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春燕
往事縈懷,上海勾魂。深秋季節(jié),跳上高鐵去上海,找上海,多么愜意。手指夾著“快樂羊羔”當作禮品贈予我的紫色上海交通卡,進入上海地鐵站,耳邊傳來“阿拉伊拉”的滬語,我覺得這不是上海。直到熟門熟路穿過上海煙火氣息濃郁的四川北路,來到“快樂羊羔”虹口祖居老宅,一個人踩著暗紅色樓板,輕手輕腳推開長久沒有人住的亭子間那扇門,像打開上海弄堂的影像,分外陳舊的地板夾雜一點點霉味兒,這才是真正的上海老面孔。 我站在亭子間的窗戶邊往下瞄,原來這里就是“快樂羊羔”。能瞧見彈棉花的、磨剪刀的、賣白蘭花和梔子花的地方。在狹窄幽深的弄堂里,只能看見他們的頭頂,看不見他們的臉。
虹口區(qū)曾經(jīng)擁有最多的日式民宅,大多數(shù)樓下堂客間和樓上的前樓都有拉門,專門放榻榻米的,樓梯中間地帶就是亭子間,樓下還有廚房和衛(wèi)生間。亭子間位于廚房和后門的上方,前后門打開就是穿堂風。亭子間不隔音,夜晚不用貼墻根兒,鄰居家夫妻倆對話不想聽到都不行。女的說:“問儂姆媽要點銅鈿?!蹦械恼f:“瞎三話四,儂哪能拎勿清啊?!蔽甯胍?,上海沒有雞叫,傳來的是痰盂上“叮叮咚咚”的聲響。八十年代出生的上海人,大部分還是晨起坐在痰盂或者馬桶上的。天色透出一片光影,先是送光明牛奶的人來了,接下來就聽到刷牙和漱口聲,再清清嗓子?!翱鞓费蚋帷蹦穻尨笊らT:“今朝小雞毛菜老好哦,瞎其便宜?!睒巧夏朽従犹咭荒_自行車出門,香煙灰派立司西裝褲,稍微寬松的褲腳,燙線淡,很標致的上海男人行頭。
八九十年代之前的上海,帶亭子間的日式和石庫門老房子很多,“快樂羊羔”家的亭子間像是一個招待所,除了她住過幾年以外,來上海的三親六戚和外地搭的上搭不上的朋友都在亭子間住過。這里,也做過悔婚逃親的避難所。數(shù)年后,亭子間里發(fā)現(xiàn)了那個青蔥一樣的姑娘,寫給自己心上人炙熱燃燒的情書??磥?,時有傳來纏纏綿綿蘇州評彈的亭子間,也可以風情萬種、千嬌百媚。
秋不秋,冬不冬的,纏綿不休。深秋的銀杏樹葉先是給自己穿上一條窄邊金黃色的波浪裙,然后由綠轉(zhuǎn)黃,風過處灑下一地碎金。汲取千年日月精華的古銀杏樹,千年的遇見,枝枝葉葉斷然不會離情。大地色的銀杏果一嘟嚕一嘟嚕的,但看不出成熟的跡象,這些結(jié)滿了光陰故事的果兒,俯瞰變遷中的城。
在上海找上海,上海是誰的上海呢?都說外地人最愛繁華喧囂的南京東路,南京東路步行街到外灘很近。行走在上海,你聽到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喇叭里響起“上海是中國共產(chǎn)黨的誕生地!”抹不去的血雨腥風,南京東路328號門前墻上砌著“勸工大樓遺址”字樣。328號就是雅戈爾大廈,1947年勸工大樓血案發(fā)生于此。泰康食品店門前的紀念碑猶如歷史遺跡中的沉重印記,牢牢鎮(zhèn)在南京東路步行街的尾端。泰康食品店曾經(jīng)是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的一個分區(qū)捕房,也叫上海老閘捕房。
南京東路步行街不僅商鋪云集,更輻射到周邊的老上海中資金融街——北京東路。這條路起初是“領事館路”,路東端附近是英國領事館,俗稱“后大馬路”。
