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曉平
(嘉應學院 文學院,廣東 梅州 514015)
“五四”時期,一個狂飆突進的歲月,雖已漸行漸遠,卻深深地烙刻了時代文人的人生軌跡。沈從文經歷了從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年到成長為一個初出茅廬的文學青年。由于“五四”啟蒙的感召,帶著對未來的想象與憧憬,沈從文從偏遠的湘西來到了繁華的都市,開啟了人生的“從文”之旅,盡管路途曲折坎坷,步履蹣跚。都市生活的強力壓抑,激發(fā)與激活了幾千年巫楚文化儲存在沈從文腦海中的文明基因,喚起了沈從文對湘西文化的皈依與訴求,抑或啟蒙與批判,它凸顯了沈從文不同尋常的“從文”歷程。
那么,沈從文早期人生經歷了哪些?有什么特殊的體驗與影響呢?
顧名思義,湘西位于湖南西部。這里山清水秀,江河湍流不息。幾千年以來,在這塊古老的大地上,如夢似幻般蘊育了遙遠而神秘的巫楚文化,沅水流域則生動復現了楚地湘西的風土人情:古樸而淳凈的苗族與土家族的民風、人性。沈從文在《邊城》開頭是這樣展現的:“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只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只黃狗?!边@儼然就像一座古代希臘的神廟,在這座神廟中充滿著古遠的童話。因為偏隅一方,湘西地處崇山峻嶺,形勢險要。老林深山中暗藏著一個又一個的“迷”,它是土匪經常出沒的荒蠻之處,也是歷代兵家必爭之地。戰(zhàn)爭、天災、人禍、饑荒,天高皇帝遠。在這塊古老的大地上,充滿許多的迷幻,也呈現出落后與蒙昧。1902年沈從文誕生于此,一個書香門第之家。對于一個對未來充滿著想象的沈從文,其前途注定充滿著八卦與不測。他立志要解開這個“迷”。在那個時候,他生活中充滿了疑問。因為求知若渴的他,覺得自己知道得太少。少時之狂、之野,耳聞目睹:死蛇的氣味,腐草的氣味,屠戶身上的氣味,燒碗處土窯被雨淋后放出的氣味……蝙蝠的聲音,黃牛被殺而嘆息的聲音,大黃喉蛇的鳴聲,魚在睡眠撥刺的微聲,等等,也記得清清楚楚。[1]9涉世未深的沈從文對一切都充滿著好奇,這就是他所說的,“我要知道的太多,所知道的又太少。”從自然世界到現實生活,人生、前途,沈從文都有一種敏感與癡迷。但又無法超越現實年齡與可能,只能在故鄉(xiāng)的溪水山旁茫然、徘徊甚至惆悵。
這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少年,1911 年辛亥革命發(fā)生了,它波及全國,驚動了偏僻山鄉(xiāng)的鳳凰古城。其父親是反清起義的積極參加者。沈從文目睹了家里進進出出的神秘而緊張的人群,隱約地感到一種不測。那年沈從文剛剛9 歲,那是一個長滿記憶的歲月。事實是辛亥革命失敗了,革命黨人在鳳凰組織的起義也遭到同樣的厄運。他聽到的是“衙門從城邊已經抬回了四百一十個人頭,一大串耳朵,七架云梯”等不幸的消息。后來,還隨同父親在衙門口惡心地看到一大堆骯臟的污血,衙門的鹿角上、轅門上、云梯上到處掛滿了人頭。父親沮喪著臉,年少的沈從文充滿著恐懼。更加殘酷的是,清廷官吏以更加瘋狂的仇視對待起義的民眾,他們到處搜捕屠殺苗民,不問青皂紅白,任憑哀嚎,抓來就殺。不到一個月就橫尸遍野。[1]11不僅如此,年幼無知的沈從文還去看一個個殺人的場面:“我那時已經可以自由出門,一有機會就常常到城頭上去看對河殺人,每當人已殺過趕不及看那一砍時,便與其它小孩比眼力,一二三四計數那一片死尸的數目?;蛘哂懈S了犯人,到天王廟看他們擲竹筊??茨切┼l(xiāng)下人,如何閉了眼睛把手中一副竹筊用力拋去,有些人到已應當開釋時還不敢睜開眼睛。又看那些雖應死去還想念到家中小孩與小牛豬樣的,那分頹喪那分神埋怨的深情,真使我忘不了?!盵2]126
