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孩時代，兩位母親的抉擇

□ 高伊琛 劉怡仙 張蔚婷

一天忙活到晚上9 點打烊，90后楊琦琦才有機會坐下來歇腳。她摘下圍裙，卸下口罩，露出臉頰的兩塊紅暈，瞇瞇眼笑了起來。

2021 年7 月，她和丈夫離開老家甘肅永登縣，到一百多公里外的蘭州開了家面館。他們想踏實干兩年，能把5 歲的兒子、4 歲的女兒都接過來，在蘭州接受更好的教育。做餐飲很辛苦，楊琦琦為了面食的口感，一天要揉十多斤面團，飯點要給顧客盛面端碗，從早上八點多干到晚上九點多。

為了蘭州這家店，楊琦琦在2021 年6 月做了流產(chǎn)手術(shù)，放棄三孩。這個決定是小兩口作的，沒有告訴家里長輩。楊琦琦說，一個孩子的到來要考慮到諸多因素：有沒有人幫忙照顧，自己的身體狀況如何，能不能給孩子更好的教育等等，心里糾結(jié)又難受。

而在距蘭州1500 公里的四川攀枝花市，33 歲的徐亞玲則對二孩的到來充滿期待。她經(jīng)歷了繁復的產(chǎn)檢，緊張每一項身體指標，小心翼翼地孕育這個孩子。2021年10 月，她迎來健康的小寶。攀枝花是全國首個向二孩、三孩家庭發(fā)放育兒補貼金的城市，徐亞玲幸運地領取到每人每月500 元的育兒補貼。

三孩生育政策在2021 年落地。生不生，生幾個，是每個小家庭都會面臨的抉擇。兩位母親經(jīng)過反復權(quán)衡，作出了她們認為最有利于孩子的選擇。

楊琦琦一家

“不速之客”

楊琦琦的面館不太好找，藏身在一處菜市場內(nèi)。門臉很小，兩米來寬。餐廳和后廚連在一塊，大小不過十幾平米。小鋪子里緊湊地擺著五張桌子，只賣面食，夫妻倆在柜臺后忙碌，近幾日生意很好，肥腸拌面尤其受歡迎。忙不過來，他們將父親從永登喊來幫忙。

丈夫?qū)W做菜已有七八年，手藝是有的，加上夫妻倆愿意用新鮮的食材，店里的鹵豬蹄、豬皮、肥腸都很受歡迎，不少老顧客惦念。

楊琦琦丈夫原在永登開了一家面攤，做夜市，下午3 點一直做到凌晨三四點。兩個地方的消費習慣不同，永登縣城里的人一般三五個人聚在一塊，點上3 斤肉上桌；蘭州的人講求經(jīng)濟實惠，二三十元要能夠吃到面、肉、菜，搭配齊全。楊琦琦和丈夫耐心琢磨，不斷改良，才推出熱賣的肥腸拌面。

楊琦琦原來學平面設計，對餐飲一竅不通。但她什么都愿意學，先是自己設計菜單、招牌，裝修收拾。為了菜品好，開始學著自己和面、揉面，一開始一次只能揉五斤，后來一點點增進，能揉十五斤。

疫情前，楊琦琦和丈夫計劃到蘭州創(chuàng)業(yè)，買房子落戶，把孩子接到蘭州上小學。2021 年6 月初，夫婦二人把永登的店轉(zhuǎn)讓了，打算按計劃行動，卻來了個“不速之客”——楊琦琦懷孕了。

在事業(yè)蒸蒸日上的時候迎來三孩，楊琦琦頗為猶豫。婆婆自兩個孩子出生以后，一直在家?guī)兔?，再增加一個，能顧得過來嗎？此外，孩子教育支出也很大，蘭州的幼兒園一學期費用七千多元，兩個孩子一年的學費就得三萬元。夫妻倆都得掙錢干活，哪有時間停下來生孩子？

“想有個孩子陪著大寶成長”