花開花謝中書香不敗。福州路,這條路因附近有基督教倫敦會傳教教堂,又稱布道路,或者教會路。1865年12月,它被命名為“福州路”,俗稱“四馬路”。福州路路南的久安里是清末民初上海灘高級妓院“書寓”“長三堂子”的集中地。時光輕輕拂去舊日紅塵,福州路矗立起氣度非凡的“遠東第一書店”上海書城。
老上海人最愛四馬路的理由,自然少不了福州路343號粵式特色的杏花樓。在上海這座移民城市,廣東美食占據(jù)上海灘大半個江湖。我光臨福州路次數(shù)最多,浙江中路路口,清光緒年間興建鎮(zhèn)揚菜系,1905年正式命名的老半齋酒樓,魯迅、柳亞子、于右任、王韜、施蜇存等都曾到老半齋一飽口福。雪菜燴面當屬面中經(jīng)典,用豬大骨、昂刺魚和雞骨熬制出清亮高湯,一碗面下肚,鮮香醇厚,回味無窮。要講力道,要拉場子擺派頭,想醉就醉,也可以春季來老半齋招搖一把刀魚面,一碗面一百銅鈿。
位于福州路343號的杏花樓是上海灘最高齡的粵菜館。杏花樓的前身是廣東人勝仔1851年(清咸豐元年)開設在虹口老大橋直街的“生昌咖啡館”,經(jīng)營廣東甜品,也包括早年的西菜。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來上海打拼的廣東人越發(fā)多了起來,杏花樓生意興隆,并增加了酒菜等項目,遠近聞名。在清末民初的書刊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杏花樓”字樣,如1906年英租界華南公議會刊印的《華南行名簿冊·英租界番菜飯館》一節(jié)中,就出現(xiàn)了粵幫菜館“杏花樓”之名。1922年出版的《上海指南》中也記載著“杏花樓”字樣。后來的人曾品論,上海川菜館不知幾幾,調(diào)味之精,當推都益處首屈一指,粵菜則以杏花樓為最佳。逐漸地,廣東人在上海的餐飲市場占據(jù)了不小的份額。
外灘向北五百米的十六鋪,見證了紅色火種在時代夾縫中的燎原。自20世紀90年代起,三十多年間,黃浦江上擁有了12座大橋,14條隧道,但依然有人愿意坐擺渡船,2元票價,只需六七分鐘就可往返于浦東、浦西間。
對本地人來說,坐輪渡是他們最便捷的過江方式,而對我們,則是懷舊。渡船像個仙公,大踏步邁進連綿不絕、一朵白浪追逐著一朵白浪的黃浦江,太陽辣時,江面金光伴著銀光閃爍跳躍,奔向大海。千年黃浦江洗煉出歲月的變遷,從如雪浪花中,你能感受到當年黃浦江的氣息。
早先的十六鋪非常熱鬧,碼頭候客室人很多,還有一個擴音喇叭助興。喇叭里播放著《社會主義好》等革命歌曲,還有北方人和南方人都心醉神迷的《小二黑結(jié)婚》等電影歌曲,連碼頭附近的居民都會唱一嗓子滬式《小二黑結(jié)婚》。十六鋪,一個在黃浦江上陪伴了上海百年的碼頭。上海,面向大海,南北海岸線的中點,無數(shù)人曾從這里走上碼頭,融進上海。人們在這里南來北往,漂洋過海。它是終點,也是起點,如今過往的已成歷史,十六鋪只剩了這個輪渡站。
到上海第二天近晌午時分,當頭一棒,地磚被歡快落下的雨點擊打著,啪啪聲極響,有點鍵盤俠們敲打鍵盤的感覺?!吧虾5奶鞖忸A報也會不準?”我忍不住抱怨一句,只當上海在跟我矯情好了。酒店里8塊錢租一把雨傘,出門直奔二號地鐵,一站路即可到達鬧市中的繁華——靜安寺站。
