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鈺

如何沒錢又富足地過好這一生？

我覺得得要看在哪里過，比如，在蘇州古城區(qū)就可以。也得看是在什么時候過，比如，在明朝的蘇州，也可以。

當然，最重要的是看誰在過，比如全才型選手文徵明，就能清貧又圓滿地過好這一生。他用自己的詩文書畫、90歲的高壽、健康良好的生活方式，踐行著我們今日常掛嘴邊的“長期主義”。

但他同時代的知己好友，唐寅，卻沒法這么過。唐寅有著千古才華，在歷經(jīng)幾場人生變故后，因病離世。他的人生大起大落，更有戲劇性和話題感，于是被后人編寫進了戲曲小說里，也更活在人們心中。

文徵明和唐寅，當屬兩種不同的“蘇州傳奇”。前者是日常的傳奇，后者是天賦的傳奇。這兩種傳奇，在追求世俗享受、極致審美的明朝中后期的蘇州相互輝映、彼此照耀。

閶門“明”月

今年是虎年，過年期間行走在蘇州古城中，楓橋、閶門、專諸巷、吳趨坊……在藝圃喝茶，在廟前躲雨。這些街巷曲徑通幽、阡陌相通。從闔閭建城起算，蘇州已有2500多年歷史，無論是閶門、虎丘、楓橋……哪里都能講出好幾個朝代的故事。

虎丘有春秋闔閭的墓葬劍池，也有祝枝山、唐寅裝扮乞丐討酒的浪漫傳說;閶門下的專諸巷本是紀念刺客專諸，他因“魚腸劍”刺殺吳王僚被載入《史記》，專諸巷在明清時期也是手工業(yè)匠人聚集地，不少以假亂真的書畫古董贗品都來自此地。嘉靖年間這里曾出過一張著名的贗品《清明上河圖》，甚至當時還引發(fā)了一樁驚天血案。

每一個朝代的蘇州，都有自己獨特之美。但是，如果可以穿越，我會選擇穿越到明朝的蘇州。明朝是最蘇州的朝代，蘇州是全國的時尚中心，人們流行的吃穿住行、生活方式、日常器皿都被稱為“蘇樣”;姑蘇城被大明士紳名流列為天下必得一游的五大都會之一，人們穿蘇式服裝，學(xué)說蘇白，操唱吳歌，引為驕傲;人們看蘇戲、喝蘇酒，蘇州當時釀酒業(yè)發(fā)達，顧家三白酒、秋露白等黃酒都是當時精品;蘇州園林紛紛興建，盛行收藏書畫、古董、工藝品，文人間宴請雅集蔚然成風(fēng)，“中產(chǎn)階級”開始興起，整座城市都十分注重日常生活美學(xué)?？傊鞔疤K式生活”用現(xiàn)在的話講——充滿了日常生活的“儀式感”。

閶門，在《紅樓夢》中被譽為富貴風(fēng)流之地。唐寅的詩文中也常常描寫閶門：“翠樓三千樓上下，黃金百萬水西東”。明代的閶門內(nèi)外，眾多文人在此生活、吟誦、宴會、雅集，當我行走在閶門下，一幅幅明朝蘇州的畫卷向我徐徐展開，那個朝代的文人、名士也一個個浮現(xiàn)在腦海。

其中，文徵明、唐寅是最有名的兩個，他們同年出生，生肖屬虎，都精通書畫詩文，彼此是一生的知己好友。但兩人性格迥異，一個天才蓋世、放浪不羈，一個端正嚴謹、淡泊溫和;一個50歲出頭歿于肺疾，一個活到90歲，在為別人寫墓志銘時放下毛筆、安然離世，如同得道高僧圓寂一般。

唐寅在詩文里曾用“塤篪”來比喻他和文徵明的情誼?！皦_篪”取自《詩經(jīng)·小雅》里：“伯氏吹塤，仲氏吹篪”。塤和篪都是樂器，塤是梨形，篪是笛狀，雖然形制不同，但發(fā)音原理相同，音色相近，一起演奏悅耳和諧。唐寅用塤篪來比喻，是講他和文徵明雖然性格迥異，但情如兄弟，內(nèi)在和諧。

