頓,但她氣極了反而不說話,喜歡關起門來生悶氣。那種隔墻有“氣”的奇怪氛圍使他感到莫名的害怕:他是不是會失去她?
好在母親最后總會開門出來,對他說“吃飯”或者“睡覺”!
這一次,他又惹母親生氣了,母親指著他哆哆嗦嗦地說:“你,你,你……是不是少盯一眼都管不住自己?”他低著頭不說話,任憑母親說什么都不開口,好像是,她把他生下來的時候,就施了法術讓他成為一個啞口無言的人。
這也是最讓母親生氣的地方,她說什么他都沒有反應,他越沒有反應她就越生氣,整個單薄而失血的身體不能自已地劇烈抖動著,像是暴風中的一張白紙。這時候父親突然從外面開門進來,隨著門戶大開,猛獸般撲進來的一股強大氣流把母親卷了起來,她咚的一聲栽倒在地上。
父親一回家,局面又不一樣了。父親看他居然把母親氣得摔倒在地上,立刻勃然大怒。他知道躲不掉,索性繼續(xù)裝聾作啞,沉默著等待瞬間席卷而至的狂風暴雨。屋外肯定是起風了,不然父親開門的時候,不會有那么大的穿堂風。這會兒雨點子噼里啪啦地砸下來,玻璃上都是碎裂的聲音,沒關嚴的窗戶把風雨讓進來一些,很快打濕了一小塊地板。母親揉揉眩暈的腦袋,爬起來去關窗子。他黑黝黝的眼睛追著母親,生怕剛剛被邪風掀翻在地的母親又被卷走似的。
父親的巴掌甩上來的時候,他不躲避,反而迎了上去。這讓父親的手掌受到了不小的反作用力,好長時間都隱隱作痛。母親沒有攔著父親,可能覺得他受點兒教訓也好。直到父親氣喘吁吁,在他驚天動地的號哭中,母親終于按捺不住,跳出來說:“好了好了,打孩子能解決問題嗎?”父親不解氣地說:“他就是欠揍,從小給慣的!”這讓母親無法接受?!澳阏f誰慣的?”她嚴肅地質問父親,父親愣了一下。“我……我是說,男孩子嘛,哪一個不是打出來的?”父親給自己找補,“你對他太好了,才讓他不識好歹。”
后來,關于他知道還是不知道好歹的問題,父親和母親翻來覆去吵了好久。他就哭著聽,邊聽邊哭,邊哭邊聽。后來他不哭了,可他們還在吵。早過了睡覺的時間,他們的爭吵聲聽久了,竟讓他有些昏昏欲睡。迷迷糊糊的,他頭重腳輕地把自己橫過來,那些爭吵聲就聽不見了,像風,呼呼地吹過去……
大風吹了一夜。
早上醒來,風停了。他穿上衣服,大口吃掉母親做的早餐,然后,背上書包,和母親說再見。那時候他沒有想清楚,自己是不是要逃學,去打一天游戲。他上小學五年級時,有個同學在某個應該上學的早上突然消失了。老師家長都去找,找了整整一天。后來他才知道,那個同學離家出走了,但因為缺錢,還是沒有走出這座城市?,F在他已經上初中二年級了,比五年級的孩子要成熟穩(wěn)重得多,所以早上他先給老師發(fā)了一條信息,說自己拉肚子,要請假休息。他用的是母親的手機,那時候母親正在廚房里忙著做火腿煎蛋。之后他清除了信息記錄,吃掉母親做的早餐,背上書包,和母親說了聲再見。他離開家的時候,又輕松又茫然,兜里揣著的手機似乎鏗鏘作響,正在奏出激越澎湃的背景音樂,把他送入一個單機作戰(zhàn)的求生游戲。
10:45AM
上午的會談進行得不太順利。他早有心理準備,盡量做到張弛有度,可進可退。對方是政府官員,而他是商人。官商之間,關系是很微妙的。他欠身替對方點了支煙,又把自己手上的煙盒豎起來,輕輕點著桌面,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暗示。對方撩了下眼皮,干咳一聲:“老鄭,容我再想想。你知道的,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他立刻把煙盒放下來,一攤手,做出無辜的樣子,仿佛一心為對方著想地說:“我是擔心您哪,雖說穩(wěn)妥一點兒沒錯,但有些事情,您也知道的,一步慢,步步慢,到時候阿貓阿狗搶了您的功勞,可是雪花膏抹在屁股上了?!睂Ψ綋溥暌宦曅ζ饋?,氣氛便活躍開來,接著那位起先還在刻意制造距離感的官員,幾乎是和他頭抵著頭,小聲而愉悅地嘀咕道:“這話也有理,本來就是涂脂抹粉的事兒,得在臉面上下功夫?!?/p>
當下二人達成共識,這事兒就算成了。他從那棟干凈敞亮、莊嚴肅穆的大樓里出來,不自覺地低頭撣撣身上的灰,好像剛從塵土飛揚的工地上出來似的。饒是如此,他西裝革履的身體依舊灰蒙蒙、緊繃繃的。
上車,他才徹底把自己放松下來。車載音響里流淌的輕盈樂聲讓他一陣恍惚。妻子是學過一段時間鋼琴的,剛認識的時候,她還給他彈過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來著?他拼命搜索記憶,卻毫無印象。這種記得又記不得的情況最折磨人,要是徹底忘卻倒好了。關于妻子的事兒,他很愿意去記起,可他實在是太忙了,有一次他竟然忘記了結婚紀念日。好在妻子并沒有表現出什么明顯的不快,但也許是他忽略了她的不快,她一樁一件都記著呢,吵架的時候,比如昨晚,就會樁樁件件都翻揀出來,一股腦地變成他不負責任的罪證。
他當然不能承認,這是欲加之罪。妻子的立論基礎有問題,她首先判定他是不負責任的,所以導致了他的忘記和忽略。事實上,他就是因為太負責任,把大事都扛在身上,哪還有時間和精力去在意那些小事?可妻子不這么認為,她仿佛勝券在握地質問道:“你說的那些大事是什么事?你覺得對一個家庭來說,頭等大事是什么?別以為一家人都指著你過日子,沒有你,我照樣能把孩子養(yǎng)大!”這讓他惱火極了,她說得好像他和這個家無關似的,他成了局外人,他在外面那些努力的拼搏,甚至是奮力的廝殺,都成了笑話。
他和她說話做事都不在一個頻道上。為了孩子偷玩手機游戲的事,夫妻倆狠狠干了一架,真是莫名其妙。他原本是心疼她,回家看到她被“逆子”氣成那樣,劈頭給了孩子兩巴掌,以父親的身份教訓那個男孩,好讓他知道母親的不容易。她明明聽著呢,他痛心疾首地跟孩子說:“你騙誰不好,還騙上你媽了?這世上你誰都可以騙,就是不能騙你媽!你媽為你付出了多少,你還有沒有良心?”
