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榮枝這二十年

□ 向 霖

2021 年9 月9 日上午，江西省南昌市中級人民法院依法對被告人勞榮枝故意殺人、搶劫、綁架案進行一審公開宣判，被告人勞榮枝犯故意殺人罪、搶劫罪、綁架罪，數(shù)罪并罰，決定執(zhí)行死刑，剝奪政治權(quán)利終身，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chǎn)。

法院經(jīng)審理認為，被告人勞榮枝伙同他人故意非法剝奪被害人生命，其行為已構(gòu)成故意殺人罪；以非法占有為目的，采取暴力、威脅手段搶劫被害人財物，其行為已構(gòu)成搶劫罪；以勒索財物為目的綁架被害人，其行為已構(gòu)成綁架罪。勞榮枝在共同犯罪中起主要作用，系主犯，應當按照其所參與的全部犯罪處罰。

勞榮枝歸案后，如實供述自己常州綁架的事實，系坦白。勞榮枝故意殺人致五人死亡；搶劫致一人死亡，搶劫數(shù)額巨大，并具有入戶搶劫情節(jié)；綁架致一人死亡，勒索贖金7 萬余元，犯罪情節(jié)特別惡劣，手段特別殘忍，主觀惡性極深，人身危險性和社會危害性極大，后果和罪行極其嚴重，應依法懲處。雖有坦白情節(jié)，但不足以從輕處罰。勞榮枝犯數(shù)罪，應依法予以并罰。遂作出上述判決。

據(jù)媒體報道，一審宣判后，勞榮枝當庭痛哭表示不服，表示要提起上訴。

2019 年11 月28 日，勞榮枝在廈門一商場落網(wǎng)，上一次從警方追捕中逃脫后，她已經(jīng)銷聲匿跡二十年。落網(wǎng)時，她表現(xiàn)平靜，沒吵沒鬧，還對著警方的鏡頭露出笑容。

當時，勞榮枝的笑刺痛了朱大紅，讓她“氣憤萬分”。朱大紅的丈夫陸中明，在事業(yè)剛剛起步的31 歲，被勞榮枝和情人法子英選中殺死?！叭绻以诂F(xiàn)場，真想在她（勞榮枝）臉上扇兩巴掌?！敝齑蠹t說。

時間回到20 年前，陸中明離開鄉(xiāng)下老家，到合肥去做木匠散工。六安路至今仍有一批木匠，他們守株待兔般地，在路口等待客戶上門。1999 年，六安路的木工最多時有80 多人，他們拿著工具在路邊擺攤，非常熱鬧。

陸中明才來了半個月，1999年7 月22 日，他被一個“客戶”叫到家中。那人身高一米七三，面容瘦削，留著一撇小胡子。他就是在世紀末名震一時的“悍匪”——法子英。

陸中明從此一去無回。朱大紅的代理律師劉靜潔說，陸中明剛一進門，看見屋里還有一個鐵籠，關(guān)著一個中年男人，他想奪門逃出，法子英早就堵在了門口。他又要沖向陽臺，沒跑出兩步，就被法子英從身后捅刺，在接連數(shù)刀中倒下了。

第二天，在合肥某公司的家屬樓，防暴警察層層包圍了法子英。警方用了催淚彈，在法子英逃竄時擊中了他的右腿，成功將其抓獲。但勞榮枝逃走了，此后二十年不見蹤影。

朱大紅獨立養(yǎng)大了3 個小孩，無論多忙，她每年都會去一趟公安局，詢問勞榮枝的下落。2019年11 月29 日，小兒子怪異地叫了她一聲“媽媽”，給她看新聞上一個女人的照片。她知道，這一切要畫上句號了。

關(guān)在籠中的“大款”

陸中明的尸體是最后被發(fā)現(xiàn)的，他被冷凍在一個二手冰箱里，起初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只是通過散落的工具推斷他是一名木匠。

他的死狀極慘，頭和軀干被分開。根據(jù)合肥公安的起訴意見書，他的胸部、腋部、背部有20多處刀傷，最后急性大出血死亡。他在死前見到的三個人，法子英、勞榮枝，以及“籠子里的男人”殷建華，他都不認識，對方也不認識他。

