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兵
(安徽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2)
就西方心理史學的緣起和發(fā)展的脈絡而言,弗洛伊德被看作這個研究領域的鼻祖式人物。他不僅明確提出了精神分析心理學的概念,還把所創(chuàng)立的精神分析心理方法運用于人物研究中。當然,現(xiàn)代西方心理史學研究的大規(guī)模發(fā)展主要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代表性著作是美國歷史學者埃里克森于1958年出版的《青年路德》。到了20世紀70年代,心理史學在歐美史學領域中開始成為一門新學科。這樣,在當代西方史學的跨學科研究中,心理史學成為一個重要的歷史學分支體系。不過,從20世紀20年代至70年代前期,國內學界的心理史學研究并沒有引起史學研究者的重視。改革開放以來,隨著國外史學理論和方法的成果傳入國內,心理史學研究在中國大陸范圍內興盛起來,如在研究專著方面涌現(xiàn)出胡波的《歷史心理學》(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周曉虹的《傳統(tǒng)與變遷——江浙農民的社會心理及其近代以來的嬗變》(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版)以及周感華的《中國群體性事件心理分析及對策研究》(貴州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等。但就黨史研究領域來看,中共黨史學家張靜如是較早提出把心理學的方法運用于黨史研究領域的學者,他的關于心理史學觀點的闡釋主要集中于其著作《唯物史觀與中共黨史學》(湖南出版社1995年版)以及有關論文中。目前黨史學界考察張靜如心理史學研究思想的成果還比較少,只有王躍等著的《張靜如學術思想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作了零星提及。基于此,筆者擬就張靜如關于心理史學研究的貢獻作一專門探討,深化對當代中國心理史學研究進展和張靜如黨史學思想觀點的認知。
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來,張靜如用了很大精力投身于黨史學科的基礎理論(包括黨史學理論和方法、黨史史料學、黨史學史)研究及其學科體系構建工作。在黨史學理論和方法研究的領域,張靜如提出要不斷吸收跨學科的知識來深化黨史研究,其中就包括心理史學研究的成果。他關于心理史學概念的闡釋主要包括兩個層面。
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在涉及到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這兩對人類社會基本矛盾的時候,實際上就蘊含著對個人心理和群體心理演化內容的充分關注。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認為,杰出的英雄人物不能違背歷史的發(fā)展規(guī)律而隨心所欲地創(chuàng)造歷史,但英雄人物的個性特點、個人氣質、個人能力及其活動可以影響社會發(fā)展的趨向,加速或延緩歷史活動的進程。張靜如在《李大釗論歷史學》一文中指出,人民群眾的普遍心理和杰出人物的個性心理往往對重大事件的發(fā)展趨勢起著一定的決定性作用[1]。整體來看,張靜如關于心理史學研究的指導思想是他對唯物史觀內容的深刻理解與全面把握。他明確指出:“社會進化和變革,是從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矛盾的角度分析的;群眾和個人,也是作為生產力的主體的角度考察的”[2]5。應該說,這是張靜如關于心理史學研究的邏輯基礎和理論前提。在心理史學研究的領域中,也涉及到個體心理的研究。21世紀以來,國內史學界在這個方面陸續(xù)取得了一些研究成果,如梅祖蓉著的《歷史、文化與人格》(天津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以及鄒兆辰著的《英雄的悲?。豪钚愠尚睦矸治觥?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等。在黨史研究中,盡管涌現(xiàn)出一些有關黨史人物心理研究的文章,但大多都停留于有關個體心理的簡單闡述,還比較缺少多維度和立體式的深入考察。我們應該認識到,歷史人物的個體心理研究還需要挖掘其背后所作所為的復雜原因和心理矛盾等因素。另外,張靜如明確指出,關于政黨成員個體的心理是指某一政黨成員在政黨活動中表現(xiàn)出來的、受他人和群體制約的個人情感、情緒、要求和愿望等,并且黨員個體的心理也是需要分層次的[3]。
