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安朝
(惠州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廣東 惠州 516007)
總理衙門設立后,晚清對外體制發(fā)生巨變,新舊體制關系的變動調適成為影響晚清應對變局的關鍵因素。同光之際,沈桂芬主持總理衙門,在洋務人事上與直省之間發(fā)生分歧,引發(fā)直省疆吏的普遍不滿,嚴重影響總理衙門與直省之間的關系。研究這一時期總理衙門與直省之間關系的變動情況,對研究晚清新舊體制的關系以及檢討晚清皇朝體制應對變局的成敗得失有重要意義。學界既往研究將總理衙門與直省之間的關系,置于“中央與地方關系”等分析框架中進行分析,對總理衙門體制的特殊性認識不足,且偏重章程條文的靜態(tài)描述;另有學者在研究晚清政局以及丁日昌、沈桂芬等晚清重臣時,曾涉及此問題,但問題意識和視角各不同,相關研究亦待深化。①參見劉偉:《晚清督撫政治:中央與地方關系研究》,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10-355頁。賈小葉:《晚清大變局中督撫的歷史角色——以中東部若干督撫為中心的研究》,上海書店出版社2008年版。邱濤:《咸同年間清廷與湘淮集團權力格局之變遷》,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78-379頁。李細珠:《地方督撫與清末新政——晚清權力關系格局再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第362-411頁。王瑞成:《“權力外移”與晚清權力結構的演變(1855—1875)》,《近代史研究》2012年第2期。呂實強:《丁日昌與自強運動》,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0),1972年。林文仁:《南北之爭與晚清政局(1861—1884)——以軍機處漢大臣為核心的探討》,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版。
本文選取同光之際沈桂芬主持總理衙門時期,以晚清洋務能臣丁日昌的晚年仕宦生涯為中心,考察總理衙門與直省疆吏之間在洋務人事上的矛盾糾葛,借以呈現(xiàn)同光之際總理衙門與直省之間新舊體制關系的變動調適情況,并檢討晚清體制變革對洋務外交的影響。
一
庚申事變后,清廷在京師設立總理衙門,專門辦理對外交涉事宜,以應對外國公使駐京,晚清對外體制發(fā)生巨變??偫硌瞄T體制特殊,職能趨新,既不同于清朝的傳統(tǒng)部院,又有別于西方各國的外交部。因外患日棘,洋務日漸重要,為應對危局,清廷諭令軍機大臣普遍兼任總理衙門大臣,導致軍機處和總理衙門的洋務事權高度一體化,一度樞、譯二署并稱。在此背景下,總理衙門的職能與事權不斷擴張,地位日漸重要,逐漸成為晚清的“洋務總匯”[1],使總理衙門與直省之間的關系日趨復雜,對晚清的洋務交涉產(chǎn)生深遠影響。
同光之際,兩宮太后垂簾聽政,宮廷政爭加劇,主持總理衙門的恭親王奕?遭慈禧猜忌打壓后,逐漸韜晦,不理政事。軍機重臣文祥因體弱多病,自同治七年(1868)始,不能常川入署理事。軍機大臣沈桂芬開始主持總理衙門,成為同光之際左右晚清政局的關鍵人物[2]。