他說這話的時候,妻子在一旁默默流淚,兒子也哭了。他還以為是他的“教育”收到了奇效呢??墒瞧拮油蝗粡纳嘲l(fā)上站起來,出其不意地向他吼道:“打孩子能解決問題嗎?”他一愣:“這時候不打什么時候打?我不管他學習怎么樣,人品有問題就是不行。”妻子竟然勃然大怒,像個護崽兒的母獸那樣急赤白臉地跳到他面前,張牙舞爪地說:“我兒子的人品沒有問題!”
11:40AM
平常這時候該放學了,男孩沿街走過去。路邊一所小學門口鬧哄哄的,擠滿了放學的學生和接學生的家長。他在角落里觀察了一會兒,除了孩子,老年人居多,應該是爺爺奶奶或者外公外婆。他上小學的時候,總是母親接送他。外公外婆在很遠的地方,而且他們身體也不好。他沒有想過為什么不是父親或者爺爺奶奶來接他。他一直以為,早上一睜眼或者放學一出校門,看到的就應該是母親。有一次父親破天荒來接他,他愣了一下,朝父親身后看看,開口第一句話是:“我媽呢?”
昨晚父親的話是對的,他不應該騙母親。這個世界上,他最不應該欺騙的就是母親??墒?,他就是管不住自己呀。為此他也非??鄲溃绻軌蚩刂谱约旱念^腦和手腳,他十分愿意做個“聽話的孩子”?;蛘?,干脆就讓母親來控制他的頭腦和手腳好了,就像他從未生長過一樣。
他帶著這樣的念頭,好像真的被人控制住似的,機械地擺動著手臂走到街心花園。花園里有些夾竹桃,紅的一簇,白的一簇,擁擠地散發(fā)出強烈的氣味。說不上是香還是臭,反正帶有一種幽微的苦澀。他知道它們是有毒的,因而覺得疑惑,為什么市政要把這種有劇毒的植物種得滿大街都是?
腳下有顆形狀不規(guī)則的石子,他踢了一腳,小石子“嗖”地飛到一棵楊樹干上,又反彈回來。他再次踢它,反復進行這樣無聊的游戲。他的興致勃勃讓旁邊一個老太太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她笑瞇瞇地對另一個老太太說:“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什么都能玩得高興?!眱蓚€老太太對他評頭論足了一番,猜測他有多大了,在附近哪個學校上學。他趕緊跑開,生怕她們議論出他的來歷。
他中午是不回家的,學校離家比較遠,母親就給他聯系了“小飯桌”。既然已經交了錢,他決定還是去把自己的那份午餐吃掉。那里的飯菜并不怎么合他的胃口,母親看中的是干凈衛(wèi)生、營養(yǎng)均衡。他對吃喝這件事不講究,母親說好那就好。太陽掛在腦袋的后上方,投下短而粗的影子,他蹦蹦跳跳地踩著它往前走,預備把一整天荒廢掉。這樣的快感鼓涌著年輕的身體,毫無目的,卻又目標清晰。
這條路上好像有很多學校,每一所學校的大門都像一只闊大的嘴巴,把背著書包的孩子源源不斷地吞進去。往常他也是這樣被吞掉的孩子,現在他卻可以像那些路過的大人們一樣,事不關己地側目看看,或者根本不屑于看一眼,就那樣坦然地走過去。
他從一所小學門口走到一所中學門口,總共數了一千八百七十六步,竟有一種莫名的儀式感,仿佛今天是他長大的日子。這條路上居然有這么多的學校,每一所學校里都有無數個他這樣的孩子。他平靜得近乎無聊地想,他們都和他一樣,在經歷噴薄而壓抑的成長嗎?