個體心理和群體心理是對應的兩個概念,兩者的關系是彼此依存、相互影響的。個體心理是群體心理的基礎和依據(jù),而群體心理對個體心理施加影響,是對個體心理的進一步拓展。所謂群體心理研究,是指除了個體心理研究以外的“對于經濟、社會、政治、軍事和國際關系等各方面的歷史事件和現(xiàn)象所做的心理史學研究”[4]。一般來說,群體內部運作具有特定的規(guī)章制度、生活方式、禮儀形式等,個體成員在這種特殊的規(guī)定中進行生活和交往,自然會產生一種特殊的心理現(xiàn)象,表現(xiàn)為特殊的心理狀態(tài),即構成群體心理或群體心態(tài)。整體來說,張靜如關于群體心理的研究主要是從社會心理研究的角度進行切入的。1987年,張靜如指出:在黨史研究中,我們要注意吸收現(xiàn)代社會科學的理論和方法中有用的部分,如社會學、心理學、教育學、經濟學、民俗學、民族學等[5]。1989年,張靜如提出要注意從社會心理考察的角度來深化黨史研究[6]。1995年,張靜如指出:所謂的社會心理,是一種與日常生活相聯(lián)系的初級的社會意識,也是一定時期特定的民族、階級或其他社會共同體中普遍流行的、共同的、典型的精神狀態(tài)。就群體心理和個體心理之間的內在關系而言,張靜如認為兩者既有密切的聯(lián)系,又有顯著的區(qū)別[2]132-136。當代心理史學研究的一個重要趨向是逐步深化對群體心理或心態(tài)史學的探討。而且,群體心理的研究被視為認知特定整體社會文化變遷的一個有效途徑。具體地看,群體心理既有助于考察某階級、階層和集團在社會變遷不同時期的總體心理狀況,也有助于分析某個階級、階層和集團在認識、情感和行為過程中所形成的持續(xù)性傾向以及深刻把握其發(fā)生變化的原因、特點和規(guī)律??傊?,“關于心理史學的研究,既要重視英雄人物的個人心理研究,又要深入研究社會的群體心理”[7]。
張靜如不僅深刻地闡釋了心理史學概念的內涵和內容,還將其運用于黨史研究領域中,取得了明顯的效果??傮w而言,這既表現(xiàn)在張靜如自己的研究成果之中,還體現(xiàn)于其所指導的黨史專業(yè)博士研究生所開展的系統(tǒng)性研究。
除了上文提到的研究觀點以外,張靜如還專門撰文研究心理史學的問題。1988年,他指出:“有的人物的思想和活動,有的事件的發(fā)生和發(fā)展,未必直接與政治有關,往往可能是受文化、教育、社會心理等因素的影響?!盵8]48220世紀90年代初期以后,張靜如提出在關注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黨史研究的同時,要把學術注意力逐步轉移到社會主義時期黨史研究以及中國共產黨思想史的研究上。1991年,他在《中國共產黨思想史》一書的出版序言中明確指出:“作為社會存在反映的社會意識包括兩個部分,即非系統(tǒng)化的意識構成的社會心理和系統(tǒng)化的意識構成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8]617,并且,“意識形態(tài)是社會心理的凝聚物、結晶體”[8]617。接著,張靜如發(fā)表了《黨史研究重點應轉向社會主義時期》以及《1949年至1956年中國社會的演化、變革與社會現(xiàn)代化》兩篇論文,初步提出要以中國當代社會史(包括心理史學)研究成果為基礎深化中國當代史、社會主義時期中共黨史的研究。他指出:“圍繞一個問題要從政治、經濟、文化、思想、人際關系、階級關系、社會組織、社會心理、生活方式、思維方式等諸方面進行”[8]638。新世紀以來,隨著國內史學界關于心理史學研究進展的不斷推進,張靜如在心理史學研究的領域也提出了新的觀點。2004年,張靜如指出:“社會心理就可以直接影響黨的決策。如大躍進時代人們的社會心理是什么樣的?它與黨的決策有什么關系?”[9]2008年,張靜如指出:可研究的群體多得很,諸如改革開放以來的哲學社會科學工作者群體等,要著重研究“該群體的整體心理狀態(tài)、該群體中個體與個體之間的關系、該群體的社會地位和任務”[10]。因此,張靜如關于心理史學研究思想進一步豐富了整個心理史學研究的內涵和基本內容。
