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超◇
王國維《人間詞話》評價李煜創(chuàng)作,“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笾鲃t儼有釋伽、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①郭紹虞,羅根澤主編:《蕙風詞話 人間詞話》,《中國古代文學理論批評選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第198頁。,指出其禪意書寫的傾向。五代佛教盛行,南唐禪宗尤甚,深受時風之溉與崇佛之好的熏習,李煜詩詞中顯露出濃郁的佛教氣息,具體表現(xiàn)為文本特質(zhì)上的禪意書寫與風格上的禪理誘因二層,究其根源,正是南唐地域文化的影響與作者獨特精神氣質(zhì)的映照。
李煜文采卓著,“有慧性,雅善屬文,工書畫,知音律”②吳任臣:《十國春秋》,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39頁。,具有極高的文學修養(yǎng),詩詞創(chuàng)作成就斐然,素有“千古詞帝”之譽。雅好著述,徐鉉提及后主“所著文集三十卷,雜說百篇”③徐鉉撰:《騎省集》卷二九,《大宋左千牛衛(wèi)上將軍追封吳王隴西公墓志銘并序》。轉(zhuǎn)引自張玖青編著:《李煜全集》,武漢:崇文書局,2015年,第135頁。,宋王堯臣等編校的《崇文總目》別集類二收錄《李煜集略》十卷和《李煜集》十卷,別集類五收錄《江南李王詩》一卷;元脫脫等編的《宋史·藝文七》收錄《李煜集》十卷、《集略》十卷、《詩》一卷,惜今散佚不存。李煜詞的存世情況,據(jù)王仲聞、詹安泰、唐圭璋等學人考訂,確為李煜詞的有34 首,存疑詞21 首。其詩存世情況,以彭定求編《全唐詩》及陳尚君輯佚《全唐詩補編》考察,共16 首。本文以李煜詩詞為考察對象,分析其創(chuàng)作特點。
南唐崇尚釋迦,“南唐有國,蘭若精舍,漸盛于列祖、元宗之世,而后主即位,好之彌篤,輒于禁中崇建寺宇,延集僧尼”①馬令撰,李劍國校點:《南唐書》,《五代史書匯編》(玖),杭州:杭州出版社,2004年,第5423頁。,且與法眼宗交往甚密,“命文益弟子行言為導師開法,再謚文益曰大智藏大導師”②吳任臣:《十國春秋》,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468頁。,可見其深受禪宗思想影響。加之他心性率真自然,又經(jīng)歷喪亡變亂,對于生命的體悟更為透徹,故而其詩詞蘊含著鮮明的禪意,具體表現(xiàn)在文本層面的禪味、禪思和禪境書寫上。
李煜詩詞中的禪味主要表現(xiàn)在佛教字眼的化用和獨特意象的選取兩個方面。首先看佛教字眼,先后出現(xiàn)有“無生”“空王”“窮子”“浮生”“空”等佛教用語,多集中在詩中,他不是簡單引用,而是化為己用。如《悼詩》言:“空王應(yīng)念我,窮子正迷家”③中華書局編輯部:《全唐詩》(增訂本),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77頁。,“空王”指佛祖釋迦牟尼,佛說萬物皆空,因而后世稱作空王。“窮子”寓指三界眾生,出自《妙法蓮華經(jīng)》的七喻之一,將三界蕓蕓眾生比作無成就功德之窮子。李煜在此化用,“空王”之解脫之境,而“窮子”則為自詡之詞,渴望借佛理以求得度脫。