昨晚之前,他還對自己貪玩的性子抱有一絲同情。利用學習時間玩游戲,似乎是他唯一的選擇——各種課內和課外的補習作業(yè)加在一起,總要寫到夜里十一二點,他哪里有時間玩?并不是母親說的那樣,“早點把應該做的事做完,就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進入中學后,根本就沒有那樣的童話。即使是讀小學的時候,高年級以后他也很少有時間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母親總拉著他奔波在各種課外班之間。那時候是為了小升初,現在當然是為了中考,將來還有高考,他看不到遠遠的那頭到底有什么,山水遙迢之外好像還有風云叵測,所以他就不去看。莫如有點時間玩一會兒是一會兒,這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快樂呀。
他玩的時候,并沒有想那么多,沒有想去欺騙母親,也沒有想會對自己的“人品”有什么影響。能有什么影響呢?父親的話簡直讓他吃驚,好像他玩了一小會兒游戲,整個人生都會坍塌一樣。要是寫一小會兒作業(yè),就能有這么神奇的效果,整個的人生就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也愿意好好寫作業(yè)呀??墒牵焯鞂懽鳂I(yè),夜夜寫作業(yè),寫了一年又一年,他們還是告訴他,你要繼續(xù)寫,不停地寫,一刻也不能松懈。他一著急,就跟自己說,算了吧,反正他們也不知道。
他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玩了會兒游戲,當時覺得挺爽的,后來露了餡兒,就難堪了。母親自虐式的委屈他是見識過的,他把她氣成那樣確實也有些于心不忍,但父親一出手,情況又發(fā)生了改變。他沒想到母親和他同仇敵愾起來,眼眶里蓄滿了淚跳到父親面前,說父親缺失了他的責任。父親不同意這樣的結果,要同母親據理力爭,母親便激憤地和他理論,從一堆悠久的往事里抽絲剝繭地往外捋,用每一件小事證明父親的大錯。緊接著他好像被父親和母親徹底地拋出了熱鬧的戰(zhàn)爭,成了局外人,只能無聊地看著他們翕張著嘴巴,大口喘氣,像兩條失水的魚。
現在他走在馬路上,走過一間間洞開的店鋪,走過一個個陌生的人,走過一輛輛奔忙的車,感覺自己依然是作壁上觀的局外人。這個世界川流不息,沒有一刻是安靜的,所有人都那么忙,忙著和自己的影子相互追逐,從不同的角度印證陰影和自我的關系,一點兒也不關心其他人想的是什么。
12:00PM
餐盒里還剩下不少飯菜,但是她毫無胃口。單位食堂里的師傅大約和她一樣,對日復一日機械而毫無意義的工作產生了倦怠。她從疲軟的干煸包菜里吃出了一些疲憊,又從油汪汪的小炒肉里吃出了一堆油膩。湯呢,照例是寡淡無味的,稀薄的蛋花浮潛在勾芡過的半透明膠質里,明明看準了,一馬勺下去,卻一定撈不著。這種一無所獲的挫敗感并沒有讓舀湯的人知難而退,反而更加執(zhí)著地對付那一小朵蛋花。她覺得身邊的人都挺可笑的,唯獨自己可悲。
吃完飯可以在辦公室瞇一會兒,或者溜出去散步、逛街。前者適合主任那樣精力不濟的半退休人員;一些年輕而精神健旺的人,比如新分來的大學生,以及上廁所都要約好了一起的女同事,就會選擇后者。她起初也和她們一起去逛街,幾次逛下來覺得沒意思,一樣的商場一樣的路,連售貨員都因為是老面孔而懶得搭理她們。她想回辦公室,但唯一的長沙發(fā)已經讓主任霸占了,并且沙發(fā)上還傳來旁若無人的呼嚕聲。有時候她想,一個人活到旁若無人的歲數就舒服了,她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她把昨晚因為吵架而沒來得及錄制的演播文本拿在手里,悄悄往單位后面的一片小樹林走去。雖然沒有耳機和麥克風,但不妨礙她在腦海中對那段文本“情景再現”。她的老師總是跟他們強調,演播中要注意揣摩文本,像演員那樣“演”出來,而不僅僅是“播”。她覺得表演這件事就像把一個全新的人格從身體里分裂出去,所謂的戲精附體,或者也可以說是一種敬業(yè)。她想到單位領導在大會小會上講到“愛崗敬業(yè)”這個詞兒的時候,那種堅定的目光和決絕的口氣,不自覺地笑起來。看來領導們都很有天分,他們肯定沒有學習過演播,但他們知道什么是“演”、什么是“播”。
