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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恍然書

      2022-03-16 21:46:22丁小龍
      廣西文學(xué) 2022年3期
      關(guān)鍵詞:夏河神曲書海

      這是林書海今年第七次夢見大火了,夢見大火燒掉了整個書店。他如臨深淵,沒有驚慌與驚恐,而大火最終淹沒了他的靈魂。夢醒后,他的身上似乎仍帶有灰燼的氣息。打開手機上的搜索引擎后,他特意查了這個夢的含義。有兩種完全不同的解讀:一種說是兇兆,預(yù)示著即將而來的災(zāi)難;另一種說是吉兆,預(yù)示著將會來財。他對著屏幕苦笑,于是打開了藍牙音箱,整個房間回蕩著馬勒的《復(fù)活交響曲》。多年過去了,這部交響曲仍舊是他最愛的音樂作品。這部關(guān)于重生的作品無數(shù)次照亮了黑暗中的他。

      像往日一樣,他騎上電動車,約莫十分鐘后到了書店門口。把車子放好后,他便去了不遠處的老馬家餐館,點了自己最愛的胡辣湯,搭配黃燦燦的金絲餅。這原本是他一天中最愜意的時分,如今卻帶了某種哀傷的鄉(xiāng)愁色彩。這個店的胡辣湯,他已經(jīng)吃了十多年了,卻從未厭倦。世界變樣了,很多事情也變味了,但這胡辣湯卻從來沒有變過味,是時間的恒遠味道?;蛟S這也是他鐘情于這家店的緣故。

      店里的老板和他大致上是同歲,每次見到他,都會說同樣的話:你來了啊,快到里面坐。臨走的時候,也是同樣的話:慢走啊,再來。這兩句話仿佛時間的針腳,在他的體內(nèi)有規(guī)律地運轉(zhuǎn)。今天臨走時,他對老板說,不知道還能在你們這里吃幾次了。老板說,這周末,我們就搬走了。他說,太可惜了,這么多年的老店了,說沒就沒了。老板說,人也一樣,說沒就沒了,這也是天意吧,之后會開新店的,有機會了來坐坐。他說,是啊,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你的名字。老板笑道,我叫馬遠航,從我爺爺?shù)臓敔斈禽呴_始,我們家就做胡辣湯了,從河南做到了陜西。他也說了自己的名字,之后便離開了這家店,回到了書店。

      打開書店門后,光也隨之灑了進來,帶來夏日的最后溫情。天氣預(yù)報說接下來的半個月都是陰雨天,而他再也不用為接下來的雨季發(fā)愁了,因為眼下的書大部分已經(jīng)有了各自的出路。他打開手機,拍了書店的一角,先后上傳到微博與豆瓣,配上了但丁《神曲》中的名句——我看到了全宇宙的四散的書頁,完全被收集在那光明的深處,由仁愛裝訂成完整的一本書卷。他又登錄孔夫子舊書網(wǎng),看到了新接的六個訂單,于是去了地下室,把所需要的書一一找出來,擺好在前臺。他叫來了快遞,按照地址幫顧客把這些書寄走。每次和不同的書告別,他都有某種不舍,畢竟有或深或淺的交情。再過一個月,這個書店就要消失了,而整個幸福堡也將會化為灰燼,從城市中消失。這里將變成新的商業(yè)區(qū)。

      半年前,他就聽到了幸福堡將要被拆遷的消息。那時候,他還沒有做好離開的準(zhǔn)備。畢竟在這里干了十五年了,身體與靈魂已經(jīng)扎進了這個城中村,仿佛門外繁茂的梧桐樹。他用了很長時間才慢慢消化了這個事實,卻依舊不敢想象沒有了書店的日子。如果沒有了這個書店,他可能會再次過上那種被罷黜的漂流生活。他把自己的困惑講給了好友周洲聽,周洲回道,你這個書店也不怎么掙錢,這剛好是個機會,你可以出去謀個事情。他苦笑道,這么多年都不上班了,早都不適應(yīng)那樣的活法了。周洲說,沒啥適應(yīng)不適應(yīng)的,你當(dāng)年可是咱們班的大才子啊,要不我在我表哥的公司給你謀個職務(wù)。他說,以后再說吧,這種事情也只能說給你聽了。和周洲說話,就像與另一個自己交談。他們約好了下次見面的時間。

