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子心
(聊城大學 文學院,山東 聊城 252000)
中國既是詩的國度,也是酒的故鄉(xiāng),詩與酒似乎有著說不盡的緣分。酒,不僅滿足了古人味蕾的需要,更重要的是激發(fā)了詩人澎湃的詩情,使其成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催化劑,并被賦予深厚的詩學意義,參與構建異彩紛呈的詩歌境界。
古代文人不僅愛飲酒且常常飲醉。古往今來,對“醉”的詩性言說不勝枚舉,也引起了眾多學者的矚目,但目前學界對于詩中之酒的研究多從醉意本身著筆,而對醉態(tài)的探討相對空白,仍然存在研究視角的缺失,值得進一步探索發(fā)現(xiàn)。應該說,“醉臥”事象是中國古代詩歌中一道亮麗的風景線,也是一片未經(jīng)開發(fā)的寶地。以“醉臥”為基點關照詩歌,有利于從動態(tài)的、新穎的角度解讀詩酒關系,領悟文學作品中呈現(xiàn)出的靈動逼真的醉翁形象及意蘊無窮的醉中詩境,進而深入理解古代詩酒文化的存在形態(tài)與表達方式。
通過追本溯源,可以發(fā)現(xiàn)“醉臥”事象的發(fā)展軌跡是層層遞進的過程,它萌芽于先秦,發(fā)展于唐代,成熟于宋代。經(jīng)過長年累月的積淀,由一般的、單純的語言現(xiàn)象轉變?yōu)橐环N具有獨特審美價值的詩學概念。
“醉臥”事象萌芽于先秦。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jīng)》中最早出現(xiàn)了“醉”字?!岸Y儀既備,鐘鼓既戒。孝孫徂位,工祝致告。神具醉止,皇尸載起?!盵1]273“賓之初筵,溫溫其恭。其未醉止,威儀反反。曰既醉止,威儀幡幡。舍其坐遷,屢舞仙仙。”[1]288這一時期的飲酒詩主要描寫祭祀神靈、宴飲賓客的場景,但“醉”字并未在詩歌中反復多次出現(xiàn),且詩人對“醉”持否定意見。《詩經(jīng)》中寫道:“賓既醉止,載號載呶。亂我籩豆,屢舞僛僛。是曰既醉,不知其郵。側弁之俄,屢舞傞傞?!盵1]288賓客初到剛入席中,舉止文雅溫和謙恭,儀表矜持莊重,但在酒醉后,言語輕佻舉止忘形,行為輕薄放縱。創(chuàng)作者對“醉”的態(tài)度可見一斑?!芭P”字也是如此。先秦詩歌中并未使用“臥”字,只是在《禮記·樂記》中出現(xiàn)過一次且也傳遞出對“臥”字的負面情緒,“吾端冕而聽古樂,則唯恐臥;聽鄭衛(wèi)之音,則不知倦”[2]。可見,雖然“醉”與“臥”在先秦時期散見于文學作品中,但是并未受到詩人的普遍關注。這背后折射出先秦時期“禮”文化的重要影響力?!岸Y”不僅是祭祀、宴飲場景中的儀則,還用以維護社會秩序和人倫和諧,反映了統(tǒng)治階級對大眾的普遍要求,即舉止得體、思想端正,“醉”的精神狀態(tài)與“臥”的肢體動作都是不合時宜的。由此可見,先秦時期是“醉臥”事象的萌芽階段。
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隨著時間的推進和主體意識、自由意識逐步覺醒,“醉臥”事象在先秦時期遭遇的冷落在魏晉時期已經(jīng)有所緩解,發(fā)展到唐代更是吸引了眾多詩人的目光。據(jù)查證,共有63首唐詩含有“醉臥”事象。唐代是詩歌的時代,其繁榮開放的文化環(huán)境與“醉臥”事象自由飄逸的精神相得益彰,使其得以進一步發(fā)展完善。