昨夜的一場暴風雨摧落了不少青黃的葉子,她踩著小徑上厚厚的落葉,腳底板傳來一陣濕漉漉的草木清芬。這段文本是愛情戲,她說到“愛”這個字眼的時候覺得生疏,好像有顆青棗梗在嗓子眼兒,口腔不能完全打開。她和丈夫的戀愛早就過去好多年了,那只是人生的一個階段。現在,他們很少有共同話題,除了孩子,似乎沒什么可聊的,但聊孩子又會滑入危險的境地,很容易鬧得不愉快。她還不至于蠢到去懷疑丈夫是不是不愛她了。人到中年,越來越傾向于“愛”是“做”出來的,而不是“談”出來的。不談,因為那太耗時間了,中年人耗不起,再說那也解決不了什么實際問題。所有的夫妻都比戀人更務實一些,這些都是生活的底噪。
她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聽了一會兒林中啁啾的鳥鳴,腦海中的背景音樂漸入佳境,就打開放在膝頭的演播稿。有一個溫柔多情的女人從她的身體里分蘗出去,長發(fā)披肩,巧笑嫣然,回眸的時候會投下嬌羞的眼波,在男人心底激起漣漪和旺盛的荷爾蒙。那女人婷婷裊裊地在林子里走,一步一朵蓮花,一步一方旖旎,除了萬千風情,還有萬千驕傲。這風情和驕傲,都使男人思之如狂、念之成殤。
她想到了戀愛時的自己和丈夫。那時的他,從來不會對她大聲說一句話。也許是那時候兩人的距離太近的緣故,說什么都是私語,根本用不著大聲說話。現在不行了,她和他說話往往要吼起來,才能使聲波抵達對方的耳膜。即使是這樣,也沒有什么用,聲音經由耳道進去,又從另一個耳道出來,像是憑空玩了一次穿越的游戲。要是她向他抱怨,他就說她貪心,說他嫂子從來就不會和他哥說這些沒用的話。他嫂子那么精明的女人,當然不會對自己位高權重的丈夫說這些——嫂子知道外面投懷送抱的女人排著隊呢,她不說就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做她的正宮娘娘。
他們夫妻倆看嫂子的眼神,都是同情而帶有那么一絲鄙薄的。但誰又說得準呢,嫂子看他們夫妻二人,難道沒有成分復雜的同情和鄙???嫂子一直認為做哥哥的才是當家立戶的人,他提攜著旁門左道的弟弟,使他不至于在大風大浪的海上翻掉人生的小船;至于那個清高的弟媳婦兒,空有一身傲氣卻并沒有真正傲人的資本,不過是比一般家庭婦女多一份打工的收入而已;他們的兒子更可憐,談不上聰明,簡直連老鄭家一半的優(yōu)良基因都沒有承繼,據說今后的教改方向是百分之五十的孩子上不了高中,那孩子的成績就掛在那個臨界點上晃蕩,再用功都是搖搖欲墜的樣子……她猛地合上手里的演播稿,閉目搖了搖頭,像被虛構的生活無情地欺騙了似的。
2:00PM
下午男孩又背上了書包,從“小飯桌”出來,做出去上學的樣子。實際他在街角那里轉了個彎,再次把學校拋在身后。從錦江路穿過去,不久就能在環(huán)城馬路的行道樹后面看見一條比馬路還要寬闊的河。那是一條人工河,據說是好幾百年前這座城市還是一座城池的時候,傾全城百姓之力挖出的護城河。幾十年前水路還盛的時候,河道通江達海,現在沒人再坐船了,老碼頭推倒了重建,結果成了碼頭文化紀念園?!凹o念”這個詞兒,怎么聽都帶著時光久遠的味道,不免讓人傷感。男孩走過去,預備在那里把下午的時間一點一點掰碎,丟進河里,順水流走。大人們總愛說“似水流年”,他還沒有那樣的體會,并且因為時間太多了,忍不住想去揮霍它。
他把雙手插在褲兜里,踢踢踏踏地往河邊走。沿途種滿了萱草,大朵大朵橙紅色的花蕾跳躍在墨綠色的草叢中,像是火熱的少女想要躍出裙裾的包裹,急于展露她們青春的胴體。這種招搖之美非常危險,以至于園林管理處不得不打出這樣一塊招牌:有毒,禁止采挖。然而這并不能阻止一些愛花的老頭老太太帶著小鐵锨弓身入叢。男孩看到一個老太太正在花叢中滿頭大汗地忙活,像忙著趕作業(yè)的孩子,自帶一種滑稽的認真。他撇了撇嘴,繼續(xù)往前走。
一排茂密的女貞在男孩的頭上開滿了米粒似的白色小花,香味若有似無地鉆進鼻孔,讓他忍不住打起呵欠。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容易使他產生濃重的睡意,好像穿行在夢境里,美好才是真實的。他每天醒來,母親都會讓他抓緊時間早讀。他的早餐時間總是彌漫著英語單詞的焦煳味兒。整整一個上午,他昏頭昏腦,被四節(jié)主課占據的上午時光顯得黯淡而委屈,到了下午,他則開始為總也寫不完的作業(yè)感到焦慮。有時候他會寫作業(yè)寫到凌晨一兩點鐘,眼皮像黏上了膠水,怎么也睜不開,他就閉著眼睛寫作業(yè),把一篇課文抄成一篇小說,把壓力單位換算成電容單位。他覺得一天二十四小時實在是太漫長了,長得像一根打了蠟的麻線,在他的脖子上勒出一道道窒息的鴻溝。
現在,他總算有機會把脖子上盤旋纏繞的麻線扯下來攥在手里。
他扯一截,又扯一截,再扯一截,兩手發(fā)了瘋似的拼命倒騰著,狠狠團在手心里攢成一個肥胖的球,揚起手來,“嗖”一下丟到河中。