      周洲是他的大學(xué)舍友,也是他至今唯一聯(lián)系的大學(xué)同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后,周洲去了縣城的政府部門做公務(wù)員,三十二歲被調(diào)到了市里,三十六歲又被提到了省城,一步步穩(wěn)扎穩(wěn)打,如今是處級干部。與周洲的扶搖直上相比,他卻平淡無奇,一直都在經(jīng)營這家舊書店,旱澇保收,沒什么大的起伏,是世俗意義上的普通人。周洲每次來找他,什么掏心窩的話都會告訴他,說得最多的是自己枷鎖般的生活。自從工作后,周洲幾乎就沒有了讀書的心境,只有與他相處的短暫時間里,才能脫離俗世的束縛,看見自由的幻象。有一次,周洲說自己厭倦了牢籠般的日子,說自己羨慕他自由自在的生活。他也想把自己心中的苦水倒給對方聽,但話都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只能點頭苦笑。直到書店面臨倒閉,他才把自己的難處告訴了周洲。對于他而言,周洲更像是鏡子中的自己?;蛘哒f,周洲是自己的另一個分身。

      十點半,周洲來到了書店,帶來了黃金芽。他說,來就來了,每次來都帶茶葉,這么生分的。周洲說,我在你這蹭吃蹭喝,也不能空手來嘛,再說茶葉也是別人送我的。他說,公家的飯不好吃,你可要把碗端平啊。周洲說,我在里面摸爬滾打十幾年了,知道其中的分寸。說完話后,周洲自己下了樓,去了地下室,而林書海繼續(xù)寫那篇關(guān)于《過于喧囂的孤獨》的書評。編輯已經(jīng)催過兩次了,今天一定要完成這篇約稿。上午來買書的顧客不多,這是最寶貴的寫作時光。到了下午,他就會被各種事情分神,只能用零碎的時間來啃噬這些無盡的書。對于像他這樣的人而言,這是無言又苦澀的快樂。他已經(jīng)無法想象沒有書的生活了。書,是他的親密伙伴,也是他的隱蔽戀人。

      半晌過后,周洲從地下室走了出來,帶著莫里森的《所羅門之歌》。他問林書海是否讀過這本書,林書海點點頭說,非常喜歡,我還為這本書寫過書評呢。周洲說,太羨慕你了,我已經(jīng)沒心讀書了,或者說,我已經(jīng)被各種煩瑣事挖空了心。林書海說,你這是瓤我呢,你們當(dāng)官才是正道,我們普通人就是混口飯吃。周洲說,你這才是諷刺人哩,對了,剩下這么多的書以后咋辦啊?林書海說,能賣就賣了,賣不掉的我就拉回家,再不行就當(dāng)垃圾處理了。周洲說,那你也很心疼吧。林書海說,我倒是沒什么,這些書在很多人眼里連垃圾都不如。周洲沒有再說話,而是坐在沙發(fā)上,翻讀手中的書。

      十二點半,他們在對面的餃子館吃飯,要了半斤韭菜蝦仁餃子、半斤豬肉茴香餃子、一盤素拼盤和兩瓶干啤。吃飯期間,周洲突然說,哎,告訴你一個事情啊,我估計也快離婚了,我們已經(jīng)分居三個月了。林書海沒有說話,而是看著對方的神情。周洲又說,這次是我的不對,對玲花沒感覺了,不知為啥,不想回那個家了,那里就是牢籠。林書海說,哎,都不容易啊,那娃以后咋辦?周洲說,玲花要養(yǎng),就讓她養(yǎng),我每個月給他們生活費,哎,活著有啥意思啊,活著活著,最后連心都沒有了。林書海沒有再說話,突然發(fā)現(xiàn)朋友眼中的星辰墜落了。他在他眼中看見了另外的自己。他總是在他身上瞥見自己的幻影。

      吃完飯后,他們又在書店里拉了一些閑話。分別時,周洲再次叮囑道,書店沒了就沒了,你可要好好地,心放寬,不要走極端啊。林書海說,你今天看起來有點古怪,是不是有啥話沒有告訴我。周洲說,就是之前說的,如果你想上班,我?guī)湍阒\個職位,如果不想上班,我?guī)湍阏覀€新書店。他感謝了他,并且要把莫里森的書送給他。周洲搖了搖頭,說,你也知道,出了你這個書店,我是不讀書的,我們下次再約。

      周洲離開后,林書海很快就寫完了書評的剩下部分。交給編輯后,他坐在了沙發(fā)上,泡了一杯黃金芽??粗谒惺嬲沟牟枞~,他沿著記憶的河流,回溯到了他們的大學(xué)時期,回溯到了第一次見到周洲的情景。

      1998年的9月,林書海去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報到。有個手續(xù)需要交六十元的現(xiàn)金,而他恰好忘記帶錢包。正當(dāng)他準(zhǔn)備返回宿舍取錢時,后面有個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我這里有零錢啊,你先用上。他轉(zhuǎn)過頭,看了看這張陌生的臉,說,謝謝同學(xué),可你不認識我啊。同學(xué)說,我是周洲,我們是舍友啊。這個名字突然間涌向了眼前,于是他點點頭,從周洲那里借來六十元,現(xiàn)場交了手續(xù)費。等忙完所有的事情,他們一起走出了行政樓,繞著秋日的學(xué)校散步。那一天,他們說了很多的話,走了很多的路,也由此對學(xué)校的各個建筑有了最初印象。這是他來大學(xué)后認識的第一個人。讓他意外的是,多少年后,周洲成了他大學(xué)時代的唯一朋友。