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來,張靜如所在的北京師范大學中共黨史學位點逐漸形成以黨史學理論及黨史學史、社會史研究、社會現(xiàn)代化研究、李大釗研究、中華人民共和國史研究、國外中共黨史研究等為代表的學術方向。張靜如不僅指導這些專業(yè)方向的研究生精心選題和撰寫畢業(yè)論文,還要求弟子們畢業(yè)后對其畢業(yè)論文進行修訂和出版。張靜如指導的黨史專業(yè)博士畢業(yè)論文涉及心理史學研究的成果,大致包括王躍著的《變遷中的心態(tài)》(湖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張福記的《近代中國社會演化與革命》(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李立志的《變遷與重建:1949—1956年的中國社會》(江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等。其中,王躍的專著研究了辛亥革命后到20世紀20年代末有關近代中國社會心理的變遷過程,詳細探究了中國傳統(tǒng)心態(tài)究竟是如何具體回應現(xiàn)代文明的挑戰(zhàn)的。張福記的專著剖析了三個近代民族資產階級代表人物穆藕初、章乃器、鄒韜奮的心理演進變化。李立志的專著著重闡述了新中國成立初期的社會結構、社會生活和社會心理具體演化過程及其影響。這三部學術專著在全面研究現(xiàn)當代中國社會變遷的基礎上,深入探討了特定的群體心理或個人心理的演化過程及其對社會發(fā)展所產生的影響。這深刻折射出的一個重要思想和研究理念是“研究社會,就要研究物質和精神生活諸方面?!盵11]
張靜如心理史學思想研究的意義主要體現(xiàn)于兩個方面:其一,就心理史學的研究領域而言,整合了有關心理史學研究的思路與范式,推動了國內心理史學的研究進展;其二,就黨史研究領域而言,推進了心理學等跨學科理論和方法與黨史研究的有機結合,拓展了黨史研究者的方法論視野,建構了黨史研究的方法論體系。
心理史學是心理學和歷史學相結合的產物。這門新史學分支學科通過對過去某時期社會狀況的梳理和考察,具體認知個體心理和群體心理。歷史發(fā)展過程是在長時段與短時段、結構與時間、個人作用與群體力量等諸多矛盾中行進的,心理史學就是在矛盾、糾葛的條件下尋求個體心理和群體心理的具體演化。目前國內的心理史學研究的成果已全面涉及個體心理研究和群體心理研究(包括社會心理)的內容,并且心理史學研究的理路也拓展了歷史學研究的范疇和范圍。史學界對國內心理史學研究進展也作出了階段性的總結。有研究者指出:第一,要能夠認識到歷史學研究需要借助心理學的理論與方法,深入研究人們的心理狀況;第二,要研究和探索建立心理史學的理論框架;第三,在對某些歷史問題的研究上,可以從社會心理分析的角度作出新解釋;第四,要探討重要歷史人物的心理特征;第五,探討特定時期不同范圍群體的社會心理[12]。黨史學界的有關心理史學研究專著也深刻體現(xiàn)了這一觀點。比如,姚桂榮博士在《“大躍進”運動的社會心理基礎研究》一書中指出:國內許多著名的史學家如彭衛(wèi)、張靜如、郭德宏等強調社會心理在歷史運動中的作用,倡導進行社會心理的分析[13]。在該書中,作者主要從毛澤東發(fā)動“大躍進”運動的心理動因、毛澤東的個體心理和行為及其對“大躍進”運動的影響、影響“大躍進”運動期間社會心理和行為表現(xiàn)的因素、干部和民眾在“大躍進”期間的社會心理和行為及其影響等方面,揭示了“大躍進”運動發(fā)生和發(fā)展的社會心理基礎及表現(xiàn)。閆廣琴博士指出:《中國社會心理與黨的路線之關系研究(1949—1976)》的成書是基于對張靜如先生所著的《唯物史觀與中共黨史學》之“社會意識與黨史學”內容而作出的相關思考;而且,研究當時人民群眾的社會心理變化過程及其對中國共產黨路線的影響,有助于黨在執(zhí)政過程中制定符合和反映民眾實際利益需求的正確路線、方針和政策[14]??梢?,這兩部專著作者的研究思路,都受到了張靜如有關心理史學觀點的深度影響。