河水打著漩兒,“咕嘟”一下吞掉異物,接著嗚咽著流走了。他長出一口氣,在河堤上坐下來,空落落地瞅著河面發(fā)呆。他丟掉的那樣東西,好像被母親的眼淚浸泡過,父親的火暴脾氣也鍛淬過它。它得了精魄似的,纏在他的脖子上,日夜不休,即使睡夢里也讓他害怕得發(fā)出一陣陣痙攣??僧斔麃G掉它,他又覺得失掉了方向,一下子不知道何去何從。
這時候河堤上走來幾個年輕人,比男孩大不了幾歲的模樣。他們把自己打扮得很妖嬈,渾身上下綴滿亮晶晶的金屬片和金屬環(huán),有些金屬環(huán)穿進刺有青色圖案的皮肉里,顯得猙獰而怪異。他們搖搖晃晃地走近男孩,臉上帶著物色到一個好獵物的興奮表情。
2:10PM
從酒店出來的時候,幾個人還勾肩搭背的,可到了停車場,那種飯局營造出來的兄弟情就立刻一哄而散。男人找了個代駕,他喝了幾杯,并不多,但不再適合開車了。他主動坐到后座上,正好有時間好好消化消化酒桌上得來的信息。
不過是幾個生意上的伙伴,有空就約出來互通有無。相互之間照應過生意,有時候也為了生意臉紅脖子粗,但總歸是走得近,說得上話,精明的算計之下還能墊上薄薄的一層情義。席間有一位告訴他:“你的哥哥可能有麻煩了。這次巡視比上次厲害,況且上面打了招呼,總要查出點什么?!边@種消息聽起來有幾分熟悉的味道,他并沒有太當真。他和哥哥的感情談不上深厚,但親兄弟也不至于盼著手足倒霉。
他出來單干的時候,哥哥從精神到物質上都沒幫他什么忙。照他哥哥的說法,“你想好,路要自己走,別人說什么都是錯”,好像多說一句鼓勵的話,都拉低了他鄭家老大的地位。后來遇到需要通融的事情,他也很少找哥哥出面,但哥嫂都認定,其實他是打了他們的旗號出去辦事的。他不否認,對方多少知道他哥哥這層關系。但那有什么呢?后面的關系總要他自己來維護、開拓,把事情搞定。這中間跟他哥哥沒有一毛錢關系,但他總不能為這個跑到哥嫂面前鄭重地做出申明:我是自食其力的。
哥哥確實是個有能力的領導,在那個位子上經營多年,為公為私都賺了不少。這種事不挑破,都是你好我好,一旦認真徹查,要說屁股上沒有一點兒屎,說出去誰信呢。他有點替哥哥擔憂起來,畢竟一奶同胞,小時候哥哥得一個蘋果要分一半給他。那是最純真的年代,他們什么都沒有,卻不分彼此,但到了擁有很多的時候,卻不愿分享哪怕是一丁點兒的快樂和憂愁。怪不得上次回家,他見哥哥的臉色不是很好,父親隨口問了幾句,哥哥竟然不耐煩地提前離了席,惹得一大家子都不愉快。
他還在想哥哥最近是不是夜里都睡不著覺,握在掌心的手機突然鈴聲大作。
“哥?”他訝異于他們的心有靈犀,接電話的手竟然有些顫抖。
“下午見一面吧。”哥哥的聲音蒼老了幾歲,似乎非常疲憊。
6:00PM
女人的步子碎而快,踩著鼓點似的,咚咚地往前邁,帶出一種鏗鏘的節(jié)奏。她總是這樣趕著生活的腳步,好像不追趕就不能把一天順利地過完。下班的時候主任把她攔住,說有個文件急要,她推不掉,只好一面腹誹一面干活。這樣的事也是常有的,白天閑著,管你是喝茶看報還是涂指甲油織毛衣,臨下班時突然交代個什么,就得心急火燎地把工趕出來,好像晚一天就耽誤了國家大事似的。早干嗎去了?辦事的人抱怨,上頭卻沒有解釋的義務,輪到下回還這樣。上頭顧的是大局,管你晚回家一個鐘頭耽誤給孩子做飯還是錯過一場期待已久的演唱會。女人一路小跑著,毛躁地想,幸虧早上把菜送回家的時候順手擇洗干凈了。單位離家不過幾步路的距離,倒把她累得氣喘吁吁。
剛才丈夫給她打電話,說是晚上不回來吃飯了。她沒在意,反正他不回來吃飯的時候居多。她胸口還憋著氣呢,不回來正好,言語冷冷的,隔著電話都能摸到寒意。丈夫頓了頓,嘆了口氣說:“我哥出事了,我現在在我爸媽這兒呢?!彼读艘幌拢瑔栐趺椿厥?。丈夫說下午本來和他哥約好了見面的,到時間卻沒見到他哥的影子,打電話也沒人接。再后來,他嫂子哭著給他打電話,說檢察院來家里翻了一遍。
“人被帶走了?”她才想起來,這時候公婆那里一定是亂成一鍋粥了,婆婆、嫂子和小姑子都在抹眼淚,年邁的公公則捂著心口倒在床上,全家就指著丈夫呢。
“是,從辦公室直接帶走的?!闭煞蜞苤阑ㄗ樱镂锏南袷茄劳?,“算算時間,也就給我打完電話不到二十分鐘的事。”
“那他是知道自己要出事?!?/p>
“大概早就知道,這些天都等著呢。”
“早沒聽你說?!?/p>
“他也沒跟我說呀?!?/p>
“你沒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
“那就好?!?/p>
最后兩句說得含糊,夫妻間才有的默契這時候顯出來了。放下電話,她覺得躲過一場災難似的,心想昨晚的事就算過去了,丈夫回來得和他好好過日子。
她炒菜的時候腦子還有些亂,一滴熱油從鍋里飛出來,濺在她的左臂上,她趕緊把手臂伸進水槽,擰開水龍頭沖洗那塊火辣辣的疼痛。嘩嘩的水聲伴著滋滋的熱油鍋,更增添了一種應接不暇的錯亂。