地下一轉(zhuǎn)圈的美食,突然很想吃咖喱。老上海其實是有印度餐廳的。新中國建立后,經(jīng)營餐廳的印度人打算撤退,上海人希望他們將咖喱的配方留下來,印度人小氣,不肯。這可難不倒上海人,抓住咖喱的重點是姜黃素這一點,上海調(diào)味品廠的咖喱粉、咖喱膏、油咖喱系列就誕生了。日式COCO壱番屋,點一份海鮮咖喱焗飯,盤子端上來,食物與圖片差距不小,份額也不算大,好在吃到了三種海鮮:魷魚須、蛤蜊肉和蝦仁。上海地下美食都蠻時尚,港式茶餐廳、彼得家廚房,味錦章魚小丸子……越南菜“西貢媽媽”里面河粉超級多,切成斜面,包裹著花里胡哨一堆食材的一盤盤春卷,還有背上插著竹簽或是刀的“西貢特色三明治”……裝修也不錯。地鐵站的地下空間設計得很有特色,還有一個以提供進口貨物為主的超市,柳條筐里大只綠色橄欖球形狀的日本進口南瓜,比較惹眼。
晚上,混合著年長紳士一樣高貴氣質(zhì)的愚園路。我從位于愚園路上上海最大的維族餐廳“新疆伊犁遠征餐廳”用餐出來時,腳上麻布鞋已被地上積水泡濕了,看時間還不到八點,我萌發(fā)了去陸家嘴的念頭。陸家嘴和明代大學士、河南汴京人陸深有關(guān)。南宋建炎年間,不善官場逢迎的陸深遭到排擠,當時的陸家已經(jīng)遷至上海浦東洋涇,回浦東奔喪的陸深再也沒回朝廷復職,而是退隱浦東,在黃埔江邊建起“后樂園”。這座園林的名字寓意取自范仲淹名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這里有陸深的故園和墓葬。黃浦江水自南向北與吳淞江匯合,在這里拐了一個90度的大彎后,改向東流而去,由此形成了浦東這片突出的沖積灘地。這塊灘地的形狀像是一只巨型金龜獸,伸出腦袋,張開超大的嘴巴在喝水。陸家嘴,就是一只大大的金嘴。
在雨夜,去“觸摸”上海標志性建筑東方明珠塔。這樣的決定,今天想來都是非常地正確。四通八達的地鐵2號出口就是東方明珠正大廣場出口,“情深深雨蒙蒙”, 撲面而來的細雨很多情。高聳入云的東方明珠,渾身散發(fā)著迷人、高貴、冷艷的淡紫色,鑲嵌在大地和天空之眼中。我奔向“巨人”,這和白天來東方明珠塔的感覺完全不同。它以傲然屹立的風姿,靜靜守候著黃浦江,與外灘隔江相望。468米的高塔由11個大小不一、高低錯落的球體組成,白天看過去,從蔚藍的天空串聯(lián)到綠色如茵的草地上。在江對岸看塔,宛如兩顆紅寶石的巨大球體晶瑩奪目,再現(xiàn)了唐詩《琵琶行》中的名句“大珠小珠落玉盤”的如夢畫卷。夜里的它變得除了豪氣沖天外,還增加了無法抗拒的美艷絕倫之感。我突然明白了為什么相親的男女大都選擇在夜晚:夜色在燈光的照射下才會產(chǎn)生迷戀的柔情和夢幻。此刻的它無比雍容華貴,讓人的視線舍不得離開它。我走上天橋,在離東方明珠最近的距離看著它,狠狠地把它的模樣記下來。
因為不舍得離開,我來到東方明珠一側(cè)有如皋“和府撈面”特色的東方浮庭,點了一份宵夜,土雞湯筍衣面。落坐一樓,一只大海碗中滿滿的筍衣青菜蘑菇和雞絲,加上一碟香菜,土雞雞湯黃澄澄的,清亮鮮美,筍衣的味道在舌尖上無比熱烈。筍衣不應該是溫柔得如薄紗一層嗎?透過巨大的落地窗,180度觀賞陸家嘴金融貿(mào)易區(qū)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我想,陸家的后代們一定不會知道,祖輩曾經(jīng)占據(jù)的這片荒蕪的江灘,如今已成為國際金融的焦點。落地窗旁一排書架上,文藝書不少,還有詩集。三三兩兩的客人,一起默默地吃面、喝雞湯、讀書,橘色鏤空吊頂燈很溫暖。此刻,橘色分明印染上了東方神韻,仿佛是秋日書里花前月下、你儂我儂、??菔癄€、永不變心的愛情故事。