那是一次近乎荒誕的謀殺。法子英、勞榮枝綁架了殷建華，對他說：“我們是職業(yè)綁架，殺過人的?！币蠼ㄈA不信。法子英說：“我殺一個人給你看看?！?/p>

1999 年，手機還沒有普及的年代，法子英用BB 機呼叫他的房東吳永貴，但吳永貴沒看見。朱大紅的代理律師劉靜潔感嘆，他們本來是要殺房東的，但房東運氣好，躲過一劫，他們就找來了另一個無辜的人。

殷建華眼睜睜看見木匠被殺，他屈服了。他被迫寫了三張字條，晚上9 點給家里去了電話。殷妻劉敏在電話中聽見丈夫說：“又給你找麻煩了，我給別人綁架了。”她被告知準備30 萬贖金，20 分鐘后到一酒店門口碰頭。

1996 年在南昌，法子英、勞榮枝用相似手段，成功實施了一起“綁架碎尸案”。他們綁架了熊啟義，在熊試圖呼救時，他們殺害并肢解了他，把尸塊裝在四個袋子里，其中一個袋子被帶到了熊家。他們捆綁控制了熊的妻子和3 歲女兒，將熊家財產(chǎn)洗劫一空后，又殺死了她們。

1997 年在溫州，法子英、勞榮枝再次犯案，他們在租房時發(fā)現(xiàn)梁曉春有錢，把她捆綁后，又讓她叫來另一個有錢的人劉素清。兩個女孩被用電線捆綁在一起。勞榮枝將錢取出后，法子英勒死了她們。

這一次，輪到殷建華了。

殷妻劉敏去了約定的酒店大門，但沒見到人，她趕緊回家打電話。

法子英在后來供述，他當晚遲一些到了酒店大門，抽了四五支煙的功夫，回去就質(zhì)問殷建華，為什么劉敏沒來？殷建華說他妻子不可能不去。殷建華夫妻還不知道，法子英一貫不留活口，如果在那晚見到了，恐怕劉敏也兇多吉少。

見面時間改到了第二天，1999 年7 月23 日早上9 點，劉敏被叫下樓，在電話亭前看到了法子英。這個悍匪竟向她握手，問她：“你怎么不關(guān)心你丈夫？”又問她：“你怎么不請我到你家去？”

殷家并不富裕，夫妻都是安徽省工業(yè)設(shè)備安裝公司的員工，殷建華下海創(chuàng)業(yè)沒多久，也還沒見到起色。隔壁姚姓的老鄰居告訴記者：“他（殷建華）家有啥錢啊，去深圳沒多久就空手回來了。創(chuàng)業(yè)前也不想想，別人下海是什么年代，他又是什么年代，時機錯過了”。

殷家所在的單位家屬樓，連廁所都是公共的，房子只是小小的一間。到了家，法子英讓劉敏先準備好一萬。他從褲帶中間的位置，取出一支鐵質(zhì)的轉(zhuǎn)輪手槍，擺在桌上讓劉敏檢查。劉敏不敢碰槍，她送錢的朋友已經(jīng)到了樓下，她借口取錢，經(jīng)法子英的同意下了樓，終于逃離危險。

朋友早就報了警，一聽有槍，合肥警方立刻調(diào)集了精銳力量，把這棟建筑層層圍起。跟拍的《警視窗》記錄下了抓捕畫面，在形如筒子樓的這棟磚墻建筑，警方布控了每一個點。法子英躲避在墻壁角落的床頭，用保險箱擋住自己正面，一手拿著槍試圖抵抗。

《警視窗》還記錄了法子英與警方的謎樣對話。警察勸他放下武器，說：“（你和我的生命）都是珍貴的?！彼f：“珍貴什么啊，你拿那一點工資?！彼€對攝影師說：“拿照相機的朋友，這種場合好玩嗎？生和死在瞬間就成為現(xiàn)實?！?/p>

但他再也不能殺人了，警方最后擊中他的右腿，將他抬出了建筑，他的悍匪生涯從此告終。

1999 年12 月28 日，法子英被執(zhí)行死刑。據(jù)圍觀者講述，當年司法機關(guān)會在節(jié)前“槍決一些定罪了的窮兇極惡的人”，并且是公開處決。法子英五花大綁著跪在刑場，背后貼著一張寫著名字的白紙，他在一聲槍響后倒在眾人眼前。