不同的性格決定了不同的命運走向，也塑造了不同的傳奇。

天賦傳奇唐伯虎

唐寅是天賦的傳奇，文徵明是日常的傳奇。一個驚艷卻短暫，一個平淡但雋永。天賦的傳奇不可復(fù)制，需要極致的天賦和高效的努力，它是“大數(shù)據(jù)”中的“小數(shù)”，它屬于正態(tài)分布上的極少數(shù)人。

唐寅出生在閶門吳趨坊市井里弄間，家里是開酒館的，在當時屬于比較有錢的中產(chǎn)階級。他屬虎，是家中老大，下面有一弟一妹，所以字伯虎。他從小衣食無憂、天資聰慧，在十三四歲的時候，比他大10歲的祝枝山聽聞這個“天才兒童”，都有意要來結(jié)交。祝枝山可不是一般人，他5歲寫大字、9歲能寫詩，他的祖父、外祖父都是當時鼎鼎有名的大儒，祝枝山20來歲就以其詩文書法聞名蘇州。

唐寅不僅天資高，他也勤勉努力。而且他的努力很高效。唐寅在家道中落后，只投入一年時間修習(xí)科舉文字，這一年里收斂心性、閉門讀書，反復(fù)練習(xí)八股文章。隨后唐寅在南京鄉(xiāng)試中一舉考中了解元。要知道當年的科舉有多難考啊，據(jù)說錄取率在3%至5%之間，同為天才少年的祝枝山5次參加南京鄉(xiāng)試才中得舉人。更別說文徵明，鄉(xiāng)試9次都中不了。

后人寫唐寅傳記，說有兩個唐伯虎：一個是風(fēng)流才子唐伯虎，瀟灑佯狂的桃花庵主;另一個是落拓文人唐寅、千言萬語無處話凄涼的六如居士。這兩個唐伯虎矛盾撕扯，成就了作品至高的藝術(shù)性。

其實唐寅一生，雖才華蓋世，但他的性格缺陷也是明顯的。文徵明的父親文林非常愛惜唐寅才華，但文林曾告誡文徵明：“子畏（唐寅小字）之才宜發(fā)解，然其人輕浮，恐終無成，吾兒他日遠到，非所及也?！贝搜砸徽Z成讖。輕浮驕傲的性格是唐寅后續(xù)身陷科舉舞弊案、寧王謀反案等重大人生風(fēng)波的內(nèi)因。

張愛玲說，成名要趁早。但真是這樣嗎？至少唐寅的人生就是反例，少年成名未必是好事。唐寅的早年過于順遂，周邊人都仰慕才華對其吹捧，他交友太多尤其喜和富商交往。唐寅在社交場上被過度“捧殺”，導(dǎo)致了他有些浮夸自戀，雖然在藝術(shù)文學(xué)中才情縱橫，但他在政治、人事上的認知是比較幼稚的。比如寧王案，唐寅當時深得寧王賞識，他認為這是自己翻盤的機會，文徵明對此事比較淡漠也曾規(guī)勸過他。但唐寅不聽，只身前往南昌，后面寧王果然叛亂。他不得不裸體裝瘋才得以脫身，雖然有驚無險，但此事也給他帶來了巨大的恐懼、心理壓力。

其次，早年優(yōu)渥的生活讓他“逆商”有點低下，在科舉舞弊案后，他被發(fā)為浙江小吏，本來文徵明、王鏊都贊同他前去，認為這是一次歷練的機會?？伤麑幙苫ㄥX也要“贖身”回蘇州繼續(xù)做文人，享受自由瀟灑的生活。唐寅內(nèi)心對功名是很在乎的，但他沒有直面這種在乎，而是用一種紐結(jié)曲折的方式，要佯裝、要瀟灑、要叛逆，這種情緒糾結(jié)，天長日久也不利身心健康，肺病和心情多有關(guān)系，這可能也是他患有肺疾的原因吧。

但最重要的是唐寅對日常生活不善經(jīng)營、不懂理財。他的畫確實能賣不少錢，但換來錢就立刻去買酒，流連青樓。以至于夫妻反目、主仆失和、兄弟分家。唐寅傳記曾記載當年有一個文人士子發(fā)起的募捐活動要為當時的一名文人買驢。唐寅沒錢沒米，只能捐書相抵，但折算下來數(shù)他捐的金額最多。自家無米無炊，卻重金幫朋友買驢，作為旁人可以說他俠骨熱腸，但作為他的第二任老婆，也難怪要和他“離婚”了。

