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巴菰

1

初嘗鱷梨，是十年前。在當時的我眼里，它簡約如藝術品一般的姿色遠勝于作為食物的口感。

然而后來，我由衷地愛上了它。

那個春天，悶在空中十二個小時后，在暮色中，我生平第一次從北京降落在洛杉磯。從機場往市里趕，這個我要工作生活四年的地方有些令人失望。在高速上往兩側(cè)望去，一切都顯得那么蕭條單調(diào)，低矮老舊的建筑，歪斜的電線桿，觸目驚心的涂鴉。有首歌叫《南加州從來不下雨》，是由于氣候干旱嗎？一切似乎都缺乏生機，不多的綠色都來自那光禿筆直的棕櫚樹，象征性地在頭上頂著些扇形葉片。

人到了公寓，心仍像在飛機上懸著一般空落落的，我決定去樓下的超市逛逛。同事告訴我過了街有三個超市，針對不同族裔的飲食習慣：美國的、韓國的、墨西哥的。因為都不大，我每個都走了一圈，發(fā)現(xiàn)一種奇怪的水果不水果、蔬菜不蔬菜的東西，而且像土豆西紅柿一樣散亂地堆在那兒，顯然是家常食材。那東西長得形狀像梨，皮或綠或青或棕（后來我還看到茄子紫的）。標簽上寫著：avocado。原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鱷梨，中國人通俗的叫法是牛油果，我猜原因可能和雞油菌的得名相似，都因其色澤接近雞油或牛油。當然，似牛油的并非這果子的外皮，而是果肉。那外皮則更適合鱷梨這個西方也叫的學名：alligator pear——有著鱷魚皮的梨。鱷梨這個名字之前我還是聽說過的，緣于某種護手霜，據(jù)說是加了鱷梨油成份。

看到有幾個人仔細又在行地挑著選著，我好奇地問一位貌似和善的韓國老太太這挑選的訣竅。“這個太硬，不熟，不好。這個太軟，爛了，不好。不硬不軟的這個，very good！”她的英語顯然有限，口音極重卻盡力地想幫助我，旁邊兩位小男孩可能是她的孫輩，嘻嘻地笑著他們祖母的韓式英語。那一帶是韓國城，我估計老太太平時基本說韓語。

可能是怕我理解有誤，老太太仗義地把她挑好放進塑料袋里的兩個鱷梨遞給我。99美分一個。

回到公寓，我迫不及待地切開一個，像許多次切開水果時我都會被驚艷到一樣，這鱷梨的外形是那么富有藝術美感——它讓我聯(lián)想到切開的一枚帶殼的煮雞蛋，只不過蛋白部分是乳黃色的果肉，蛋黃部分是黑褐色的圓潤飽滿的果核。而那將這一切包圍起來的一圈深色的線條就是果皮。

用小勺輕挖下去，其質(zhì)地絲滑細膩如黃油，放入口中品味，卻遠沒看起來那么誘人。它既沒水果或甜或酸讓味蕾與內(nèi)心具滿足的滋味，也沒有蔬菜那似乎與生俱來的植物的芬芳。沒錯，像對待一勺冰淇淋一樣細細咂摸，它確實有一股若有似無的清爽，可很快，口中便有一種肥膩之感，是肥油和肥皂混在一起的可疑。你要立在那兒愣幾秒，理性地調(diào)動大腦功能，告訴自己這是特別健康特別受歡迎的鱷梨，繼而，你咽下這一口，身體直接給大腦的反饋是：你確定吞下的是食物？

“太便宜了，一個才一美元，國內(nèi)都十幾二十塊，還沒什么供你軟硬拿捏的可能！”北京的一位姐姐是健康美食達人，說她現(xiàn)在吃上癮了，一天沒吃就感覺自己沒完成養(yǎng)生任務。“我看電視上采訪呂麗萍，那皮膚好的跟演葛玲時一樣，她的護膚秘訣就是吃水果，尤其是牛油果，撒一點鹽。你試試！”

2

不久我去公寓附近的一所韓國人開的大學讀夜間英語班。這所只有幾間教室的“國際英語學?！北灰恍┊?shù)厝朔Q為“野雞大學”：目標人群是那些想以學生身份在美國逗留的外國人。一小時課收費一百多美元，注冊一兩個學期，至少可以保留學生簽證。而且晚上授課，方便學生們白天去打工。