被人們視作信仰和文化的三大茶飲之一,是咖啡。在未來,有的咖啡,你可能還沒喝過,它就要消失了。比如也門咖啡,號稱“也門樹梢上的寶石與財富”?!蹲匀弧ぶ参铩飞弦豁椦芯恐赋觯Х鹊牧硪淮笾匾a(chǎn)地埃塞俄比亞也受到氣候變化的顯著影響。經(jīng)過專家們計算發(fā)現(xiàn),按目前的狀況持續(xù)下去,39%-59%的種植地區(qū)將會因為氣候變化而不再適合咖啡種植。這項科學研究的發(fā)現(xiàn)令人擔憂。再過三十年,茶,是否會取代咖啡?茶葉的氣質(zhì)無法令人瘋狂,所以茶館永遠都是儒雅風流的模樣,人們從中獲得了足夠的安全感,但是卻找尋不到刺激感官的咖啡因。據(jù)說,日本現(xiàn)役最年長的職人,104歲的關(guān)口一郎,被尊稱為日本“咖啡之神”:他終生未娶,和咖啡談了一輩子戀愛。
地球像一個大大圓圓的村子,人類和各個物種排排隊,簇擁在村子里,圍成一圈站好,相互之間通過不同渠道,進行著生命延續(xù)下去的交流。比如世界三大飲品之一的茶葉,有文字這樣描述:公元五百年左右(南北朝時代),中國人的日常生活已經(jīng)開始飲茶,中國茶葉在漫長的時間里壟斷地球村市場,西方各國爭相拿真金白銀跟中國做茶葉貿(mào)易。梳著辮子的大清官員有點缺心眼,傻大方,1794年,英國使臣馬戛爾尼在乾隆皇帝那里沒撈到便宜,離開天朝,途經(jīng)江浙一帶,“順手牽羊”搞了幾株上好茶樹苗,南下回到澳門。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未來,你就是一匹屢戰(zhàn)屢勝的跑馬,誰知道呢?
磕肥、加非、高馡還是考非,在當時的報刊書籍上,“coffee”可謂名目繁多?!渡陥蟆分械谝淮翁峒翱Х龋窃?873年9月22日的《電報英京巨銀行閉歇事乃系訛傳》一文中。彼時,“coffee”被譯為“加非”??Х缺戎枞~的不同之處,據(jù)說還有興奮催情作用。
1834年,咖啡進入上海,被當作“咳嗽藥水”。
不得不佩服,上海人是學什么像什么的聰明人。開始,咖啡館由外國人開;慢慢地,中國人到外國人的咖啡館里去做服務生,做經(jīng)理,做蛋糕師傅;再后來,中國人自己也開咖啡館,雇了外國人來做服務生、經(jīng)理和蛋糕師傅。那些咖啡館照樣地道,有些還好過外國人自己開的。從此,有一瓶用來書寫上海街頭文化歷史的棕色墨水,叫作“咖啡”。
原本全世界只有土耳其相親儀式和咖啡攪和在一起,如果相中男方,女方會在咖啡里面加糖。游蕩在上海街頭,從百樂門出來,走進馬路對面萬航渡路75號的火船咖啡,兩百多平方米的兩層樓,裝飾成為印尼風格,在印尼樂器一側(cè)的臺子上,除了兩杯咖啡,還有一盤鮮蝦豆腐球、扒烤章魚配土豆色拉。三十多歲的一男一女在進行古老文化傳承中的相親。男的侃侃而談,字正腔圓,女的眼睛長而媚,雙眼皮深刻,桂香暗戀。在這個曖昧云煙的夜晚,霓虹燈也是紫羅蘭色的,很像珠光寶氣的火彩,還有那輕松愉悅的芭茅花,一絲絲分外嫵媚,早已把為了生存而犧牲太多活潑人性的上海人拋棄在一邊,自顧自淺斟低唱。