沈桂芬(1818—1881),字經(jīng)笙,順天宛平人,祖籍江蘇吳江,人稱吳江相國。道光二十七年(1847)進士,同治六年(1867)任軍機大臣兼總理衙門大臣,成為文祥的主要助手,協(xié)助文祥處理總理衙門的日常事務,開始涉足晚清洋務外交。沈桂芬為官清廉,“躬行謹飭”,“遇事持重,自文祥逝后,以諳究外情稱”[3]。光緒二年(1876)七月,文祥病逝,沈桂芬身兼軍機處和總理衙門二署,成為光緒初年頗具影響力的洋務重臣①李鴻章:“經(jīng)翁頸核未愈,總署諸務無人主持,近亦不復催問?!薄稄蜕蛴椎ぶ栖姟罚ü饩w四年十二月初八日),《李鴻章全集》第32冊,安徽教育出版社、安徽出版集團2008年版,第381-382頁。沈桂芬病假,總署即無人主持,可見沈的影響力。。沈桂芬主持總理衙門時期,正值清朝邊疆危機爆發(fā),其時中英云南馬嘉理案屈辱議結,相繼又發(fā)生中俄伊犁交涉案和日本吞并琉球案。沈桂芬在外交上仍延續(xù)文祥之舊,竭力維持和局,在中俄伊犁問題上,堅持和平解決,曾因推薦崇厚赴俄交收伊犁而被清流攻擊詆毀。
在總理衙門與直省的關系上,沈桂芬時期卻大不同于文祥時期。文祥主持總理衙門時期,正值總理衙門設立的初期,其時總理衙門與直省之間的關系大體融洽;雙方雖在一些具體洋務事項上,偶有爭執(zhí)和抱怨,但在重大事件如天津教案等問題上,直省督撫多能體諒總理衙門諸臣的不易,雙方和衷相商,竭力維持中外和局,共同抵制清流及守舊勢力的肆意詆毀。文祥主持總理衙門的最大特點在于信任李鴻章、丁日昌、沈葆楨等東南沿海各省督撫,遇事大膽咨詢,與直省開誠布公,內外互動良好。文祥本人亦贏得直省疆吏的普遍尊重,江西巡撫劉坤一贊嘆文祥為國之柱石,同治九年(1870)初,文祥歸鄉(xiāng)葬親,劉致函曾國藩關心其歸期,認為“此老似不可一日去政府也”[4]。同治十二年(1873)五月,文祥病重,直隸總督李鴻章十分憂慮,致函潘鼎新謂:“文相氣喘神昏,獨支總署公事,兼不能久……”[5]523。李鴻章視文祥為晚清洋務柱石,感慨“失此幫手,洋務更無能擔之人,奈何奈何”[6]120。光緒二年(1876),云貴總督劉長佑得悉文祥病逝的消息后極其悲痛,謂:“博川相國之喪,關系天下安危與吾道消長之機,聞之,不勝悲愴。來示謂朝廷少一正人,吾輩少一知己,信矣?!盵7]
相較于文祥贏得中外交推和直省督撫們的廣泛尊重,沈桂芬氣量稍狹,門戶之見頗深,因薦用私人,援引門生湖南巡撫王文韶入軍機處和總理衙門,而廣被詬病。直隸總督李鴻章對此一時期清朝內外關系的變動,曾有切身體會,其曾致函洪鈞謂:“同治、光緒兩朝,綸悖之不同,誠如尊論。中興之初,深宮憂勞于上,將帥效命于外,而一二臣者主持于中,有請必行,不關吏議,當時不獨詔令也,即各路奏疏,亦皆英偉有奇氣。承平之后,事例自殊?!盵8]498李鴻章作為主持一方的封疆大吏和洋務重臣,對清朝中樞秉政大臣的人事變動最為敏感,相較于同治年間恭王奕?、文祥主政時期的“有請必行,不關吏議”,光緒初年沈桂芬主政時期“事例自殊”,很不愜意。
晚清人事,外省督撫在朝中皆有奧援,否則很難久任。沈桂芬主持軍機處和總理衙門期間,在洋務人才的選用問題上,與直省督撫意見分歧嚴重,淮系督撫受沖擊尤其大,嚴重影響總理衙門與直省關系的調整。