我參加的那個高級班有十個學生，來自九個國家，除了一位俄羅斯女孩，其他全是黑人和亞裔人。他們都很年輕、安靜，眼神像沒有根的水草一般飄忽。

幾位老師也是窮人，一位黑白混色的女士超胖，總穿著坦胸露背的肥大花裙子，立在那兒，像撐著一個待晾干的小蚊帳。一位有著金色短卷發(fā)的白男人，自豪地說他只在99分店買衣服鞋襪，“傻子才會去梅西百貨公司花冤枉錢。”

那天晚上我們正稀稀拉拉地坐在教室，有些無趣地繼續(xù)糾纏已經(jīng)講了好幾課的“other，another”這類中國初中學生學過的語法。一個纖瘦的女孩面無表情地走進來，肩上挎著綴著長流蘇的包，手里端著一個大錫箔紙盒子?！癏i.Chiko，那部電影拍完啦？我想你了?！卑拙砻蠋熛癖淮蛄穗u血般興奮起來，與其說是因為來了學生，倒不如說是因為來了吃的，他一邊嗅著紙盒里那蒜香味兒的烤面包，一邊在衣襟上搓著兩只紅手。

后來我才知道Chiko是日本人，在這里已經(jīng)上了一年半的課。單身的她從不談自己的家人，卻舉著手機輪番讓人看她的baby，從日本轉(zhuǎn)機帶來的那只名叫本杰明的黑貓。她沒有全職工作，為了糊口四處接一些化妝類的活兒，從為新娘化妝盤頭到鬼片里青面獠牙的怪物，她都干。一小時五美元，因為沒有身份，比加州規(guī)定的最低工資要便宜一半多。但即便如此，有活兒干就值得慶祝，即使不能來上課。

她坐在我對面，手背上的幾道黑色印第安紋飾讓人不解其意，但襯著她細瘦的骨節(jié)和細膩的黃皮膚，透著幾分神秘。與人交談時，她的單眼皮下狹長的眼睛總是略帶吃驚地瞪視著別人，有著因熬夜或吸煙過多的眼袋，揚起眉毛時便有明顯的抬頭紋，有幾分風塵感。

Chiko人緣不錯，因為時不時總帶些吃食來。那天除了蒜香烤面包，她還帶著一小玻璃盒切成厚片的鱷梨和十來把一次性塑料小釵。早就餓得沒精打采的老師第一個上前拿起一塊面包，叉起兩片那黃中帶綠的鱷梨就要放上去?！吧缘?，你蘸一下這個?！闭f著Chico又變魔術一般把一個小瓷盒打開，里面是調(diào)好的芥茉與生抽汁?？粗蠋熞贿叴蠼酪贿叿Q贊著“great”，我也如法炮制嘗了一口，果然美味。那簡單的料汁似乎給本來淡而無味的果肉注入了靈魂，豐腴而鮮美，大有吃生魚片之感。

從此，這吃法就成了我的不二選擇。我相信鱷梨在許多美國家庭都和西紅柿一樣是常備之物，不僅因為它是所謂的“健康食物”，還因為它真是超級不貴。99美分三個在許多食品店是常有的事。我好奇地在網(wǎng)上搜索這食材，驚訝地發(fā)現(xiàn)它居然在地球上存在了上百萬年。它在全世界每年的產(chǎn)量竟達720萬噸，有230萬噸產(chǎn)自墨西哥（在墨西哥一個名為Coxcatlan的山洞里，考古學家發(fā)現(xiàn)了一粒果核，那是迄今為止最老的鱷梨物證——9000至10000年之前），而墨西哥76%的鱷梨都免稅出口到它的近鄰美國。所以位于美墨邊界的加州更是近水樓臺，享受著遠遠低于東部城市紐約、波士頓的價格。