在楊琦琦為生與不生糾結(jié)之時，徐亞玲已做好準備迎接第二個孩子。她在2020 年曾懷過一個孩子，不幸在三個月時流產(chǎn)，此次再懷二胎更為緊張。

徐亞玲有個姐姐，從小關系很好。最記得的事是姐姐上大學時，父母總是在前一晚準備好給姐姐的學費生活費，姐姐又從中偷偷分出一些，給徐亞玲作零用錢。大學畢業(yè)后，徐亞玲留在攀枝花組建新的家庭，姐姐則回到老家廣元市。姐妹倆經(jīng)常通電話，“我有什么事都喜歡跟姐姐商量”。

幾年前，徐亞玲的母親生病，姐姐在家忙前忙后地照顧。這個時候，有兄弟姊妹的好處也顯現(xiàn)出來，彼此能相互支持。徐亞玲的丈夫則是獨生子，對熱鬧的大家庭很是羨慕，“我們一直想著有個孩子能陪著大寶成長”。

孕育一個孩子不容易。孕期四個月時，徐亞玲為孩子B 超檢查出現(xiàn)的小問題憂心：小寶的左心室有一個零點幾的強回聲。

“到底什么原因會造成他的左心室有強回聲？情況嚴不嚴重？”做無創(chuàng)DNA 檢測的當晚，徐亞玲睡不著；出報告的頭天晚上，她徹夜未眠。第二天一早她趕到醫(yī)院，看到唐氏篩查的報告上寫的全是低風險，這才放下心來。

再懷二胎，徐亞玲時刻都覺得很焦慮。檢查時，她會緊盯著醫(yī)生的表情，生怕醫(yī)生皺一下眉頭。她在醫(yī)院工作，下班后會用科室的胎心監(jiān)護儀檢查孩子的胎心。一只手操作監(jiān)護儀，另一只手拿著手機錄音，“我就覺得從來沒有什么聲音，比那個胎心（心跳聲）更好聽。”

成為母親以后

楊琦琦說自己以前想法天真，以為生孩子特別自然簡單——今年聽說誰和誰結(jié)婚了，過一兩年聽說他們有了孩子，都是很平常的事?！埃ê⒆樱┛赡苌鰜硪院缶透覀円粯?，每天按時吃飯，按時睡覺。”

真實的狀況是，剛出生的孩子作息不規(guī)律，晚上醒來四五回，醒來就要喂奶換尿布。熬夜是常有的事。兩個孩子稍微大一些，大的剛會走路，小的會爬，一個人一雙眼睛根本盯不過來。自女兒出生后，一直是婆婆幫著帶孩子。楊琦琦也有三年沒有工作。

兩個母親都希望給孩子高質(zhì)量的教育與陪伴。

楊琦琦說，成為母親以后，她切實體會到把孩子“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感受，比如奶粉要盡量買最好的，兩歲以后要喝有包裝的牛奶；外出一靠近水源，心里就緊張他們的安全?！艾F(xiàn)在的娃娃不像我們那時候。我們那時候，就在鄉(xiāng)里面待著，知道個啥？”

楊琦琦有自己的教育理念，她認為，現(xiàn)在的孩子僅從手機上就能接觸更廣闊的世界，家長無法像老一輩人那樣，替兒女們決定未來。她能做的是盡可能地提供機會，培養(yǎng)孩子自己的愛好，給予他們足夠的思考空間。

在永登做夜市的三年，楊琦琦一周都見不到孩子。夫妻倆回來的時候，孩子已經(jīng)睡下；早晨孩子出門上幼兒園，他們還在睡覺；等孩子放學，他們又出門了。有一段時間，孩子們更熟悉奶奶，而不是媽媽。楊琦琦對此頗為愧疚。到蘭州后，店里打了烊，是她和孩子的視頻時間。

這天，5 歲的兒子從短視頻平臺上，學會講故事《愛吹牛的小老鼠》。婆婆給他拍了視頻，發(fā)來給楊琦琦看?！八Z言表達能力好，記憶力不錯”，楊琦琦邊看邊點評，她曾有意鍛煉孩子的這些能力。