就體式而言,“醉臥”一詞由表示狀態(tài)的“醉”字與表示動態(tài)的“臥”字組成。在古代詩歌中,分別含有“醉”字與“臥”字的詩篇數(shù)不勝數(shù),但將二者結合的“醉臥”一詞形成于唐代。這一過程呈現(xiàn)出三個發(fā)展階段。首先是那些未用“醉臥”之形但顯露“醉臥”之意的詩句,如張志和《漁父歌》“楓葉落,荻花干,醉宿漁舟不覺寒”[3]2164,韓愈的《芍藥歌》“花前醉倒歌者誰,楚狂小子韓退之”[3]855,劉禹錫的《覽董評事思歸之什因以詩贈》“倚枕醉眠成戲蝶,抱琴閑望送歸鴻”[3]897?!白硭蕖薄白淼埂薄白砻摺边@三種事象雖然沒有明確的“臥”的動作,但都隱隱含有“臥”的意味,塑造了漁舟醉宿的感傷醉翁、花前醉倒的狂放醉翁、倚枕醉眠的逍遙醉翁三種形象,為“醉臥”事象的確立奠定了基礎。其次,詩歌中出現(xiàn)了分散的“醉臥”形式,如杜甫《少年行二首》“傾銀注瓦驚人眼,共醉終同臥竹根”[3]91、李白《友人會宿》“醉來臥空山,天地即衾枕”[3]424。這些詩句同樣為“醉臥”事象的發(fā)展做出貢獻。最后,經(jīng)過詩人的智慧的與時間的檢驗,“醉臥”事象成型并在詩歌中出現(xiàn),成為中國古代詩學中獨特的審美范疇。
就內(nèi)容而言,詩人將“醉臥”事象與特殊的時空環(huán)境相結合,呈現(xiàn)出豐富多彩的詩歌境界。“心中得勝暫拋愁,醉臥京風拂簟秋。半夜覺來新酒醒,一條斜月到床頭?!盵3]1314“放醉臥為春日伴,趁歡行入少年叢?!盵3]1155“云卷四山雪,風凝千樹霜。誰家游俠子,沉醉臥蘭堂?!盵3]1339白晝、黑夜、初春、深秋、寒冬都在詩歌中得以呈現(xiàn),使“醉臥”在時間上得以延伸?!白砼P如茵芳草上,覺來花月影籠身”[3]1870,“醉臥醒吟都不覺,今朝驚在漢江頭”[3]1972,“從他花鳥笑,佯醉臥樓臺”[3]2087。 花草樹木、高山流水、亭臺樓閣等景觀紛紛進入“醉臥”之境,使“醉臥”在空間上得以拓展。此外,“醉臥”事象還出現(xiàn)在宴飲詩如岑參的《喜華陰王少府使到南池宴集》、送別詩如李頎《送陳章甫》,甚至游仙詩如曹唐《小游仙詩九十八首》等多種詩歌題材中,拓寬“醉臥”事象的應用邊界,展現(xiàn)出詩人更為豐富的審美體驗與內(nèi)心世界。
“醉臥”事象成熟于宋代,在數(shù)量上呈現(xiàn)出井噴之勢,共有216首宋詩含有“醉臥”事象。這種現(xiàn)象與宋代時代風貌與文人心態(tài)密切相關。家國破敗、山河凋零、仕途不順給予多愁善感、無能為力的士人“醉臥”的機會,使其遠離名利場,轉向?qū)ψ晕覂?nèi)心價值的追尋,通過真實細致地表現(xiàn)個人生活尋求內(nèi)心的平靜。這一時期的“醉臥”事象題材上多書寫文人墨客的日常生活,手法上注重過程與細節(jié)的刻畫,具有濃厚鮮明的生活氣息,體現(xiàn)出求“實”求“真”的傾向。這一特點從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中可以窺探一二,如楊萬里的《明發(fā)青泥沖雪剌船三首》,寥寥幾句就描繪出詩人風雪載途、醉臥賞景的過程。“冰棹風船雪滿篷,詩人醉臥水晶宮。追程未到君休問,且啟瓊窗看玉峰。”[4]詩人在漫天風雪中踏上征途,皚皚白雪將船裝飾得如水晶宮般晶瑩透亮,詩人醉臥其中不問何時何地,只顧開窗欣賞雪中山峰,一種安逸自得的滿足感油然而生。