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孝強, 朱聞宇
(1.北京語言大學 中華文化研究院, 北京 100083; 2.中國人民公安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 北京 100091)
《論語·衛(wèi)靈公》載:“子曰:‘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笨梢娍鬃泳哂袕娏业膽n患意識。一個“必”字,使“無遠慮”與“有近憂”的因果關系顯得直接、必然和緊迫,對其中的含義實有深究的必要。本文以《論語》為起點,借助《春秋》及歷代釋義,具體探討孔子的憂患意識。以下將從時間、空間與境界三個層面分述。
從時間層面辨析“無遠慮”與“有近憂”的因果關系,把“遠、近”訓釋為長遠、切近,“慮”訓為預防,“憂”訓為患,這在歷代釋義中占據主導地位,也是目前被廣泛接受的釋義。楊伯峻釋此章:“一個人沒有長遠的考慮,一定會有眼前的憂患?!盵1]
《春秋》的編年體例體現了孔子對時間的重視,反映了他對未來深切的憂患意識。如《春秋》首句即為:“元年,春,王正月。”對此,《公羊傳》說:“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歲之始也。”[2]4765《谷梁傳》則說:“雖無事,必舉正月,謹始也?!盵3]5129孔子作《春秋》,以時間編年,有始有終,且一年之中必記四季以成歲,層次井然,由此可看出孔子從時間上對未來長遠之事的重視。
又如《春秋·隱公八年》:“秋,七月,庚午,宋公、齊侯、衛(wèi)侯盟于瓦屋?!薄豆攘簜鳌氛f:“外盟不日,此其日何也?諸侯之參盟于是始,故謹而日之也。”據《公羊傳·桓公三年》“古者不盟,結言而退”之說,諸侯盟誓正是彼此缺乏信任的結果,范寧解釋說:“世道交喪,盟詛滋彰,非可以經世軌訓,故存日以記惡。蓋春秋之始也。”[3]5144宋公、齊侯、衛(wèi)侯所盟之日,禮崩樂壞尚不明顯,但已開始萌漸,孔子憂患“諸侯之參盟”之始,故“謹而日之”,以警后世。這正如司馬遷《史記》所言:“《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故曰‘臣弒君,子弒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漸久矣’?!盵4]“其漸久矣”,正是孔子的痛惜所在。
孔子又作《周易·文言傳》說:“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由辯之不早辯也。《易》曰:‘履霜,堅冰至?!w言順也?!盵5]33作《既濟》象辭云:“水在火上,既濟。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盵5]149這些也都明確反映了孔子在時間層面上的憂患意識。同時魏王肅即引《既濟》象辭釋此章。[6]5469邢昺又疏云:“此章戒人備豫不虞也?!盵6]5469又言:“此《周易·既濟》象辭也,王弼云:存不忘亡,既濟不忘未濟也?!盵6]5469另外,宋代張栻從《坤》卦“初六”爻辭入手進行了闡發(fā):“慮之不遠其憂即至,故曰近憂。《易》于‘履霜’即曰‘堅冰至’,以見其憂之在近也,慮患于履霜之初,則有以弭憂矣?!盵7]同時代的鄭汝諧則說:“大寒而索衣裘,近憂也,所以有是,近憂生于未寒而慮之不遠?!盵8]
受以上諸說影響,從時間層面解釋“遠慮”成為后世注家的廣泛思路。宋代謝良佐言:“莫大之禍亦非一朝一夕之故,慮遠者,可以無近憂?!盵9]342宋代馮椅曰:“慮在事未來之先,憂在事既至之后。慮不遠則備不豫,而憂近矣;慮遠而備豫,則有以弭憂矣。”[10]他們都是在以前車之鑒的形式解釋憂與患之間的關系,突出了長遠打算的重要,意在提醒防患于未然。
基于時間層面的考量,“遠慮”又引申出了“終身之憂”的謹慎態(tài)度。北宋陳祥道《論語全解》釋此章言:“夫善于遠慮,則長慮顧后者也,不善于遠慮,則私憂過計者也?!鬃釉唬禾幧矶X咧静粡V,居下而無憂者思不遠。然則君子之有終身之憂,是以有遠慮也,唯其有終身之憂,故無近憂?!盵11]陳祥道認為,慮是一種需要背負一生的狀態(tài),唯有橫亙整個個體生命之遠的慮才能保證“無近憂”。
可以看出,從時間層面對本章義理加以闡釋,“遠慮”的對象主要在事件發(fā)生前后的縱的邏輯層面,與此相聯(lián)系,則是空間層面的訓釋。
朱熹《論語集注》釋此章時,單引蘇軾之論作解:“蘇氏曰:人之所履者,容足之外,皆為無用之地,而不可廢也,故慮不在千里之外,則患在幾席之下矣?!盵12]涉及切近與遠物、內部與外部之間的關系。而把“遠、近”理解為外部、內部,外部的憂患與內部的憂患休戚相關,“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拓展出從空間層面辨析“遠慮”與“近憂”的橫的層面的聯(lián)系。