      轉(zhuǎn)完圈之后,他們一起回到了宿舍,也由此認識了另外四個舍友——來自廣東的安迪、來自福建的胡凱、來自黑龍江的吉慶與來自寧夏的馬曉濤。他和周洲來自本省,他是西安本地人,周洲是渭南人。和舍友們寒暄了幾句后,宿舍陷入了可怖的沉默,之后便各自忙各自的事情。他從書包里取出一本尼采的書捧著讀。周洲喊了他的名字,說,你看我手里是什么書。他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周洲拿著的是同一本書。也就是那個瞬間,林書海覺得自己遇見了真正的知己。以前上中學(xué),他從來不敢和任何人提自己讀尼采這件事情。父母也禁止他讀這位哲學(xué)狂人的作品。他們交換讀尼采的心得,好像也由此交換了彼此黑暗的心。

      后來,周洲就拉著林書海一起加入了本校的文學(xué)社團。這個社團每周都有一個主題活動,或是文學(xué)講座、或是讀書會、或是創(chuàng)作競賽、或是觀影會。自從創(chuàng)社以來,中文系的領(lǐng)導(dǎo)就特別支持這個文學(xué)社團,不僅僅為其提供資金、場地以及人力方面的支持,而且為其辦了一個名為《花冠》的文學(xué)月刊。盡管只是學(xué)校的內(nèi)部刊物,但《花冠》在學(xué)校里擁有很高的知名度,據(jù)說師范大學(xué)每三個學(xué)生中,就有一個是《花冠》的忠實讀者。能在上面發(fā)表作品,是他們這些文學(xué)愛好者的最初夢想。

      11月末的某日午后,周洲回到了宿舍,對正在讀里爾克詩集的他說,今晚咱們?nèi)ネ饷娉曰疱伆?,我請客。他轉(zhuǎn)頭笑道,是不是有啥好事情要分享啊。周洲把書包放在桌子上,拉開拉鏈,取出了兩本《花冠》雜志。他把其中的一本遞給他,說,請你從這期雜志中找一找亮點。打開目錄后,第一眼便看到了周洲的名字。林書海沒有說話,而是直接翻到了這篇名為《夏之旅》的散文。他把這篇文章認真讀了一遍,是一篇偶有佳句的旅行散文,記錄了作者游玩南京城的所見所聞與所思。讀完后,林書海說,祝賀你啊,周同學(xué),文學(xué)事業(yè)邁出了如此重要的一步。周洲笑道,你可別瓤我了,就是瞎寫呢,不過還領(lǐng)了一小筆稿費。林書海的臉上掛著笑容,但心里有點失落,畢竟他也給雜志投過三次稿子了,最終都是落了大海,沒了回響。

      第一學(xué)期很快就結(jié)束了,周洲邀請林書海去他的老家玩幾天,順便可以去渭河岸邊散散步、談?wù)勑摹A謺偤靡蚕虢璐藱C會出門逛逛,便接受了周洲的邀請?;丶业那耙惶?,他們?nèi)チ藢W(xué)校的圖書館。周洲借了一本托馬斯·曼的《魔山》,林書海借的是但丁的《神曲》??匆姳舜怂柚畷?,他們相視一笑,明白了彼此能成為朋友的真正原因。那個夜晚,林書海陷入但丁構(gòu)造的地獄世界。他以前只在課本上讀過這本書的概括,原本以為是距離自己非常遙遠的宗教書籍,如今發(fā)現(xiàn)卻是但丁的心靈史。但丁所遇到的人生困惑與他的人生困惑其實并沒有本質(zhì)的差別。重新發(fā)現(xiàn)了但丁,就像重新發(fā)現(xiàn)了大海。當(dāng)然,這本書里也有很多他并不熟悉的歷史典故與宗教知識。那個夜晚,他夢見了但丁所看見的黑暗森林,也夢見了那三頭野獸。在夢中,他與周洲交換了彼此的身份。

      林書海在這個縣城待了三天,獲得了全新的生活體驗。臨走前,周洲把一袋椽頭饃和一份八寶辣子交給了他,說,這是我媽帶給你家的,是我們這里的特產(chǎn),咱們寒假后再見。林書海上了車,回頭和周洲說了再見。雖然只有三天,但林書海覺得自己的內(nèi)心經(jīng)歷了某種平靜的風(fēng)暴,獲得了某種微小的成長。車啟動后,他看了看戶外的零度風(fēng)景,隨后繼續(xù)將目光放在手中的《神曲》上。在某個瞬間,他突然意識到但丁的世界與此刻的世界,其實是兩個共存的平行世界。