再如劉子翚的《老農(nóng)》:“山前有老農(nóng),給我薪水役。得錢徑沽酒,醉臥山日夕。忘形與之語,妙理時見益?!盵5]這首短小精悍的詩歌以時間為序講述與老農(nóng)相識、相知的經(jīng)過,蘊含著詩人獨特的心理感受??雌饋順闼仄椒驳纳介g老農(nóng)卻談吐風雅,與詩人一齊醉臥于夕陽之下,相談甚歡,兩人在詩情畫意中驚喜地收獲人生理趣。以上詩歌都是由士人日常生活片段凝練而成,建立在詩人日常生活的真實體驗之上,按照事件發(fā)展順序,以前后連接的動作與細節(jié)再現(xiàn)每一幀畫面并傳遞不同階段獨特的真情實感。
總而言之,“醉臥”事象作為具有獨特審美鑒賞價值的詩學概念,其凝定過程并非一蹴即至,而是在歷代詩人的繼承與發(fā)展中不斷加以補充和深化,最終得以呈現(xiàn),從而在中國詩歌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醉臥”暗含一種平衡持中的感覺?!白怼笔墙橛凇靶选迸c“狂”的中間狀態(tài),意味著對現(xiàn)實世界的暫時逃避,呼喚精神世界的自由,但這種逃避與自由是相對的是有限的,醉而復醒,現(xiàn)實問題依舊撲面而來。而“臥”不同于“立”也異于“躺”甚至是“寐”,“臥”可以解釋為停留、休息,但另一方面士人并未完全放松,“臥”也可以說是前進的預備動作,含有隨時隨地再出發(fā)的意味。應該說,“醉臥”潛藏著真實與虛幻的徘徊,快樂與悲傷的爭鳴,現(xiàn)實與理想的交鋒,理性與感性的相融。正是這種矛盾又多元的“醉臥”,在特殊的情境中喚起不同敘事主體的別樣情愫,指向不同的內(nèi)在意蘊,形成各具特色的醉臥者形象。
一是悠閑逍遙的醉臥者。這類形象最為普遍,在詩歌中頻繁出現(xiàn)?!伴e游占得嵩山色,醉臥高聽洛水聲”[3]901,“此時野客因花醉,醉臥花間應不知”[3]1647,“醉臥落霞斜枕手,高吟晚日更昂頭”[6]862。不論是醉臥山間聽水聲潺潺,還是醉臥花間嗅花香陣陣,亦或是醉臥于黃昏之時賞晚霞之美,都是一派超脫快適、與世無爭的樣貌。值得注意的是,這類形象在晚年白居易的詩歌中最為集中。醉吟先生在早年仕進時就流露出歸隱田園的愿望。他在《題元十八溪亭》說道:“怪君不喜仕,又不游州里。今日到幽居,了然知所以。宿君石溪亭,潺湲聲滿耳。飲君螺杯酒,醉臥不能起。見君五老峰,益悔居城市。愛君三男兒,始嘆身無子。余方爐峰下,結室為居士。山北與山東,往來從此始。”[3]1058全詩盡顯對友人寄情自然、怡然自得生活的欣羨,這為他晚年隱居埋下伏筆。晚年的白居易在歷經(jīng)宦海浮沉之后,發(fā)現(xiàn)獨善其身與兼濟天下難以兩全,于是在仕與隱中選擇了后者,生命體驗由悲情向愉快轉變,安逸與慵懶成為他晚年生活的理想追求與主旋律。其有詩云:“年顏老少與君同,眼未全昏耳未聾。放醉臥為春日伴,趁歡行入少年叢。尋花借馬煩川守,弄水偷船惱令公。聞道洛城人盡怪,呼為劉白二狂翁?!盵3]1155白居易與劉禹錫雖年老卻精神矍鑠,趁著醉意“聊發(fā)少年狂”,尋花、借馬、戲水、偷船,這一系列舉動詼諧有趣、恰似少年風華正茂,塑造了超然無羈的醉翁形象,讀后心情舒暢。再如宴飲詩《詠興五首·小庭亦有月》中說道:“菱角執(zhí)笙簧,谷兒抹琵琶。紅綃信手舞,紫綃隨意歌。村歌與社舞,客哂主人夸。但問樂不樂,豈在鐘鼓多。客告暮將歸,主稱日未斜。請客稍深酌,愿見朱顏酡??椭饕夂瘢謹?shù)隨口加……客散有馀興,醉臥獨吟哦。