她把灶火擰小,又翻炒幾下,原本支棱在鍋沿上的青菜服帖地瑟縮到鍋底,碧油油的新綠也變成了老綠,一副被調教過的顏色。菜起鍋,端到桌上,她愣怔一會兒,發(fā)現早過了放學的時間。兒子還沒進家門,她走到窗臺邊,朝樓下看了一眼。漸漸昏暗下來的暮色里,有三三兩兩的人影在小區(qū)綠化帶和健身器材那里棋子似的點了幾處。兒子顯然不在其中。
往日里也有這樣的情況,老師拖堂,排到六點的課要到七點多才放學。做家長的哪里能夠抱怨,人家老師也是犧牲了自己的休息時間來幫你調教孩子,不該不領情,倒是要作揖致謝的。她拿起電話,又放下,擔心這時候是不是會擾亂課堂秩序。
又挨了半個小時,兒子還是遙遙無期的樣子,她耐不住了。電話打過去,沒人接,她想兒子可能在公交車上,周圍噪音大,聽不見鈴聲。從家到學校有兩三站路,兒子有時乘車,有時步行。她心里著急,拿了鑰匙手機出門,準備去迎一迎兒子。一路引頸望著,不斷撥手機,聽筒里嘟嘟的聲音換成了“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再問班級群里的同學,都說早放學了。她的心一下子拎起來。
8:20PM
妻子的電話打來時,他正低著頭和父親一支煙接一支煙地猛抽。他口袋里沒裝煙,父親從大衣柜的夾層里拿出整條沒拆封的軟中華,扔在茶幾上,父子倆就開始頭低著頭吞云吐霧。家里的大衣柜塞滿了好煙好酒,都是大兒子孝敬的?,F在老頭抽著大兒子孝敬的煙,聲音有些凄涼?!懊镌撚羞@一劫?!崩项^吞口煙,說一句,小兒子豎耳朵聽著不作聲。他心里有點毛躁,這事跟他沒關系,但現在好像都著落在他身上。
煙灰缸里已經盛滿了煙屁股,嫂子的哭聲一直沒斷過,好像一直哭就能讓全家人更重視哥哥被帶走這件事似的。妹妹說嫂子你歇會兒,那哭聲就低一些,卻仍不斷,抽抽噎噎的讓人感覺隨時要氣結。
他把新的煙屁股從嘴里拔出來,狠狠摁在煙灰缸里,啞著嗓子說:“嫂子,我正想辦法呢。剛才給公檢法系統的朋友打電話你也聽見了,都說要走程序的,急不來?!鄙┳訙I如滾珠,說話都用上了雙關:“外面的人不急,里面的急呀。到底你們才是親兄弟,你做弟弟的不替他著急,那幫孫子管你哥這事急還是不急呢!”母親也在一旁添火頭,說要多少錢,我們砸鍋賣鐵,總不能坐在家里干等著。妹妹打小就袖手旁觀慣了,家里凡遇上事,沒有讓姑娘出頭的道理,現在嫁了人,回娘家更是做客一般,因此也指著哥哥拿主意。只有父親還理智些,在煙灰缸里又貢獻了一枚新鮮的煙屁股,輕斥道:“這都大晚上的了,人家都跟咱家一樣,不吃不睡呀?”母親這才放過他,起身去廚房下面條。
妻子的電話切進來,他頭上的煙霧繚繞得厲害,似乎阻滯了聽力,剛開始沒聽清,再一問,兒子丟了。這一驚非同小可,自己的屁股也被煙點著了似的從沙發(fā)上跳起來:“怎么回事,果果到現在還沒回家?”妻子的聲音有了哭腔,問他是不是報警。他拿著電話往門外沖:“我現在過去,咱倆益民街派出所見?!敝泵诺?,差點撞到從廚房里端著一鍋面條出來的母親。他也沒顧上解釋,幾乎是破門而出。母親端著一鍋熱氣騰騰的雞蛋面,一臉驚詫地立在客廳中央,問父親怎么回事兒。父親拍拍花白的腦袋,長嘆一聲:“這寸勁兒,都趕上了?!?/p>
9:00PM
派出所里值班的民警敲著筆錄問她:“你是說,孩子早上出門,一直就沒聯系?”
“我以為他上學去了,誰知道老師說一整天沒見著他。”女人紅著眼圈,說句話,掉顆淚,“我是真不知道他早上用我的手機給老師請的假。那時候我在廚房里,我還以為他在背單詞。他每天早上起來后都要背單詞的。吃了飯他就背著書包去上學了,和往常沒什么區(qū)別,我以為他真的去上學了……”
女人不斷重復“我以為”,她以為一切正常,所以一整天沒跟孩子聯系。警察張著嘴點點頭,斷定他們親子關系不怎么樣。這種事多了去了,十幾歲的孩子,心里想什么從不跟家里人說,昨晚上遭了父親一頓打,今早裝作沒事人似的去上學,走前還用母親的手機給老師請了假,那就是不想讓人找著,躲起來把昨晚沒打成的游戲打個痛快。
“要不您先回去?!本旌吞@地建議,“有消息我們會通知您?!?/p>
女人失魂落魄的,不說回去,也不說不回去。警察有些尷尬,搓搓手,又搓搓臉。夜班要值到明天早上七點呢,要是這位傷心糊涂的母親一直不肯走,就得到明天早上才能把她“交接”出去。這時候一個男人沖進來,夾著一股熱浪,女人忙站起身。四目交對,女人“哇”地哭出聲來。警察知道孩子父親來了。