同時,朱熹在《論語精義》中引用了楊時的釋義,體現出對從空間上避禍的重視:“邦分崩離析而莫之慮,則季孫之憂,其在蕭墻之內,必矣?!盵9]342楊時所言之事見《論語·季氏將伐顓臾》。這件事在魯國“陪臣執(zhí)國命”的特殊背景下發(fā)生,季孫氏于魯國“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并未作匡扶時局的“遠慮”,反而僭越禮制,極力維護一家之利益,恐顓臾再為患而攻之。因此孔子批評季孫氏兼并顓臾的企圖,認為季孫氏不能為政以德,他的憂患恐怕就在自家之內。春秋末期,諸侯僭越天子之禮,大夫僭越諸侯之禮,屢見不鮮。在如此低迷的時代意識下,季孫氏的家臣陽虎也犯上作亂,成為季孫氏的“內憂”。
《春秋》“僖公五年”載:“冬,晉人執(zhí)虞公。”《左傳》詳述云:“晉侯復假道于虞以伐虢。宮之奇諫曰:‘虢,虞之表也。虢亡,虞必從之。晉不可啟,寇不可玩,一之謂甚,其可再乎?諺所謂‘輔車相依,唇亡齒寒’者,其虞、虢之謂也?!唬骸畷x,吾宗也。豈害我哉?’對曰:‘大伯、虞仲,大王之昭也。大伯不從,是以不嗣。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為文王卿士,勛在王室,藏于盟府。將虢是滅,何愛于虞?且虞能親于桓、莊乎,其愛之也?桓、莊之族何罪,而以為戮,不唯偪乎?親以寵偪,猶尚害之,況以國乎?’公曰:‘吾享祀豐絜,神必據我?!瘜υ唬骸悸勚?,鬼神非人實親,唯德是依。故《周書》曰:‘皇天無親,唯德是輔。’又曰:‘黍稷非馨,明德唯馨?!衷唬骸癫灰孜?,唯德繄物。’如是,則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馮依,將在德矣。若晉取虞而明德以薦馨香,神其吐之乎?弗從,許晉使。宮之奇以其族行,曰:‘虞不臘矣,在此行也,晉不更舉矣?!盵13]3896-3897宮之奇阻勸虞公“輔車相依,唇亡齒寒”,反映了他在空間層面的“遠慮”。就地緣政治而言,虞、虢二國命脈系于一,然而虞公未能有此遠慮,終招致禍患:“冬十二月丙子朔,晉滅虢,虢公丑奔京師。師還,館于虞,遂襲虞,滅之,執(zhí)虞公及其大夫井伯,以媵秦穆姬。而修虞祀,且歸其職貢于王?!盵13]3898《左傳》對《春秋》經文的解釋是“罪虞,且言易也”,言虞未能采納宮之奇之“遠慮”,而引狼入室招致“近禍”。
個體與家國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叭藷o遠慮,必有近憂”,在空間層面的釋義下,宋儒更加注重“個體—家國”的命運共同體聯(lián)系,如范祖禹釋本章曰:“《書》曰:‘制治于未亂,保邦于未危?!瘉y必生于治,危必生于安。《易》曰:‘危者,安其位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亂者有其治者也,是故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亂,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也?!盵9]342這種由個人而及國家的釋義邏輯一直影響到現代。如南懷瑾說:“從事政治、個人作人,都要以這兩句話作根據,隨時隨地要有深慮遠見,不要眼光短視,否則很快就會有憂患到來。小而言之,個人是如此,大而言之,國家的前途也是如此?!盵14]
除了單從時間、空間層面釋義,也有二者綜合來進行闡釋的。如元代胡炳文說:“地有遠近,時有遠近,所謂遠慮者,不可因循于目前,不可茍且于一時也?!盵15]錢穆則在《論語新解》中,對時空兩個層面作了概括:“此章遠近有兩解:一以地言,人之所履,容足之外,皆若無用,而不可廢。故慮不在千里之外,而患常在幾席之下矣。一以時言,凡事不作久遠之慮,則必有日近傾敗之憂。兩解皆可通?!盵16]378
考察上述時間層面、空間層面的釋義,“遠慮”實包含有一種割棄“己身”“此時”的思維,即不以促狹的時空限制自己的思索范圍,也就是“去私”而求“公義”“廣大”。就“公義”而言,個體慮事行為乃是符合人間正道,亦無憂懼之理,錢穆說:“唯所謂遠慮者,乃正謀,非私計。如古人戒蓄財多害,蓄財似亦為遠慮,實則非。”[16]378就“廣大”而言,個體思慮應向一個宏闊的境界而日進,朱熹《論語精義》載:“伊川曰:思慮當在事外?!盵9]342也就是要跳脫出自身所依傍的時空限制,以宏大包容的視角去對待人間事。而《春秋》及傳對此義也多有涉及與解說。