透過火船咖啡的落地窗,可以清晰地看見百樂門夜晚營業(yè)中的三樓細細長長、18只窗戶玻璃的迷魂燈光。我想,地下黨負責人一定不會派相親的這位男士去執(zhí)行任務。他戴著一副高級金絲邊眼鏡,眼睛看似大而有神,行動起來反應一定慢不了,只是那高高撅起的大肚腩和肥碩的臀,恐怕無法順利擠出窗戶,順利脫身而去。
店里年輕的咖啡師Andy很敬業(yè),他的助手是一位眼神精明、青春漂亮的女孩兒。柜面上辣媽磨豆機,每天還要調(diào)試、研磨……咖啡師告訴我,多少秒萃取很有講究。25秒40克,到第26秒,萃取40克的風味就不對了。我問他:“咖啡師是不是需要培訓?”他回應:“當然,進入門店后,每個星期有三到五天的班去培訓,考筆試、手沖、意式……”
門口人影一閃,進來一位身材精瘦、穿著迷彩服的青年。他的普通話比較生硬,問道:“有沒有羊肉?”來自河南的咖啡師反應蠻快的,建議說:“你可以點印尼沙爹拼盤?!逼幢P端上來時,我看見八支躺在盤中的肉串兒和兩小碗蘸醬。迷彩服青年原來是在上海工作的香港人。香港青年眼睛很大很黑,用餐的速度很快,說話語氣短促有力。他說香港是中國的,他自然是中國人。
Andy很懂有腔調(diào)男人的花樣經(jīng),切檸檬、壓榨果汁、倒入小量杯,稱克重——檸檬汁也要稱克重,有配比——再倒入“雪克壺”。二樓下來的戴著眼鏡的男人眼神漾漾,說道:“別太摳了,你倒雙倍伏特加,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差不多了,呵呵呵呵。”不知道是否咖啡真的催情,還是海鮮里面有酒的緣故,張愛玲倒是說過,上海人是傳統(tǒng)的中國人加上近代高壓生活的磨練,新舊文化種種畸形產(chǎn)物的交流,結(jié)果也許是不甚健康的,但是這里有一種奇異的智慧。一杯神圣不可抗拒的“粉紅女郎”,這調(diào)和了雙倍伏特加,君度麗嬌酒和蔓越莓汁的“粉紅女郎”。
上海人的生活狀態(tài)絕對不會是抽象藝術(shù),發(fā)小龔敏拿下國貨老牌“上海咖啡”在上海書城的代理。“龔敏發(fā)的圖片右下角,就是我常買的咖啡豆。六七十年代的大上??Х瑞^只剩下四家,更找尋不到磨咖啡豆的機器,用小奶鍋煮。別說,記憶中,水煮的也是滿家香?!卑l(fā)小群里熱鬧起來,吳曉梅去過幾十個國家做生意,喝過無數(shù)咖啡,但心中最難忘的還是“上海牌”。1935年浙江人張寶存在靜安寺路創(chuàng)辦的“德勝咖啡行”,并以“C.P.C.”注冊商標,1958年,“C.P.C.”商標改為“上海牌”商標。1959年3月,“德勝咖啡行”更名為地方國營“上海咖啡廠”,成為全國唯一以“咖啡”命名的企業(yè)。那是一種227克一聽的罐裝咖啡,褐色的罐體閃著锃亮的光芒,磨成粉的咖啡被真空封罐,用薄薄的錫紙密封著,保存得相當好。解開錫紙,咖啡香味撲面而來。為了顯示腔調(diào),很多人即便喝完了也要把鐵罐放在家中玻璃柜的顯眼位置。
這罐咖啡在此后的二十年間,占據(jù)了中國咖啡市場的絕大部分江山,也讓上海的咖啡文化名揚全國。上海灘但凡有賣咖啡的,全是出自上海咖啡廠。上咖廠甚至一度包攬了全國咖啡館、賓館的咖啡,成為了“國民記憶”。
時光到了2021年,根據(jù)美團發(fā)布的《上??Х认M地圖》,上海已有6545家咖啡館,根據(jù)“新一線城市研究所”的報道,上海咖啡館的數(shù)量在全球也是排名第一,甚至是紐約的3倍之多。各式各樣的特色咖啡館如雨后春筍一般冒出,一個咖啡大師講課一周一萬多,咖啡師成了時髦的代名詞。“儂今朝吃咖啡了伐?”