其次看意象的選取。李煜筆下的意象頗具禪味,以“夢”“月”最具典型性。其寫夢之處有15 次之多,李煜的寫夢之作,多是歷經(jīng)繁華復歸空寂之后的深刻體悟,“夢”與“空”相涉,因夢思空,進而頓悟萬法本空的禪理?!洞蟀闳艚?jīng)》云:“本性空。自相空。共相空。一切法空。不可得空”④玄奘譯:《大般若波羅蜜多經(jīng)》,《大正藏》第7冊,臺北:新文豐出版有限公司,1975年,第1084頁。。正是緣于自身遭際及人生體驗,李煜筆下的寫“夢”之作才更具有哲思性,禪味濃郁?!霸隆北旧砭吞N含天然的佛性在內(nèi),月的皎潔清明象喻佛法的空虛之境。《寶王論》言:“夫佛之三身,法報化也。法身者,如月之體。報身者,如月之光?;鹫?,如月之影”⑤成時評點:《凈土十要》,《卍續(xù)藏》第61冊,臺北:新文豐出版有限公司,1983年,第686頁。。李煜詩詞中寫月有17 次,借月營造出一種清空寂寥的意境,撫今追昔,來抒發(fā)內(nèi)心嘆惋悲慨的意緒。如“月照靜居唯搗藥”⑥中華書局編輯部:《全唐詩》(增訂本),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78頁?!肮蕠豢盎厥自旅髦小雹咄踔俾勑S?;陳書良,劉娟箋注:《南唐二主詞箋注》,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25頁。,并由對往昔的追思、世事無常的感嘆,引發(fā)對生命本體的思考,頗合禪意的旨歸。
李煜詩詞中的禪思主要表現(xiàn)在人生苦恨的體驗和空觀無常的感受。首先是人生苦恨的體驗。佛教“四諦”以苦為首,《象跡喻經(jīng)》言:“云何苦圣諦?謂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會苦、愛別離苦、所求不得苦、五盛陰苦……緣苦更樂,彼觀此樂更無?!雹圉臅疑ぬ崞抛g:《中阿含經(jīng)》,北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42頁。。經(jīng)歷了人世變亂和國破家亡,加之靈心善感和寄情深微,李煜對于人世的悲苦有一番深切的領(lǐng)悟,見諸詩詞,主要表現(xiàn)在身、心兩個層面。身苦表現(xiàn)為多病羸弱,一是多病的描述,詩詞中多“病”“苦”二字,如“山舍初成病乍輕,杖藜巾褐稱閑情?!薄罢郝鋵崳挚嘤陚麉病?;二是身體羸弱的刻畫,如“自從雙鬢斑斑白,不學安仁卻自驚?!薄袄仙喟侔銉A耳聽,深黃一點入煙流”。心的悲苦主要表現(xiàn)在失親之悲和亡國之痛,“雍雍新雁咽寒聲,愁恨年年長相似”。加之受辱拘囚,內(nèi)心憂愁苦悶,“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由身及心,所體驗到的是人世永恒之悲,而這正是萬古同悲,與佛教所言悲苦觀相契。
其次是空觀無常的感受。緣起性空,空觀思想是佛教最基本的思想。李煜詩詞中的空觀思想主要體現(xiàn)在兩點,一是對人世虛空的感知,直接反映在“空”字的大量使用。這些詩詞多是寫于親人離世、家國淪喪之際,對人世的變遷有更為深刻的洞察,故而更能領(lǐng)悟萬法本空的禪意。除此之外,還有間接的書寫,如“往事只堪哀”“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等,流露出的是對人生如夢的喟嘆,雖無“空”字,卻與寫空之意相合。二是對盛衰無常規(guī)律的認識。通過運用今昔對比的手法,揭橥世事無常的道理。如“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多少恨,昨夜夢魂中”等詩詞,道出好景不長、轉(zhuǎn)頭成空的真意。但更多的是通過寫夢來傳達,夢境中是故國山色,醒來后是小院庭空,夢境與現(xiàn)實形成強烈反差,道出“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的感嘆。而這正是佛家“諸相虛妄”“浮生如夢”思想的明證。
禪宗以“清涼安往”形容佛國圣境,法眼宗提倡“清涼家風”傳世?!扒鍥黾绎L”指清涼之風,李煜深受法眼宗影響,不僅親禮佛事,而且與清涼文益及弟子交往甚篤,故而詩詞中顯露出清涼幽靜的禪境。主要是清空意象的大量選用,如“雪”“月”的頻繁出現(xiàn),如“閬苑有情千里雪,桃花無言一隊春”“晚涼天凈月華開。相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勾勒出一幅幅空曠清遠的畫面,傳達出清虛悠遠的意境。