唐寅是文藝領(lǐng)域里的巨人，是日常生活中的侏儒。如果他有一個賢內(nèi)助倒也能互補?？上У氖?，他的發(fā)妻早亡、第二任妻子“離婚”、直到年約40才找了一名官妓沈九娘作為妻子，40多歲生下一個獨女。而晚年他最喜歡的侄子早夭，也帶給他沉重的打擊。

不善日常生活經(jīng)營、沒有維護好家庭關(guān)系，是他形成悲劇命運的重要原因。這似乎也是很多天才的悲劇。所謂天才，大抵過著絢麗卻不幸福的一生。

日常傳奇文徵明

反觀文徵明，處處和唐寅相反。文徵明7歲生母早亡、11歲才開始說話、9次科舉鄉(xiāng)試都不中、50多歲經(jīng)人舉薦才進京當個九品官、幾度生計困窘、年近60回蘇州后在閶門外曹家巷逼仄的房子里琢磨筑園起居，但也無非是寒酸促狹的小宅園。

他的日常生活非常有規(guī)律，每天吃過早飯，上午還要吃一些“餅餌”之類的點心，吃午飯的時候會喝上一點黃酒，并且每隔一段時間就喝上兩杯，然后到下午三五點吃“面飯”，晚上點燈再吃兩碗粥。他喜歡寫作、繪畫、聽戲，待客清談，欣賞評論書畫作品。他的一生朋友眾多，尤其喜歡提攜新人后輩，在當時引為佳話。

文徵明雖不像唐寅人生大起大落，但日子也并不順遂。尤其在他父親去世后的一段時間，經(jīng)濟窘困，當時他的書畫也賣不出多少錢，只能用來換取日常生活用品。年已四十還一度需要朋友接濟、問朋友借米。更重要的是，他一次次地參加鄉(xiāng)試，都沒有中，每一次都從南京怏怏而歸，背后飽受議論。巨大的心理壓力讓他也常常生病。但他始終能夠理性地面對，克制自己的情緒，并投入在他的詩文書畫創(chuàng)作中。

當他五十多歲終于經(jīng)人舉薦進京當官，也只是個月俸五石米的九品散官，在京應(yīng)酬多花銷大，他不得不讓家里給自己寄錢。即便如此，他也不被待見甚至被人諷刺譏笑：“我衙門不是畫院，乃客畫匠此處”。又親眼見朝廷風(fēng)云變幻，幾次三番后，文徵明心灰意冷決定歸隱回蘇。雖然北京之行是他仕途的失敗，但也讓他真正地認識了自己，他并不適合官場生存。此前為科舉功名的焦慮也隨之消失了，他平靜坦然地接受自己，去過適合自己的生活。

他回蘇州后也開始改造自己的庭院，在院中栽種兩棵梧桐，修筑了自己的書房“玉磐山房”。這個庭院狹窄簡陋，沒有池塘小山，規(guī)模也比不上唐寅的桃花庵。他在這里生活了30多年，一直到90歲安然去世。

文徵明是日常的傳奇，是天長日久的點滴積累，他的偉大是熬出來的，他的成功是可以復(fù)制的，它屬于我們生活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文徵明的人生，就是一種“長期主義”。

在江南四大才子里，文徵明和唐寅可謂是吳中文化圈里雙子星，集詩、書、畫三藝于一身。祝枝山書法最好、徐禎卿最擅詩文，但二人成就無法和文、唐相比。

更重要的是，四個人里，唐寅活了50多歲，徐禎卿活了30多歲，祝枝山活了60多歲。文徵明活到90歲、一生過得平和圓滿。

他在平庸的日子里雕琢出了精彩來。文徵明的書法最有名的是小楷，據(jù)現(xiàn)存資料統(tǒng)計，文徵明從30至90歲共有205部小楷作品存世，其80至90歲占據(jù)了52部，超過了其他年齡段，而且這一時期的小楷書法作品代表其小楷書法的最高境界和最大的藝術(shù)成就。文徵明，真正成為了“時間的朋友”。