咖啡在上海已經(jīng)成為品質(zhì)生活最重要的元素之一,張文宏說,他喝咖啡是拿來續(xù)命的。喝咖啡不僅僅可以續(xù)命,還可以懷舊,可以懷春,可以憤世嫉俗,在上海這座充滿了力量和魔幻動感的城,你比我好,我向你學習,我向你學習的目的是我要像你一樣好,然后有一天我要比你還要好。如果用人來比喻咖啡,咖啡豆生產(chǎn)工藝不同,咖啡的味道傾向也會產(chǎn)生“男人”“女人”之分,顯然深度烘培的苦,等同一爺們兒,不幸,我很好這口兒。那些芳香的咖啡豆,很像從稀薄的淚水中淬煉出來的黃金,面對盛開的城市,無言獨白。
新的一天,不見陽光,南方的秋天多云天氣已經(jīng)不易,萬航渡路320弄42 號(原極司菲爾路49號)胡適先生的故居異常沉默。上海才子胡適,祖籍安徽,跟大多數(shù)上海移民一樣,有種新舊文化交流的智慧,他即使不去舞廳,做人也會跳狐步舞,家中后院穩(wěn)住陣腳,心中住著無可替代的女人。話說胡適有寫日記的愛好,既然是日記,一是很隱私,二是很真實,在胡適本人親筆撰寫的日記中記載了他嫖妓的最高紀錄:59天,逛窯子10次,平均一周一次。風流倜儻的胡適還有別的天賦——2個月內(nèi),打牌、喝酒、叫局、吃花酒,樣樣精通。
生活中的上海男人,有許多綽號,如“馬大嫂”(買菜、淘米、燒飯)、“圍裙丈夫”“模范丈夫”等,很多功能都是從傳統(tǒng)女性角色上轉(zhuǎn)移來的。上海女孩,對“男子漢”的審美偏好,并沒有北京姑娘那么強烈。但她們也看不慣那種過于女性化的男人,稱之為“娘娘腔”。
現(xiàn)代版上海男人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呢?和北方男人相比,各有千秋。上海男人多了一些矜持,少了一些血脈賁張的時候,上海人是少火候的,心懷很像是一條條弄堂,做什么道場都是獨立,規(guī)矩有禮數(shù)的,上海人善于營造微醺的氛圍,但是心底分寸和設防是上海人特別是上海男人的“早教”。上海男人精明于上海女人,所以上海男人把老婆哄得團團轉(zhuǎn),過好小日腳,堅決守護后花園,一套房子少說一千多萬,霹靂橫切一刀一分為二,這是上海男人不能打破的底限,哪怕老婆穿著一套睡衣睡褲去弄堂口甜品店,身邊都跟著“不響”安靜的男人一起去買奶茶。
一般來講,以上海本土老男人為主打個聚餐,吃到后頭就是開小組討論會??Х瑞^里還有一男搭兩女組合,從天氣開始講,講講時政、社會、股市黑幕、段子,最后會講到某個心儀的女人,可惜,人家已經(jīng)名花有主。
我跟上海的緣分很像老絲瓜里面的經(jīng)絡,牽牽絆絆的無處不在,進入文壇遇到的第一位文友就是上海人林建明,一位典型鄉(xiāng)愁版爺叔,上海是移民城市,林建明的故鄉(xiāng)在安徽鄉(xiāng)下一個村莊。他說來了上??傄鲆幌旅?,我說你會吃不消的,我一天在上海的大街小巷竄三萬步。他說上海太大太累了,又開始絮叨故鄉(xiāng),他說:“絲瓜花會開到了架子的頂端,遠遠望過去像是老肥老厚的葉子上撒了金箔;茄子苗嘛,急性子的主人拔脫了大部分,留下來的是發(fā)育不良的苗,現(xiàn)在還留了紫色的花,月牙一樣個小茄子?!?林建明瘦得一根筋挑著脖子,上海人時興吃飯只吃七成飽,自然很難胖起來。
上海人習慣把“過生活”稱作“過日腳”,好吧!我們都是漂流在異鄉(xiāng),過著上天賜予自己的小日腳,時光流逝如水的打磨拋光,異鄉(xiāng)和故鄉(xiāng)早已一樣的溫暖如斯。