“這個年紀的孩子是不大好管,你們還好,父母都是有知識有文化的。前段時間抓了一批,都是半大孩子,叫家長來,好嘛,家長比孩子還混蛋?!本旌湍腥艘涣模l(fā)現彼此居然認識同一個熟人,這樣關系就拉近了,說話不再是公事公辦的口氣。尋人這事,說難不難,說容易也不容易。男人提出調監(jiān)控,警察說監(jiān)控都是分段的,孩子早上從家出去,這段屬于咱們派出所,但過了迴龍橋就歸迴龍橋派出所管了,要調監(jiān)控,得上那兒。照孩子媽的說法,她給“小飯桌”的托管老師打電話,老師證實孩子中午還在那兒吃了飯,那么確定無疑,最后看見孩子的地方,是學校附近。得追著學校附近的“天眼”,查查兩點鐘以后,孩子的行動軌跡?!皠e著急,我先給迴龍橋那邊打個電話問問?!本彀参糠蚱迋z,“孩子不就為打游戲的事兒出去的嘛,興許打了一天游戲,手機沒電了。這身上又沒錢,早晚得回家?!?/p>
警察分析得有道理,這道理夫妻倆也懂,但到底他們才是孩子的親爹親媽,一刻找不著孩子,一刻不能把心放回肚子里。等這邊的值班民警給那邊的值班民警打了招呼,趕緊謝了這邊往那邊找。
11:00PM
夫妻倆不錯眼珠地盯著監(jiān)控畫面,看見兒子背著書包從“小飯桌”出來,在學校門口的十字路口掉了個頭,徑直往錦江路走去。這段路不長,也就幾百米的路程,是個斷頭路。要是開車,到了盡頭的高架橋墩那兒就沒路了,但步行的人能從一個豁口拐進去,插到環(huán)城馬路上。孩子悠悠閑閑地從豁口的地方爬坡上去,消失在監(jiān)控畫面里。夫妻倆趕緊追下一段監(jiān)控。五分鐘后,又見孩子出現在車流如織的環(huán)城馬路上。他好像有點迷茫,雙手插在褲兜里,踢踢踏踏地走著,東看看西看看,等到路上的車稀了些,就穿過馬路,走到對面的河堤上。
城市里的綠化搞得不錯,河堤上栽了不少樹,香樟、楓楊、烏桕、合歡、女貞連成一片,樹下的花花草草也茂盛,深深淺淺的綠意襯著五色的花,沿著河流廓出一條蜿蜒的曲線。孩子走到河沿邊上,探頭往下看,河水平靜,卻讓夫妻倆無端地緊張起來。接著孩子兩只胳膊一撐,躍上了一米多高的堤欄?!肮?!”女人忍不住叫出了聲兒。丈夫一把捏住她的手,兩人身臨其境地追著一部驚心動魄的大劇似的,整個身子都在屏幕前僵住了,只剩下兩對隨畫面移動的眼珠子。陪在一旁的警察也把細長的脖子往前抻了抻。
屏幕前的大人都把心拎了起來,那孩子卻好像并不著急,而是腳踩著堤欄玩起了平衡木的游戲。他張開雙臂,像鳥兒那樣展開翅膀,搖搖晃晃地數著步子沿河流向東而去。那段堤欄的寬度不會超過二十厘米,雖然比平衡木寬多了,但還是讓人擔心孩子腳下打滑,摔進河道里去。女人握著丈夫的手,指甲已經深深地摳進皮肉里,丈夫也顧不上喊痛。他們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個滿不在乎的孩子身上,他往前走一步,他們的心就跟著往上提一寸。孩子走了一段兒,定住,轉過身面對寬闊的河面??床灰娝谋砬?,只看到他瘦骨嶙峋的背影,孤孤單單地嵌在景深里。做母親的已經快要支撐不住了,她蒼白的面頰因為腦部充血而變得赤紅,目光開始搖搖欲墜。丈夫擔心地摟住妻子,好讓她萬一不幸遭受“意外”的時候能夠癱在自己懷里。
孩子危險地站立了一會兒,然后在堤欄上一屁股坐了下來。大人們都松了口氣。
這會兒,孩子陷入了沉思,他坐在堤上,遙望河流和河流上空翩躚的飛鳥,似乎同時遙望著自己的來處和去處。那也許是母親溫暖的子宮,也許是未來堂皇的大學,也許是低處暗黑的溝渠,也許是后巷污穢的垃圾桶……總之,孩子背對著大人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聲不吭,一動不動。
這樣幾乎靜止的畫面持續(xù)了幾十分鐘,直到幾個身著奇裝異服的年輕人闖入。
“這些人想干什么?”警惕的母親首先尖銳地呼叫起來。父親和警察都沒有答話,他們專注地盯著畫面,同樣想知道答案。
看起來這群人還算友好,他們走到孩子面前,既沒有搶奪他身上的物品,也沒有動手虐待他,而是像剛結識的朋友一樣攀談起來。他們好像很聊得來,不久孩子就從堤欄上躍下來,和他們一起走掉了。他們消失在最后一幀畫面的景深處,夫妻倆還以為可以像調用之前那些分鏡頭一樣繼續(xù)追蹤下去,可是警察一攤手,遺憾地說:“沒了。”
夫妻倆不明白“沒了”是什么意思,是沒有安裝攝像頭,還是調不出當天下午的監(jiān)控錄像?他們覺得既然都追到這兒了,怎么樣也得把兒子的下落搞清楚。耐不住夫妻倆的追問,警察正了正帽檐,支支吾吾地表達了以下意思:后面的確還有個攝像頭,不過最近剛好壞了,因為它架設在兩個區(qū)劃中間,管轄權比較模糊,所以還沒有明確誰該去修理它。也就是說,孩子消失在這幀畫面以后去了哪兒,今晚是沒辦法確定了。“等明天吧,我們和市局信息中心聯系一下再看看?!狈蚱迋z還不甘心,試圖說服警察再幫他們查一查,警察擰身打了個呵欠:“對不起,我沒有這個權限?!贝蛲旰乔罚旌仙戏瓤鋸埖目谇?,見夫妻倆一副心肝脾肺都被人摘了去的樣兒,又不落忍地勸一句:“要我說,您孩子就是覺得在家、在學校里都憋得慌,找人玩兒去了?!?/p>
11:55PM