      自從周洲有了戀情后,林書海和他相處的時間也變短了。除了日常的課程,林書海將大量時間放在了圖書館,而文學(xué)借閱室和社科借閱室成了他的人間天堂。按照圖書的序號,他一本接著一本翻,有的書看看簡介即可,有的書則需要深入閱讀。他會做讀書筆記,甚至?xí)橄矏鄣臅鴮懞喍痰脑u論。只有與書相處時,他才能夠獲得深刻的平靜。對于書的上癮,讓他想戒也戒不掉。閱讀之外,他開始寫日記,只不過是浮光掠影般的記錄,卻也是內(nèi)心的真實圖景。

      5月的最后一個周末,他在閱覽室讀紀德的《田園交響曲》,抬眼時瞥見對面有人看著他。他迅速挪開了目光,半邊臉燃起了火焰,心中的荒野著火了。他將書放進書包,起身離開了圖書館。圖書館外,他聽見有人在背后呼喊他的名字。他轉(zhuǎn)過身,看到了對面的那個女生,于是問道,你好啊,你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呢。女生說,你的筆記本上寫著你的名字和學(xué)院,我也是無意間瞥見的,對了,我也喜歡紀德的書,《窄門》打開了我新世界的大門。之后的情節(jié)像是很多浪漫小說那樣,兩個人因書結(jié)緣,成為書友,成為朋友,后來成了戀人。

      女生名叫楊梅,也是西安人,是同年級的哲學(xué)系學(xué)生。楊梅也是一個書迷,只不過她并不想成為作家,而是想成為學(xué)者。成為戀人后,他們會交換彼此的讀書筆記,而他也會把自己的文章拿給她去讀。她成了他的第一個讀者,也成了他唯一的評論者。大二下半學(xué)期,他把楊梅介紹給了周洲和陳舒,當(dāng)天下午四人便去看了伯格曼的電影《假面》,晚上又一起吃了火鍋?;氐剿奚岷螅苤迒査蜅蠲钒l(fā)展到了哪種地步。他說,就是牽牽手,也親過她。周洲說,只有睡過了,才算是真戀人哦,書海君,請繼續(xù)加油吧。他笑了笑,沒有繼續(xù)說下去,而是打開了手中的黑色筆記本。不知為何,他感覺自己和周洲站在了同一個平臺上,又有了更多的生活與藝術(shù)的交集。

      大三上學(xué)期,他去學(xué)校對面的書店買了些專業(yè)參考書。在一家名為“是夢”的書店里,他很快便找到了所需要的書籍。他又在書店里轉(zhuǎn)悠,打量著書架上的書籍。書店老板對他說,這個同學(xué),你也可以去地下室看看,那里或許有你想要的書。書店老板指了指地下室的方向。他點頭感謝了他,于是沿著階梯一步步往下走,有種下地獄的錯覺。地下室仿佛另外的世界,擺放著形形色色的舊書,其間可以聞到時間的塵味。他自認為讀過很多書,卻在這里迷了路。在書籍森林中,他發(fā)現(xiàn)了1990年版本的《神曲》,譯者為朱維基,而之前在圖書館所借閱的是王維克的譯本。他翻看了其中的前兩頁,是完全不同的閱讀體驗,便毫不猶豫地買下了這本書?;氐剿奚岷?,他把這本書放進了自己的抽屜,時不時會拿出來翻讀兩三頁。他在這本書中發(fā)現(xiàn)了更為陌生卻更為本真的自己。他沒有把這個發(fā)現(xiàn)說給任何人。

      自此之后,他每隔一些日子便去是夢書店淘書。有時候,他寧愿成為隱身人,因為那里是他的藏身之所。去的次數(shù)多了,和老板漸漸也熟絡(luò)了,從淺到深,從少到多。他們說得最多的就是書,各種各樣的書,多彩多樣的思想。老板名叫夏河,五十多歲,以前是國企的車間工人,因為意外事故而導(dǎo)致肋部骨折,出院后也干不了什么重活了,于是選擇從工廠內(nèi)退,拿到了一些經(jīng)濟補償。后來因為各種機緣巧合,在師范大學(xué)對面的幸福堡開了這家舊書店,生意不溫不火,卻也基本上夠日常生活的開銷。夏河說,自從開了書店后,我才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義,以前算是白活了。林書海問他為何有這樣的想法。他說,以前在工廠,就像機器一樣,沒有任何精神生活,還以為世界就像自己想的那么大。等熟了之后,林書海也會把心事選擇性地講給這位長者,而夏河的回答總能說進他的心坎。他沒有把到是夢書店的事情告訴周洲和楊梅,因為那里是屬于他一個人的秘密花園。