上海人會說南京路是屬于全國人民的,而淮海路則是上海人的?;春B凤L情萬種,馬當路的位置在淮海中路與新天地相交,地鐵10號線新天地站6號出口就在馬當路上。馬當路名人故居不少,西成里16號是張大千的舊居,這是一幢典型的兩上兩下石庫門建筑,屋面青色蝴蝶瓦,圍墻高高。準確說張大千真正起步,是1925年在上海舉辦首次個人畫展,這以后才成為職業(yè)畫家。張大千寓所16號的前樓,住著比張大千成名早的知名畫家黃賓虹。老巷子老宅子的墻體黑黑黃黃的,墻面上的粗礪凸顯出來,它們雙手合十伸向天空作別遠行的主人,一切安好。也許是我這陌生人的腳步,驚動了幾只灰色的鴿子,撲棱棱飛起,把靈動飄逸的姿態(tài)演繹給我看。對這些守護天使,暗底里有些感動,人們永遠都會懷念人生最美的風景,還有那些往事的珍藏,等到過了今夜12點,今天就是明日的往昔時光。
淮海中路百年老字號“三陽盛”,生意興隆,特別惹眼的是一只只每500克188元的豬笑臉,這笑臉還有一個很吉祥的名字,叫“萬有全”。在《隨園食單》里,袁枚稱豬頭為“廣大教主”,神通廣大的意思。豬頭二法,一加老酒老抽紅燒,濃烈赤紅吃法,二隔著水上大鍋清蒸,原汁原味爛熟。上海坊間關(guān)起門吵架會罵人“豬頭三”,大致是蠢驢和笨蛋的意思。其實豬并不笨,甚至有先見之明。許是得知登臺亮相的店鋪地段好,自感身價高出不少,三陽盛一只只豬頭完全和以往豬頭肉上笑瞇瞇媚成一道彎似討好的眼睛不一樣,這里豬頭上的眼都是圓溜溜的睜得極大,不僅一點獻媚的意思都沒有,還自帶高傲冷漠的眼神。“儂好,這豬頭加硝的,蒸熟來吃咬勁好吃到十足的爆?!辈贿^對于豬頭肉的熱情不是人人都有,“你愛嗎?”“不愛!”有上海年輕人是不屑的,大致蒼蠅館子才有得賣。祖籍宜興的迪告訴我,家家用煤爐的日子,一只豬頭被隆重迎進門,大人們打理過后把豬頭穩(wěn)穩(wěn)坐在煤球爐火上的大號鍋中,幾個時辰下來,肉香四溢,孩子們口水狂滋。豬頭燉至爛熟,取骨,用紗布包裹,取大石洗凈,壓于紗布包上,冷卻成形后切成片狀,豬頭各部位交融一體,色白味腴,沾滿調(diào)料入口,不吃過一只豬頭,怎么可以算過年。
當年的上海已有“無寧不成市”之說,即在上海做生意的寧波人已有相當數(shù)量,側(cè)耳便能聽到寧波話,而非常想吃具有家鄉(xiāng)風味的食品,三陽南貨店便順應這種需求,主要經(jīng)營寧、紹地區(qū)和浙江一帶的土特產(chǎn)。三陽盛店鋪里面的寧波口味苔條(苔菜)花樣繁多,據(jù)寧波人介紹,苔菜為輔料的糕點,色香味更為獨特,有苔生片、苔條巧果、苔條千層酥、苔條月餅、苔條油贊子(咸麻花)等二十余種,可與蘇式、廣式、潮式等名特糕點相媲美,還有傳統(tǒng)的寧式苔條月餅。是的,這我倒是注意到了,不管是南京路步行街上的三陽南貨店還是淮海中路上的三陽盛,8.5元一只的苔菜月餅賣得很火。最新發(fā)現(xiàn),上海人未必統(tǒng)統(tǒng)講究小螺絲里頭做道場,帶魚落在上海人手里,不變大都不行,帶魚的身體被切成段子后壓扁了,成為寬身大二的造型,它們被腌制的同時似乎再加一層“胭脂色”,那種令人費解的橘紅顆粒妝,原來是個蝦籽。