我曾想過一個問題，為什么文人、藝術(shù)家多會英年早逝呢？我的理解是，文學(xué)藝術(shù)創(chuàng)作者很多是高敏感人群，對文學(xué)藝術(shù)的態(tài)度是一種“逃避的升華”，創(chuàng)作者多少不太面對現(xiàn)實，有逃避的心態(tài)，內(nèi)心矛盾糾結(jié)抑郁。文徵明卻并非如此，他直面問題，經(jīng)營生活，官場失意后也能坦然接納自己，文藝創(chuàng)作只是生活的附麗。

是不是“時間的朋友”，在于有沒有面對現(xiàn)實。面對了，就是朋友;逃避了，就是敵人。

文徵明過著清貧但富足的人生。他之所以能圓滿地過好這一生，究其原因，恰恰和造成唐寅不幸的原因是一樣的：

首先，文徵明出生的家風(fēng)十分正直淳厚，尤其是他的父親文林，是當時六品官員，為人正直嚴謹。在這里，還要說一句文林對唐寅也是非常看重，有意提攜，在他的引薦下，市民階層出身的唐寅能和當時蘇州最精英的團體沈周、王鏊等人結(jié)識，才名遠洋。在文林的家風(fēng)規(guī)訓(xùn)下，文徵明有很好的規(guī)則感。他雖然交友廣闊，但很有邊界，不像唐寅經(jīng)常和富商、富二代交往過密，不會讓自己陷入風(fēng)波。

其次，文徵明雖然9次鄉(xiāng)試不中，但他在政治人事上的心智認知比較成熟，在唐寅之上。早年他曾寫過一篇《滿江紅》：

“拂拭殘碑，敕飛字，依稀堪讀。慨當初，倚飛何重，后來何酷。果是功成身合死，可憐事去言難贖。最無辜，堪恨更堪悲，風(fēng)波獄。

豈不念，封疆蹙;豈不恤，徽欽辱。但徽欽既返，此身何屬。千載休談南渡錯，當時自怕中原復(fù)。笑區(qū)區(qū)、一檜亦何能，逢其欲?！?/p>

世人唾罵秦檜，卻從未有人追究高宗趙構(gòu)執(zhí)意處死岳飛的陰暗心思。縱使看穿，在皇權(quán)至上的時代，也無人感言。文徵明早早就透徹洞悉了。比起唐寅的天真爛漫，文徵明對人性有更深層的洞察見識。

最后，文徵明和他的妻子吳三小姐家庭和睦、相敬如賓。當時文人都愛逛青樓，文徵明是從來不去的。他和大家喝完酒便回家，從不去第二場。據(jù)說，當年有個文人錢同愛伙同他人捉弄他，騙他上船并在船上藏了名美麗歌妓。在船上，文徵明為了逃避與歌妓應(yīng)酬，直接將自己的臭襪子脫下來，扔在錢同愛的臉上。錢同愛有潔癖，對這一舉動最不能堪忍，趕緊命令停船，這才把文徵明放上了岸。

如果說，唐寅的悲劇在于交友不慎、縱情過度、對日常生活家庭情感不善經(jīng)營。那么這些長處，正是文徵明所有的。他講原則，講規(guī)則，講究分寸距離，熱愛生活，作息規(guī)律……他活得不如唐寅那么性情爽感，但他最終收獲了圓滿的一生。

我們年少時自視甚高、無知無畏，自然喜歡風(fēng)流才子唐伯虎?？傄詾槿松〞乘?、不成魔不曾活。唐寅的內(nèi)心是比較悲苦的，他的放浪瘋魔只是在掩蓋內(nèi)心的孤獨苦痛?？赡苷沁@種外在和內(nèi)心的張力成就了天才的傳奇、藝術(shù)的傳奇。

人到中年，我們看過了世界也看清了自己，接納自己。更喜歡平淡理性的文徵明。他告訴我們生命的排序首先是健康的身體，其次是和諧的家庭，再次是良好的關(guān)系，過程中嚴以律己，做好自己。至于才華、事業(yè)、功名都是錦上添花，慢慢來，不著急。

在日常的積累中，在繁瑣的生活里，日拱一卒，功不唐捐。不求完美，但求圓滿，一點一滴，珍惜，雕琢，每個人都能活出自己的傳奇。

文徵明在拙政園為當年主人王獻臣親手栽種下的紫藤，至今花落花開，已經(jīng)過去500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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