      轉(zhuǎn)眼間便到了畢業(yè)季節(jié)。周洲如愿地考上公務(wù)員,陳舒則去了南方的某個報業(yè)集團做社會新聞記者。他們兩個和平分手,并相約做一生的好朋友。林書海通過了教師考試,即將成為西安市某重點中學(xué)的語文教師,楊梅則選擇繼續(xù)留在本校攻讀哲學(xué)碩士學(xué)位,兩個并沒有說分手的事情,但彼此都明白已經(jīng)不是同路人了。畢業(yè)前夕,他們四個人又去了那一家火鍋店,吃了散伙飯。那天晚上,周洲喝了很多的酒,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最后林書海和陳舒把他扶回了宿舍。在學(xué)校的最后一個晚上,他失眠了,往事像書頁般在他眼前翻過,沒有留下文字。他想到了第一次住學(xué)校的那個夜晚,也是失眠,也是惶恐,只不過心中還有些許期待。四年過去了,期待已經(jīng)褪去色彩,迎接自己的將是未知的命運。半夜,他聽到了周洲的夢話,夢話中出現(xiàn)了楊梅的名字?;腥婚g,他明白了很多事情,他哭了,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已經(jīng)失去的日子。

      畢業(yè)后,他去了明光中學(xué)做語文教師。父母也滿意他的這份工作,畢竟是有編制的鐵飯碗。他也為自己制定了比較詳盡的人生規(guī)劃——比如說工作之外保持閱讀與寫作的習(xí)慣;比如說寒假的時候去哈爾濱與海南島,暑假的時候去臺北與東京;再比如說去健身、去游泳、去爬山、去看燈塔,等等。然而,工作并沒有想象中那么輕松自在,相反,大量與教學(xué)無關(guān)的事情拖著他、纏著他、磨著他、耗著他,甚至常常以噩夢的形式控制著他。夏至的晚上,他夢見自己死去了,夢見了活著的自己將死去的自己火葬,看見了升入天空的縷縷青煙,最后,活著的自己把骨灰撒進了大海。醒來后,他盯著戶外的黑夜,仿佛看見了在海中溺水的自己。如此活著,常常讓他有種溺水感。

      在經(jīng)歷了一次短暫的崩潰后,他選擇把自己的困境講給父親。聽完后,父親說,你這剛進入社會不久,再熬一熬就習(xí)慣了。他說,不想熬了,現(xiàn)在看見書,看見字,我就惡心。父親說,你這就是太矯情了,要是你經(jīng)歷過我們那個時代,你就知道你有多幸運了。他說,你們有你們的痛,我們也有我們的難處,這不是時代的問題,是每個人的問題。父親說,你就是太脆弱了,多經(jīng)歷些社會的毒打是好事。他看著父親陌生的臉,沒有再說話,而是回到了房間,繼續(xù)批改那看不到盡頭的作業(yè)。將近十一點半的時候,他才完成了當(dāng)天的工作。臨睡前,他想翻一翻身邊的閑書,卻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了任何閱讀的興致。關(guān)掉燈后,在黑暗中,他覺得自己的靈魂與肉身都被這日常煩瑣的事情慢慢掏空了。他開始想念自己的大學(xué)生活,想念周洲和楊梅,卻發(fā)現(xiàn)和他們已經(jīng)失去了聯(lián)系。無法入睡,于是打開臺燈,敞開筆記本,想要在上面記錄心事,卻寫不出一個字了。眼前的稿紙讓他感到害怕,如同步入了黑茫茫的森林。他的心生病了,又找不到醫(yī)治的方法??粗矍暗摹渡袂?,他突然想到了那個在舊書店夢游的人。

      周末,他去了是夢書店,見到了夏河。自從林書海畢業(yè)后,他們有三年多都沒有見面了,甚至連電話也沒有打過??吹剿?,夏河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握著他的手說,你這家伙,還以為你消失了呢。他說,再不見你,我就感覺自己快要死了。他給林書海泡了一杯茶,兩個人之間并沒有什么生分,開始聊起了各自的生活。夏河說,今年冬天,我就要離開這里去成都了,老兩口要去那里幫忙看孫子了。林書海問,那這個書店咋辦啊?夏河說,看能不能找到下家,要不就得把書全處理掉,太可惜了,這些書也都是我的命啊。林書海想了半晌,說,其實,我很想接手這個書店,就是不知道具體的情況。夏河說,這個書店每月盈利還可以,也自在,不看人臉色,就是要常守在這里,比較消耗人,不能和你鐵飯碗相比。林書海說,我感覺自己被那里困住了,就像籠子里的鳥,再這樣下去我會瘋掉的。夏河說,這個你可要好好思索,和家里人好好談?wù)劊皇撬腥硕寄艹陨蠂绎?。之后,他們又閑談了其他的事情。臨走前,夏河送了他一套博爾赫斯全集,叮囑他要好好讀讀這位阿根廷的文學(xué)大師。