3

我從沒想到在洛杉磯生活的一大不便是理發(fā)——西方人的發(fā)廊倒是不少，是因為中國人發(fā)質(zhì)偏硬嗎？嘗試了幾家寫著unisex（男女不限）的理發(fā)店，每次都抱著碰運氣的心情前往，最后頂著讓我哭笑不得的頭發(fā)離開。一位華人朋友給我介紹了小胡和他在華人區(qū)蒙特利公園的理發(fā)小店。那店真像一只小麻雀，只有兩張椅子，一簾之隔還兼作他們夫婦的臥室。洗發(fā)的兩個水池子旁邊有一個小卻干凈的灶臺，算是廚房。二人來自東北，靠這小小理發(fā)店謀生已經(jīng)三年了，顧客自然多是華人。小胡長得像費玉清，留著精心打理的蓬松及肩的發(fā)型，只不過他眼睛更大，透著良善。他太太小敏長得很壯實，來之前是某個鄉(xiāng)村的中學老師。小胡的手藝很合我的心意，且收費低廉（別人都收25美元，他只收20美元）。一來二去，我跟他們熟悉了，幾乎每個月都去光顧。有時頭發(fā)并不長，卻也寧愿開半小時車過去，給他們帶點黑木耳或香菇之類的食材。坐在那兒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一會兒，看著金發(fā)碧眼的洋人從窗外走過，他們那東北味兒的鄉(xiāng)音讓我感覺離中國好像并不遠。

有一天，在我前面臨時來了一個新客戶，給我理完已是中午的飯點兒。我看到那張在屋角支起的小餐桌上是小敏準備的午飯：一砂鍋白菜粉條，有幾個丸子頂在上面。一小碟淡綠色的糊狀。

“今天牛油果又打折了？”小胡邊清理著地上的碎頭發(fā)邊問。

“沒有。就買了兩個?！毙∶粽狼皵[放兩張小板凳?！坝植皇遣怀圆恍?，干嘛不等便宜了再買。”小胡側(cè)過臉看了太太一眼，口氣卻并不重。

我知道他們在老家有個準備高考的女兒，跟著小胡父母住。未來把孩子接出來是他們最大的心愿。

我看小敏受了責備，臉色有些灰暗，便找話問他們可習慣這洋食材的味道。

“拌白糖當甜點吃，老好啦！比放鹽強。”小敏挖起一勺伸給我，讓我嘗嘗。我謝絕了，說回家自己試試。

放鹽、放糖我都試過后，還是執(zhí)拗地鐘情Chiko芥茉與生抽的搭配。

4

在洛杉磯的第一個圣誕節(jié)，我接到了Luke和他太太Mimi的圣誕前夜晚餐邀請。年過七旬的Luke是已故著名女作家謝冰瑩的兒子，個子不高，精瘦挺拔，沒有一點老年人的臃腫與疲態(tài)。在一位國內(nèi)文友的引薦下，我剛到洛杉磯不久，他從海邊開車一個小時來我的公寓相見。棕黑相間的格子棉布襯衫，整齊地掖進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里，很短但濃密的灰白頭發(fā)像個精神的小帽盔，熨帖盡責地蓋在頭頂。尤其讓人舒服的是他臉上那謙遜而安靜的微笑，露出一口極整齊密實的白牙，像牙醫(yī)廣告招牌上的那樣完美。我們立在我公寓樓下的街邊互相打量了半分鐘，像確認過眼神的久別重逢的故友，不用多說話，就默默地把對方放上了值得信賴名單。

那晚我不僅得到了Luke簽名的謝冰瑩代表作《一個女兵的自傳》，還吃到了他一手調(diào)制的guacamole——地道墨西哥風味的鱷梨醬：把鱷梨打成醬狀，撒入鹽、檸檬汁、洋蔥碎丁、香菜末兒，攪拌均勻即可?！澳阌眠@玉米脆片挑著吃。這是最正宗的鱷梨的吃法。當然，南美人也用它加糖和奶油做冰淇淋甜品。”Luke不是個話密的人，好聽的普通話字正腔圓。Mimi還傳授給我一個讓生鱷梨變熟的小竅門：用紙包起來，在室溫下放幾天，硬得像石頭一樣的果實都會逐漸變軟，趁它捏起來還有彈性趕緊食用。Mimi來自臺灣，有點嗲的口音讓她聽起來永遠像個小女生：“要多吃這個哦，尤其對咱們女人皮膚好吶！”

我后來讀到美國一期科學雜志就鱷梨的營養(yǎng)成分做過的分析：鱷梨肉含有73%的水、15%的脂肪、9%的碳水化合物和2%的蛋白質(zhì)。100克的參考數(shù)量，鱷梨含有160卡路里和超過每日所需20%的多種B族維生素、維生素K、適量（10-19%）的維生素C，維生素E和鉀。鱷梨還含有植物甾醇和類胡蘿卜素，如葉黃素和玉米黃質(zhì)。