沈從文不禁要問:“他們?yōu)槭裁幢豢常靠乘麄兊挠质鞘裁慈??”可是有誰能夠滿意地回答他呢?在兵荒馬亂的年代,鄉(xiāng)下人要出人頭地談何容易。似乎只有兩條路:一是讀書;二是尚武(從軍打仗)。擺在沈從文的面前也只有這兩種選擇。辛亥革命光復鳳凰后,沈從文有幸來到了新式小學就讀。初小的五年也許是沈從文少年最為快樂的歲月,他在這里識字認字,與伙伴一起玩耍,同時,學到了一些新的知識,新的理想也逐漸萌芽。
從1911 年到1922 年,沈從文正處于蒙昧與求知的階段,他20 歲的年齡經歷了太多的懵懂與愚昧。14 歲高小畢業(yè)的那年,由于家境的原因,為了謀生,在行伍中混點口糧,沈從文從軍了??墒窃诓筷犛纸洑v了什么呢?又是看到殺人如麻的情形。當沈從文所在的這支部隊過川東就食的時候,一個早上,因不知當地神兵和民兵一齊撲來,部隊無設防,旅長、團長、營長全部被殺,隊伍中幾乎所有的官兵都被殺。還包括給沈從文熟知的一名軍法長,以及使沈從文從愚頑自恃狀態(tài)下走出來的長者。在龍?zhí)恶v防的將近半年中,沈從文感到生活中相當無奈,依然是殘害人性的場面。一是同伴被殺;二是勇敢的漢子山大王被殺。那些殺人之前集合哨緊催,人馬嘶嚷的陣式,成為沈從文腦海中揮之不去的記憶。這些都給了他人生一次次的教育,不過,這個時候,沈從文似乎懂事了許多。譬如,一些人在什么時候被拷打、頭被砍下,似乎都看得清楚。也深感鄉(xiāng)里人的無知與愚蠢。這份經驗,使他活著永遠不能同城市中人愛憎感覺同步了。這種“鄉(xiāng)下人”的不凡經歷,使他對于城市中人在隔膜、慵懶的生活里產生的做人善惡觀念,不能引發(fā)同感,并因此使自己感到生活在城市中的孤獨。[3]89
這些年的經歷,沈從文基本上是處于一個“看客”的狀態(tài)。在沈從文看來,他本人就是一個認“死理”的人,他要透過現象看本質。對一切事物的評判都有自己的原則,即不把社會價值攙加進去,估定其愛憎。他認為自己不大能領會倫理的美,接近人性時他永遠是用藝術家的感情代替所謂道德君子的感情。[4]120
沈從文看景物、看事物,這無可厚非,人人都會,人人都“看”。沈從文的“看”,有自己的說法,那就是不攙加愛憎,不進行道德的評判。
魯迅在日本遇到“幻燈片事件”之后,決定“棄醫(yī)從文”。在魯迅看來:“凡愚弱的國民,即使身體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足以為幸。”[5]78魯迅筆下有許多的“看客”,但對于那些丑惡的現象,譬如殺人如麻的場面,一種接近于愚昧而欣賞的“看”,魯迅是進行無情地抨擊的。在《阿Q 正傳》中,魯迅生動地描繪了阿Q 這一“看客”形象?!啊銈兛煽匆娺^殺頭么’阿Q 說,‘咳,好看。殺革命黨。咳,好看,……’他搖搖頭,將唾沫飛在對面的趙司成的臉上?!盵5]215-216魯迅表達了對于“阿Q 這一看客”形象的深惡痛絕與“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思想情感。魯迅認為,“看”所顯示出來的,往往不是直接“看”到的現象,而是“看”的行為本身及其體現出來的愚昧。《阿Q 正傳》里相當多地運用了這樣的意象和象征。當阿Q 被游街示眾帶到刑場上,他看到傻笑的看客的臉,明白了他們的眼睛似乎比狼還要可怕。于是,魯迅對于自己的“吶喊”意義也感到懷疑,而且是出自內心深處的懷疑。因為“看客”并不覺得自己痛苦,顯然感到愉悅。與其喊醒,還不如讓他們“昏死”下去。即使如此,魯迅還是抱著“不可為而為之”,要做“遵命文學”。[6]43