      讀完博爾赫斯全集的那個夜晚,他終于可以寫出屬于自己的文章了,不是散文隨筆,不是小說詩歌,而是辭職信。第二天,他把辭職信交給了校長。校長說,小林老師,你可是咱們學(xué)校的骨干教師啊,我非??粗啬悖阍俸煤孟胂?,要慎重一點,這么多年來都沒有人辭過職。林書海說,感謝校長這么多年對我的照顧,這個決定,我已經(jīng)想了很久了。校長搖了搖頭,沒有再說話,而是在辭職信上簽了名。之后,他走了離職的正常手續(xù),蓋了好幾個章子,與學(xué)校慢慢地剝清了所有關(guān)系。走出大門后,他轉(zhuǎn)過頭,給學(xué)校搖了搖手,說了聲再見。

      當(dāng)他把這個消息告訴父母之后,想象中的暴風(fēng)雨并沒有發(fā)生,取而代之的是更為可怕的平靜。晚餐時,父親突然開口道,哎,不管你做怎樣的決定,都是我們的孩子,我們都會給你托著底。母親說,如果我們都不理解你的話,怎么可能會讓別人理解你呢。聽完父母的話后,眼淚從臉上滾進了湯面里,他沒有作聲,而是悶頭吃完了飯。

      和計劃中的一樣,他從夏河手中接管了這家舊書店。維持舊書店的運轉(zhuǎn),并沒有想象中那么簡單。不過在夏河的指導(dǎo)下,他慢慢地掌握了其中的各個環(huán)節(jié)——如何選書、如何進書、如何擺書、如何售書等,所有的細節(jié)最終都化為生活的日常習(xí)慣。10月中旬,夏河正式離開了是夢書店。離開前夜,林書海請夏河去湘菜館吃了晚飯,并相約以后要保持聯(lián)系。

      夏河離開后,他獨自來打理這家書店,父母偶爾也會來幫忙照顧。在他二十八歲的時候,父母給他全款買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并一再督促他結(jié)婚,而他總會找各種理由搪塞過去。畢業(yè)后,他先后談過三次戀愛,最后的結(jié)果都是不了了之。所有問題都在自己身上——他對感情很容易就厭倦了,他對戀人缺乏持久的熱情,他不懂得挽留,也不會哄人。更可怕的是,當(dāng)戀人們離開之后,他沒有遺憾,沒有傷心,也沒有愧疚,有的只是擺脫重負后的自由與自在。他覺得自己不適合戀愛,更不適合組建家庭。為了避免更多的傷害,后來的他,幾乎不和異性發(fā)生微妙的情感糾葛。更可怕的是,他對于書的迷戀,遠遠超過對于人的迷戀。

      有時候,他會睡在地下室,側(cè)著身子看著眼前的書籍。他喜歡被群書環(huán)繞,有種踏踏實實的安全感。夜深之時,他甚至能聽到從書籍內(nèi)部發(fā)出來的聲響。有個夜晚,他夢見周洲從山上跳了下去,以飛翔的姿態(tài)。夢醒后,他渾身盜汗,有種不祥的預(yù)兆。凌晨三點鐘,他撥打了周洲很久之前留下的電話。對方并沒有接,自己也只好作罷。清晨八點鐘,他接到了周洲的電話:你這家伙,大半夜給我電話,是不是夢見我死了?他說,是啊,你怎么知道的?周洲說,我之前也夢見過你死了,是從山上跳下去的,我當(dāng)時也想給你打電話。他說,我也做了同樣的夢,可能太久沒有見面了,在彼此心里已經(jīng)死了。周洲笑道,咱們都好好的,什么死不死的,我這周去西安,到時候一起吃火鍋。

      從這個夢開始,他更堅信周洲就是另外一個自己,過著自己的另外一種人生。后來讀黑塞的《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突然覺得這本書就是關(guān)于他和周洲的另一種現(xiàn)實寫照。第二天,他就把這本書寄給了周洲。

      2009年春天的某個下午,他打開豆瓣網(wǎng),收到一條私信,上面寫道:林書海先生,您好,我是《青年文藝報》的編輯李曼童,讀到了您寫的關(guān)于庫切小說《等待野蠻人》的評論,很喜歡,希望可以在本報刊發(fā),并附有一定的稿費,是否同意,期待您的回復(fù)。林書海將這條私信反復(fù)讀了五六遍,隨后回復(fù)道:同意,感謝關(guān)注。之后,他打開自己的豆瓣讀書的頁面,發(fā)現(xiàn)這幾年來已經(jīng)標(biāo)注了兩千多本書,寫過一百多篇書評,總計有五萬三千多人的關(guān)注。他原本只想將這里作為自己的秘密花園,沒想到卻開出了可以供人觀賞的花朵。無論是他人的贊許或是批評,他都會認真回復(fù)每一條網(wǎng)友的留言,這讓他覺得自己并不是一座孤島。他渴望成為海,而不是成為島。