但是文尾又說，牛油果富含健康脂肪，但它們?nèi)匀皇侵荆绻秤眠^量，很快就會成為高熱量食物。一些鱷梨醬的食譜中也含有過量的鹽，會導致鈉攝入過多。

無論如何，這奇葩的鱷梨就成了我餐桌上隔三差五的新歡。

5

公寓的陽臺不大，每天都有燦爛的加州陽光帶著笑容來訪，像從不爽約的老友。某天早晨我走進陽臺，驚喜地發(fā)現(xiàn)那株Luke送我的美洲曇花居然盛放了。不同于中國曇花的潔白，這白天開的曇花是桃紅。如果說前者美得像不施粉脂的少女，這后者則是風姿綽約的麗人。Luke喜歡種花種菜，后園里這株曇花已經(jīng)與他相伴十余載。他看我不停地圍著那掛著十幾朵花的植物拍照，微笑著沒說什么。不久，他選健壯的剪了幾枝，插扦生根后開車一小時給我送了過來。沒想到它真開了。

我正給這曇花拍照打算發(fā)給Luke，忽然發(fā)現(xiàn)旁邊那小盆多肉植物里居然冒出一棵小苗，直直的綠色小樹干和火柴棍差不多粗細，卻很有股不卑不亢的力道，頭上頂著兩個橢圓形葉片。正在疑惑打量間，猛然明白那是前些日子順手塞進花盆土里的一枚鱷梨核發(fā)芽了！

這小苗的生命力之旺讓我瞠目——只幾個月就高過了我的小腿。移栽到前租戶留下的大陶盆里后，似乎為了回報我的關心，它像正在發(fā)育的孩子一樣粗茶淡飯也擋不住抽個子長身體——清水、陽光、一盆土，是它需要的全部。我忽然對這小樹心生無限愛意，因為它的謙卑不挑剔，因為它對有機會活成一棵樹的珍惜。

一年后，那小樹頭上碧綠的葉片已經(jīng)頂?shù)搅岁柵_粗糙的天花板。我試著打尖，剪掉一截。很快看到了斜生出來的兩個旁枝。它仍是挺拔昂揚的，生長，生長，像個不知愁苦為何物的少年?！皬某墒斓臉渖霞糁Σ迩さ腶vocado，三到五年就可以結(jié)果。如果從果核萌芽而來，就需要等七到十年?！惫⒌哪鞲鐖@丁的話讓我小有失望，顯然等不到那梨形果實掛在枝頭，我就要結(jié)束工作回國了。

臨走，我把那已經(jīng)有小搟面杖粗的樹送給了小胡夫婦。他們已經(jīng)按揭買了一個帶院子的平房。

回到北京，我看到售賣的鱷梨往往是在水果店里而非菜市場，一枚枚擺放在紙盒里儼然是尊貴的稀罕物種，缺貨時竟然30元一枚。網(wǎng)上不時有專家為鱷梨叫好：富含大量的不飽和脂肪酸，可美容養(yǎng)顏、改善發(fā)質(zhì)、防止便秘。也有粉絲幾十萬的網(wǎng)紅跳出來，澄清驚天大案一般義正嚴辭地宣布：“鱷梨既難吃又貴，還比牛羊肉含更多脂肪，百害無一益。之所以成為熱銷品，完全是墨西哥產(chǎn)地的成功促銷。”更有甚者說鱷梨產(chǎn)業(yè)鏈之所以強大，是因為在黑社會的控制之下，“跟果農(nóng)收保護費比販毒收入還高?！?/p>

是因為跨洋運輸讓果實不再新鮮嗎？在北京吃到的鱷梨確實不如在美國買到的可口。偶爾路過看到了，我會拿起一枚輕握在手，打量著它，不由得想，這在地球上經(jīng)歷了數(shù)萬年風霜炎寒仍存活至今的果子，這從原始洞穴的火堆旁飛身到智能樓宇的餐桌旁的小梨，聽到人類可笑的褒貶，如果可以開口說話，會說啥？

我那棵由果核變成的小樹，算算，也該掛果當母親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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