李煜創(chuàng)作成就較高,尤以詞為著,王國維盛稱:“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為士大夫之詞”①郭紹虞,羅根澤主編:《蕙風詞話 人間詞話》,《中國古代文學理論批評選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第197頁。,言明他對詞的創(chuàng)變,將詞從佐歡酬賓的娛樂功能提升到抒寫情懷意緒,地位隨之提高,境界愈加擴大。故王鵬運云:“超逸絕倫,虛靈在骨。芝蘭空谷,未足比其芳華;笙鶴瑤天,詎能方茲清怨?后啟之秀,格調(diào)氣韻之間,或日月至,得十一于千百?!敝赋鏊轫嵓鎰佟⒏裾{(diào)高邁的創(chuàng)作特征,因而形成獨抒性情的凜然氣格。
王國維《人間詞話》言:“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是后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②郭紹虞,羅根澤主編:《蕙風詞話 人間詞話》,《中國古代文學理論批評選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第197頁。。指出李煜創(chuàng)作樸素自然、明白如話的特點。葉嘉瑩言明:“飛卿的風格乃是濃麗的,此周氏之所以用‘嚴妝’為喻也;端己的風格則是清簡的,此周氏之所以用‘淡妝’為喻也;而后主之風格則是真率自然的,此周氏之所以用‘粗服亂頭’為喻也,但要緊的乃是周介存在‘粗服亂頭’之下還加上了‘不掩國色’四個字,粗服亂頭而能不掩國色,這才更可以見出此一位佳人之麗質(zhì)天成,全無假乎容飾”③葉嘉瑩:《葉嘉瑩說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55頁。。道出李煜創(chuàng)作與他人迥異,是自我性靈和精神氣質(zhì)的獨特寫照。
李煜真率自然的風格主要表現(xiàn)為語言和情感兩個方面。在語言上,遣詞造句,樸素自然、洗煉貼切,所以劉毓盤稱其詞作:“于富貴時能做富貴語,愁苦時能做愁苦語,無一字不真,無一字不俊”①劉毓盤:《詞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41頁。。是指李煜創(chuàng)作剔除了花間派藻艷的浮風,改為意真之筆的描摹。如同為描寫女性,花間派喜雕藻頑艷,但李煜筆下的女性卻真情畢露,原因在于他并不用雕采縷金刻畫女性容貌、服飾,而是以任重自然之筆描繪女人的內(nèi)心世界和聲情笑貌。如《烏夜啼》開篇六字,便深得三味。俞平伯言:“自來盛傳其‘剪不斷,理還亂’以下四句,其實首句‘無言獨上西樓’六字之中,已攝盡凄惋之神矣”②俞平伯:《讀詞偶得》,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84年,第26頁。。簡單六字,兼以口語和白描,不僅妥帖工穩(wěn),而且真情流露,概見其自然真率。在情感上,依其創(chuàng)作可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前期作品以反映沉溺聲色、縱情逸樂的宮中生活為主,如《菩薩蠻》(花明月暗籠輕霧),用明白淺切的描摹,把熱戀中女子赴情人約會的鮮活情態(tài)及暗喜心理寫得惟妙惟肖,感情流轉(zhuǎn)自然,不加雕飾。后期作品在經(jīng)歷了人去樓空的深悲劇痛之后,加之內(nèi)外交困感同身受,創(chuàng)作由對外界事物的描繪轉(zhuǎn)入情感的獨白,純以白描手法直抒內(nèi)心的極度悲痛。如《浪淘沙》《虞美人》等作品,將亡國之痛與人世無常的悲慨融合在一起,道出古今人世共有之悲。故王國維謂“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p>