光緒元年(1875),云貴總督劉岳昭因馬嘉理案受牽連而革職,次年云南巡撫岑毓英丁憂去職,清廷諭令湘軍名將劉長佑出任云貴總督。李鴻章頗欲淮系名將、云南布政使潘鼎新升任云南巡撫,但文祥卻舉薦四川布政使文格升任,讓李十分失望。后因文格與潘鼎新關系不睦,清廷調文格任山東巡撫,潘鼎新升授云南巡撫。文格進京陛見,詆毀潘鼎新,致使沈桂芬等對潘頗有成見,終致光緒三年(1877)八月,潘鼎新開缺去職。光緒三年十月,與淮系淵源極深的駐英公使郭嵩燾與副使劉錫鴻發(fā)生內訌,寄回京師的出洋日記被清流李鴻藻等詆毀,引起軒然大波,而被迫銷毀。郭難以久任,于次年七月被召回,隨即賦閑。而淮系另一大將江西巡撫劉秉璋“宦情淡泊”,亦于光緒四年(1878)七月乞養(yǎng)去職。一時間,李鴻章所看重的洋務能臣紛紛去職,李側身獨立,深感孤單[9]362。
而于此同時,光緒四年二月,沈桂芬引門生湖南巡撫王文韶入軍機處和總理衙門,接替上年丁憂去職的軍機大臣李鴻藻。李鴻章深感失望和悲哀,不斷地向丁日昌傾訴不滿,謂:“不料人才廢苶至是,王夔石奉特召,或謂吳江倚為幫手。蘭孫終制,正在需賢,一派團軟巧滑,恰似明季人物,哀哉。我輩適逢其會,無計脫身,只有做一日僧撞一日鐘耳?!盵9]164“夔石蒞京次日,即奉軍機大臣學習行走之命,吳江羽翼已半,我輩寒號蟄伏,以沫相濡,亦不可無嚶鳴求聲之雅也。”[9]243“振軒見琴軒、采臣無故去官,宦情益淡,無法慫恿。吳江當路,專引私人,鄙人身居局外,只得一味緘默矣?!盵9]311可見沈桂芬引用私人,致使以李鴻章為首的直省疆吏十分不滿;與文祥主持總理衙門期間,各省督撫的由衷推戴相較,簡直判若天壤。
二
沈桂芬主持總理衙門期間,總理衙門與直省之間在洋務名臣丁日昌的使用上產(chǎn)生的分歧矛盾,成為總署與直省之間人事分歧焦點。
1875 年,光緒建元,新朝新氣象,清廷同時啟用郭嵩燾、丁日昌和曾國荃等洋務人才,三人先后進京陛見。郭嵩燾被委以福建按察使,不久以候補侍郎身份充任出使英國大臣;曾國荃補授陜西巡撫,旋改授東河總督;唯有丁日昌的任用略顯曲折。
丁日昌(1823—1882),字禹生,又作雨生,廣東豐順人,早年入曾國藩幕府幫辦軍務,自同治三年(1864)始,歷任蘇松太道、兩淮鹽運使,不久擢升江蘇布政使和江蘇巡撫。丁日昌久任洋務,勇于任事,因屢遭守舊勢力的攻擊,一度頗心灰意冷。同治九年(1870),丁日昌丁母憂,此后一直賦閑在家,但仍關心國事,不時向總理衙門建言獻策。李鴻章屢次催其復出,均未成功。樞、譯諸臣文祥、沈桂芬等皆深知丁日昌“吏治、洋務冠絕流輩”[6]474,但懾于輿論,始終不敢出面奏請起用丁日昌。
同治十三年(1874),日本侵臺,暴露清朝海防虛弱的缺陷。九月,總理衙門上海防疏,要求加強海防。清廷諭令沿海沿江各省疆吏議復,李鴻章鑒于丁日昌熟悉海防,精通洋務,遂將海防疏寄交丁氏議復,隨后又代其上奏。丁日昌的議復奏折籌劃周密,總署十分贊許,有意起用丁日昌幫辦北洋海防,但鑒于守舊勢力王家璧等人的抨擊而猶豫不決,首鼠兩端[6]238-239。為此,總署致函李鴻章,授意李由外間奏請,以為總署轉圜。李鴻章雖極愿丁氏復出,但因北洋海防經(jīng)費支絀,無事可做,恐北洋無法容納丁氏,更擔心因此招致守舊勢力的詆毀,亦猶豫不決。正躊躇時,旨由中出,清廷諭令丁日昌幫辦北洋事務[10]。李鴻章極為欣喜,致函丁日昌謂:“頃復奉初七亥刻來示,欣悉請假疏上,奉旨赴津幫辦,可謂天從人愿,喜躍曷任。前接吳惠吟、許仲韜公函,請由敝處奏請,為總署下一轉筆,當軸分應保全善類,激揚人才。謙遜至此,必欲推諉于人,以后事有大于此者,尚肯擔當耶。旨由中出,則面面俱圓,令人嘆宣仁圣明,迥出于諸臣之上也?!盵6]240李鴻章對清廷及時起用丁日昌甚為欣喜,感嘆“宣仁圣明”,但對總署諸臣畏事不敢擔當,“必欲推諉于人”卻頗有微詞,足見總署與直省在選拔任用洋務人才時的分歧糾結與合作。