      自從在報紙上發(fā)表了文章后,又有其他編輯通過豆瓣陸陸續(xù)續(xù)找到了他。他的書評文字變成了報紙上的鉛字,這讓他有了某種微不足道的成就感。豆瓣上,關(guān)注他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而他也珍惜每一次表達的機會。后來,他在幾家報紙先后開了專欄,把自己喜歡的書籍通過文章傳達給更多的人。除了書評,他有時候也會寫點散文與詩歌,記錄自己的所思所想。與此同時,他也把舊書曬在了豆瓣上,會有網(wǎng)友通過網(wǎng)絡(luò)來購買這些書籍。有時候,父母也會過來幫他搭把手,看著兒子的精神狀況與經(jīng)濟收入都還不錯,他們懸著的心才有了一絲絲安慰。

      2014年,有個出版公司的編輯表示愿意幫他出一本書評集,問他是否有出版的意向。他很開心地接受了這個邀請,并且與對方簽署了出版合同,書名就定為《是夢》。過了一段時間,書便順利出版了,雖然首印只有八千冊,稿費也不多,但對于他而言,這是一種莫大的榮幸,也是生活的新路標(biāo)。可能因為在豆瓣上有一定的影響力,這些書不到三個月就告罄了,隨后又加印了三次。豆瓣上對這本書的評價也不錯,有八點五分,出版社的編輯自然也很滿意,表示愿意長期與他合作。他感覺自己打開了那道窄門,看見了新天新地。在經(jīng)歷了地獄和煉獄之后,他仿佛進入了天堂。他又重新讀了《神曲》,并盡可能收集《神曲》的各個版本與中文譯本。對于他而言,《神曲》就是自己的啟示錄。他已經(jīng)寫了足夠多的書評,但仍舊找不到評論《神曲》的道路。

      隨著自己在書評圈的影響力越來越大,是夢書店的聲名也跟著水漲船高,很多文學(xué)青年會慕名前來,借著買書的名義和他閑談幾句。在好幾個中文系男生的身上,他看到了自己當(dāng)年的模樣。有幾個常來書店的男生,最后也成了他的朋友。他偶爾也會想到夏河,想到曾經(jīng)和他深談的那些個午后。如果沒有夏河,自己也許不會走上這條路。從某種意義上講,夏河就是為自己領(lǐng)路、幫自己穿過地獄之旅的維吉爾。然而,他始終找不到給夏河打電話的理由。

      2015年冬天的某個上午,面對著文檔,他往上面敲打著文字,是一篇關(guān)于斯坦納《語言與沉默》的書評。寫到收尾處,他收到了一條來自夏河的短信,內(nèi)心有點驚詫。短信上寫道:家父夏河先生已于今年十月因病去世,感謝您曾經(jīng)和他有過交往,人生海海,萬事如煙,家父的這個手機號碼將于近期注銷,再次祝您生活順?biāo)?。林書海不敢相信眼前的話,又反?fù)讀了好幾遍,才確定這并不是夢。他回復(fù)了那條短信:感謝您,夏河先生,我們還會見面的,我也會照顧好是夢書店的。發(fā)完短信后,他重新面對著文檔,而眼淚已經(jīng)淹沒了眼前的荒野。

      又過了幾日,雪停了,太陽從陰霾中探出了頭,是夢書店的顧客也多了起來。手上的稿子完成了一大半,心情也舒暢了一大半。除了書店的生意,他白天大多數(shù)的時間都是用來閱讀新到的著作。這里的每一本書,都是他嚴格意義上的朋友。他珍視與每一本書的情誼。這一天,是夢書店迎來一位獨特的顧客。他從聲音中聽出了她,經(jīng)過確認后,才喊出了她的名字,楊梅,你怎么來這里了?楊梅轉(zhuǎn)過頭,眼神中的疑惑瞬間消散了,笑道,原來是書海啊,這是你開的書店嗎?我還以為你一直在中學(xué)教書呢。林書海說,早都不教書了,你這些年過得很好吧?楊梅點了點頭,說,好著呢,這是我的老公王晨宇,我倆都在師大中文系教書,你媳婦也還好吧?林書海搖了搖頭,苦笑道,我還沒結(jié)婚的。短暫的沉默后,楊梅說,這么多年了,你還是這么愛書,你給我們推薦幾本書吧。他原本想把自己的書送給他們,然而轉(zhuǎn)念又把話咽了下去,給他們推薦了幾本外國小說。臨走前,楊梅和他又交換了手機號碼,并邀他下次去他們家吃飯。他點點頭,明白那些都是客套話,因為他們早已經(jīng)不是同一類人了,不可能會再見面了。在她丈夫的眼神中,他已經(jīng)讀出了那種想要掩飾的輕蔑。某個瞬間,他開始懷疑自己當(dāng)初的選擇是否正確。不過,這樣的自問轉(zhuǎn)瞬即逝。他已經(jīng)厭倦了沒有意義的追問,只有真正的行動才能讓他體會到深刻的快樂。