李煜真率自然的創(chuàng)作特質(zhì),一方面與他本性純粹、涉世較淺有關(guān)系,最重要的原因則是他受法眼宗思想浸染較深。南唐五代之際,戰(zhàn)亂頻仍,民生凋敝,為尋求精神解脫,崇佛之風大炙。南唐尤盛,非止民間,歷代國主都深信不疑。李煜自小受家庭熏染,加之心性澄澈,與禪理相合,更易得其深邃。在他生長之時,法眼宗流布,故而對其風格成型影響較大。細究作品,發(fā)現(xiàn)他真率自然的風格深受法眼宗“一切現(xiàn)成”思想影響。“一切現(xiàn)成”,又作“一切見成”,有法界現(xiàn)成之意。實質(zhì)就是參禪者生命個體的心性智慧之涌現(xiàn),或內(nèi)在清凈性的自然流淌和真實顯現(xiàn),而非人為因素就可以安排或操縱之行為。追求的是自我心性的自然袒露,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不需向外求法,只要有具足信念,則能體悟到無處不是自在之境界。考察李煜前后期的作品,無論是自然的情事,還是時運的詠嘆,都是自我真性的表露,而他創(chuàng)作的傾向正是受禪宗“一切現(xiàn)成”思想影響的結(jié)果。
吳梅評價李煜創(chuàng)作:“正當江南隆盛之際,雖寄情聲色,而筆意自成馨逸,此為一類;至入宋后,諸作又別為一類……其悲歡之情固不同,而自寫襟抱,不事寄托,則一也”③吳梅:《詞學通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8頁。。闡明李煜創(chuàng)作兩種鮮明的傾向,一是上文論及的真率自然,另一則是感慨寄托。因后半生經(jīng)歷人世變遷、社會喪亂,對苦痛有更深切的體驗,故風格也由前期的綽約輕倩轉(zhuǎn)為感慨遙深。
按照題材內(nèi)容和寫作傾向,李煜創(chuàng)作可劃分為四個時期。第一時期是向佛向隱避禍事,作品以詩歌為多,代表為《漁隱詞》。“萬傾波中得自由”寄寓的是遠離紛爭、志向事外之意;第二時期以歌舞賞春詞和相思戀情詞為主,主要抒發(fā)與女子相戀,極少寄托感慨;第三時期以思悼詞、懷遠詞及閨怨詞為主,家國正哀、國勢日蹙,借詞作來寄托幽懷。如《清平樂》中“別”“離”“歸”等字眼,明言人別離遠游,實則暗指其弟遣送朝宋之事。寫“路遙”“歸夢難成”“離恨如春草”則喻指羈宋難歸之意。寫“愁”“恨”“亂”則喻指國事衰亂如草,心緒煩亂,觸目皆愁;第四時期以亡國悲恨詞為主。李煜淪為階下囚后,追思故國,悲憤哀痛,處境凄涼孤寂,多回憶往事,“春華秋月”言及較多,通過昔盛今衰的對比,感嘆時世變遷、憂憤難平。如《虞美人》中“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將人世的悲憫之情上升到哲理高度??v觀李煜整體創(chuàng)作,寄托遙深是他一以貫之的風格,從而形成他創(chuàng)作情致綿密的特點。
關(guān)于文學風格,《隋書·文學列傳序》云:“江左宮商發(fā)越,貴于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zhì)。氣質(zhì)則理勝其詞,清綺則文過其意。理深者便于時用,文華者宜于詠歌。此其南北詞人得失之大較也”①魏徵:《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1730頁。,指出特定地域與文化對創(chuàng)作的顯著影響。南唐偏安一隅,受戰(zhàn)火荼毒較少,社會相對安定,加之統(tǒng)治者以文立國,重視士人,因而形成相對寬松的文化氛圍。南唐特殊的地緣政治成為文學滋生的沃土,五代諸國以南唐詞為著,不僅成就卓著,而且在詞史上具有承前啟后的作用,李煜筆下的禪意書寫與風格成因,非止南唐文化,更有其性格氣質(zhì)的敦使,具體表現(xiàn)為地域文化、家族傳統(tǒng)與精神品格幾方面的誘因。