幕天而席地,誰奈劉伶何?!盵3]1140主人與賓客齊聚一堂,以美酒與歌舞為紐帶縱情享受宴飲的歡樂。哪怕后期物質(zhì)匱乏、生活貧困,“庖童朝告鹽米盡,侍婢暮訴衣裳穿”[3]1166,甚至到了變賣家產(chǎn)的地步,“起來與爾畫生計,薄產(chǎn)處置有后先。先賣南坊十畝園,次賣東都五頃田”,仍能怡然醉臥、快意人生?!捌捩鄄粣偵稅?,而我醉臥方陶然?!盵3]1166“或伴游客春行樂,或隨山僧夜坐禪?!盵3]1166“未歸且住亦不惡,饑餐樂飲安穩(wěn)眠。死生無可無不可,達哉達哉白樂天?!盵3]1166這種將錢財、世事甚至是生死置之度外的逍遙境界非常人所能及。
二是豪情滿懷的醉臥者。這類形象多出現(xiàn)在邊塞詩中,在這些慷慨激昂的詩篇中,詩人以筆為劍,直指賊寇,充斥著橫掃六合、劍蕩八方的豪情壯志和渴望建功立業(yè)、保家衛(wèi)國的深情厚誼。其中,最為人稱道的是千古名篇《涼州詞》,詩中寫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7]精巧的夜光杯中盛滿葡萄酒,急促歡快的琵琶聲助興催飲,詩人在開篇就用瑰麗奪目的詞語勾勒出一幅酒香撲鼻、笙歌鼎沸的盛宴圖,戰(zhàn)士們豪情滿懷,即使醉臥在沙場之上又有何妨?此次出征本就想要為國效力,將生死置之度外。“醉臥沙場”“征戰(zhàn)無回”不是在宣揚戰(zhàn)爭的可怕,不是在表現(xiàn)厭戰(zhàn)情緒,也不是對性命不保的恐懼,而是宣揚了將士們一往無前、視死如歸的豪情壯志、勇氣與魄力。類似意蘊的詩篇還有《邊關行》《老兵行》等。
三是惆悵傷懷的醉臥者。人雖為萬物之靈長,宇宙之精華,仍不能做到隨心所欲,仍要面臨諸多不能順心如意之事。這諸多困苦參與構建了古人敏感而多愁的心理結構,此時,酒自然而然地成為詩人宣泄愁苦、調(diào)節(jié)情緒的良藥。酒精具有緩解身體疲勞的功能,使詩人不知不覺地達到“臥”這樣一種相對放松的姿態(tài);同時酒精可以帶來精神上的相對自由與放松,使詩人進入飄飄欲仙的醉境。借酒消愁,醉臥成詩,成詩的同時又將“醉臥”寫進詩中,交代排遣憂郁的過程,這成為古代飲酒詩常見的創(chuàng)作模式。具體來看,這類醉臥者總是若有所思,流露出或明或暗、或濃或淡的愁緒。詩人或發(fā)出紅顏難駐、韶華易逝的喟嘆,如李白《攜妓登梁王棲霞山孟氏桃園中》“梁王已去明月在,黃鸝愁醉啼春風。分明感激眼前事,莫惜醉臥桃園東”[3]417;或描寫愛而不得的遺憾,抒發(fā)對所愛之人的思念之情,如盧仝《有所思》“夢中醉臥巫山云,覺來淚滴湘江水。湘江兩岸花木深,美人不見愁人心”[3]57;或是寂寞游子慨嘆命途多舛、思鄉(xiāng)情切的內(nèi)心獨白,如盧汝弼《秋夕寓居精舍書事》“醉臥欲拋羈客思,夢歸偏動故鄉(xiāng)情。覺來獨步長廊下,半夜西風吹月明”[3]1737。
“醉臥”往往發(fā)生在特殊的時空中,呈現(xiàn)出一定的規(guī)律性,時間與空間的延伸構成了多姿多彩的詩歌世界,展示出詩人獨特的生活狀態(tài)與情緒變化。