“殺人惡魔”的三個瞬間

臨死之前，法子英都不見得真心悔過。北京中銀（合肥）律師事務(wù)所高級合伙人俞晞，在當年還是領(lǐng)證半年的律師新手，受法院指派做了法子英的辯護律師，他說：“跟法子英見面，有一種陰森森的感覺，因為他對生命極其漠視。不只是漠視別人的生命，也漠視自己的生命?！?/p>

俞晞見了法子英六七次，最后一次是在死刑判決后，法子英叫他來看守所，說有一肚子的話，只想找個人聊聊天。他們暢談了一整個下午，法子英說他身上還有其他命案。俞晞回憶：“那天記筆錄，記得我的手生疼?！?/p>

俞晞?wù)f起他第一次見法子英，對方很友好、很有禮貌地說：“律師，謝謝你來看我。案件的事你就不用管了，只要陪我聊聊天就好?！庇釙?wù)f明了自己的職責，法子英卻說：“就算你有能力，說明有6 條人命都不是我做的，還剩一條人命，我也是個死?！?/p>

法子英直言，他最好的結(jié)局，就是在抓捕現(xiàn)場被擊斃，或者直接從法院走到刑場。真正令他后悔的，是他的失誤，“我不該讓劉敏下樓取錢，應該讓送錢的人直接到屋子里”，俞晞?wù)f，法子英對這一“敗筆”念念不忘。

在被警方抓捕后，法子英沒有第一時間供述事實，反而天南地北地胡謅，說是受人雇傭才來綁架殺人，甚至誣陷無辜的小木匠是他的同伙，只因為起了沖突才把他殺死。他提供了大量無效線索，讓警方不止一次計劃落空，在他的包庇下，勞榮枝成功逃走。

五天后，因為尸臭沖天，殷建華在籠中腐壞的尸體才被發(fā)現(xiàn)，勞榮枝早就逃之夭夭。法子英多次翻供，留下了不同版本的情節(jié)。一說是在他出門前，已經(jīng)把殷建華勒死。一說是他套牢了脖子，叫勞榮枝在必要時收緊布條。他8點多出門，囑咐了勞榮枝，如果他在中午12 點還沒回來，她就趕緊離開現(xiàn)場。

無論真實與否，無論哪個版本，法子英都是為了給勞榮枝脫罪，把所有罪責攬到自己身上。他告訴俞晞，在一個朋友的社交活動上，他認識了19 歲的勞榮枝。她是當?shù)氐男W老師，很崇拜混黑道的法子英。法子英在家中排行第七，所以諢名叫作“法老七”，在當?shù)睾诘朗莻€響當當?shù)娜宋铩?/p>

兩人在一起后，開啟了亡命之途。他們年輕，他們相愛，他們四處殺人。淪為階下囚的法子英，次次詢問勞榮枝的下落，他不知道勞榮枝安全與否，但從沒有松口提供線索。

俞晞?wù)f，法子英“陰氣森森”，臉上總是沒有表情，只有三次例外。一次是在死刑判決后，俞晞告訴他，勞榮枝跑掉了，法子英由內(nèi)而外地“露出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

還有一次是在律師見面時，法子英表明動機，說殺人不是目的，拿錢才是目的，殺人滅口只是為了更安全。律師問他，在南昌殺死的3 歲小女孩，不可能說出他的任何身體特征，為什么也殺了？法子英嘆道：“想起來那是在作孽啊。”

最后一次是法子英說：“現(xiàn)在有權(quán)的都搞錢，我又沒權(quán)沒勢，但也要生活啊?！甭蓭焼査?，那就可以剝奪別人的生命嗎？法子英罕見地低頭，一度陷入沉默。

一次笑，一句話，一陣沉默，是法子英為數(shù)不多的顯露人性的時刻，他卻造成七條人命的悲劇。法子英似乎不怕死，或者說放棄了求生欲，但他的表現(xiàn)欲很強，在法庭上依然編織著天南地北的謊言。