夫妻倆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誰都不說一句話。
再過幾分鐘,新的一天又要到來了。對于別人來說,可能是一個新的開始,對于他們夫妻二人,卻似乎是一種陳舊的痛苦的延續(xù)。他們已經來不及相互指責,來不及憤怒地表達對于對方的不滿,這一切在新的、不確定的一天面前顯得毫無意義。妻子推開門,腳步沉重得幾乎再也抬不起來,突然,她的眼光在玄關處胡亂擺放的兩只鞋子上撞出了一道火花?!肮貋砹?!”她驚喜地對丈夫說。丈夫也注意到了,那雙運動鞋是兒子的,保持著一貫的豪放而無視規(guī)矩的姿勢。兩人對望了一眼,急忙朝屋內沖去。
臥室里,孩子已經抱著枕頭睡著了。他好像經歷了一整天的困頓和顛沛,睡夢中還蹙著眉。手機隨手扔在床頭,和它的小主人一樣,顯出疲憊而局促的樣子。母親走過去,看著兒子那張睡夢中也不曾安穩(wěn)的、稚氣尚未完全褪去的臉,兩滴熱淚從眼眶中滾出來,啪嗒啪嗒落在胸前。父親站在母親的身后,輕嘆了一口氣,攬住妻子的肩頭。夫妻倆相擁著立在床邊,默默地看著這個十幾年前還只是一個嬰兒的孩子,他長長的胳膊和腿腳都顯出了日后比父親更加高大的成長趨勢,現在卻緊張地收縮起來,緊緊抱著那只被月光浸透的棉枕頭,又蜷縮成了嬰孩的模樣。他為什么不讓自己躺得舒服一點兒呢?那張床明明夠大,父母為了他的成長,專門訂制了一張舒適而寬大的床鋪。他們想讓他的未來不受一丁點兒的局促,卻偏偏忘了,孩子不愿意抵達的那些空白只是多余的部分。
母親想起了孩子出生時的情景。她抱著初生的他,像是懷抱一顆冉冉升起的太陽。她的人生被他一下子照亮了,好像之前的那些青春的歡歌、理想的熱情都不配再享有堂皇的地位,她從此因為成為他的母親而變得崇高和慈祥,愿意為了這個小人兒把完整的生活換算成尿片、奶瓶和一地雞毛。她不要望子成龍,她只要他的孩子健康快樂。這樣簡單的愿望,她以為是受到神啟和天佑的,誰知道雞零狗碎的日子越是進行到熱鬧的聲部,越是距離她的構圖漸漸遙遠起來。她被一種奇怪的力量裹挾著,一點點地幫助那些連她也感到討厭的人奪走了孩子的快樂。她和丈夫的關系也變得不那么和諧,他們之間為了一點兒小事可以爭吵不休,她慢慢變成了自己曾經鄙夷的婦人的樣子??墒撬植荒軌蜃杂X,總是以為自己付出了很多努力,并且因為得不到應有的報償而感到痛苦和失望。
這些直到她親眼在屏幕前看見失去孩子的危險,她才猛然覺醒和悔悟。幸好那只是一塊斷章取義的屏幕。
父親也覺得愧疚。他想起了孩子被他托舉在手掌上時的情景,那時的孩子那么小,那么輕,他一只手就把他舉起來了。孩子在父親的手掌上咯咯地笑,居然不怕那種突兀的高度??墒呛髞懋斔絹碓侥軌蛲ㄟ^自身的高度去望遠時,卻和父親有了視差。父親對于這種成長的題中之義,其實是有些惶惑的,他也是第一次做父親,并且沒有人好好教過他如何做一個父親。他自己的父親雖然育有三個孩子,卻在養(yǎng)育這件事上缺乏公平,使他誤以為男孩可以接受忽略和粗暴的對待,他甚至認為這有助于磨煉男孩的性格和意志。
也是借助于那塊斷章取義的屏幕,他才知道自己錯得有多么離譜。
夫妻倆看著孩子沉睡的臉龐,心底涌上無限優(yōu)柔的情愫。他在河堤上歪歪扭扭地走出一種危險的平衡,看得他們頭暈目眩。他展開雙臂的姿勢是想學習飛翔嗎?他們感到了他的沉重,好像聽到了振翅時羽毛撲簌簌掉落的聲音?,F在他們把鏡頭從屏幕拉回眼前,放大孩子臉上掩飾不住的疲憊和厭倦,仿佛將一場莫名其妙的虛構拉進現實。他們同時發(fā)出了深沉的嘆息。
鐘表的嘀嗒聲敲打著夜色,像是在純黛的夜幕里釘上一顆顆閃亮的銅紐扣,如此清晰,散發(fā)著金屬的光澤。那場虛構出來的現實,使他們像戀愛時那樣親密無間地相擁在一起,送走了這一天的最后五分鐘,送走了氤氳在他們之間的霧一樣隔膜的東西。妻子把頭靠在丈夫的胸口,輕垂的睫毛微微顫動:“我們一家人,一定要好好的啊?!?/p>
“嗯,好好的?!闭煞蛴昧Я藫拮拥募珙^。
細密的月光沙沙作響,如同催眠的樂曲,清清淺淺地灑了一地,水波流動的月色中浮漾著一朵白蓮花似的云。沒來由地,她突然在丈夫懷中想起自己已經有兩天沒有提交音頻作業(yè)了。哦,她終于也做了一次壞學生,就像她有時候恨鐵不成鋼地指責那個沒有及時完成作業(yè)的孩子一樣。不,不一樣,她是成年人,她完全可以找一個立得住腳的借口,說自己在生活的底噪中沒有來得及交出完美的作業(yè),不過她并不想這樣做,因為,此時她正看到那朵亦真亦幻的白蓮慵然地伸了一個懶腰,在晝夜不息的河流中悄悄開出無數瓣玉色的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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