從時間維度來看,夜晚最容易發(fā)生“醉臥”。夜晚屬于詩人,它的朦朧與靜謐更能激發(fā)情緒,進而使詩人浮想聯(lián)翩,寫下寄寓著眾多思緒的多情詩篇,體現(xiàn)出詩人波瀾起伏的內(nèi)心世界?!拔以砼P勇庵床,酒渴依然夢吸江。晚角吹回燈尚在,眼花錯認月橫窗?!盵8]夜深人靜、萬籟俱寂之時,章甫臥于庵中床上,借著醉意追憶起那段行軍打仗的崢嶸歲月,仿佛看到號角的形態(tài),再仔細一看,原來是月亮的倒影投射在窗上,他憂國憂民卻無用武之地,暗含無限的遺憾與哀傷?!澳河瓿粕俣ㄛ櫍談谏衽挛追?。襄王自是無情緒,醉臥明月花影中?!盵9]世人都道“襄王有意,神女無情”,元代才女賈云華卻以神女與襄王反向類比自己與心上人,這段轟轟烈烈的愛情終不得善終,只能醉臥月下花間暫時逃避現(xiàn)實的苦痛。與深夜時的“醉臥”相似,黃昏時的“醉臥”總與憂思愁緒息息相關,但黃昏時的“醉臥”指向性更加明確。這時的黃昏不僅僅是時間概念,同時也暗示了詩人自身的生命狀態(tài),是詩人走向暮年的標志。蘇軾有詩云:“鬢霜未易掃,眉斧真自伐。惟當此花前,醉臥黃昏月?!盵10]詩人將壯士暮年的傷感情緒與人生體驗、生命哲理相融合,別有一番滋味。
白晝時分的“醉臥”則更具特殊性。司馬光《又即事二章上呈》有云:“雨不成游半路歸,逢花值柳倍依依。朝來賴飲三杯酒,醉臥西齋晝掩扉?!盵11]陳師道《咸平讀書堂》有云:“復作無事飲,醉臥擁青奴。桃李春事繁,軒窗晝景舒?!盵12]這些詩篇都描繪出一幅白晝醉臥、觀景抒懷的畫面。在古代,曉行夜宿是自然規(guī)律,也是古人嚴格遵守的起居習慣。此時的人們都應處于清醒的狀態(tài)而非醉態(tài),平民百姓應“立”于田間生產(chǎn)勞作,士人應“坐”于案前處理公務而非躺臥。但恰恰是這種不同尋常的“醉臥”,體現(xiàn)出醉臥者游山玩水的愜意心情和遠離世俗紅塵的灑脫情懷。
從空間維度來看,醉臥發(fā)生的場所可謂多種多樣,但主要集中于三大場所:一是醉臥花間;二是醉臥舟中;三是醉臥山上。
花間是“醉臥”事象最為集中的地點,在表現(xiàn)醉臥的詩歌中出現(xiàn)頻率極高。這類詩歌情感指向明確,多表現(xiàn)怡然之情。陽春三月,百花爭艷,春日的美好景色與飄來的陣陣花香使詩意的文人獲得視覺與嗅覺的雙重享受,花間醉臥的喜悅之情透過詩歌傳遞出來。以詩歌《醒后》為例,“醉臥芳草間,酒醒日落后。壺觴半傾覆,客去應已久”[3]1492。正值春意正濃、春光正好之時,詩人與賓客外出郊游,醉臥花間,享受著難得的愜意時光與感官享受。
醉臥舟中也是很常見的現(xiàn)象。唐代以來,水運交通便利,泛舟風尚流行。詩人在泛舟之時常常觸景生情,把酒言歡,以求借醉意進入自由無拘的精神世界,這導致舟中醉臥的現(xiàn)象更加頻繁地出現(xiàn)在詩歌中。這一葉葉扁舟載著白居易的閑逸與舒適駛向遠方,使他發(fā)出了“醉臥船中欲醒時,忽疑身是江南客”[3]1120的輕松之語,也暗示了趙鼎的隱忍與惆悵,他在《泊白鷺洲時辛道宗兵潰犯金陵境上金陵守不得入》寫道:“何人心緒猶無事,醉臥船舷一笛橫。”[13]這種欲言還休的傷心之語讀來使人心碎。
中國古代有登高望遠習俗,登高而賦、激揚文字是古代文人文學創(chuàng)作方法,也是一種文人情懷。登上高處就獲得了空間視角上的優(yōu)勢,上可觀天上云卷云舒,下可察世間萬事萬物,使得文人騷客眼界開闊、心曠神怡。登山具有調(diào)動情緒、拓展思維的作用。詩人山上醉臥,將身與心完全交予大自然,憤懣與不平都會被巍峨的山峰包容、消解,從而由衷地獲得身體上的放松與精神上的釋然。正如白居易有詩云:“況吾頭白眼已暗,終日戚促何所成?不如展眉開口笑,龍門醉臥香山行。 ”[3]1140