20 歲的沈從文,雖然有自己的判斷,但是并不成熟。它也無法超越現實與年齡的可能。何況沈從文思想中本來就囿有“不攙加愛憎”的觀念。盡管作為一個“看客”的沈從文,他與魯迅先生筆下的“看客”形象有某種意義上的相似:置身于局外,顯示漠然。應該說,“看客”是極權統(tǒng)治下的一種生存策略。然而,在那些懷抱濃烈的理想情懷和現代意識的人看來,這種無動于衷的看客就是麻木不仁的寫照,就是集體自殺的癥候。因此,與整個“五四”一代的中國青年、中國人一樣,沈從文需要啟蒙與被啟蒙。但是沈從文的“看”,畢竟不同于那種對殺人場面起哄的“看”。這種場面對于沈從文的刺激不能說不大,其陰影在沈從文的腦海中是一直存活著的。若干年后,他寫《邊城》等作品的人物形象中,呈現了一種人性的復歸,表達出一種人道主義的關懷。筆者認為這與他早期的所見、所聞、所感有著直接的關聯。
沈從文來到北京,這是他對人生命運的一種改寫,是新的人生觀雛形的濫觴。他在《從文自傳·一個轉機》中寫道:“為了讀些新書,知識同權力相比,我寧愿意得到智慧,放下權力。我明白人活在社會里,應當有許多事情可作,應當為現在的別人去設想,應當如何去思索生活,且應當如何為大多數人去犧牲,為自己一點點理想受苦,不能隨便馬虎過日子,不能委屈過日子?!鄙驈奈牧D擺脫一種愚昧的人生,而“五四”的北京正是新事物、新理想的誕生地。
“五四”新文學的發(fā)生,是與“人的文學”相伴而成。中國新文學的濫觴的標志即人的現代化、思想現代化與語言的現代化,求新、求變、求發(fā)展成為時代的主流。面對“五千年之變局”,“人”與“思想”的藩籬是阻礙社會發(fā)展的一道鴻坎?!叭说陌l(fā)現”即人性與尊嚴,重新得到審視?!皢⒚伞眲t成為新的時代主題。梁啟超式的“少年中國”的新中國想象模式,及其中西、新舊價值觀照下的取舍法則,直接影響了“五四”一代新人的思想與行為導向。他對于傳統(tǒng)痼疾:奴性、愚昧、為我、好偽、怯懦、無動,以及由這些痼疾帶給中國人的劣根性進行了揭示,這成為了“五四”思想啟蒙的最為基本的話語方式。[7]13繼后,魯迅身先士卒,把銳利的箭靶對準了幾千年以來的愚昧、落后的國民性,并進行了無情的批判。《狂人日記》一聲怒吼,“五四”啟蒙文學思想運動成為社會的潮流。
與其它要求進步的新青年一樣,沈從文接受了“五四”啟蒙的洗禮,也正是“五四”時期,沈從文來到北京的前后,他翻閱古籍、鑒賞字畫與古董;聽“宋元哲學”、“談大乘”、“談因明”、“談進化論”、談一些西方近代的科學知識。這些都拓寬了沈從文的思路,增長了見識,啟迪了對自然、人生的深層思考。以前思想深處那種山川草蟲、湘西人性中的嫖客妓女、水手官兵、農夫村婦、人禍與戰(zhàn)爭,諸如此類,沈從文有了新的認識,他得以重新打量這個世界?!拔逅摹钡膯⒚晒廨x驅趕著他腦海中愚昧而頑固的劣質,從而煥發(fā)出思想的光明。[1]43若干年以后,當沈從文回顧這段歷程時,談到了自己的感受:
……對于一切自然景物,到我單獨默會它們本身的存在和宇宙微妙關系時,也無一不感覺到生命的莊嚴。一種生物的美與愛有所啟示,在沉靜中生長的宗教情緒,無可歸納,我因之一部分生命,竟完全消失在對于一切自然的皈依中。這種簡單的情感,很可能是一切生物在生命和諧時所同具的,且必然是比較高級生物所不能少的,于是產生了偉大的宗教。對于我呢,什么也不寫,亦不說。我的一切官能都似乎在一種嶄新教育中,經驗了些纖細微妙的感覺。[8]81
“我來尋找理想,讀點書?!边@是“五四”時期,當初沈從文從鳳凰來到北京的動機與樸素的出發(fā)點。又說,“我想讀點書”,“讀好書救救國家”。這樣的話,即使在今天也是相當感人的。他知道在舊的行伍中當兵是沒有出路的,更何況形勢比人強?!拔逅摹眴⒚晌膶W運動的感召,作為一個要求進步的青年,他同樣要擠身于這種歷史的潮流中去,試圖有所作為。然而,前途并非沈從文所想象的那樣,他初到北京時,正是舊軍閥混戰(zhàn)的時期。各軍閥之間為了爭奪利益,矛盾重重,經常流血掠奪。老百姓死于非命,民間財富遭到毀滅??墒嵌睫k大帥則逍遙自在,失敗后就帶起二三個姨太太和保鏢馬弁,向租借一跑,萬事大吉。……即使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也是奴性十足,淺薄無知,崇洋媚外。[9]45沈從文沉默了兩年,沉默得近于有點衰老。幾年來,他不寫作,卻在思考寫作對于生命的意義,對于社會的意義?!拔逅摹毙挛幕乃季S與眼光在于民主與科學、道德與自由。而這種理念從何而來,又從何而去呢?與大多數的“五四”青年一樣,沈從文注定要經歷一個漫長的茫然與徘徊之期,這是一個艱難的摸索階段。