徐亞玲也給7 歲的兒子報了各種興趣班：語言藝術(shù)、珠心算、跆拳道、游泳，最后堅持下來的只有兩項。

休產(chǎn)假期間，徐亞玲堅持每天早上6 點半起來，陪著大兒子早讀一小時。兩人一塊吃完早飯，徐亞玲送他到學校，再回來從婆婆手里接過小兒子。

大兒子每天晚上需要到游泳館訓練兩個小時。這些天，大寶游泳的時候，徐亞玲都留在家里照顧二寶，沒空去看他。大寶給她提要求，“媽媽，我希望你能來看著我”。

徐亞玲一家

徐亞玲覺得時間緊，家里也有許多事情，忙得不行。但她還是答應下來，“休完產(chǎn)假以后肯定沒什么時間陪他”。徐亞玲一直在泳池邊看著，從孩子開始游，到他游完結(jié)束?！敖疱X什么的都好解決，但是兩個人都是上班族，缺少對孩子的陪伴，是我們一直擔心的地方?！毙靵喠峥偸歉锌?，孩子長得很快，轉(zhuǎn)眼身高已有一米四。

“小家庭歡迎他，大家庭也歡迎他”

2021 年7 月28 日，攀枝花召開新聞發(fā)布會，為吸引人才、留住人才，將實施《關于促進人力資源聚集的十六條政策措施》，生育補貼是其中一條：對按政策生育第二個及以上孩子的攀枝花戶籍家庭，每月每孩發(fā)放500 元育兒補貼金，直至孩子3 歲，真金白銀解決孩子的“奶粉錢”。

新聞一出，許多朋友就把消息轉(zhuǎn)給徐亞玲。手續(xù)是丈夫去辦的，資料交過去，很快就辦好了。截至2021 年10 月31 日，有5347人落戶攀枝花，392 個家庭申報育兒補貼金，攀枝花人口自然增長率達2.62%。

甘肅張掖市臨澤縣于2021 年9 月發(fā)布政策，對生育二孩、三孩的家庭給予生育津貼、育兒補貼，生育三孩家庭每年可領1 萬元育兒補貼，直至孩子3 歲。此外，當?shù)剡€首次予以購房補貼，生育二孩、三孩的臨澤戶籍常住家庭在縣城購房，將獲得4 萬元補助。

楊琦琦娘家在張掖，也聽說同學朋友生育領過補貼。但對她來說，生養(yǎng)三孩，有沒有人帶才是關鍵問題。生二孩后，楊琦琦的婆婆再也沒有外出打工，一直在家?guī)兔Ш⒆??！吧粋€孩子不是你一個人的事，那是你一大家子的事?！睏铉偨Y(jié)。

徐亞玲是攀枝花市中心醫(yī)院呼吸與危重癥醫(yī)學科的主管護士，丈夫在煉鐵廠工作，兩人都需要“倒夜班”。她說，如果家里沒有人幫忙帶小孩，是“很大的問題，不敢要的”。

記者曾就三孩生育支持問題采訪中央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教授楊菊華，她認為生育支持應該具有全局性，需要看到它的各個方面：時間支持、經(jīng)濟支持、服務支持、就業(yè)支持等。比如要鼓勵父母雙方休假，稅收上減免孩子的教育費用，3 歲以下孩子的托育服務要進一步完善等等。

2021年7月20日，《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優(yōu)化生育政策促進人口長期均衡發(fā)展的決定》正式公布，作出實施三孩生育政策及配套支持措施重大決策。8 月20 日，全國人大常委會會議表決通過修改人口與計劃生育法的決定，修改后的該法規(guī)定，國家采取財政、稅收、保險、教育、住房、就業(yè)等支持措施，減輕家庭生育、養(yǎng)育、教育負擔。

很快，二十多省份修改人口與計劃生育條例，延長產(chǎn)假，并新增父母雙方均可休的育兒假，育兒假天數(shù)在5～15 天不等。

此次生二孩，徐亞玲稱獲得同事許多幫助。孕期四個月后，她就無需再值夜班，生孩子后也能休150 天產(chǎn)假。徐亞玲說，每個月500 元對養(yǎng)育孩子而言確實不多，“但他們給我們補助，讓（我們）精神上覺得，（孩子的出生是）受人歡迎的，很開心的”。

他們計劃把屬于二寶的補貼金全部存起來，待他懂事后再告訴他：“我們小家庭歡迎他，大家庭（國家和社會）也特別歡迎他?！?/p>