丁日昌系洋務能臣,屈居北洋幫辦地位,又無事可做[11],終不是辦法。在協(xié)助李鴻章交涉云南馬嘉理案以及主持與秘魯議約后,丁日昌以病求去。此時,樞、譯重臣文祥“雅意慰留”丁日昌,欲推薦丁氏出任福建巡撫,并兼理福州船政局事宜,而李鴻章卻希望丁任山東巡撫[6]243。山東系北洋海防前沿,又是北洋轄區(qū)內唯一不須外省協(xié)餉的財賦大省,由丁日昌任山東巡撫協(xié)助北洋海防建設,最愜李意。
光緒元年(1875)八月,剛剛升任兩江總督的沈葆楨,亦力薦丁日昌接替福州船政大臣[12],遂為清廷所準。丁日昌于十月十一日到任,隨即大力整頓船政局務,籌畫船政學生留歐及開煉煤鐵事宜。丁氏認為煤鐵是制造之根本,振興船政,“則派員赴外國駐工及開煉煤鐵二事,其首務也”[13],但船政經(jīng)費支絀,須與閩省將軍、督撫協(xié)商。一個月后,福建巡撫王凱泰病逝,清廷遂任命丁日昌為福建巡撫兼任船政大臣。但閩省督撫同城,再加上福州將軍,三位封疆大吏均有洋務海防之責,各方掣肘,為官不易。丁日昌以病體未愈,難以兼顧福建巡撫與船政大臣二職為由,稱病不赴任,但被清廷駁回[14]。
翌年(1876),丁日昌赴任福建巡撫,大力整頓吏治,參劾不法文武官員①丁日昌以浮冒、殃民、拿犯不力、謬妄不職等理由,參劾府縣官員十數(shù)人,參見趙春晨編:《丁日昌集》上,第125-130、132、134、137頁;參劾武官情況,參見《咨報會奏特參操防不力之總兵請革職一折又奏擾營規(guī)之參將請飭部以都司降補一片抄錄折片咨呈由》(光緒二年二月初十日),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清檔,館藏號:01-05-006-03-004,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藏。,設立清訟局,清理積案,但在海防等問題上與閩浙總督李鶴年產(chǎn)生分歧,矛盾不斷②丁、李矛盾,皆源于福州將軍文煜。起初文煜與閩浙總督李鶴年不合,丁任閩撫之初,對李鶴年本無成見,但文煜私自聯(lián)銜丁日昌參劾李鶴年,發(fā)折后,始知會丁日昌,造成既成事實,丁無可奈何,但由此導致丁、李不睦。參見張燕嬰:《丁日昌致翁同龢信札考釋》,《文獻》2017年第3期,第59-60頁。;加之積勞成疾,丁氏心灰意冷,屢請開缺,但均被清廷慰留。八月,清廷為調和閩省疆吏之間的關系,諭令李鶴年調補東河總督,閩浙總督出缺。丁日昌若升補閩督,無論對福建臺海防務還是臺灣開發(fā)均十分有利。但剛剛接替文祥主持軍機處和總理衙門的沈桂芬,更屬意其進士同年何璟。在沈的援引下,何璟丁憂服闕,進京陛見,旋被清廷任命為閩浙總督,引發(fā)各方詫異。李鴻章對此很不以為然,認為何璟不善洋務,調任閩督將無濟于事;同時責怪丁日昌矯情、屢次乞病,致使錯失閩督,所謂“是由執(zhí)事乞病一疏,速筱宋赴閩”[6]497。兩江總督沈葆楨亦認為何璟的洋務才能不足以擔當閩督,朝廷將何璟錯放閩督,皆是丁日昌與李鶴年同城齟齬所致[15]419。
