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大人
小?;貋硪呀?jīng)快兩個月。南方的天氣沒有一點準數(shù)。前些日子山茶花開得熱烈,這幾天又下起春雪。這場雪,對有的人來說,是稀客,是與眾不同的一天里的一場欣喜,對有的人來說,只是更冷的一天罷了。
小??戳丝创巴獯笮∨c頭皮屑差不多的雪花,又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厚珊瑚絨睡衣,然后什么額外的舉動都沒有做。沒有掏出手機拍張照片,沒有沏茶,也沒有找點零食嚼嚼,她干坐了一會兒。
家里這會兒很安靜,父母上班去了,他們離退休還有幾年。家里暫時只有她,跟少年時的那些寒暑假一樣。五點半,父親下班后會直接去奶奶家,奶奶去年底查出肺癌。之前瞞著她,回家之后,她才知曉。
奶奶一頭銀發(fā),大眼,小臉,氣質佳,有人說她像觀音,《西游記》版本的觀音。她哪有那么慈目,一生都是脾氣大、嗓門大過來的,做事風風火火,每日步數(shù)排行榜總是名列前茅,整個家族精力比得上她的,沒有人了。但是她倒下了。
大醫(yī)院的人讓做一個切片活檢。奶奶拒絕了,她擔心引發(fā)更糟的局面。她自己托人找了中藥方子??嗟靡赖暮谒幩?,一天要喝幾杯,實在喝不下的時候,她說寧可早點死。
小希勸她不要喝了,想讓她盡量還是做個切片,但被回絕了。說什么都不會切片的。過年時節(jié),家里有幾個年輕一點的親戚也來勸過,說要相信科學,草藥沒用。最后奶奶聽進去了一點,改成了喝另外一服草 藥。
姑姑們都沒有說什么,爸爸也沒有異議,小希自己不過是一個在外工作了四年又回來的人,說話沒有人聽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她有時都不愿意去爺爺奶奶那間小屋子。狹小的58平,上世紀分的房子,二樓的光線一直就那樣,爺爺耳背到跟他說每一句話都很費勁,扯起嗓門最后也只能聽到幾個零星片段。他的脾氣也變得暴躁起來,趕上腰疼的時候,就更逮誰罵誰了。這個腰痛折磨了他好幾年。
以前,他不這樣。每年的年夜飯幾乎都是他掌廚,他做的菜既好吃品相又好看,也許是因為當過兵,身手麻利,也不會惜力,也許是喜歡在端出最后一盆菜時,聽大家招呼他趕緊入座的那種感覺??傊洃浿兴恢笔菑埿δ?,紅里帶黑。
過去,他的職業(yè)是司機。最初是運輸兵,后來在國營的企業(yè)車隊。1985年到1995年這段時間,應該就是他們的黃金時代了。那家企業(yè)是當?shù)刈詈玫钠髽I(yè),奶奶則干起了個體戶,賣服裝讓她成了最早的萬元戶。家里有人負責穩(wěn)定,有人負責創(chuàng)收。小希的姑姑和爸爸,都可以進廠就業(yè),大姑高考只差兩三分,最終也放棄復讀,進了機械廠。比機械廠更好的去處,能有幾個呢?過年前能發(fā)那么多米面糧油的又有幾家呢?大家以為日子可以一直這樣下去。
直到幾年后機械廠倒了,改制了,大家都下崗了。
兩個姑姑跟著奶奶一起干起了服裝生意。三百塊錢可以砍到三十的那種衣服,看起來不算高級,但是這個營生比上班強。扶兩個女兒上馬后,奶奶沒多久正式退休了。她的退休生活顯得朝氣蓬勃。由于喜歡跟人聊天,喜歡聽人奉承她氣宇軒昂、神清氣爽,也喜歡鍛煉身體,所以每天晚飯后,她雷打不動地要去廣場會友,然后散步一個小時。