他的表現(xiàn)欲還在于一處細節(jié)。庭審前，由于他的右腿被傷，警方撕掉了他褲子的右腿管。法子英卻提出要求，換一件寬松的褲子，“我最后一次面對觀眾了，不想要太狼狽”。

20 年后，勞榮枝的姿態(tài)如出一轍，她面對警方的鏡頭沒有頹喪，反而流露出一絲媚笑。

“二十年”與“二十年”

勞榮枝的人生頗為坎坷，她中專畢業(yè)，是小學老師，卻看上了小學三年級文化的法子英，跟著他亡命天涯。落網(wǎng)前，她曾在廈門某酒吧做“客服”，陪酒、聊天、推銷酒水。她化名“sherry”，隱藏了一切往事。

1996 年的碎尸案曝光后，南昌市公安局曾下達通緝令，描述了她在九十年代時的特征：“身高一米六三，體態(tài)適中，長發(fā)披肩略帶卷，眼睛較大，右眉有一綠豆大的肉色痣，會講標準普通話，擅長在歌舞廳當三陪小姐，喜化濃妝。”

在南昌、合肥犯案時，她起到的作用很大。勞榮枝去娛樂場所工作，物色有錢的男人作為目標。在合肥，她到三九天都在歌舞廳做坐臺小姐，半個月左右，她多次見到殷建華。

殷建華當年開了一家公司，自稱是總經(jīng)理。勞榮枝見他消費不少，出手闊綽，還拿著幾包軟中華煙四處發(fā)散，跟法子英商議后鎖定了他。曾經(jīng)在一次綁架案中，人質(zhì)逃了出去，法子英專門定制了一個鋼筋籠。它0.5 米高、1.5 米長，一個成年男人只能蜷曲其中。

勞榮枝布下美色陷阱，將殷建華誘騙到家，他最終在籠子里慘死。警方發(fā)現(xiàn)時，他的尸體高度腐壞，接著又在冰箱中找到了木匠的尸體。但在當年，法子英在供述中包攬責任，七次否認勞榮枝涉案，還聲稱兩人早在1997年分手。她的落網(wǎng)，將進一步還原真實情況。

二十年過去了，勞榮枝沒改她的習慣，還是喜歡化濃妝，在酒吧里服務(wù)年紀較大的客戶。她對中年男人依然有吸引力，每個月的收入過萬，只是少了一個殺人的法子英。兩個“悍匪”，法子英的冷漠，勞榮枝的微笑，如他們希望的那樣，被大眾看到并轉(zhuǎn)發(fā)。

但那不是全部，也不該是全部，另一種頑強的生命力在受害人的家里。二十年前，在審判法子英的現(xiàn)場，木匠妻子朱大紅留下了一臉悲憤的照片，她被稱為“現(xiàn)場中最令人心碎的人”。陸中明走了，留下她和三個小孩，7歲大兒子、4 歲小兒子和2 歲小女兒。

陸中明當年去合肥做木匠，為的是掙生活費和學費。六安路的木匠師傅們回憶，1999 年，這份營生不錯，城里上班族的工資還不到千元時，他們每天能有30到80 元收入。陸中明一天能掙100 元左右，說明他非常勤奮。

他也很顧家，朱大紅說：“每次吃飯，他都要等媽媽吃過了，自己最后吃，錢都拿給家里用，他是個非常好的男人?！闭煞蛟跁r，朱大紅基本不用擔心錢的問題，當他一走，好像天塌了下來。

但她看著三個小孩，只能勉強自己撐起這個家。丈夫死后一年，朱大紅開始進城打工，在一家賓館里做衛(wèi)生阿姨，一做做到現(xiàn)在。她至今租住在破舊不堪的出租屋里，月租180 元，十年沒漲價。她不好意思地笑說：“娘家人都不知道我住這里，我不讓他們看見?！?/p>

她每天工作10 小時以上，一個人拉扯大了三個孩子。如今，他們都二十多歲了。11 月28 日，當小兒子給她看新聞時，朱大紅很激動。她最后告訴小兒子：“媽媽明天還要上班，你們?nèi)ソo爸爸墳前燒些紙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