每首詩歌都是統(tǒng)一的整體,但在詩歌中不同的人、事、物出現(xiàn)的位置是不同的。部分人、事、物出現(xiàn)在詩歌開篇的位置,貫穿整首詩歌始終;部分人、事、物處于詩歌中間位置,僅僅作為詩歌中的一個小片段出現(xiàn);還有的人、事、物出現(xiàn)在篇末,雖然持續(xù)時間較短,但卻十分重要。時機與時長的不同決定了它們對于詩歌整體的不同作用。
首先,開篇位置的“醉臥”往往是全詩的背景或開端,它奠定全詩的整體基調(diào),為接下來的敘事或抒情埋下伏筆。比如吳芾的《和朱世同夜聞竹聲》:“醉臥空齋靜絕人,夜闌霜月白紛紛。寒生枕上渾無夢,聲到窗前疑是君。玉軫誰家調(diào)古曲,鐵衣何處角孤軍。羨君寫入新詩里,清壯還應過所聞?!盵6]526詩歌開篇醉臥空齋,營造了一種孤獨又靜謐的氛圍。頷聯(lián)“寒生枕上渾無夢”與“臥”的動作相對應,所謂酒后吐真言,頸聯(lián)和尾聯(lián)都是詩人趁著醉意抒發(fā)的內(nèi)心感慨,暗示了“醉”的狀態(tài)。所以說,位于篇首的“醉臥”是事情發(fā)展的開端并且持續(xù)時間很長,貫穿于整首詩歌,后續(xù)的發(fā)展都與“醉臥”密切相關,確立了詩歌的整體走向與詩境的整體氛圍。
其次,詩歌中部位置出現(xiàn)的“醉臥”事象在詩歌中的參與度相對較低,影響力也較小。《晚發(fā)》中的“醉臥”位于第二句,“漁翁醉臥灘沙穩(wěn),樵子行歌岸草昏”[14]。此句意趣盎然,漁翁醉臥,樵夫高歌,與周圍景物相映成趣,但詩人移步換景,漁翁醉臥沙灘只是詩人黃昏乘舟所見景色之一,還有“白鷺成行低欲落,清蟬無數(shù)斷還聞”[14]等其他景象。詩歌真正想要表達的核心主旨是尾聯(lián)“自將野色并秋色,都付詩魂與醉魂”[14]一句。其余幾聯(lián)的鋪陳都是“野色”“秋色”的具體表現(xiàn),并為最后一句的抒情表意積蓄力量。
最后,值得注意的是,尾句是非常關鍵的位置。據(jù)統(tǒng)計,在所有包含“醉臥”的宋代詩歌中,末句是“醉臥”最常出現(xiàn)的位置,占總數(shù)的一半以上。處于詩歌末尾的“醉臥”往往對詩歌意蘊與詩歌境界的形成具有重要作用。從結構上說,它處于詩歌末端,收束全詩,從而形成了完整的時間閉環(huán),使詩歌前后呼應,邏輯嚴密,連接了上文諸種分散的因素,增強了詩境的整體性與立體感;從內(nèi)容上看,它是詩人卒章顯志、點明題旨的凝結點,從而引起讀者廣泛的共鳴。以陸游的《雜詠》之一為例,“松肪燎火滿爐紅,罌粟煎湯到手空。試問齋居守丹灶,何如醉臥聽松風”[15]。燒火爐、烹罌粟,這首詩的前兩句是詩人平凡齋居生活的一個縮影,平淡質(zhì)樸,充滿生活氣息,同時也為后文造勢。第三句“試問齋居守丹灶”既承接上文,對前兩句進行總結,也發(fā)出疑問,在對比中為后文抒情達意積蓄力量。末句“何如醉臥聽松風”,營造出一個遠離浮華、安享靜謐的醉翁形象,構建出幽雅恬靜、出落凡塵的詩歌境界。即使詩歌結束,但給讀者留下豐富的想象空間,具有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藝術效果,使人回味無窮。
通過對“醉臥”事象源與流、意與情、時與空、體與用的分析與論述,使我們對這一古典詩學中重要且新穎的范疇具有較為全面、深刻的認識。這不僅具有理論意義,呈現(xiàn)出事象概念的基本樣貌,而且具有現(xiàn)實意義,為當下的文學創(chuàng)作與鑒賞提供了新的思考與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