這些年,其實一直是老頭子身體傳來這那的毛病,大家默認他要走下坡路了。奶奶則從未被人懷疑過。她是硬朗結實的同義詞。哪料想,卻直接趕上了癌。她還沒有做好準備,只能佯裝鎮(zhèn)定地說自己已經(jīng)活到了70多,夠本了。這話叫人聽著有點不舒服,并且完全不知道接什么茬好。高情商的親戚會大聲打斷她,說您老這精氣神,不會出岔的,請菩薩保佑,肯定可以闖過去的。
這種不容分說的吉祥話,其實能起到最大限度的安撫之用。可惜小希家里人沒有一個是這種嘴皮溜的。他們全家人都顯得有點不知所措,心里亂糟糟的,既沒有清零鍵,也沒有指導方針。
小希這次回來,大家于是也沒有多少心思關注。
反正27歲的女孩,還算年輕。外面不好干,要租房子,要買這個買那個,一年到頭,攢不下來多少錢,回來總歸有個照應。
所以見面,親戚們都輕描淡寫地說著籠統(tǒng)的歡迎詞:回來挺好的。至于好在哪,這就是小希自己的事了。
回來這么多天,她沒有頭緒。是,房租錢省下來了,但是好點的工作也難碰—什么是好點的工作,其實都很難判斷。而考研考公這種路子也不合適。
小希聽說有個小表弟辭了銀行的工作,回家連續(xù)考了兩年都還沒有考上。再說,考上了,回頭一樣也是找工作。
先網(wǎng)上看看吧,海投點簡歷碰碰運氣。她更新了一下簡歷,把上一份工作的幾個亮點,補充了進去—想不到,那些也能算亮點。她不由得嘴角撇了撇。
上一份工作,只堅持了一年,小組領導實在太喜歡開電話會議了,在這個核心話嘮之外,還有一個其實不關他事但是他就是想多說幾句的男同事,兩人里應外合,你丟出一大段我補充一大段,一聊可以聊兩小時。小希不知道其他同事怎么想,他們怎么想也不重要。她只需要硬著頭皮聽下去,按著指令,做好PPT,給甲方過目,再改幾遍,就算完事了?;罡傻貌⒉痪?,但是無所謂。市面上比這糙的比比皆是。小??创┝诉@草臺班子里的竅門,但身體已經(jīng)受不了在兩小時的晚間會議之后改寫方案到凌晨的生活了。
這些人似乎都是奶奶的加強版。他們的精力取之不盡。自己這個疲憊的普通隊員,只能敗下陣來。
考慮了兩個星期,小希提出了離職。這期間,與她合租的小姑娘的清倉甩賣也給了她一些動力,這位姑娘打算去她異地戀的男朋友所在的城市。她正在整理一些舊物件,掛在閑魚上,也掛在小區(qū)群里,一個看上去9.8成新的鐵藝小茶幾標價只要60,一個嶄新的櫸木衣架自提只要50。每賣出一件,似乎就離輕裝出行更近了一步。
小希一邊看著室友忙忙碌碌,羨慕她賣出一件物品時真實的歡喜,一邊又慶幸沒有這樣的甩賣時刻。她在這里的幾年,是清心寡欲的幾年,添置的最大物件只是一個放平板電腦的透明架子,大概20厘米長。
既然不確定,也沒有辦法在這里扎根下來,提前買那么多東西就是不必要的負擔。她無法理解那些花上數(shù)萬元甚至十多萬,給出租房刷漆、砌墻、換家具,最后還出“我是怎么爆改出租房的”攻略的人。
看起來,她顯得冷靜而克制,實際上也許只是沒底,手里的牌除了對三、對七這樣的小對子,還有兩個零星的三帶一,只能早早點擊“不叫地主”“不加倍”。
眼下,這一把無心戰(zhàn)斗的牌總算結束了。至于新的牌局怎么樣,她還沒有想好什么時候點擊發(fā)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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