如《左傳·襄公三十一年·子產不毀鄉(xiāng)?!罚骸班嵢擞斡卩l(xiāng)校,以論執(zhí)政。然明謂子產曰:‘毀鄉(xiāng)校,如何?’子產曰:‘何為?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議執(zhí)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則行之。其所惡者,吾則改之。是吾師也。若之何毀之?我聞忠善以損怨,不聞作威以防怨。豈不遽止,然猶防川,大決所犯,傷人必多,吾不克救也。不如小決使道,不如吾聞而藥之也。’然明曰:‘蔑也今而后知吾子之信可事也。小人實不才。若果行此,其鄭國實賴之。豈唯二三臣?’仲尼聞是語也,曰:‘以是觀之,人謂子產不仁,吾不信也。’”[13]4376-4377子產不怕別人議論,公而忘私,并且以眾議為師,改善執(zhí)政,得到了孔子的贊揚。
又如《春秋·隱公四年》:“九月,衛(wèi)人殺州吁于濮。冬十有二月,衛(wèi)人立晉。”《左傳》記載:“州吁未能和其民,厚問定君于石子。石子曰:‘王覲為可。’曰:‘何以得覲?’曰:‘陳桓公方有寵于王,陳、衛(wèi)方睦,若朝陳使請,必可得也?!駨闹萦跞珀悺JF使告于陳曰:‘衛(wèi)國褊小,老夫耄矣,無能為也。此二人者,實弒寡君,敢即圖之?!惾藞?zhí)之而請蒞于衛(wèi)。九月,衛(wèi)人使右宰丑蒞殺州吁于濮,石碏使其宰獳羊肩蒞殺石厚于陳。君子曰:‘石碏,純臣也,惡州吁而厚與焉。大義滅親,其是之謂乎?!l(wèi)人逆公子晉于邢。冬十二月,宣公即位。書曰,‘衛(wèi)人立晉’,眾也?!盵13]3746州吁以大夫之位殺桓公而自立為君,未能和其民,石碏之子石厚親附州吁行犯上作亂之事,在父子之親面前,石碏能考慮更為宏大的家國大義,去私存公“大義滅親”,被譽為“純臣”,體現出崇高的品格。
“去私”而從“公義”的角度去考慮事情,實則是大公無私的表現,只有這樣才能著眼于長遠與整體利益去秉公辦事。這與個人境界緊密相關。由此,也可從境界層面推進本章的釋義?!斑h慮”可作“高遠之慮”解,唯懷高遠之境界者,才能包容天下,消弭大患,不為外物所累,“不怨天,不尤人”(《論語·憲問》),心亦無憂懼而生;然境界囿于方寸之間者,“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論語·陽貨》),憂從心生,致事事皆為憂患之源,甚或攪動禍患之事,這正如《新唐書·陸象先傳》言:“天下本無事,庸人擾之而煩耳。”[17]
《論語》的《子罕》《憲問》篇中,都記載了孔子“仁者不憂”之論?!额仠Y》篇則作了詳細的闡述:“司馬牛問君子,子曰:‘君子不憂不懼?!唬骸粦n不懼,斯謂之君子已乎?’子曰:‘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又“司馬牛憂曰:‘人皆有兄弟,我獨亡?!酉脑唬骸搪勚樱核郎忻毁F在天。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司馬牛作“無兄弟”之嘆,可謂“囿于方寸”之“近憂”,對于兄弟及悌道的認識僅僅局限于一己的血緣之親,境界未開,而子夏則從“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的修身出發(fā),得出天下之廣大,人人皆可為兄弟的大境界,來化解司馬牛之憂,誠可謂“遠慮”。
與司馬牛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顏回,《論語·雍也》載:“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顏回之境界,不依憑外物,油然從內心生發(fā)出一段自信與歡樂,因此雖身處“人不堪其憂”的外部環(huán)境中,心靈仍能免受其擾,而不至于跌入“近憂”。此種境界的培植,是“一以貫之”的問道和向學所形成的,這正如《論語·衛(wèi)靈公》所載:“子曰: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矣;學也,祿在其中矣。君子憂道不憂貧。”而在孔子看來,真正需要憂懼的則是“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論語·述而》)這四種限制自身境界提高的行為,四者如不能克服,則“遠慮”不成,“近憂”必至。
由以上分析可知,孔子所謂“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是有著豐富的內涵的,可從時間、空間以及境界等層面進行分析與闡釋,這些在《春秋》中都有所體現?!睹献印る墓隆吩啤翱鬃討郑鳌洞呵铩贰?,孔子面對“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的社會局面,秉持內心之仁與道義,作《春秋》,寄寓了自己的憂患意識,亦為后世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