      臨近年關(guān),他帶著父母去海南島過年。那是父母第一次見到大海,他們久久地站在海邊,看著一艘輪船起航,慢慢地消融于天海盡頭。父親說,你也大了,我們也陪不了你幾年了,我們還是希望你能找個陪你過后半生的人,哎,不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母親說,看著海,人變小了,心卻變大了。隨后,他們?nèi)齻€人在海邊散步,唯有大海知道他們各自的心事。夜間,他聽到了海的嘆息。

      這么多年過去了,是夢書店已經(jīng)成了他的精神避難所。他在這里讀過各種各樣的書,見過形形色色的人,也做過多彩多姿的夢。在這個人間方舟上,他理解了自己與世界的關(guān)系,也看清了意義的幻象。如今,幸福堡即將要消失了,書店也跟著要消失了,而他乘著海上虛舟,還沒有找到未來的棲息地。然而,他已經(jīng)不害怕時間了,也不害怕存在了,那些讀過的書已經(jīng)為他建造了堅不可摧的精神王國。

      再過三天,他就要離開這個書店了。書店里的書基本上都處理完了,只剩下了最后的三四十本,其中的五本是不同版本的《神曲》。他把這五本《神曲》放進自己的包里,晚上帶回了家,與其他三本《神曲》擺在了一起。他打開了筆記本電腦,打開了空白文檔,面對眼前的盈盈綠光,再看看眼前的《神曲》。忽然間,他找到了通往這本巨著的道路。在寫這篇評論的時候,他仿佛先后又經(jīng)歷了地獄、煉獄與天堂,在敲完最后一個字時,他看見了真正的榮光。寫完文章后,已經(jīng)到了午夜時分,他長時間地凝視窗外的黑暗,恍然間領(lǐng)悟到了生活的奧義,那是無言卻又豐沛的永恒沉默。打開其中的一本《神曲》,他重新念出了最初的篇章——就在我們?nèi)松贸痰闹型荆以谝蛔璋档纳种行盐蜻^來,因為我在里面迷失了正確的道路。那瞬間,他突然理解了但丁,也突然理解了自己。

      他又去吃了老馬家胡辣湯,馬遠航告訴他這是最后一次營業(yè)了,明天就要離開這里了。林書海把自己的《是夢》從包里拿了出來,送給了他。馬遠航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道,你是我們這里好多年的老顧客了,沒想到你居然是個作家。林書海說,不,算不上是作家,就是隨意寫的文章。馬遠航說,等我們找好新店了,到時候把地址發(fā)給你。林書海點了點頭,隨后便離開了這家店。他站在路口,看著眼前的廢墟景象。幸福堡往日的繁華已經(jīng)不在了,剩下的只是人走店亡后的荒涼。但他的心并不荒蕪。要不了多久,這里將成為一片廢墟,這里的故事將化為塵土,而我們所有人終將會被時間所掩埋。

      最后一天,周洲來書店幫忙。林書海摘掉了書店的牌匾,摸了摸上面的四個字,是時間的觸覺,也是夢的觸覺。他對周洲說,做了這么多年的夢,也是時候醒過來了。周洲問,接下來,你要做什么呢?林書海說,好久之前編輯就向我約了書稿,現(xiàn)在我終于知道該寫點什么了。周洲問道,寫什么呢?林書海說,就寫關(guān)于這個書店的故事。周洲點了點頭,幫他打理好了書店剩下的事情。在關(guān)掉書店大門前,他又轉(zhuǎn)過頭來看了看這個空蕩蕩的空間,而他的心卻被往事與未來共同填滿。他不再害怕任何事情了,包括在夢中出現(xiàn)的那場大火。

      【丁小龍,1988年2月生,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碩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高研班學(xué)員,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作品發(fā)表在國內(nèi)多家文學(xué)雜志,被多種文學(xué)選本轉(zhuǎn)載。另有譯作三十萬字,翻譯并發(fā)表了包括托妮·莫里森、科爾姆·托賓、薩曼·拉什迪與珍妮特·溫特森等人的中短篇作品。入選陜西省“百優(yōu)人才”。著有長篇小說《世上的光》,小說集《世界之夜》《島嶼手記》。曾獲陜西省青年文學(xué)獎等多種獎項。】

      責(zé)任編輯? ?李約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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