20世紀80年代初期以來,黨史學界對黨史學科的“輔助部分”研究(包括黨史學理論和方法)進展比較緩慢,個中的緣由比較復雜。因此,如何進一步深入推進黨史學理論和方法的研究,完善黨史學科的研究理論和方法,建構黨史研究的方法論體系,就凸顯出緊迫性和必要性。其中一個有效的途徑是對已有的黨史學理論和方法研究成果進行學術史的梳理,并對其中有代表性的研究者及其觀點進行個案述評。20世紀80年代后期,張靜如就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如何貫徹于黨史研究領域作了初步思索;至90年代中期,他第一次提出了黨史學的“中介理論體系”的內容,即“以解放和發(fā)展生產力,實現(xiàn)社會現(xiàn)代化為主線,以近現(xiàn)代社會史為基礎;以社會進化為基礎,以社會變革為動力;上層建筑的社會作用及其相互關系;個人和群體的相互作用及其相互關系;以社會心理為基礎,以社會意識形態(tài)為導向;以歷史辯證法為核心,吸取中國傳統(tǒng)治史方法和現(xiàn)代自然科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方法之精華?!盵15]775新世紀以來,張靜如把這個黨史學“中介理論體系”的結構又作了完善,內容包括:“一、以近現(xiàn)代社會史為基礎,以解放和發(fā)展生產力、實現(xiàn)社會現(xiàn)代化為主線;二、以社會進化為基礎,以社會變革為動力;三、以群體作用為基礎,以個人社會作用為契機;四、以社會心理為基礎,以社會意識形態(tài)為導向;五、以歷史辯證法為基礎,以中國傳統(tǒng)治史方法和現(xiàn)代自然科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方法之精華為輔佐?!盵16]總體來看,張靜如的這一重要觀點既揭示了心理史學研究成果對深化中共黨史、中華人民共和國史研究所起到的重要啟發(fā)作用,也貫徹和落實了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指導思想,進一步拓寬了黨史研究者的學術視野和理論思維??傊?,在黨史研究中,我們要深入運用心理學等跨學科的理論和方法,而且“只有用新方法開拓出新的研究領域,開拓出以舊的歷史視野和方法所無法提出的新的重大選題,或者對一些原有的重大選題做出比用舊的視野和方法所得成果更加深入、更加全面、更加符合歷史事實的結論,這樣的方法才能為廣大黨史工作者所接受?!盵15]915
心理史學是一門具有交叉性和綜合性特點的歷史學科,側重研究歷史發(fā)展中的人物活動心理現(xiàn)象及內在規(guī)律。國內史學界也日益關注心理史學的研究內容及其進展。研究者不僅要充分認識到心理史學研究的重大意義,也要關注心理史學研究的方法論問題。就黨史研究來說,黨史學界要“在馬克思主義方法論指導下,將社會科學的一般研究方法與黨史學科有機結合,對推動新時代的黨史學科發(fā)展具有重要意義”[17]。筆者通過探討張靜如心理史學研究的貢獻,既可以看出張靜如在黨史學理論和方法問題研究中所起到的學術引路人作用,也可以看出張靜如心理史學研究思想論點在構建黨史學“中介理論體系”時所凸顯出來的重要意蘊。在史學研究中,運用心理學的理論和方法也適應了深化整個歷史學科研究的現(xiàn)實需要。“歷史學家不一定要做心理學家才可以利用心理學的發(fā)明或學說。這種發(fā)明或學說必然可以對歷史學家貢獻一種新的見解,而新的解釋則可以幫助歷史學家糾正許多誤解,改正存在于歷史著作中的許多陳腐觀點”[18]。因而,在分析重要歷史人物個人心理的時候,必須首先考察歷史人物所處的特定社會以及特定群體生產生活的具體狀況,并在此基礎上深入考察這個歷史人物的心理。當然,有必要全面審視心理學方法在歷史學研究中的運用:第一,由于有關歷史史料和文獻、指導思想以及研究方法等的運用都帶著史學研究者主觀性的色彩,研究者可能會得出不同的結論;第二,心理史學的方法只是觀察和闡釋歷史的一種視角,如果隨意夸大歷史人物心理的作用,就會滑向唯心主義的泥坑,因而要始終遵循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理論指導與基本要求;第三,要重視心理史學研究的新發(fā)展和新趨向,進一步厘清心理史學和心態(tài)史學兩個概念之間的關系。要深入推進社會心態(tài)研究,恰當展示其對國家治理的政策價值[19]。總體而言,心理學理論和方法在黨史研究中的運用,既體現(xiàn)了跨學科研究在整個歷史學科中的應用價值,也極大地拓展了歷史學研究(包括黨史研究)的重要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