因臺灣孤懸海外,海防疲弱,沈葆楨主持船政局時曾奏請福建巡撫每年冬春季渡臺,主持開山撫番和加強臺灣防務等事宜。光緒二年(1876)底,丁日昌抱病巡視臺灣,力主加強臺灣海防,但因臺防經(jīng)費被何璟掣肘,丁、何因而不睦。丁日昌于光緒三年(1877)七月再次乞病,清廷給假三月,準其回籍療養(yǎng)。李鴻章對此極為不滿,致函閩督何璟道:“雨生久有退意,鄙書每以鞠躬盡瘁相屬,此次乞假三月回籍,并無一函相告,猶料朝廷未必放手。昨閱邸抄,居然如愿以償,推測其由,或因執(zhí)事甫為奏準暫緩赴臺,乃猶意存齮龁,不如縱令還山之為愈耶?!⒆h可釋仔肩,雨生借以養(yǎng)疴,私計良得,唯臺防無主持之人,未免后顧多艱?!晟k事認真,見機敏決,是其長處,……。而當軸咸知其才,又不肯竟其用,設早調閩督,免致閣下為難,而彼或可以久居也。今則無能挽回,閩事、臺事皆將屬望于執(zhí)事之一身,遺大投艱,盤根錯節(jié),幸免為之,勿稍退沮為盼?!盵9]98
洋務棘手,人才缺乏,以丁日昌之才干,調補閩浙總督方能才盡其用。但因沈桂芬持門戶之見,雖“當軸咸知其才,又不肯竟其用”,使丁日昌錯失閩督。隨后當局又在洋務急需用人之際,允許丁日昌回籍養(yǎng)疴,令李鴻章極度不滿。李感慨“雨生竟以病乞休,袞袞諸公,唯斯人尚堪宏濟,今既得清,恐遂一往不返。時局日艱,蒼茫獨立,可勝浩嘆”[9]103。
在李鴻章眼中,全國考求洋務者,僅郭嵩燾、丁日昌和李本人三人而已[9]233。因而李鴻章在丁日昌病假期間,不斷催促其早日復出。但丁日昌對閩省督撫同城的弊端有切身體會,抱怨在其巡臺期間,閩浙總督何璟“無一事不罣礙,無一事不掣肘”,因而不愿復出。不久丁日昌致函總署,提出督撫輪流巡臺或督撫分駐,以專責成的建議[16],但總署未予回應。督撫分駐,李鴻章深以為然,但此舉將改變清朝兩百年來的定制,李鴻章認為主持軍機處和總理衙門的沈桂芬等無此魄力,李自己又不愿出頭,希望丁日昌由外間奏請,待朝廷交南北洋議復時,李再“應弦而倒”,傾力支持[9]212-213。雖然此后閩撫駐臺成為事實,但丁日昌已于光緒三年(1877)四月病免開缺。
光緒三年(1877)福州烏石山教案發(fā)生,閩浙總督何璟不善交涉,船政大臣吳贊誠致函李鴻章,認為烏石山教案非丁日昌不能妥辦。此時英國公使威妥瑪由英國返華,因英國政府尚未批準《煙臺條約》,李鴻章唯恐威妥瑪借機翻悔改約,致函總署要求起用丁日昌赴閩議結烏案。至翌年九月,清廷終于采納李的建議,諭令丁日昌赴閩辦理烏案;丁日昌稱病不出,但未獲準,于年底赴閩;在丁氏的主持下,烏案終于順利議結[17]。
烏案剛結,琉球案又發(fā)生,臺灣地處前沿,臺海防務無人主持,局勢嚴峻。應李鴻章之請,總署遂奏請丁日昌以總督銜會辦南洋海防兼理各國事務大臣[18]。但丁不愿以會辦之身份履任,因而堅辭不就[19]。
光緒五年(1879)十一月十四日,兩江總督沈葆楨病逝,江督出缺。丁日昌洋務、吏治卓著,是最合適的江督人選之一,丁本人亦頗有意“兩江一席”[20]。但因此前屢與同僚齟齬,且每奉諭令,又屢屢病辭,清廷對丁頗有非議。沈葆楨生前曾致函丁氏,透露其進京陛見時了解到慈禧對丁的態(tài)度:慈禧頗認可丁日昌的洋務才能,但對其屢屢病辭頗有微詞[15]762。某領班軍機章京向李鴻章透露:“謂上密談丁某不出,豈洋務即不辦?”因而李鴻章催促丁日昌北上天津治病,并趁機奏請陛見,以爭奪江督之缺,謂:“都人毀譽參半,悠悠本無定評,若幡然入覲,江左舍公其誰,鄙人更賴有同志之贊助也?!盵9]505丁日昌終未應命,在沈桂芬的奧援下[21],清廷最終諭令兩廣總督劉坤一調任兩江總督[22],丁氏的晉升之路再次中斷。1881年初,沈桂芬因舉薦崇厚赴俄國交收伊犁一案,廣受清流非議,不久郁郁病逝。軍機處、總理衙門諸臣對丁日昌的看法并未改觀。