“五四”文學的意義,在于啟蒙了一大批青年,啟蒙了蕓蕓眾生的國人。這是一個啟蒙與被啟蒙的過程。其實,啟蒙又是相對的,因為真理永遠不可窮極。嚴格而言,一個人不可能完全被啟蒙。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新文學擔當了文化啟蒙的責任,新文學作家自覺為啟蒙的角色,在他們的“人的文學”中,已經完成啟蒙或正在接受啟蒙過程中的人、蒙昧的人,似乎處在不同的文化等級序列中。特別是蒙昧的人,他們占大多數,從而構成了中國社會文化的基本狀況。[10]71應該說,“五四”的主題及基本任務:民主、科學、自由、道德,諸如此類的啟蒙問題,已經基本得到傳播。然而,在廣泛意義上,“五四”時期蒙昧的民眾成為文學的文化批判、啟蒙、救治的對象,任重而道遠。
在沈從文接受了“五四”文化的洗禮后,作為一代啟蒙作家,沈從文又是如何身體力行投入到這一時代洪流之中去?如果按照“五四”大的文化思路與敘事模式,沈從文作品中那些湘西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又是如何被啟蒙的?
在成長或創(chuàng)作的道路上,每個作家獨有自己的心路歷程?!昂⑻釙r代的內心激情”基本上決定了“作家與世界的關系”。少年經驗的“感性與理性生活”極大地制約著其后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方向。[11]184“五四”啟蒙思潮中存在思想脈絡:一是社會救亡意識;二是個性主義的啟蒙。[12]143
1919 年,胡適《新思潮的意義》一文,對以下幾個問題提出了質疑:習俗相傳下來的制度、古代遺傳下來的圣賢教訓、社會上糊涂公認的行為與信仰。胡適、陳獨秀、魯迅、周作人等新文學的先驅們側重以救亡意識為啟蒙目標,形成一種文化場,其核心是對“人”的發(fā)現。人性、人權、自由、民主[7]27-28等成為重要的啟蒙主題。魯迅《狂人日記》《阿Q 正傳》《長明燈》《故鄉(xiāng)》《風波》等具有普世價值意義的文學作品及其人物形象的啟蒙,展示了相當的實力。無疑,加深了“五四”啟蒙的文學的“國民性”反省的厚度。“五四”時期,沈從文創(chuàng)作的啟蒙意義,則在于“個性主義”啟蒙的展示。其創(chuàng)作復現了湘西民風、民俗,地域色彩的個性風貌與鄉(xiāng)土特征。剽悍的水手、靠水手謀生做生意的吊腳樓妓女、攜帶農家女私奔的兵士、開小店的老板娘、終生漂泊的行腳人……,“一方水土,養(yǎng)育一方人。”湘西,作為楚地一塊古老生活之土,是沒有被儒家與外來文化同化的土地。千百年以來形成了湘西人特有的生活方式與價值準則。生于斯,長于斯的沈從文要以獨特的眼光打量、圖解這片古老的土地與生活在土地上的人民。在外來人的眼里,這片未開化的土地是新鮮而陌生的,而在沈從文的筆下保留了它的自足性與自在性,[13]229從而加以引導與開化。事實上,沈從文認為,中國人身上有很多的病,這種病因源于“國民自私心”的擴張。認為兩千年以來的儒家人生哲學,表面看來不自私,卻注重在人民“尊帝王”“信天命”的基礎上,這是一種愚民的政策。國民雖容易統(tǒng)治,但失去了它的創(chuàng)造性與獨立性。沈從文在《中國人的病》中說道:“事實上國民毛病再用舊觀念不能應付新世界。目前最需要的,還是應當從政治、經濟、教育、文學各方面共同努力,用一種新方法造成一種新國民所必須的新觀念。使人樂于為國家盡義務,且是每人皆可以有機會得到一個‘人’的各種權利。