文化、思想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必須以地域為依托,梁啟超認為“有適宜之地理,然后文明之歷史出焉”②葛懋春,蔣俊編:《梁啟超哲學思想論文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4年,第174頁。。據(jù)黃任所載,五代之際佛教的盛況:“五代之間……而佛法獨盛于其時……皆嚴塔廟,崇圣教,延訪高僧,咨求法要”③黃任:《鼓山涌泉禪心修忠愁王祠堂碑》,《鼓山志》卷七(釋王廊),南京: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6年,第327頁。。南唐地處南方,自古崇信佛教,加之社會相對安定,當時國都金陵在南朝時已成為全國佛教中心。法眼宗便肇始于此。文益禪師創(chuàng)清涼家風,其思想受到南朝國主重視,李璟慕名延請文益禪師住金陵報恩禪院傳法,一時盛況空前。據(jù)《景德傳燈錄》所載:“師緣被于金陵,三坐大道場,朝夕演旨。時諸方叢林,咸遵風化;異域有慕其法者,涉遠而至……隨根悟入者,不可勝紀”。法眼文益禪師逝世之后,其弟子道欽、匡逸等禪師皆長期活躍在金陵一隅,在弘法授徒的宗教實踐中推動了法眼宗的發(fā)展與思想傳播,奠定了法眼宗在江南的宗教地位,形成了以金陵區(qū)域為中心的法眼宗僧人群體。
法眼宗弘道布法、接化學人的語言既文約義豐又兼帶云門宗的鋒辯險絕和曹洞宗的同互細密,形成其獨具一格的禪法教化風氣,對文人見性明理的創(chuàng)作傾向影響較大。自小長于其中的李煜,心性澄明,對于禪理更易融通,促使他創(chuàng)作彰顯出兩點鮮明的禪韻,一是詩詞多為寫心之作,二是意味雋永。
江南素來崇佛甚殷,五代諸國以南唐、吳越和閩尤為禮敬,而南唐居首,這與南唐國主的崇奉密不可分。禪宗漸起于唐末,至五代之際達到五宗興盛之勢,即臨濟宗、溈仰宗、曹洞宗、云門宗和法眼宗。臨濟宗發(fā)展于北方,余者皆在南方傳法,且集中在湖南、江西等地,而這些地方屬于南唐轄境,因而南唐首都金陵成為當時著名的佛都。
南唐承續(xù)楊吳而定鼎金陵,凡歷任三代國主,皆崇法不貳。陸游《南唐書》載:“南唐褊國短世,無大淫虐,徒以寖衰而亡,要其最可為后世鑒者,酷好浮屠也”①陸游撰,李劍國校點:《南唐書》,《五代史書匯編》(玖),杭州:杭州出版社,2004年,第5604頁。。首先,從先祖始便極為推崇佛教。史書載“喜從浮屠游,多晦跡精舍,時號李道者”②陸游撰,李劍國校點:《南唐書》,《五代史書匯編》(玖),杭州:杭州出版社,2004年,第5463頁。。除此之外,廣建寺宇,設(shè)壇弘法。中宗繼位后廣建佛寺,“喜《楞伽經(jīng)》,命左仆射馮延巳為序”③馬令撰,李劍國校點:《南唐書》,《五代史書匯編》(玖),杭州:杭州出版社,2004年,第5425頁。,日常與高僧往來頻繁,先后與僧休復、無殷、緣德、木平和尚、應(yīng)之、文益禪師、僧深交往,對于文益禪師尤為禮遇,“元宗重其人,延住報恩院,賜號靜慧禪師”④吳任臣:《十國春秋》,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468頁,第469頁。。以致朝中百官競相崇佛茹素。
后主受南唐文化及家風傳統(tǒng)的習染,崇佛尤甚。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點:首先,興建寺院,廣度僧侶。《南唐書》云后主“酷好浮屠,崇塔廟,度僧尼,不可勝算”⑤陸游撰,李劍國校點:《南唐書》,《五代史書匯編》(玖),杭州:杭州出版社,2004年,第5492頁。。至李煜亡國,南唐皇宮內(nèi)建造佛寺已達十多所。其次,延宮講法,優(yōu)待僧伽。李煜與法眼宗弟子交往密切,如行言玄覺導師、智筠達觀禪師、匡逸禪師等,且對僧侶禮遇甚隆,據(jù)《十國春秋》記載:
僧緣德……后主聞其名,召入禁中,問佛法大意,敕建寺于廬山。
僧智明……后主延之登座。
行因禪師……后主禮重之,詔居棲賢寺。
僧清稟……后主迎居光睦,未幾,召入澄心堂,集諸方語要,凡十年,出住瑞州之洞山⑥吳任臣:《十國春秋》,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468頁,第469頁。。
除此之外,李煜親禮佛事,身體力行。一是罷朝后“輒造佛屋,易服膜拜,以故頗廢政事”⑦陸游撰,李劍國校點:《南唐書》,《五代史書匯編》(玖),杭州:杭州出版社,2004年,第5492頁。。二是“后主與周后頂僧帽、披袈裟,課誦佛經(jīng),跪拜頓顙,至為瘤贅。親削僧徒廁簡,試之以頰,少有芒刺,則加以修治”⑧馬令撰,李劍國校點:《南唐書》,《五代史書匯編》(玖),杭州:杭州出版社,2004年,第5423頁。。可見,南唐的文化習尚加之家風的濡染,李煜不僅崇奉佛教,而且具有較高的佛法造詣。
徐鉉《吳王李煜墓志銘》言及李煜性情“本以惻隱之性,仍好竺乾之教”⑨王兆鵬主編:《唐宋詞匯評(唐五代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506頁。,指出他天性仁厚淡泊,天生具有佛性。如他自剖心跡:“我平生喜耽佛學,其于世味澹如也。先帝棄代,冢嫡不天。越升非次,誠非本心……嘗思脫屐,顧無計耳”⑩史虛白:《釣磯立談》,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9頁。首先,具有適意自然的淡泊之志。他自號“鐘隱”“蓮峰居士”“鐘峰隱者”,顯露自己追求佛老、志在山林的意愿,此間創(chuàng)作的《漁隱詞》便是他心境的真實寫照。其次 ,具有好生戒殺的悲憫之心。筆記載“好生戒殺,本其天性”?史虛白:《釣磯立談》,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7頁。,他常懷惻隱之心,恤物愛命,對于判罪“乃得少正,猶垂泣而后許之”?陸游撰,李劍國校點:《南唐書》,《五代史書匯編》(玖),杭州:杭州出版社,2004年,第5492頁。。再次,具有寬待仁愛的親善之念。他“專以愛民為急,蠲賦息役,以裕民力。尊事中原,不憚卑屈,境內(nèi)賴以少安者十有五年”?陸游撰,李劍國校點:《南唐書》,《五代史書匯編》(玖),杭州:杭州出版社,2004年,第5492頁。。一是對臣下親厚,據(jù)《馮延魯傳》見記:“嘗宴內(nèi)殿,后主親酌酒賜之,飲固不盡,詠詩及索琴自鼓以侑之”?陸游撰,李劍國校點:《南唐書》,《五代史書匯編》(玖),杭州:杭州出版社,2004年,第5525頁。。二是對人親善,“賞人之善,常若不及;掩人之過,惟恐其聞”?張玖青:《李煜全集》,武漢:崇文書局,2011年,第132頁。。五代之人史虛白曾記李煜儀容:“叟昔于江表民家見竊寫真容,觀其廣顙隆準,風神灑落,居然自有塵外意”①王兆鵬主編:《唐宋詞匯評(唐五代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508頁。。
李煜創(chuàng)作中禪理書寫主要反映在文本意蘊和風格誘因兩個層面,文本層面流露出的禪味、禪思、禪境是他性情與人格的外顯,而風格層面的真率自然與感慨遙深則是思想與文化的內(nèi)化。究其根源,是地域與文化交互作用的結(jié)果,也是思潮風習發(fā)展的必然,更與家族熏陶、個人情性密不可分。因而,透過李煜創(chuàng)作,可照見地域特質(zhì)、家族文化與個性精神對其創(chuàng)作的影響,這也是李煜創(chuàng)作風格獨異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