1881年,劉坤一因事被清流張之洞、陳寶琛彈劾而去職。清廷諭令湘軍水師名將彭玉麟調補兩江總督,但李鴻章認為“江左不甚得人”,密陳恭親王奕?,請求起用丁日昌,而恭王以“(丁日昌)舉朝謗議,徐蔭軒疏□為奸邪,如何敢攖其鋒”,竟不敢主持[23]。后因彭玉麟堅辭不就,清廷于同年九月將左宗棠外放兩江總督,丁日昌的仕宦生涯再遭挫折。至光緒八年(1882)正月丁日昌病逝,丁氏一生終不得大用。樞、譯諸臣恭親王奕?、文祥、沈桂芬等均深知丁氏洋務、吏治冠絕同僚,但因丁日昌勇于任事,廣招物議,屢被彈劾,而不敢大膽薦用。正如李鴻章所言,丁日昌為官,“毀在官場,譽在民間”。樞、譯諸臣攝于輿論,對丁日昌的任用,始終秉持“過河拆橋”的功利心態(tài),有事起用,事畢即棄。在文祥時期,尚能破格舉薦丁氏升任江蘇巡撫,而沈桂芬時期則連正常晉升閩督、江督亦不可能。丁日昌晚年仕宦生涯的曲折起伏,成為光緒初年總理衙門與直省關系齟齬不斷的真實寫照。
三
同光之際,總理衙門與直省之間在洋務人事上的分歧,是總理衙門與直省關系變動的真實寫照,其反映的實質卻是晚清新舊體制變動調適的不易??偫硌瞄T為應對變局而設,體制特殊,職能趨新,既不同于清朝的傳統(tǒng)部院,又有別于西方各國的外交部。受制于皇朝體制,總理衙門與直省之間的關系,仿部院與直省之間的“奏咨例”[24],即直省洋務,由各省疆吏奏明朝廷,并同時咨報總理衙門;總理衙門無權向直省下達指令,其準駁意見,須經(jīng)皇帝認可后,以諭旨的形式下發(fā)直省執(zhí)行??偫硌瞄T與直省之間在體制上確立平行的咨商關系,意在內外一體制衡,防止大臣和疆吏擅權,確保皇權至上。但卻導致總署有管理洋務之責,卻無統(tǒng)轄直省之權。因通商傳教皆事涉各省,需要總署與直省之間精誠協(xié)作,方能應付裕如。這也為此后總署與直省之間新舊體制關系的運作不暢埋下隱患。
因同光之際,外患日漸嚴重,洋務日漸重要,為應對危局,清廷諭令重要軍機大臣普遍兼任總署大臣,導致樞、譯二署的洋務事權高度一體化,致使總署的洋務事權與職能不斷擴張,總署在晚清政局中的地位日重。故而此一時期總署與直省的關系上,總署更顯強勢,而且往往打上樞譯重臣的個人烙印,主持總署的軍機大臣恭親王奕?、文祥、沈桂芬等在洋務人事上常常能影響清廷決策,甚至左右時局。此種集權傾向,曾引發(fā)朝野普遍擔憂。醇王奕譞曾就樞譯諸臣在辦理天津教案中的專權現(xiàn)象向慈禧上密折表達不安,謂:“推原其故,委因辦夷之臣,即秉政之臣,諸事有可無否所致,此格不破,將來皇上之前,忠諫不聞,聞亦不行,甚可畏也?!盵25]
基于上述原因,體制制約與人事變動成為影響總署與直省關系的重要因素。同治初年,總理衙門在恭親王奕?和文祥的主持下,尚能與直省疆吏開誠布公,遇事協(xié)商,大膽向朝廷舉薦人才,開創(chuàng)洋務新局面。同光之際,沈桂芬主持總理衙門之時,清朝邊疆危機日益嚴重,正需要總理衙門與直省之間內外協(xié)作,共維時艱。但值此用人之際,沈桂芬卻持門戶之見,引用私人,引發(fā)疆吏的普遍不滿。圍繞洋務能臣丁日昌的進退出處而引發(fā)的人事糾紛,不但阻隔了丁日昌的升遷之途,致使其晚年仕宦生涯異常曲折,而且惡化了總理衙門與直省之間的關系,嚴重影響了清朝洋務交涉的成效,削弱了清朝應對變局的能力??偫硌瞄T與直省之間的新舊體制關系成為制約清廷應對變局的關鍵因素,并對晚清政局及制度變革產(chǎn)生深遠影響,其經(jīng)驗教訓值得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