一個國家多數人能自由思索,自由研究,自由創(chuàng)造,自然比一個國家多數國民蠢如鹿豚,欲妄迷信,毫無知識,靠君王恩賞神佛保佑過日子有用多了。”[9]27-28由于特殊的個人經歷,沈從文創(chuàng)作中的啟蒙立場是不同于“由啟蒙到革命”的創(chuàng)作方向,回避知識分子在現代中國的處境問題,把創(chuàng)作視野轉向了普通的民眾社會,但也 絕不是左翼文學那樣以某種意識形態(tài)來圖解民眾的生活,他們揭示出被啟蒙主 義無意間所遮蔽的民間世界的真相。湘西的河水、街坊,及其生活在這河水、街坊的人民,無不是沈從文筆下描寫的地方。沈從文不無自信地說,家鄉(xiāng)的河水街坊,他看到的太多太多。他把這些都融進到他的創(chuàng)作之中。因為這是他眷念的地方:單純的人性、古樸的街坊,他太“熟”了。并認為“五四”以來用這些作為創(chuàng)作對象他還是唯一的一人![9]121-122沈從文是把自己作為民間的一分子,在作品中體會其作為民間苦難的承受者置身其間,并非以他者的身份加以評判,而是創(chuàng)作一個作為“鄉(xiāng)下人”的啟蒙神話。
如果說,魯迅棄醫(yī)從文是因為“幻燈片事件”為標志性轉折的話,那么,筆者認為,沈從文的“從文”是個人、家庭、社會與其特殊經歷等綜合因素致使的一種行為,盡管并不一定有一個標志性的事件為導火索。其實無論是魯迅,還是沈從文,他們“從文”的目標是一致的,即批判丑惡的社會現實,以改造人生與社會。
“五四”時期,反帝反封建是一個主要的運動“主題”。作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主要“物質承擔者”,新文學最大的任務,就是對封建文化與國民劣根性的批判。魯迅的《狂人日記》直截了當地揭示了封建主義文化的“吃人”本質,這種揭示的徹底性,如平地驚雷,直接把炮火對準了封建主義。魯迅的《孔乙己》《藥》《明天》《一件小事》《端午節(jié)》《風波》《故鄉(xiāng)》《目光》等作品,對國民愚頑的封建意識觀念則進行了拷問與批判。相對于魯迅對封建禮教與國民性的批判,沈從文的作品的批判意識,則顯得更為委婉與另類,但是同樣受到異曲同工的效果。沈從文努力提高與凸現“五四”的主題,抒發(fā)自我,高揚個性。從而使人的尊嚴得到尊重、價值得到肯定、創(chuàng)造得到承認,使“五四”傳統(tǒng)中平民意識與實用性擴張而成為現實。在20 年代初,沈從文初出茅廬進入創(chuàng)作時,其對于魯迅為代表的以揭示和批判鄉(xiāng)村丑惡為特色的“鄉(xiāng)土文學”立場,就沒有產生多少吸引力,他自己默默探索的是“鄉(xiāng)土抒情”的創(chuàng)作之路。沈從文一旦發(fā)現自己在湘西題材的獨特發(fā)掘與創(chuàng)作的擅長之后,則奮力向前、銳意進取。從1928 年至1933 年,他先后寫下了一系列的作品,其中包括1933 年的《邊城》,以及未完成的長篇小說《長河》。沈從文是在都市的強力壓抑中激發(fā)起溫柔的鄉(xiāng)村懷念,在城市主流文化的猛烈沖擊下產生對邊緣文化的皈依與訴求。它凸顯了鄉(xiāng)土與主流文學迥異的批判手段。沈從文以湘西自然淳樸的民風來對比都市文化中那種油頭粉面、陽奉陰違的扭曲人性。其批判題材的創(chuàng)作有兩種:一方面是上層社會中達官貴人的奢侈、腐化的生活;另一方面是嘲諷已經擠入上層社會生活的所謂高級知識分子。如《紳士太太》《八駿圖》為代表,這種反諷的批判性是十分明顯的。[13]236這些紳士淑女,人前滿嘴講究仁義道德的信條,背后卻干著男盜女娼的勾當。生活在豪華、奢靡的大公館,成天放浪形?。好τ诖T、吃喝、進賭場、吸食鴉片……這種道德觀念體現為:虛偽、自私、怯懦。這些人使用虛假保持其金玉其外而敗絮其中的假文明。在沈從文《主婦》《或人的家庭》《自殺》等作品中,批判了都市情愛領域里瑣碎、平庸、蒼白、逢場作戲的愛情。在沈從文看來,即使是湘西的妓女,其人性、道德也總比洋場社會、夜總會里涂脂抹粉的摩登女郎要好得多,因為她們的貪欲、虛偽、扭曲、變形是與鄉(xiāng)下妓女無法相比的。都市文明對于人性的異化,沈從文在作品中作了嚴厲的批判。