南京西路地鐵站下就是“太古匯”,這次來上海住在國際飯店一側(cè)的24K人民廣場店,周邊老字號美食店很少,用餐多選擇在地下美食廣場。坐在我對面的上海女人,年紀比我大一點,面孔瘦削,鼻子頭尖尖,睫毛膏上過的,一方小絲巾系在脖子上,擋住了頸紋,這是一位有心愛美的女人,似乎才燙的卷發(fā),額頭上用黑色牛皮筋抓起一個小辮子,有點俏皮味道。她和我一樣點了南瓜湯,我又點了一個牛肉粉絲鍋仔,她點了一份蘆筍豬肉水餃。一口南瓜濃湯滑下喉管,她說:“上海人喜歡吃南瓜的,養(yǎng)生去脂,自己不想做的時候,就來店里點一份?!蹦瞎蠝軡獬?,金紅色,有點燙嘴。
兩人有一搭無一搭的,我問她:“上海人現(xiàn)在的早餐都吃什么?”她說:“大餅油條多呀,還有就是一碗粥和醬菜、豆腐乳。”我們一起安安靜靜等待南瓜濃湯涼下去,她問我:“‘四大金剛’聽說過伐?大餅、油條、粢飯、豆?jié){就是上海人早點的‘四大金剛’?!蔽腋嬖V她:“南京現(xiàn)在很少吃到油條了。曾經(jīng)在江浦吃到過大餅包油條?!彼齺砹松駳猓骸按箫灠蜅l,上海人叫一副,大餅配上油條才算得上是一副標配。把熱騰騰的油條對折夾到大餅當中,再對折一次,講究把酥脆的那一面朝里,否則的話屑咧嗦落掉一身,再來一碗加過白砂糖的豆?jié){,豆?jié){的豆子好,濃稠的不比牛奶營養(yǎng)差。”我問她:“這么多年下來吃不膩?”她的眼角一挑,說:“上海大餅很香的,用老酵面將面團捂上十幾小時才揉面團。甜大餅嘛,就是白砂糖加一點面粉做餡兒的,防止咬破后糖液滋出來燙了嘴巴,外殼裹著白芝麻。咸大餅搭配蔥花,抹菜油那種,烘熟后的咸大餅兩頭翹起來,像只瓦片。”埋頭喝著南瓜湯,好滿足的感覺。她突然冒出來一句:“上海人吃油條還有一種吃法,就是蘸著醬油吃,也可以配咖啡?!薄坝鲆姟?,多么曼妙的詞匯,太古匯的遇見,給我喜歡上海多了一個理由。
“汰汰頭”,勿“打打頭”。關(guān)于“打打頭”,還是我最初從侯寶林先生相聲里聽到的滬語。曾幾何時,上海一位姓周的獨角戲演員拿咖啡和大蒜,擠兌北京相聲演員姓郭的,結(jié)果幾年下來,小蔥就咖啡的周先生早已消失不見,而蒜瓣兒就咖啡的郭先生,依然笑傲江湖。一代天驕,終為過客。人類相比較一茬一茬的麥子和韭菜本無區(qū)別,只是多了驅(qū)動地球前行的思想和能力,人類改變了自己,也改變著世界,人類是勇士,也是醉倒于化妝棉上的可憐蟲。
每當太陽升起或者落下,城市的田野都會誕生不一樣的日腳。雕塑般鋼筋水泥的古老建筑,還有一條條繁華深處隱士吟詩作畫的弄堂和馬路。這里有武康路的前世今生,也有灑落幾多風云碎片的大勝胡同;這里有石庫門的另類表情,也有藝術(shù)與生活聯(lián)姻的田子坊;這里有宛若歐洲小鎮(zhèn)的武定西路,也有風花雪夜曾與霜冷雨寒相伴的路。這里有修復過不再硌腳的彈硌路優(yōu)雅,也有一縷蝕骨的風情;這里有老上海的暗香疏影,也有滿地落英熏人醉的長樂;這里有庭院深深幾許花開的聲音,也有余韻猶存待追憶的左岸氣息;這里有恬淡如菊的外灘源,也有黑暗和光明史詩色彩和交替。
一位詩人說:“當我看到鴿子,就會流淚,在人與人構(gòu)成的森林里,我總是采擷那些,色彩絢爛、光怪陸離的蘑菇,僅僅因為它們是有毒的,我徒勞地搓一搓手,迎接日趨衰老的夕陽,它簡樸得如一滴清水,凋零,流逝,卻擁有寂靜?!蓖高^詩人的視角,我游走于魔都的峽谷之中,認識不一樣的城堡、太陽、月亮、星星、古銀杏、花草和鴿子,還有不一樣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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