沈從文要為“這個國家”做些事,他要把自己融入到“文學革命”的大時代中去,要在這一洪流中有立足之地。由于與當時以魯迅為主流文學群體之間的隔閡,沈從文似乎與“新月派”群體作家走得近些。由于徐志摩的欣賞,1924 年,沈從文的小說才在《晨報副刊》慢慢地得以有發(fā)表的機會。[14]127在這過程中,沈從文與徐志摩、陳西瑩、凌淑華等交往甚密。后來因為胡適的賞析,進入了另類主流文化圈。但另一方面,沈從文與這些人在一起,又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壓抑感。于是就把心中反抗的情緒轉移到文學的創(chuàng)作中加以發(fā)泄。[15]沈從文之所以對城市與鄉(xiāng)村、城里人與鄉(xiāng)下人產生如此不同的情感價值的判斷,是與他的人性觀、人生觀及思想深處的反現代性相關聯的。他一再強調,只有在鄉(xiāng)下,在那沒有受到或者較少受到現代文明的沖擊和污染的湘西,其淳樸的民俗才能蘊含出優(yōu)美、健康、最自然的人性。而只有這種真、善、美才是對都市文明假、丑、惡的最為直接的批判。
“五四”時期是一個多元思想表現的時代,“五四”新文學為沈從文的早期創(chuàng)作提供了生存空間。在“五四”啟蒙主題的觀照下,沈從文開辟了一條屬于自己的啟蒙發(fā)展之路。在《長河》中,湘西的人們都在“新生活”的到來陷入一種未知的命運和無措,風土人情、風俗習慣都遭到前所未有的變更,現代性的到來瓦解著美好的人性,沈從文竭力給人們保存抑或留下湘西這份遺跡。他進而思考著:“如果一種可怕的庸俗的實際主義正在這個社會各組織各階層普遍流行,腐蝕著我們的多數人做人的良心、做人的理想,且在同時還像是正在把許多人有形無形市儈化。……毫無一種高尚的情感,更少用這種情感去追求一個美麗而偉大的道德原則的勇氣時,我們這個民族怎么辦?”[8]81沈從文關心湘西人的生活與走向,同樣關注著民族的命運及未來。
文學創(chuàng)作應該依附于“生存與斗爭”和“民族意識”上,使創(chuàng)作擺脫膚淺、兒戲的“白相文學”的局面。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正是中國革命風云狂飆突進的時代,是“紅色的年代”。就“五四”革命文學的進程而言,沈從文的思想意識有了些偏離。有時候對那些緊跟時代而藝術上比較幼稚的左翼作家的作品,進行了一些嘲諷。但是三十年代嚴峻的革命形勢教育了他、啟迪了他,尤其是他的好友、左聯五烈士的胡也頻也影響了他,促使了沈從文這一時期創(chuàng)作的現實性、批判增強。在其創(chuàng)作中有時也可以看到革命的閃光。[1]45沈從文認為,我們要明白做人的權利,要有擔當義務的精神去做一個擁有權利的國民。拋棄掉依賴、懶惰,并把它們視為極其道德的行為。為了挽救“這個國家”,就必須有吃苦耐勞、死里逃生的精神,并與那些精神與身體兩不健康的人,采取不合作的態(tài)度。[9]132-133這也是作為一個自由主義色彩作家的沈從文的心靈告白。
從湘西走出來的沈從文,早期的人生經歷與“五四”的文化洗禮,無疑帶給了他寶貴的人生體驗。沈從文個性主義作家的創(chuàng)作,契合了“五四”多元化思想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時代律動,人們不能對其有過于苛刻的創(chuàng)作要求。他“從文”的心路歷程,及其豐富的早期作品與思想,至今對我們都有諸多的啟迪和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